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伽茵 | 书写善意的《不虚此行》
2005年,时年24岁的刘伽茵,凭借自编、自导、自演的首部剧情片《牛皮》,拿到了第55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青年论坛单元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2009年,她创作出《牛皮2》,自此之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牛皮》系列独树一帜的风格化和纪实性,让刘伽茵在中国独立电影界早早留名。这也让大家好奇和期待,她再次作为导演出现,会带来怎么样的作品?
直到今年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她的最新长片《不虚此行》与观众见面。影片讲述了胡歌饰演的落魄编剧闻善为了谋生,一次机缘下,他开始帮逝者撰写悼词。在与各色委托人的交流中,闻善与委托人相互治愈,最终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不虚此行》剧照
或许过去的十数载,对刘伽茵来说是不徐不疾的沉淀和储能,漫长却非常重要,因为从《牛皮》的私人叙事,到《不虚此行》更具人文关怀的社会叙事,生活阅历的积攒显然回馈到她的创作当中。
《不虚此行》是一次由人物而生发的创作旅程,随着写悼词的主角闻善在刘伽茵的笔下越发立体,影片的故事也就逐渐清晰出来。人总是生活得不利索,但就是在这不利索的日常里,与人的遭遇引导了闻善开悟的过程。《不虚此行》不仅是一次关于普通人的故事是否值得书写的辨析,更是对于人和人之间能够产生真正连结的演绎。聆听刘伽茵娓娓道来创作的缘起和方法,也就是在了解她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正如她说到的,「一个在生活里面有责任感的人,她就很难在创作里面没有责任感。」
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现任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副教授。早年凭借毕业作品便斩获国内外众多具有标杆性的电影奖项,奠定了其独树一帜的作品风格,以及华语电影新生态中的位置,在电影语言的重塑中实现对生活可能的持续探索,获得了专业影评人与观众的认可。
首先想请导演分享《不虚此行》这个故事缘起。创作灵感来自于哪里?
刘伽茵: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的工作,「写悼词的人」,对我来说是最清晰和最诚实的。闻善这个角色的雏形最早应该是在15、 16年的时候就有了,他其实来自于我在殡仪馆的时候的一种想象,因为我自然地就会想到,我可以做一些什么。这种想法不是功能性、不是一个强调因果关系的思路。我一直都对需要「独自工作」的职业有亲近感、有好感的,另外我算是一个文字工作者,我和文字的工作比较近。这些事情很自然地就有了一个交集,然后就有了「写悼词的人」这么一种轮廓,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随着关于他的笔记在积累,每隔一段时间这个故事会跳出来。有了这个人才有了这个故事。
《不虚此行》剧照
就像片中主角闻善跟他的编剧老师聊到的那样,我们在做剧本时常常困于第三幕如何处理,从业者们都会被经典三幕剧的结构所规训。您在创作本片的剧本时,经历了怎么样的心理历程?您会怎么去界定或者说明《不虚此行》采用了怎么样的剧作结构?
刘伽茵:我觉得这个问题挺好的,但是我没有办法特别规则地去回答,我可以泛泛谈一谈。很多东西还是从生活当中来的,三幕剧是不是我们人生活的一种规律?我相信它是,但同时人活着不「利索」。我自己对生活的体会,它更像是很多很多所谓的三幕剧层层叠叠摞在一起的。我们很难特别清晰地感觉到起承转合,那种技术上的起承转合,包括那些关键性的节点,所有的这些都不是那么清晰地存在你的生活当中的。
可当你到了一定的阶段,然后你要把某一件事情,或者你和某一个人的关系,你要单拎出来去看的时候,似乎你又能够在这个里面去找到规律。这个问题离我挺近的,因为你会想到,比如在传统的剧作教学里面的那些方法,它和生活的关系,你是否信服它?然后它作为一种方法,它是不是仍然好用?它是不是适用于每一个人?我指的是故事里的人,或者它是否适用于每一个故事、每一次创作。我觉得就是关于这些事情的思考,是一个比较历久弥新的过程。
写《不虚此行》的时候,我没有遵循主流的剧作在结构部分的手法。我遵循的是另外的一种方法,就是你要跟着这个人走。针对这一次的创作来说,就是闻善这个主人公的比重是非常大的。我的原则比较清晰,闻善要悟到他最后要悟到的那个道理,我是跟着他的这个悟的过程。
《不虚此行》剧照
作为影片的观众,我去拆解或再去重构《不虚此行》所讲述的故事的时候,我会觉得它是由五组更基本的故事组成的,我把它们理解为所谓的「元件故事」,刚刚也提到闻善有一个抵达的过程,他要去找到关于普通人的故事是否值得书写的答案。这些「元件故事」展现闻善和这五组人不同的交往的过程,这些过程被剪辑和穿插在了一起。在编排上会有一个次序上的偏重嘛?您是怎么样去设计其中的差异性?您是否想要更多地在影片中涵盖您所关照的各类人群?
