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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光远:文革琐记

汉嘉女1 2023-05-24
文革琐记(上)

© 于光远|文


于光远


第一次挨斗

  “阎王殿”的大阎王是中宣部部长陆定一;二阎王是周扬;老阎王还有张子意、张磐石、李卓然、许立群、林默涵,姚臻是刚刚提拔的副部长,也是阎王;童大林是小阎王,因为他是刚刚提拔的秘书长;其他的处长副处长是判官;还有一些特殊一点的处员是小判官。这就是中宣部阎王殿领导班子的阵容。

  我与别的判官不同,在中宣部,我只是个处长,但我是“副部级”,所以,有一个特别的头衔,叫做“大判官”。在内部开斗争会时,我终究只是判官,地位不算高,但是阎王殿名声在外,大判官的地位也算高的了,特别是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简称“学部”)和经济研究所,我也算是一个显赫的人物。

  第一次使我认识自己具有这种重要地位的事件,是经济研究所的一个斗争会。那次批斗的题目是阎王殿在经济所搞“假四清”,包庇孙冶方。这事跟我本来没有关系,那时我在通县农村搞社教,不在部里。所以一开始斗的时候,他们没找我。但我英明地预料到,他们是不会饶了我的。那时家中的电话还没有拆掉,我就坐在家里,等候“传斗”。果然,电话来了。我去了。

  斗争会上,我成了与那件事完全无关的主要斗争对象。那天,站在第一排戴着高帽子挨斗的是三个人,按顺序排第一的是张闻天,第二是我,第三是孙冶方。直接有关的其他“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包括中宣部的、学部的和经济所的反而站在后排。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挨斗没有多少经验,我抱着考验一下自己耐力的心情,一丝不苟地参加了斗争会。我那时候还不懂得怎样找机会伸伸腿,直直腰,而是硬碰硬地弯着腰听长篇大论的罪行控诉。我居然坚持了下来,而站在后排的人,斗到半截,就有两个坚持不住了。只听见“嘭嗵”一声,人倒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片骚动,可斗争会还得继续。当时,我对自己的体力和意志力颇为得意。斗争会上讲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用全部注意力在作一种体力上的磨练,而且成功了。当有人对我们喊“滚吧”的时候,我拔腿就走。大家发现我突然不见了的时候,我已经跳上回家的公共汽车了。

  大概是因为走得太快了,中宣部的同事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情,急急忙忙赶到了我家。而那时,我已经坐进洗澡盆,浑身泡在一池满满的冷水里了。

  当时,因为天气热得要命,加上斗了半天……

头发的故事
  个人的尊严,大概与一个人的头是很有关系的,而一个人的头上,除了五官以外,就是头发了。如果穿一身好的衣服,没有一头好的头发,总觉得有些遗憾;买一个假发套,如果与身份气质不符合,也会使人倒胃口。可见头发确是很重要的。
  文革开始,我还有一头完整的头发。
  有一次,学部的人到中宣部来造反。其中一个女的看见我的头发依然完好,于是对我大喝一声:
  “好!于光远,你还逍遥法外!”
  当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上来,“咔嚓!咔嘹!”对我的头“开刀”了。原来,这也算革命的一个项目。她的手里早已预备好一把很大很大的剪刀,逢“牛鬼蛇神”便要“剃度”一番,然后对着你喊一通口号,再扬长而去。
  我看自己的头实在不好看,就到中宣部的理发室请他们重新理一理,没想到他们好像也有气,把我的头发理得乱七八糟。
  没有办法,我只好回到家里。我夫人从外面买回一把理发推子,把我剃成了平头。从此以后,我的头发都是我夫人帮我理的,几十年下来,倒省了一笔洗理费。后来我跟她开玩笑说:“多少年了,我该付你多少款呀?”
  这事使我想起清朝有一首“流行歌曲”,不过可能有词无调,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剃头歌》,“歌词”是这样的:

  闻道头须剃,而今尽剃头。

  有头皆须剃,不剃不成头。

  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

  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淸朝统治者实行“留发不留头”的专制政策,太平天国的造反者为了表示反抗,依明朝习俗留发,所以谓之“长毛”,这在满清统治下是要杀头的。这也是说明头发的重要性的一个例子。
  有意思的是,后来夏衍将这几句话改了,用来形容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一个特点,很有新意:

