父母把她骗去了人间地狱|Transtory
本文主人公小丽。图片由受访人提供
文|Kev
受访人|小丽
* 本文依据真实故事写作,首发于2020年10月6日。
1
面包车里坐着六个人:四个强壮的大汉、一位姑娘和她的母亲。
姑娘的母亲下车去了,她说自己很快回来。然而,只见面包车从路边起程,车身突然开始加速,在郊野的高速公路上驰骋。
姑娘赶忙告诉大汉他们:「等一等,妈妈还没有上车呢,你们这么着急干什么?」
大汉伸过手臂将她按在座位上,夺走了她的手机。没人回答她问题,只有一张纸条被递了过来。
她认得纸条上是母亲的字迹——母亲说,对不起。
对不起,父母他们没办法。她明白,他们要改造她,把她改回以前的样子。她得好好配合,再一次好好听父母的话。
她说:「你们这是绑架,犯法的!」可对方却说:「你父母同意的,这样也不算绑架。」
车停在了加油站。她赶忙冲下车,朝工作人员呼救。然而他们眼神冷淡,熟视无睹,显然懒得插手。
一位教官看见了她对工作人员招手,跑来拉住了她向车的方向拽去。一上车她便挨了很多拳,疼痛、无助。
太阳落山了,过往没有一辆车为她停下来。城市在她身后远去,他们转上一条开往深渊的道路,一切都凝固了,包括她的希望、她的命运,还有她离家时最后一次笑容。
此刻的感觉,她永生难忘。
路上还有其他行人,朝面包车投来注视。倒在座位上的她满脸灰白,停止了呼救。望着他们同样冰冷的脸,她发不出声音,因为呼救会换来另一阵殴打。
长沙望城区郊外的某处,在一片荒凉的田野中央,英高特「学校」的大楼被世界「遗弃」于此,不被世人知晓。
黄绿色的大楼,围墙上玻璃碎片闪着不祥的光,这里就是他们的地盘。
如果人间有地狱,那地狱一定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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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治疗室」是一间二十平米的屋子,密不透光,没有摄像头。这里是监控的死角,意味着任何暴力都会在死角发生。
教官手拿剪刀,从门口走来,一直走向跪在地上的她,任凭她在黑暗中苦苦哀求他们,不要剪掉自己的头发。
她知道那群人是一帮法外之徒,一帮看淡人命的人,一帮见钱眼开的人。他们怎会为一个姑娘的哀求而停手?
他们果然剃光了她的所有头发,剪下来扔进装满纸屑的垃圾桶。原本,她有一头长长的黑发,那时刚到肩部。
她很痛苦,嘴里念叨着妈妈留在纸条上的话:对不起。
于是,她捡起地上的一颗螺丝钉吞了下去。教官们见状,又把她绑起来,进行冷酷的殴打。
他们还叫来一些学生围观,让她在漆黑的「治疗室」罚站。其中一个教官看她不服从,继续向她大打出手,朝她肚子打了三拳。
他们管罚站又叫「面壁思过」,时长视情况而定,一般会持续三至七天。其间不能休息,不能动,只允许偶尔去上厕所。
不堪忍受「面壁思过」,于是这里理所当然地出现了五花八门的自杀——跳楼、割腕,或者是吞玻璃片、洗衣液、风油精……
吞钉子,也是一种常见的方式。
男教官扔掉了她的所有行李,女教官脱下她的所有衣服,给她换上一套英高特的黄绿色校服,像「学校」大楼一样,罪恶、地狱的黄绿色。
「面壁思过」后几天,校长把姑娘找来,要她签下协议,表明她自愿前来英高特就读,并进行治疗,接受改造。
她呆滞地望着校长和他脸上招牌式的奸笑,又望着校长手中的协议,一片飞蚊似的黑点在她眼前乱晃,那是前几天毒打的伤痕剧烈作痛。
最后,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写下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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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那一天夕阳落下了再也没有上来,噩梦、漫漫长夜没有尽头。
