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雪 | 制造“叮叮响”的影像幻觉
上午时分,我们在耿雪的工作室门口见到了她。这是一个颇有人情味的小院,月季攀着篱笆,院里种着两棵柿子树,没有遮挡物的天空不时能望见飞鸟掠过的姿态,耿雪在此处工作生活了六年。房间里映入眼帘的是弥漫清冷诡谲气息的瓷偶与一条盘踞缠绕的蛇,那是《海公子》里的电影主角。八年前,耿雪第一次在作品里将雕塑与影像实践,用冰肌玉骨又脆弱易碎的青花瓷偶来还原聊斋故事的文本,伴随着电影中张生与女子的际遇、在耳畔频繁回荡的叮当声响,耿雪让传统古老的材料陶瓷滋生出了新的语言,也为观者制造了一场与陶瓷有关的幻觉。
《海公子》
工作室立着一面墙的书架,陈列着密密麻麻的书,从古籍、诗歌文学到艺术、心理、历史著作,不一而足,而桌上摆放着大卫·霍克尼的《中国日记》《隐秘的知识》。耿雪长期保持着旺盛的求知欲,这两年,耿雪加入了当代文化学者肖怀德组织的见地沙龙,常常与沙龙里的科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等学者在“云端”交流,她也会跟着考古学家听课,从青铜器、陶瓷再到玉琮,她的好奇心朝着没有边界的方向延伸。
这是耿雪一段向内学习的时间,很珍贵,她相信唯有积累了新的东西才能慢慢汇聚成新的语言——一种行之有效、具有穿透力的艺术语言。在耿雪上一次个展《轻重之间》里,我们足以窥见一个艺术家相当多元的创作力,她的身体、诗歌、行动自如转化成了雕塑、装置、影像乃至声音等不同的媒介,那种看似信手拈来的创作力与艺术家的热忱、经验与日常积累不无联系。
耿雪对做艺术这件事充满“执念”。采访中,耿雪回想起少年时代第一次为艺术燃起的叛逆心,娓娓道来生命中那些感知到被艺术召唤、被艺术击穿的时刻,这些在时间长河中闪耀着光芒的碎片侧面流出她对艺术怀抱的巨大热忱。这是一个相当纯粹而简单的人,她说,“做艺术不是兴趣,而是成为了一种无时无刻都在想的东西。哪怕我去浇花,给花剪枝,看到花是紫色的,或是看着植物从萌芽、生长到凋谢的自然更迭,都会突然给我很多的灵感,我所有的时间都在考虑这件事,它一直萦绕着,好像是天生带来的灵魂枷锁。艺术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本能,它带给你很多冲动和激动,这些最初的东西一直在我的身上影响着我,它是我身上最深处的动力,也是一种生命的需要。”
1983年生于吉林,现生活、工作于北京。2007年获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学士学位,2014年获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硕士学位。现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作品涉及陶瓷、雕塑、绘画、影像等不同媒介。
你最早在央美雕塑系学习,是怎么想到将雕塑和影像结合的?
耿雪:我一开始做陶瓷的时候,常常给作品拍照。做汇报或讲座的时候,那些一开始做得特别小的陶瓷被投影出了几米,让我发现图像的力量很强。那时候的我面临着一个问题:雕塑的图像能不能变成我的作品?一般来说,雕塑是原作,图像只是记录它,你怎么可以把照片当作品呢?这个问题在七八年里一直困扰着我,慢慢地,我想把它变成一个连续雕塑的图片影像,就是定格动画。
我发觉影像在大尺度的情况下,把原作小尺寸没法传达给人(的东西),那些用肉眼观察不到的东西,通过镜头、布光反而放大了它的魅力,这是最初的出发点。我本身一直很喜欢电影,很喜欢文学,这些东西比纯视觉的东西有更多的结构,你可以把更多复杂的东西放到里面来展现创作的意图。所以,从雕塑到影片,我就开始制作,做了一个还想再做,就这样一步步开始的。
《海公子》
去年,《陶王子——2万年的旅程》和大家见面,导演柴田昌平花了6年的时间完成。作为艺术家,你参与了人偶和定格动画的制作,能聊聊这次合作带给你的感受吗?
