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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学会复杂

汉嘉女1 2023-05-24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青衣仙子的一维空间 Author 徐敏

一个透明而单纯的化学家

© 徐敏|文




他是中共建政后最早从事石油化学研究的科学家,在美国获化学博士学位。1949年,他花几千美元购买翻印器材,用一年时间搜集、翻印和整理出他认为国内建设需要的资料,将其带回大陆。他对中国石油工业的基础建设,做了开创性的工作,功不可没。文革中,他被诬陷关押,遭遇日以继夜的残酷殴打,愤而自杀。三天后,妻子征得15岁女儿同意,母女双双服毒身亡。这一家三口,丈夫叫萧光琰,妻子叫甄素辉,女儿叫洛洛。

萧光琰,1920年出生于日本东京,祖籍中国福州。9岁时就掌握了中、日、英三种语言,是一个神童级的学霸。12岁考入日本顶级中学,名列第一。因抗战动乱,没有读过一天高中,仍然以最高分考入美国波莫纳大学。后经导师推荐,就读芝加哥大学化学系,24岁获物理化学博士学位。后任芝加哥大学研究员,美孚石油公司化学师。由于在石油领域作出的持续贡献,他连续4年获得美国石油金质奖章,不到30岁即已成为美国知名的石油化学专家。

当时的萧光琰,在美国拥有别墅和高档轿车,身边有美丽的妻子,人生就如同广阔的坦途,大道两旁,绿树成荫,天空蔚蓝,阳光明媚。而此时国内,硝烟弥漫,激战正酣。

1949年,新政权建立,在海外广招人才。萧光琰所在的美孚石油公司,这一年建成了世界上第一套催化重整装置。萧光琰参与了此项工作,掌握了当时最先进的技术,正是英雄想找用武之地的时候。恰好国内的“留美科技工作者协会”,正在动员留美人才回国参加建设,萧光琰顿时热血沸腾,决定回国投身其中。

那时候的萧光琰,刚与妻子甄素辉结婚。萧光琰父亲是国民政府官员,甄素辉的父亲给孙中山当过秘书,两人的家庭背景大体相似。门当户对的两人,结婚后感情融洽,但在回国的问题上,甄素辉并不赞同。

对此两人曾有过争论。甄素辉说:我连中文也不会讲,回中国干什么呢?现在是共产党当政,我们没有为共产党做过贡献,谁欢迎我们回去?萧光琰坚持认为,自己虽然不参与政治,但能把美国最先进的技术带回国内,就是贡献。

一门心思想要回国的萧光琰,甚至对妻子说,如果她不想去中国,自己就一个人回去。最终,甄素辉让步了。萧光琰是那种值得依附的男人,她不想开他。

195012月,这对夫妇满怀憧憬,带着对中国石油事业有用的资料和大批图书,回到了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的祖国。当年,萧光琰所带资料之多,光是用翻印机翻印出来,就花了整整一年时间。这些资料,就是日后奠定了中国石油工业最宝贵的那部分资料。

踏上陌生的土地,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却又感觉生疏。在天安门广场,看到巨大的毛泽东画像挂在城楼正中,左右是两条万岁的口号,这口号几乎遍布各个角落。与美国强调个性、尊重个体的氛围,有很大差异。对贫穷、落后,萧光琰有思想准备,但口号覆盖的气氛,令萧光琰不免有些隔膜,他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个了解甚少的社会。

他被分配到石油部(最初叫燃料部)。当时石油部还没有能力成立自己的研究所,只能招聘一些科技人才,先送到外地代培。萧光琰在北京短暂停留后,就来到了东北科学研究所大连分所。石油部鉴定了他所带回来的资料,认为对发展中国还很落后的石油工业有重大价值,这让他甚感欣慰。

刚回国时,看到各方面百废待兴,萧光琰感觉大有所为,精神振奋。他在努力工作的同时,也很注意生活的情趣。从小在优越环境长大的他,觉得生活中不能少了音乐、绘画和体育活动。他特地花了很多时间,与妻子甄素辉一道,精心地布置他们的小家。甄素辉想买幅装饰画挂在墙上,可到处都是卖领袖像的,她不明白政治人物怎么能挂在家里,美国没人把总统作为装饰挂在家里的。