学生们从五点半开始进行「体能训练」,从早上到中午,再从中午到夜晚。
学生们的身后,一排排眼睛注视他们——教官们手执棍棒、硬物钝器,寻找体力不支掉队的学生。
长沙的夏日,中午高温有四十度。酷暑和冰冷的人心是地狱的两极。可怜的姑娘,此时她快要成为那个体力不支的学生了。
她落在一排排的男学生后面,好几次她的眼睛花了,头皮晒焦了。酷暑并不打算停止折磨她,她又一次在烈日下昏了过去,手执长竹条的人却像狼、像苍蝇扑食一样叮上来。
「你起来!要么继续训练,要么去吃屎!」
她无能为力地望着他。她的腿浮肿起来,拖在地上哪也去不了了,毒打的伤痛还未消失。
强壮的胳膊拽起她拖向厕所:「要么训练要么吃屎!」
教官继续挥舞他的长竹条。茅坑里的恶臭一下子扑面而来,她连连作呕——太臭了,她不想吃。
「你这也不愿意那也不愿意!」教官扭起她的胳膊,一边绝望地喊话,一边打她,长竹条飞在她身上。
她要活下去,她想。
她一定要活着走出这里,把这里的一切带到外面,让悲剧再也不会重复在他人身上。
教官喊到他打累了,长竹条落下去,想要休息一会。教官望着被他鞭打的掉队的她,胳膊上满是半月形伤口。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望着她不断哭泣。
小丽的伤疤。受访人小丽供图
4
有天夜里,警报从围墙那传来,划响了英高特上空久久笼罩的不安和阴郁。
那是位可怜的少年,那夜一个人孤身跑了很远很远。逃跑的少年曾经告诉她,不久后他就要离开这里。
他很同情她的遭遇,愿意为她带一张纸条出去,交到她家人手里。但她无法信任面前的少年,没有留下纸条。
那么高的围墙,他是怎样翻过去的?铁丝网和玻璃碎片刺伤了少年,但这些都不能阻止他拥抱自由。
身后的血和黄绿色校服,在夏夜里依然显得明亮、鲜艳。他拼命地逃亡,因为再不跑快一点,就会被人看见了。
最后他跑得倦了,带着受伤的腿奔逃到一处农户家里,苦求他们收留他一晚。
农户答应了。他喝下水,安安稳稳地睡去,满心以为终于要从那个可怕的噩梦里解脱了。
谁知不一会儿,「学校」的人摸到那处农户,破门而入。一顿殴打,又一次绑架,高墙和铁丝网梦幻般地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他们将他丢进了「治疗室」,七天七夜。
少年遭到毒打的那天晚上,她在高墙内跪下来哭泣,因为已经再也看不到活着逃出去的希望。
她为那受伤的少年哭泣,为他失败的逃亡,以及村民的狡诈而哭泣;她为她美好的生命哭泣,为她死去的这个夏天哭泣。
半个月后,李校长又一次找她谈话,表明他信任她,希望晋升她为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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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你不会恨我吧?」 李校长问她。
「不会的。」
「当时也是没有办法。你父母强烈恳求学校收你,我们本来也不想收你来。」
「难得李校长这么赏识,我定会干好我的工作。」
她颤抖了一下,恍惚看见了一道虚假的光,在李校长手中闪烁。李校长帮她逃离了,他们脚下苦难的学生阶级。
过去她是其中一员,忍受着无尽苦难和屈辱。现在她一跃变成一名文化老师,不必再经历体能特训了。她眼里涌出泪水。
平时她的任务是,教授高中数学知识点,辅导学生。她站在沙漠的中央,台下是一群永远昏睡不醒的僵尸,一群因为殴打,折磨,辱骂而太过疲惫的人。
没有一个学生听她讲课。除了授课,她每天负责监督、上报,写日记。
她在日记里写道:「成功往往在你忍耐了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之后,才出现在你的面前。