耿雪:导演柴田昌平在网络上看到我的作品《海公子》,通过中国的朋友辗转找到了我,他拍整个世界的陶瓷发展史与人类文明的联系,希望纪录片有趣,具有艺术性,而不是枯燥说教的纪录片,他觉得我的艺术创作手法可以作为影片中一个穿梭在世界不同地区与时空里的精灵,所以,我帮他做了陶瓷人偶。我选用了很多的形式,比如古埃及、古希腊、古日本和中国的陶瓷形式,青花、白瓷或是绳纹的陶……用精灵的形象做出世界各地的陶瓷材质,而他在实景拍摄的纪录片中,把我的创作演绎成灵魂一样的东西穿在整个影片里。
同样是创作人偶,这一次你在创作人偶的时候,和你创作《海公子》的心态有变化吗?
耿雪:是不一样的。创作《海公子》的时候,我还在追求发掘一种纯粹的语言,想把电影拍成不是电影。我想制造一种幻觉——这个影片会叮叮响,有材质感,看上去就像是陶瓷做的。当时,我从材料语言的角度想了挺多。本来做《海公子》的时候,我没想做得很流行,但是它的效果是很多人喜欢。既然很多人喜欢,那它就是很有效的一种东西,所以呢,我用它参与到一个更为广阔的,关于陶瓷文化历史的纪录片中不是更好吗?我的作品在影片中起到有很大的作用,能让更多的人认识到陶瓷与文明之间的关系,除了艺术领域的人,普通观众能看到,也能因此受到影响,这就是艺术很大的功德。
《海公子》
为第58届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创作的动画短片《金色之名》里,你特地提出了“渡”的观念,渴望透过它来表达什么?
耿雪:威尼斯是水城,当时的策展人吴洪亮老师跟我说到策展主题“Re-睿”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渡”,它不是一般视觉或诗意中指代的水,而是一个挺有重量的东西。其实,在很多人类文明中,难以计数的战役,或是一个民族乃至国家的命运,都跟某一次渡河、渡江、渡海不无关系。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故事,拿破仑强渡别列津纳河成为拿破仑帝国的拐点,孔子有临河而叹的故事,而大家熟悉的项羽渡江,渡江了会如何,不渡江又会如何,都会改变历史的走向。渡河、渡江、渡海,都能成为“渡”的线索,串起很多有趣的事。我记得徐(冰)老师说过,他特别喜欢一句话是“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这支影片跟生命的度过有关,生命就是一种“渡”,从此处渡向彼处。
《金色之名》展览现场
你是否认为人有永远靠自己渡不过的东西?
耿雪:每一个个体都在为自己的生命找意义,找出口,尤其是面临充满不确定的当下。中国有一句老话叫“杀时间”,你怎么度过?怎么去用掉你的时间?你还是要给自己找点有价值的事去做。现在大家好像都在一个变化的节点,在渡过某一个很难的关口,不光是我们,也有很多别的国家地区的人们。埃隆·马斯克去火星这件事挺酷的,我看到发射火箭回收的那些视频,会觉得太激动人心了,仿佛有一种星际旅行很快会实现的感觉,这也是一种“渡”吧,要把人类“渡”向何处呢?人在想各种办法,不管个体还是集体,都会想办法去寻找意义。
《金色之名》
有人写过“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也有人说“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你先前举办个展“轻重之间”,你认为究竟是什么在轻重之间?
耿雪:展览的名字是当时的策展人起的。如果从宇宙或时间的维度去看的话,生命的个体就像尘埃,但是,人是很有意思的生灵,有思想,会思考,会去构建人类社会,不是活得像一只昆虫,甚至有战争有痛苦这些充斥着生命之重的东西。轻重之间,探讨的是生命跟世间万物的关系。
这些年,你在不同阶段创作出《海公子》《米开朗基罗的情诗》《金色之名》等代表作品,外界带来的哪一次反馈让你深受触动?
耿雪:好几个诗人、设计师看过《米开朗基罗的情诗》影片中我做雕塑的行为,他们跟我说得到了一种共通的感受,会觉得作用在了观众身上,感觉在召唤自己的身体,这种感受让我觉得这件作品像一个灵媒。我想起钱绍武先生,他晚年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不认人,也不记得别的事情,但他会突然说出一句,“原来艺术就是巫术啊”。回到最早期人的存在,它必须给自己找意义,找到自己跟周围世界的关联,而巫术是人类最早渴望找到与自然界、与天地之间的关系,或者你我之间,跟过去与未来所发生的关系。所以,那时候听到这样的说法,对我来说是很积极的触动。当你把一个作品的语言做得很有效的时候,它会跟人沟通,而且你沟通的不是日常的TA,而是TA内心深处尚未发现的自己。
《海公子》
《米开朗基罗的情诗》
《金色之名》
在生活中,你会有感受到“艺术就是巫术”的时刻吗?