最初的一段日子,萧光琰心情愉快,觉得自己受到了在美国不曾有过的重视,生活待遇也相当不错。在美国,他就是一个专业技术人员,在中国却是专家级别,可以参与技术上的决策。

当时对炼制石油采用什么催化剂有很多争论,有人主张用钼做催化剂,钼要比铂便宜,不用进口。从最终效果看,铂虽然贵,但催化效率高,收益率高。最后是按萧光琰的方案,采用了铂重整技术。北京石油炼制所成立后,进行铂重整放大试验,也很成功,到六十年代,用这个技术建成了大型的工业生产装置,成为当时工业战线上"五朵金花"的新技术之一,是萧光琰对我国石油工业的一项重大贡献。

然而,就在他认为自己会大有作为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195111月,新政权开始了大规模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运动的目的,是要用马列主义的新思想,置换掉原有的旧思想。为此大量知识精英,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被要求站出来解剖自己,在全国人民面前“脱裤子割尾巴”,检讨自己的过去,甚至不惜放下尊严,自我羞辱。

对于这样一种形式的改造,很多知识分子不知所措。萧光琰回国才九个月,对此更是始料未及。
  
又因为发生抗美援朝战争,从美国回来的人士都成了怀疑对象。运动一开始,萧光琰便隐约感到别人在疏远他。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始从疏远发展到怀疑他的回国动机。普通群众最不理解的就是,“你在美国生活条件那么好,为什么选择回国?”就连他平时偶尔提及自己在美国的工作或者生活,也成了崇洋媚外的罪证。

面对这种无中生有、胡乱指责的批判,从小就生活在西方社会的萧光琰无法理解,他希望领导能出面说句公道话,但领导要保护群众的革命积极性,非但不纠正过左的错误,反而常常给予表扬支持。

这让30来岁年纪,正处在血气方刚时期的萧光琰无法忍受。实在憋不下去了,他就罢工,接连几天不去上班,关在家里闹情绪。那些日子,他忧心忡忡,焦躁不安,彻夜难眠。他想不通,自己千辛万苦回到祖国,得到的竟然是怀疑。

有段时间,他无法安心科研,人静不下来,书读不进去。最痛苦时,他会头撞暖气片,发泄自己无法排解的愤怒。为了睡觉,他只能大剂量服用安眠药。有人甚至担心,他会产生自杀倾向。

终于,折腾了一年的运动过去了,生活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但细心的人发现,原本就没有多少朋友的萧光琰,变得更加形单影只,少言寡语。

幸好,研究所的领导后来认识到,思想改造运动中对萧光琰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给他造成了很大伤害,向他表示歉意。萧光琰是个非常单纯的人,立刻不计前嫌,又重新恢复活力,努力投入工作。不久,女儿降生,起名萧洛莲,小名洛洛,给这个家庭增添了很多的欢乐。

1956年,萧光琰曾有一次回北京的机会,他当初就是北京派到大连培训的。现在北京石油炼制研究所成立,希望他回北京工作。但萧光琰经过考察权衡之后,觉得大连石油所更适合自己科研,决定留在大连。

大连研究所的党委书记兼副所长白介夫,是个延安来的干部,谦虚好学,没有架子,萧光琰和他很合得来,两人成了好朋友。萧光琰不但教白介夫化学,给他讲什么是催化剂,还鼓动白介夫学网球,当他的网球教练。

1957年,上面提倡大鸣大放,号召知识分子给各级领导提意见。萧光琰有过去思想改造运动的教训,虽然也响应号召,但发言时都格外谨慎,不越雷池。

很快,形势大变,被引诱出洞的蛇纷纷中枪。与研究所相邻的几所大学,都抓出了不少右派,唯独研究所无声无息。有人警告白介夫,再不紧跟形势,他自己就成右派了。无奈之下,白介夫这才干了一生中最大的违心事,和几个人一道决定了右派名单。

名单中没有萧光琰的名字。

第二年,全国掀起大跃进高潮,到处都刷上了“为生产1070万吨钢而奋斗”的口号。白介夫家的院子和大连工学院化工楼后院相通,大学生们用耐火砖在院子里盖了个小高炉,小高炉比农村的灶台大不了多少,连把铁化掉都不可能。

萧光琰来到白介夫家,看着前院的小高炉就问:“炼铁、炼钢不是工厂的事吗?要有专业知识,要有预算,要建厂,炼钢的温度很高,要有特殊设备,怎么能挖个坑就搞全民炼钢呢?”

