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灵丽 | 投入到未知中去
很难用一组词汇笼统概括马灵丽。她穿着一袭黑,着装利落简洁,站在工作室的一隅。现场墙面上残留着丙烯喷枪舞动过的痕迹,深深浅浅的黑色与几幅暗调作品共同形成了一个能量场,她仿若从画中走来。
不久前,马灵丽在同名新作展里带来了一系列与过往作品有着明显变化的作品。如她所说,作品隐去了让观众产生遐想的彩色空间,反而第一时间更能关注从暗色调逸出的线条和光影感。在她的作品中,随处可见的,依然是褶皱,无论是早年创作的《时间写的诗》《蹼》,到如今一系列以数字来命名的作品里,岩石纹理、尚未铺平的人工织物、又或晾晒的布、打绺的毛发,都是褶皱存在过的证据。多年来,马灵丽在持续不断的艺术实践中,不断迭代更新着对材料——绢的认知,探索着空间和光影的边界,凭借敏锐的艺术感知去发现作品里“神性与凡俗”共存的一面。她曾说过,“褶皱是人的痕迹,褶皱的痕迹跟身体有关,你发出的动作,你的故事,你的日常都包含在这里面。更抽象来说,它更像是精神的状态,跟真实有关,跟你的现实有关,甚至跟你想要去到达的世界有关”。
“时间写的诗”系列:《白马非马》
“马灵丽”展览现场,星空间,2023
对马灵丽来说,创作新系列的每一天都像在跟作品发生一场肉搏。在保留作品的性格与遵循艺术家的创作意图之间,她所能做的是跟随作品本身。她说:“作为人来说,你可掌控的东西是非常局限的,它们都在你的经验、你的想象里。但如果作品滋生出一个超出你的经验和想象之外的东西,你跟随它,其实是把自己投入到未知,投入到“危险”之中。只有当你投入到未知中,才有机会获得你经验以外的东西。”
1989年生于四川成都。201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国画系,获学士学位。近年来,她着重于研究艺术品基底的物质感,并让图像附着于这类物质的过程,展现为自我与外部世界接触、纠葛或分离的博弈。其作品曾在中国美术馆(北京,中国)、今日美术馆(北京,中国)、松美术馆(北京,中国)、福冈亚洲美术馆(福冈,日本)、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美术馆(肯辛顿,英国)、法国泰勒基金会(巴黎,法国)等机构展出。曾获得凯撒新星大学生提名展金奖(2013);“富隆杯”当代艺术院校大学生年度提名展金奖(2012)。
《马灵丽》同名新作展刚落幕,你收获到哪些新的感受?
马灵丽:新的东西全是作品赋予我的。每一次创作作品的过程中,或作品最终呈现给我的面貌会带给我一些新的感觉。比如在创作初期,你会有灵感,也会带着某种想象开始进行创作,但在绘画过程中,我认为作品会逐渐形成一个它,它会一直带领着你走到一个更远的地方,这是我认为创作中最大的乐趣之一。
《62》,绢本丙烯,177 x 300 cm,2022
展览期间,有让你印象深刻的评论或见解吗?
马灵丽:有的。我在布展的过程中,把13件作品以一种仪式感错落陈列在展厅空间角落的三层阶梯上,这个行为让很多建筑师跟我讨论作品的展示方式。很多建筑师会想,你为什么要把阶梯放在展厅的一个角落,而不是完全让观众像观看神龛一样平铺在墙面上。我会觉得,如果太过凭借你经验中的某一种神圣感或仪式感去形成这个展览的形式,它无法突破或不会出现一些随机性的东西,更可贵的是把作品随意放在一个角落里。这可能是艺术家和建筑师之间对于不同经验或感觉之间的一种交流。同一个事物,大家观看的方式受过往经验的影响,建筑师知道怎么样能够更好地体现仪式感,作为我来说,我不是为了体现而体现。
“马灵丽”展览现场,星空间,2023
这次展览出现的很多作品名是数字,你当时是根据在绢上折了多少个褶皱来命名的?