刘伽茵:从一开始就是穿插进行的,因为穿插进行比较真实,我们生活中遇到事情的时候,它就会是这样,不是说一件开始结束了,然后我们才会遭遇到第二件事情。关于这些事情先后次序的依据是什么,我觉得就像我之前说的,因为真实的生活来说,咱们都活得不利索。这些事情打回到闻善的时候,它们对闻善产生的作用是安排这些情节和时间的依据。比如说邵金穗那一段显然不能放在前面,也显然不能放在最后,而 CEO 的这一段故事就是放在最后的。有一个内里的、最坚实的线索,那就是闻善开悟的过程。这些事情是慢慢积累,在积累、蓄力的过程当中,把闻善推到他最后要去的那个地方。肯定也有技术和技巧在里面,但这个部分对我来说可能也变成了一种本能,所以我不太能单独去谈论。
《不虚此行》剧照
影片是严格按照剧本来拍摄的吗?
刘伽茵:我们拍摄肯定是按照剧本来,剧本是整个创作的最大的前提是所有的主创、演员能够达成共识的基础,因为所有的人物、情节、主题,包括审美的部分其实都在剧本里面。我们还是比较严格按照剧本来拍摄的,剪辑过程中肯定会有自然地一些调整,但是没有本质上的改变。
文字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文字是很准确的。当我想让它是准确的时候,我的剧本就是准确的。要做到这一步是非常需要耐心的,然后是耗时的,但对我来说很重要。这种准确里面不仅包含了非常显而易见的情节对白。我在对文字的使用上是慎重的,因为如果你去读剧本的话,你会发现那个剧本的文字,呈现出来的感觉就是这个电影的感觉。这个剧本是一个文学本,它不是分镜头剧本,并不是我写了要怎么去运镜,而是你在看每一场戏是怎么写的、你在看对演员的动作或各方面的描述的时候,你就能感觉到画面,就是会有画面和声音的感觉。文字可以做到这一点。
我举一个小的例子。在剧本里面,我在描述闻善的时候,我经常会用到「低眉」这个词,首先它不是常用的,我相信它在剧本里面出现是罕见的,但是这个词对我来说非常的准确,这是闻善这样性格的人,不经意会有的一种表情,是会被别人忽略的,别人看不到的表情。但当在一些情境里面,你听了这个人说的话,你知道了他的反应和心理活动,表现在他的样貌上的时候就是「低眉」。我不会去把它翻译成其他的词。
《不虚此行》剧照
影片提供了丰富的北京众生相。我们都知道,北京是一个非常大的城市,想请您展开谈谈在拍摄场景的选择方面做了哪些取舍?您希望在银幕上呈现出的北京是一个怎么样的北京?
刘伽茵:首先所有的景在剧本当中都是比较具体的。我们拍摄的时候,堪景、选景会因为很多实际的困难而发生改变,但我觉得几乎是所有的景最终都要么是和剧本当中是保持一致的,要么是相符。在选景的过程当中,会有存在非常多的变化,所以在大方向一致的情况下,需要根据实际的情况去调整。
可以展开聊聊对于主场景、闻善家的选择吗?