耿雪:有那么几次,但不多。有一次是我在念央美附中的时候,当时我在图书馆看贾克·梅蒂的画册,贾克·梅蒂做过一些面部长满瘢痕沟壑,脸被挤压拉伸、长得细长的人物。我翻到一本很大的画册,看到一个黑黑的人满脸沟壑,全是放大了的痕迹,看着那张图,只有十五、六岁的我泪流满面,没有任何情绪。有人说,那种时刻是被艺术击穿的时刻,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去形容它,可能是被打动了。
后来,我在米开朗基罗的作品《未完成的奴隶》面前也是这个状态。米开朗基罗没完成的石雕保留了凿石头的痕迹,它不像《大卫》被打磨得很光滑,反而有非常多清晰的凿痕,当时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国立美术学院画廊里,这件作品长期陈列在那儿,美术馆里人山人海,非常嘈杂,对我来说却是非常静谧的时刻,很神奇。就像你说的,一个艺术是巫术的时刻。
我面对作品的时候,突然好像看到米开朗基罗在面前凿石头,我似乎在感知里听到他敲击石头的声音,面对那些清晰的凿痕,泪流满面,站了很久。说来也是奇妙,米开朗基罗有很多完整的作品,我没有这样的感受,反而是这几件不完整的作品像立柱一样,排列成两排在美术馆里,击穿了我。他并没有将它们完成,有人说是晚年体力不行,也有人说他故意为之。我想,也许到了最后,他知道有一天会击穿像我这样的人去跟他对话。
《米开朗基罗的情诗》
听上去是特别珍贵的时刻。
耿雪:是的,也是不多的时刻,很少有作品能这样的触动我。那种有着声光电技术,多媒体沉浸式的作品,看上去特别光鲜,却没有直击人心的力量。它是悬浮在表面的东西,不是真正在人的内部发生作用,这是技术巨变的时代环境下带给我们的,却离真正的生命和世界越来越远。
在技术革新的时代,社交媒体的发达让人人都可能跟艺术发生关系,但技术终究无法替代现场,无论看画或雕塑,还是需要回到某一个场域中去感受美术馆里那些看不见、却能感知到的东西。
耿雪:在一种以屏幕为中介的生活中,人的感知受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影响,当你过分依赖屏幕中介的时候,你的感知可能在退化,因而跟真实世界的距离越来越远,同时,我们对生命、对权利的看待可能也不同了。
人的感知是神奇的,有很多你看不到的东西,人在感知的一瞬间就处理了无数信息,不是机器可替代的,甚至设备给你传递的是一种虚假的东西。所以,面对面太重要了,太多感觉的东西,没办法替代。
在你的整个职业生涯里,最引以为傲的是什么?
耿雪:当外界反馈给你的信息,是一种来自观众内在的感受,那种反馈跟我的作品有沟通的时候,观众能够从不同的作品里看到一个人内在的东西,这是对我挺大的鼓励,我会觉得一直在做的创作特别有价值。就像观众去看《米开朗基罗的情诗》会说,怎么感觉跟做《海公子》的艺术家那么相似?一看标签果然是的,虽然两个作品迥然不同,但观众能感知到它们之间的精神性。
《米开朗基罗的情诗》
很多艺术家都在反思艺术能做什么,你有找到答案吗?
耿雪:今天这个时代,对世界新的想法以及技术对世界的影响都不是艺术带来的。艺术对我来说是一个实践的领域,我把我思考的东西,在我的劳动中给它外化出来,转化成一个作品,它能跟人去做交流。人总是要给自己找一些你觉得有价值的事情去做,你怎么用你的时间来做什么事情?我觉得做创作,和以前的人写书是一样的,你可能会有未来的读者,有当下的读者,或者有远距离的读者,作品可以延展你的生命,不管在空间的广度上,还是从时间的长度上。作品呢,像灵媒一样,能传递你的思考跟你的灵感,把一些灵性的东西或你思考的东西传递给其他人去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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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s
采访/撰文:许璐
摄影:梅国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