白介夫不敢给他讲道理,只好唯唯诺诺敷衍他。

有一天萧光琰回家,发现院子门上的门闩没有了,问保姆怎么回事?保姆说,来了一群学生,要找铁锅、铁铲子去炼铁,保姆说锅还要用来做饭,学生们就把门闩拆走了。

这天,阿姨买了一副新枕套,萧光琰累了一天,刚要躺下休息,一看枕头套上印着醒目的大字:“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吓了一跳,说:这是枕头啊,是让人休息睡觉的,要是躺在枕头上都要鼓足干劲,那也太紧张了!能不失眠吗?

萧光琰把这件事讲给白介夫听了,白介夫劝他说,你视而不见不就行了吗?

很快,大跃进的浪潮也波及到了科学界。原计划三年完成的任务,现在要缩短到几个月甚至几个星期来完成。于是接二连三出“成果”,敲锣打鼓报喜讯。面对这些假成果,白介夫还不能说,怕犯政治错误,打击了群众的积极性。

于是群众的积极性越来越高,争先恐后跑来报喜。有个苏联专家看不下去了,找到白介夫说:“白先生,我真不知道你们要把中国的科学事业引向何处。”

萧光琰也忍不住了,对白介夫说:科研工作怎么能这么搞?这简直就是儿戏嘛,科研怎么可能三天两头出成果?

白介夫其实也知道。但问题是,自从反右运动后,做事情只能根据政治需要,不讲科学成了最大特点。有人是真不懂科学,有人懂却不敢讲反面意见。每场运动,都有一些知识分子紧跟形势,推波助澜。甚至很多著名科学家也出来论证,为什么亩产可以万斤,为什么要消灭麻雀。

运动结束,这些人不但不承担责任,还会受到重用升迁,于是千人一腔,万人一面,阿谀奉承趋炎附势逐渐成为潮流。

大跃进之后,原以为会安定一段时间,谁知新的一轮政治运动又开始了,叫“拔白旗,插红旗”。

反右斗争萧光琰没被打成右派,这次运动他却成了靶子,大字报铺天盖地,批判他的学阀作风,指责他在研究工作中不能平等待人,要求苛刻,经常训斥助理人员;批判他养尊处优的生活方式,爱跳舞,喜欢音乐,醉心于贵族运动的网球。有的大字报说他:你拿着高额工资,几年来没有任何成果,你执行的是挂羊头卖狗肉、唯有理论高的白旗路线。

群众这样批他自然是有原因的。他对下面科技人员的要求十分严格,他不能容忍有人做反应,连温度都不记录,这种试验将来不要说别人,就是自己都重复不了。他要求他领导下的任何试验,都必须有可重复性,有明确的误差范围。

他发现有些人做实验像炒菜一样,大概地加点酸加点碱,没有严格的定量概念。他给实验室建立了很多清规戒律,像瓶子要用蒸馏水冲洗,反应加试剂后要充分搅拌等等。结果搞得组里有些人看到他就紧张,他那双金睛火眼几乎总能发现别人操作不规范的问题,一发现就毫不留情,严厉批评。这种做法让很多人很不舒服。

在同事眼里,他的另一个毛病是生活方式,同样令人很不舒服。

那些年,倡导艰苦朴素,男女不讲修饰。萧光琰因从小受到的教养,十分注重个人形象,总是服装整洁,头发吹得一丝不乱,戴着副金丝眼镜,斯文儒雅,文质彬彬。他还把美国的工作习惯也搬到了中国,工作时要求高效严谨,劳逸结合,专门制定了喝咖啡的休息时间。他觉得这样做是为了养精蓄锐,能高效率地投入工作。结果不被理解,被批判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作风。他就没想过,你120元的工资可以喝咖啡,别人行吗?