「在合适的时候放松心情,丢掉一切完整地重新活过,你会发现,阳光真的很好,生活仍然会继续下去。」
英高特「学校」里有些小孩子,他们年纪很小,个头不到一米,被父母送来是因为爱玩手机游戏。
他们不懂得献媚讨好,不懂得欺压别人,因此是最受欺凌的对象。
她经常动用老师的权利,为他们减免一些训练体罚,也经常为他们补课。小孩子们喜欢她,他们的纯真也照亮着她的心。
其中一个小孩子,扯着他的老师大姐姐问:「老师,我的零食……」她说:「再等等,再忍耐一会吧。」
那孩子乌黑的眼睛却在发亮,很清澈,不沾染这里的一丝烟尘。任何人看了都忍不住要流泪,同情这些孩子的遭遇。
她告诉那些孩子们:好好读书,自己有本事才能主宰人生,那样再也不会有今天的一切发生。
英高特里的孩子们。受访人小丽供图
有一天,她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对私会的学生。学生看到她,求她不要告发他们。她听着他们绝望的求情,没有替他们保守秘密。
那对学生哭着被教官拉去了死角。死角是一个没有监控的地方,那里没有声音,听不到任何人的哭喊。
李校长对她说:「你是我见过上课上的最好的,比这里所有老师都好。」
6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像巨石一样,深深击中了她。
1973年8月23日,瑞典斯德哥尔摩一家银行遭到抢劫,四名职员被劫持。然而,四名职员对两位绑匪产生了同情。
绑匪本可以杀掉他们,但绑匪选择手下留情,让他们非常感激。那四个受害者开始与警察敌对,与绑匪成为朋友,其中有人爱上了绑匪。
现在,她终于看清了那束光飘忽不定的本质,看清了李校长和英高特。在她的困境里,她可悲地沦为了英高特的鹰犬爪牙,身上差点沾染和英高特一样的黄绿色。
她看见自己身上处处是被他们成功改造的痕迹,每一处都是高墙内无法磨灭的记忆。他们成功剪光她的头发,成功将她踩在地上,践踏她的人格。
他们将她变成一具英高特告状机器,只懂服从与执行命令。他们将她里里外外地全部改造了,而她被贬为一个失败的问题学生,一个彻底不存在的女孩子。
她想知道,那天那个和母亲说好一起去九寨沟旅游的姑娘在哪里,那个笑容灿烂的姑娘,她在哪?
随着面包车在路边加速,纯真的姑娘和曾经亲爱的母亲一同消失,只留下车里一声声令人心痛的惨叫声回荡着:「妈妈,妈妈她还没有上车,你们这是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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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半年过去,她如梦般地回到家中——英高特的协议到期了。
一切大变,旧有的一切全部消失。一进家门,家中的狗对她吠叫着,不知她是哪里来的外人。
她看向镜子,却看到一张晒得黝黑、憔悴丑陋的面容,一个遭到摧残彻底面目全非的人,这也怪不得家里的狗认不出她来。
她再也忍不住在父母面前大哭,诉说起一切遭遇。
父亲认为改造相当不成功,因为英高特没有把听话的小孩,也没有把钱还给他们。
他们受了骗,白白将打工赚来的三万送给英高特。他们对英高特「学校」深感失望,也失望于一切改造、扭转的治疗。
她继续讲述她的经历。她被踢倒在地,被殴打,身上布满伤痕。无数个以泪洗面、孤独无助的夜晚,她无法开口,无处诉说——呼救了无人应答。
直到一个姑娘孤零零地从她身体里出现,在一旁告诉她要活着,要坚持下去,走出这里过上平安的生活。
然而,父母并不后悔。
母亲上来紧紧地抱住她:「没办法……就当过去的一切是一场梦,反正你都忍受了一切。我们别再计较,让它过去吧,过好以后的生活才重要。这种事谁也没有办法……」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了。
父母烧光了她过去所有的女孩衣服。他们想继续强力将她改造,销毁她的过去,治她的「病」。他们和英高特一起,联合剥夺她作为女孩的存在。