刘伽茵:在剧本里面,闻善家就是这种六层不带电梯的老房子里的一个小两居,这种住宅在北京是非常常见的,很多人都生活在这。这样的房子它非常小,完全不是商品房的格局,很小、很局促,但出于真实性的考虑,我很坚持。最终我们在门头沟的一个小区找到了闻善的家。在给闻善安家的过程当中,我说服了一些人,因为从电影拍摄的角度来讲,一个老房子里面的小两居会带来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是可以克服的。闻善这个人的,他一路走来,从这个故事开始之前这七八年他是怎么过的?一直到四五年前,他搬到了这个地方,就一直没有走。这个过程是很坚实、很具体的过程,有很多细节,换句话说,这个真实性是不可替代的。
我们做的改变是从楼上变成了一楼,其实也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一层会比较好打光,而且会比较少打扰到邻居。我实地去看这个房子的时候,我刚靠近这个楼就有一只猫过来了,就在片中闻善跟邵金穗坐在长椅聊天,聊了半宿的那个位置。
我很喜欢猫,我看见这只猫我就忘记了工作。那个猫性格特别好,不怕人,也不认生。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觉得应该就是这里了,因为都有猫了。当然我还是进去看了房子,那天是下午,进到房子里面更肯定就是这了。房子是90年代装修了之后就再也没有重新装修过的样子,装修风格是白色为主,那种白色经过长年的氧化,是旧了之后有一点发暖的那种白。它是一个在90年代被精心装修过的房子,玻璃上有梅兰竹菊,家里面还有很多设计,包括灯的地方,天花板上还围了小天使。后来我们给了一个特写。这是一个曾经被精心对待的地方,但是时间久了它已经被忽略了,变成了一个出租屋。这些都跟闻善这个人是接近的。
另外一点是直觉上的、对光的一种感受。我们那天去是下午,那个房子在南、北、东这三个方向都是有窗户的,在闻善主要工作的房间,那个临近夕阳时刻、下午的光线是我非常看重的。光线从外面的阳台打进来,穿过两层玻璃打到客厅,片中一些画面里会看到这个地方的光,就是我那天下午临近傍晚时,在这间朝南的客厅时会有的那种光线。这个光线我特别熟悉,那是一个写东西的人会熟悉的光线。
在这样一个主场景拍摄有哪些挑战?会对演员表演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刘伽茵:这个房子很小,同时演员个子都很高,所以你会看到他们和门框之间的关系。四五年前,闻善当时的那个经济条件,他想一个人住,他不会因为个子比较高、占地面积比较大,去隔壁的商品房租一个LOFT。在现实生活里面这些不重要,我们最终会住进跟我们当时那一刻的条件相符地方,跟那一刻我们的生存的感觉一致的地方。
《不虚此行》剧照
吴磊饰演的小尹,从头到尾都没有从走出过这间屋子。小尹这个角色的难度在于,他其实是一个还没有被赋予真正性格的人。会想知道导演会如何跟吴磊讲戏,让吴磊去理解他要怎么呈现小尹。
刘伽茵:小尹这个角色的设定,他是一个半成品。他确实比较特殊,比如说在我们看来,我是指在外人看来,他是闻善脑子里面的一种想象,他不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但如果从闻善的角度来想是另一回事,当我们站在闻善的角度去想的时候,小尹就是存在的、是现实的。我觉得就这两者是有区别和跨度的。因为这个电影本身的创作它是有一个依据在的,我们的依据其实更多的是闻善眼中的世界,也因为这个依据,小尹就更往现实的层面倾斜了一点点。
片中也没有对小尹的存在的时刻做一些特别特殊化的处理。
刘伽茵:我是觉得他恰恰是不需要做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特殊化处理的,因为当你一旦想要去特殊化处理他,好像就不对了,他就不再是闻善眼中的小尹。我们更想要的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一个自然的、从容的一种状态。以及随着剧情,随着闻善和小尹的对话的深入,这些信息出来了之后,你其实自然就知道闻善和小尹的关系,而不用上来去强加、硬加一个位置或是一个设定,我觉得那样会本末倒置,反而是一个比较笨的方法。
小尹这个角色是什么阶段出现在剧本里的?