萧光琰那时候的生活水准远远高于一般人。夫人甄素辉在大连海运学院教授英文,两人的工资合在一块,是一笔丰厚的收入,因为只有一个女儿,日子过得绰绰有余。夫妇俩待人热情大方,家里招待客人,常常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橙汁、巧克力。那年头,吃水果是很奢侈的事情,萧光琰不但经常吃,还要对水果进行消毒。在革命群众眼中,这都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萧光琰还喜欢跳舞,这也让群众看不顺眼。60年代初期,每到周末,大连市的一些领导干部、民主人士都会集中在中苏友谊宾馆,看电影、打乒乓球、跳舞,小礼堂里还有文艺节目。萧光琰和夫人是这儿的常客,两人是一对绝佳的舞伴。当年舞池中不乏跳舞高手,但能像萧光琰夫妇跳得那样好的,寥寥可数。每当他们夫妇下场,很多人都会停下来驻足欣赏。

平常年间,像萧光琰这样活得滋润,已经让人羡慕妒忌恨了。可惜萧光琰并不懂得韬光养晦。有些科技人员,为了入团入党,拼命表现,非常注意搞好群众关系,争着打扫卫生,主动上开水房灌热水。可萧光琰非但不做,还说这应该是清洁工做的事情。

既是朋友又是领导的白介夫提醒他要随大流,不能轻易得罪人,凡事要注意群众影响,多和工人打成一片,主动招呼,笑脸相迎。他听完之后,百思不解,很困惑地问:为什么?在他认知中,人是有分工的,“我的工资比工人高很多,让我和工人打成一片,去干工人的活,那不是浪费吗?”

他的这些观念,搁在平时,领导宽容一点,也就归类为思想问题。等到文革一来,上纲上线,他立刻就成了罪人。除了反动学术权威,黑专家这类罪名,他再次被推断为美国特务。

原本宽敞的家,不由分说就突然挤进来几户人家,一起共用厨房、厕所。就连最基本的隐私,也不复存在,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刚开始,萧光琰还能咬着牙承受。女儿也很懂事,因为父亲的原因,她被学校划分为黑五类,但她从不埋怨父亲。妻子是一如既往的贤惠,坚定地守护着自己的丈夫。一家人相互安慰,彼此支撑,期盼着情况能起变化。他们挺过了第一年,又挺过了第二年。

第三年,工宣队进驻研究所,形势开始恶化,萧光琰意识到,自己恐怕在劫难逃。

工宣队里有个人物,总是头戴八角帽,八角帽是大连电磁场的工人,粗野蛮横,动不动就动手打人。1968105日,工宣队派人抄了萧光琰的家,将所有值钱的财物席卷一空,其中就包括一枚孙中山送给甄素辉父亲的戒指。同时还把萧光琰抓进牛棚,与其他牛鬼蛇神集中关在一起。

工宣队要萧光琰承认自己是特务,遭到拒绝,为了迫使萧光琰尽快承认,有人开始动武。其中八角帽打得最狠,不但拳打脚踢,而且还用了三角带这种特制的刑具严加拷打。

有几句拷问,在审讯中反复提及:你在美国生活优裕,为什么还要回到中国?你能把美国的资料弄到中国来,也能把中国的资料弄到美国去,你为美帝国主义搞了多少情报?

面对这些无中生有的问题,遍体鳞伤的萧光琰,一遍又一遍地写检查,一遍又一遍地作交待,直到被逼到心如死灰。他无法理解这种莫名其妙的荒诞,分明是满腔热忱地归来,却总是受到怀疑,五年,十年还在怀疑,眼看就快二十年了,还在怀疑!

屈指算来,萧光琰已经在牛棚中关了整整两个月了,无休无止的刑讯逼供,正在一步步将他折磨得了无生趣。

19681211日晨,当专政队员像往日一样走进牛棚,喝令“牛鬼蛇神”起床时,萧光琰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以这种永远沉默的方式,表达了对于暴力的不服从。验尸的结果:证明是服了过量安眠药巴比妥自杀。他就这样走了,带着满身的伤痕,把自己结束在了四十八岁的年龄。

3天后,他的妻子甄素辉和15岁的女儿洛洛一起自杀。死前,洛洛曾把自己的一张照片赠送同学,照片背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永久的纪念。有人据此分析,母女俩死前,一定有过一次关于生死的对话。

资料来源:
百度百科《萧光琰》
《萧光琰:石油化学奠基人,一年半写出15篇论文,带领中国赶超世界》
白介夫《我与萧光琰的苦涩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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