  闻道人须整,而今尽整人。

  有人皆须整,不整不成人。

  整自由他整,人还是我人,

  请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我把它取名叫《整人歌》。
免遭抢夺之苦
  文化革命中的两派竞争是很激烈的,抢人,是这种竞争的一个很有特色的内容。
  有一天,北京对立的两派同时各要开一个批斗大会。一个是全北京的“地派”批斗大“走资派”的一个联合行动,属于地派的学部的“联队”,是这次大会的主要组织者之一;还有一个,是属于“天派”的学部的“总队”,以批判学部的第四次扩大会议为由头斗争走资派。为要使批斗会开得有声势,被揪到会的人物的级别和知名度,是体现“革命”实力的一个重要标志。不过,他们之间的这种竞争关系,我们这些“革命对象”事先并不知道。
  大会的前两天上午,我听说学部哲学所要斗我,就跟着一个前来押送的人,到学部去了。学部当时是有名的“斗人”的机关,这次主要是斗我,我以为总要给我点颜色看看。可是,没想到批斗会开得很稀松,精神也涣散,发言缺少内容,说话也没有什么力量,陪斗的只有一个“小判官”龚育之。斗完了,我们就回家了。过一天又通知我,哲学所还要斗我。我告诉他们,你们别押送我了,从沙滩到建国门,走起来花的时间太多了,我自己骑自行车去吧。也许是我这人有守信用的信誉,他们也乐得轻松,也就同意不来押送了。我骑车去了之后,发现这一回连陪斗的龚育之也没有了,心中不免有几分寂寞。斗争会开得比头一天还稀松,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是怎么回事?
  开过斗争会后,还不让我走,中午还要留我吃饭。吃完饭也不让走,说是要我写检讨,交代问题。
  我被带到一间会议室里,刘、关、张、杨(即刘导生、关山复、张友渔、杨述,当时都是学部的领导)都在,加上我,一共五个。我们一人一张桌子。一个红卫兵跷着“二郎腿”命令我们:
  “你们写!”
  写什么呢?我们都不清楚。杨述便去问监视的造反派。那人一听,勃然大怒:
  “你自己的罪行你还不知道?还来问我!”
  原来,我们只要动笔就行,至于写什么,谁也不知道。
  大概是杨述提了问题,那个红卫兵就走到他跟前看他都写些什么。没想到,他写的竟是自己和号称“独立王国”的北京市委进行斗争的光荣经历。那人一看,又火了:
  “你还有斗争?这不行。检讨就是检讨,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到了晚上,还不让我回家。说是明天另一派要斗我,会狠狠地整我的,他们自称有责任“保护”我。我有点着急了,于是说,出来时没有给家里打电话,问“可不可以打个电话回家?”“可以”,网开一面!
  我被送到王府井北大街的历史所、考古所那个地点,被安置在一个人的宿舍里。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但不久我就发现,好看的东西不少。比如像首长讲话之类的东西,那时我们这样的人都是看不到的,于是我一个人大饱眼福。
  后来,我又被紧急转移了好几个地方,好容易挨到了天色擦黑。这时,被捕获的其他“猎物”也一个一个地来了。来人中有张闻天、李维汉、杨献珍、孙冶方、刘导生、关山复、张友渔……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大房间里过夜,睡统铺,一张木板床。李维汉、杨献珍就睡在我旁边。天气冷极了,穿上了大衣,上面压了棉被,我们还冻得直发抖。
  第二天早上也没人管,只不准我们出院子的大门,我也就看了看院子里的大字报。吃了早饭以后,我们又被押上了轿车,只知道是继续接受批斗,但不知道会送到哪里去。
  马达一响,我们所有人的情绪都莫名其妙地被调动起来,有的是紧张,有的是兴奋。我感到,电影中的情景出现了,我们的汽车一开动,立即,后面就有汽车跟了上来,我们加快,它们也紧追不舍,绕来绕去,最后跑到了工人体育馆。我们的汽车刚刚停下,后面的汽车已“咬”住了我们的尾巴。车门开后,大家一跳下车都使劲地往体育馆里跑。我的腿脚比较灵便,三步两步就跑进了门去。可惜张友渔动作太慢,后面车里冲下来的人将他一把抓住。我回头看时,我的这位“难友”虽说不上是被五马分尸,但已被两边的人各持一端,“抢”开了!
  最后,大概是“抢方”的人力不足,张友渔终于被夺了回来。我虽没有帮上“难友”的忙,但还是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免遭抢夺之苦。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头一天斗我们、写检查都是假的,目的是把我们都垄断起来,用以显示他们这一派斗争的实力。
  进到体育馆屮,果然感到斗争的气势不凡。这是全北京“地派”的一次联合行动,把当时最著名的“黑帮”都揪来了。打头的是彭、罗、陆、杨(即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后面还有李维汉、张闻天以及一些大一点的人物。我排在差不多中间,排在我前头的是蒋南翔,后边的是杜润生,我们后面还有不少人。每一个黑帮配三个押送的红卫兵,服装一律草灰色,人都是棒小伙子。在他们把自己分管的那个黑帮押送到位之后,三个人中,左右各一人把黑帮的手往后尽量抬起,中间的那个人使劲地把黑帮的头往下按,这就是当时盛行的“坐喷气式飞机”的姿势。我在文革中坐过许多次这样的飞机,比较起来,这是最正规的一次。这时,一个人会感到腿上与颈上的筋受力最重。
  斗争会开始后,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叫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就上去,全场这时高呼口号,烘托气氛。等那人站定以后,便有人批判发言,发完言又是口号结尾。他完了以后,就是下一个。下一个进行时,前面的都不能走。直开到最后,五十多个人把场子都站满了。斗争结束,后上来的人先退,也是口号不断。如此下来,官越大,到得越早的,坐“喷气式飞机”的时间越长。“问题”越轻的人受的惩罚也越小,从中也体现了一种“公平”。
  当时室内温度很高,我被押着,眼镜、笔记本掉到了地上,前面汗水湿了一滩。但走的时候,他们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了我,倒有一点一丝不苟的味道。
  那一次挨斗真累!当斗完我,我回到海军大院去取自行车时,几乎骑不上去了,还是站在马路边的台阶上,跨上车子,我才得以把车骑回家去。
  后来我们了解到,被他们的对立面抢去斗争的人,并没有像我们听说的那样被狠狠地整,还没有我们吃的苦头多,但我觉得,我还是不亏,因为说良心话,那差不多是我经历的文革的无数次批斗会中,组织得最好的一次。

本文选自《文革中的我》,于光远/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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