刘伽茵:一开始。有了闻善这个人,然后就有了小尹。只是在构思和写作的过程当中,你肯定是有调整的,比如说小尹的活动范围我是做了限定的。
《不虚此行》剧照
胡歌老师饰演的角色,为什么要叫闻善?我总觉得这个名字背后也有一个寓意。
刘伽茵:「久闻世间尘劳,只念一善」,各取一个字,就是闻善。善字非常重要,因为善意是非常重要的,善意对于我个人、对于这个故事都至关重要,以至于主角的名字里必须要有善这个字。但是善字是我们不怎么提的,它甚至有点过时,甚至有点土,但是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觉得一点也不俗,也一点也不土。我看完影片一个感受是,导演是很相信人和人之间能够有真正的连结。这是很打动我的部分,这一点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因为在目前的时代和环境背景下,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对于具体的人和事的关心才是重要的。
刘伽茵:我觉得不是我在幻想或强行地说我要提倡什么。之所以在电影当中有这些人与人的关系,是因为我在我的生活当中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些,而且这些人与人的关系对我个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它们很自然地出现在了故事里面。
《不虚此行》剧照
在您看来,电影这样一个特殊的视听媒介,跟我们所处的时代有什么样的联系?您是否用影像来记录和反映我们所处的现实的责任感?因为看完影片,我觉得您对用影像的方式去承载我们当下的生活是有一定责任感,这可能是您创作的一个基础。对我来说,片子里出现的具体的人,也都是一个社会面相的展现,这些人都承载自己故事之外更多的社会层面的价值。
刘伽茵:我看你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其实是挺有疑问的,因为我觉得电影难道不是一个非常平常的,甚至已经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媒介了嘛?(笑)我不知道这么说是会不会太偏?就是一个在生活里面就是有责任感的人,TA就很难在创作里面没有责任感。
对我来说,也是针对这一次的创作,我要写闻善这样一个人和他的故事,因为他跟我之间有比较强的关联,我在这十二三年时间里面对周遭的人和事的这种感受,会让我更想去把这种人和人的关系放进去。
在这么大的城市里面,这些偶然和短暂的人和人的关系,你仍然能在里面看到善意,在里面感受到力量。我觉得城市就是人,你看北京这么大,而且北京的每个区域之间又有比较大的区别。这就是这个城市的样子。可是话说回来,咱们不都活在这儿吗?这个地方它能容纳下我们,能容纳下这么多不一样的人。我虽然是北京人,但是我会和这个城市之间有距离感,所以我在大部分时候,甚至是绝大部分时候,我意识不到自己是北京人。
《不虚此行》剧照
这也是为什么把闻善设置成一个外地来北京寻求发展的编剧。
刘伽茵:是的,我觉得这个部分还挺本能的。所以一下笔,他就不是北京本地的。
一个很直接的问题:为什么主角设置为男性?我会觉得这个故事的主角换成女性就不成立了,因为她面对的生存压力来源会更多。
刘伽茵:因为《不虚此行》是有「普通」这样的一个命题,关于「普通」或者是「普通生活」「普通人」。因为这个命题,从创作的角度讲,这个故事对他的主角是有要求的。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闻善,他的「普通」是把自己放得比较低,以及存在感非常弱,这几点是关联在一起的,并对于闻善这个角色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所以我觉得有一句话是我可以说的,我也希望这个故事里面的闻善可以是女性,或者说我希望有一个闻善可以是女性的社会环境。我所处的环境和行业我觉得也许相对来说是。
《不虚此行》剧照
您平常的生活状态大概是怎么样的?
刘伽茵:我的生活,尤其和同龄人比较起来应该是很简单的,构成我生活的元素版块非常少,主要是工作、写东西、跑步、看体育比赛和体育新闻,和朋友聊天、看剧、看电影,当然也要写东西。我觉得我可能总体来说可能就是社交比较少,然后工作的类别比较少。
有后续的项目的计划吗?会关注什么样的题材,或者是想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刘伽茵:我有新的创作,因为这一次我想应该就不会停下来了,但是这个题材是没法说的,然后它的形态也没法说,但我觉得还是会有一个普通的命题,而且是从日常生活当中来的。要具体地活在每件事情里,这是离不开认真的,我觉得认真更接近于行为。但是因为我们用烂了,我们就对这样的词习以为常,而你不去想一想,认真它不完全是一种态度,它也是很具体的。我觉得很多事情是因为你认真了,它才会不一样。不光这件事情的结果会不一样,它对你产生的影响和它对你的意义会仅仅因为认真了就不一样。
倾听和认真都有可能是不常见的,但同时也许又是常见的。这样的行为不会得到一个当即的奖赏。但是我想说的是,和故事里面的闻善一样的,他被否定了那么多次,但是最幸运的事情发生了,生活肯定了他,生活认可了他,这就是最大的奖赏。
那您觉得生活认可了您吗?
刘伽茵:(笑)你记不记得咱们一开始聊的时候聊到三幕剧这件事情?我说生活的问题在于它不利索,没有清晰的开始跟结束,事情永远是搅在一起的。所以我觉得对我自己来说,我确实有了一个感悟,我确实是在一条路上走到了这个阶段,我看见光了,所以在某一个阶段里面我觉得我是被认可了,我觉得我得到了礼物,但是我还要继续活着,所以就翻篇了。闻善也会有新的难题,他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他还会有更多别的难题,就是过去的难题不会再重复了。我觉得我也一样,我会遇到新的麻烦,新的难题,然后就继续吧。这个是历久弥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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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王诗淼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