她回忆起当时入校前的那个夜晚,暴雨交加电闪雷鸣,就像一切悲剧不幸的开头。
父亲带着一伙亲戚回到家中,用绳子捆绑她,在地上对她毒打。父亲像教官一样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亲手剪下她的头发。
她在绝望的雨夜哭喊、哀求,亲戚们在一旁看着,无人出手制止,只有母亲上前压住她,叫她不要反抗。
母亲在流泪,就像现在的母亲一边哭,一边对她说没有办法,就让梦过去吧。
刚离开英高特的小丽。受访人小丽供图
8
两年前湖南的一个县城里,河边经常坐着一个姑娘,一个人望着整条河发呆。
她常常从充满争吵的家庭中逃出来,来到这条河思考她的人生,为永远不和谐的家,以及发育了的男性特征而烦恼。
那时她会做关进英高特改造的噩梦吗?她不会。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美丽的女孩,也不知道在荒漠中心有一座黄绿色的围墙。
她是一个跨性别女孩,一个被囚困的女孩,囚困在英高特和男性的身体里。
小时候,她就迫不及待想要成为漂亮的大姑娘。在世俗眼里,她这位跨性别姑娘是一种病态的存在。
家里大多数时候只有她和母亲,父亲长期在外打工,父女之间情感淡漠。她一向是学校里的好学生,慢慢度过了寒窗苦读的时代。
有一天,互联网第一次向她洞开跨性别的世界。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姑娘。
于是她第一次留起长发,第一次化了妆,第一次穿上中性的衣服,再后来第一次穿上了连衣裙。
她和跨性别社群的姐妹们讨论人生,一起幻想美好的未来。还有她第一次和姐妹手牵手来到光明美丽的海南岛,一同走在沙滩上,一同看海逛街。
那里的天那么亮,海那么蓝那么宽广,仿佛能够包容她的美丽和世间一切。
Photo by frank mckenna on Unsplash
然而,天不遂人愿。
父亲说要提着刀杀到海南的医院来,宁可「儿子」死掉,也不要「儿子」成为女人。要不然,他就引爆液化气把家里炸了。
母亲在抽屉深处找到了她的「糖」(乙烯雌酚),知道了那长发姑娘的来历,要把她永远锁在镜子的角落中。
父亲打听到,一个军区医院可以专门治疗「儿子」的病——他要让她必须消失。
他们赶到广东。在湘雅医院,医生给她开出一纸证明:父亲的「儿子」患有「易性症」。
她存在。她第一次被看见了,可马上又要被抹去。
他们找来一些权威催眠医生。医生要她吃下治病的药,坐到机器椅子上,戴耳机和头盔。
机器在歌声中震动,过程中医生在耳边告诉她,做男生可以很帅,做女生不好,而她只需要做一个漫长的梦,梦醒以后过去的她就会消失。
她在药物和医生梦呓般的话语里慢慢被催眠。醒来时,美丽的姑娘不见了,镜前出现一个头发只剩三四厘米长的人,一个被捆绑在机器和扭转治疗里的人。
那是父亲想要的「儿子」。
一次争吵过后,她决定永远离开自己的父母。那一年她二十三岁,美丽的姑娘从泰国归来,在一个手术后的天亮获得了新生。
这时她常梦见一个叫小丽的姑娘经营着一家梦幻的美发店,将她的美丽展现给世人。
她原本就是一个幸福的姑娘,拥有光明、甜蜜的未来。那时她在夜里,还不会出现任何关于英高特的噩梦。
夏日里的一天,母亲跟她提起去九寨沟旅游一事,她答应下来,充满欣喜地盼望这趟旅程。
她们最后一次来到饭馆吃饭,拍了照片,坐车开上公路。母亲的身影久久地消失在面包车后方,没再像她承诺的一样回来。
小丽近照。受访人小丽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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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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