马灵丽:对,就是我对绢发出了多少次“攻击”的次数来命名。我为作品命名,很少会特别有逻辑性地去想一个名字,而是被一种感觉驱使。我在创作当下,不会去想一定要把数字控制或把握在多少下,它是随机的,我觉得在未知里去找到一个以数字为基点的随机的东西,是很有趣的。
《5》,绢本丙烯,29.5 x 39.5cm,2022
《17》,绢本丙烯,28.5 x 38.5cm,2022
《23》,绢本丙烯,122 x 151 cm,2022
《36》,绢本丙烯,186 x 300 cm,2022
《时间写的诗》是你第一件以绢为媒介创作的作品吗?你曾谈到绢布有自己的材料特性,创作者要高于材料经验里的属性去使用它们,因此,会对你的创作带来一定程度的挑战吗?
马灵丽:我在上大学的时候用过绢,但毕业作品《时间写的诗》是第一个比较完整、正式地用绢创作的作品。使用绢创作会面对挑战,但挑战不是在于每一次你要怎么样用绢创作出一件作品,而是你怎么去理解它。上学时,我念的是国画系,那时,我对绢的理解遵循国画的标准,在传统上怎么去使用绢,那一阶段,在我的眼中,绢就是绢。当我真正使用它开始创作,才会发现:绢可以不是原来的绢,它可以成为我想让它成为的它。它不一定只能被裱在纸上,还能出现更多的形态,像布一样,或表达出一个更加柔软的、更具物质性的东西,这一切取决于我怎么去看待它,理解它,我想去打破本来的经验。
《宴》,绢本设色,多种尺寸,2019
《491》,绢本丙烯,118 x 89 cm,2022
《783》,绢本丙烯,160 x 125 cm,2022
你的每件作品都是从一个褶皱开始发散,褶皱在创作上的源头是什么?与你儿时的一瞥有紧密联系吗?
马灵丽:回溯起来的话,我觉得有关系。其实记忆中最原始的感受总会伴随着创作中的每个思考,因为创作是在调动记忆中每一个感知去创造新的东西,延续扩大那个感知。所以你在创作过程中,你的观看角度,也就从记忆中原始的感知而来。
你创作的作品是否影响了你,让你发生了改变?
马灵丽:对。创作本身这个行为改变了我挺多的,让我的思考方式有了很大不同。过去,我理解的空间是一个实体空间,是一面墙、一个框,我在这个空间里去想象,去做一些和空间的对话。现在,我的思考维度发生了改变,这个空间不再是一个框了。我原来会把很多事情想得比较具体,看待事物的方式会依据过去的经验判断,但当你越创作越投入的时候,就会发现,有很大一部分大于你的经验的事物,它非常的浩瀚,你会一点点去感受原来世界还有一隅是这样的。
《51-1》,绢本丙烯,109 x 150 cm,2022
近年来,你开始创作大尺幅的作品,几乎在布上打滚去创作,是否让你重新思考创作与身体之间的关系?
马灵丽:的确。以前作品不大的时候,感受不到太多身体运动和作品产生的关系。我第一次画尺幅超过我身体大小的作品时,身体真实在舞动,舞动以后,你的能量和作品出现了一种交互关系,它会带来一种身体性的感受。现在大部分画布都大于我的身体,把它们铺在地上,我几乎在上面翻滚,产生行为动作,随之它产生褶皱。那时我身体与画布产生一种对话的关系,一种更深层的交流。
你在新作中使用丙烯喷枪创作,它有别于你在川美国画系学习水墨的经验,从传统到非标准化的创作,会不会带给了你不同的感受?
马灵丽:当然会不同。丙烯喷枪非常直接,会让你每一次的笔触保留很多当下直观的感觉。传统水墨方式,它有很大渲染和修正的空间,一个尖锐直接,一个温和细腻,但这都是只是创作手段,随我需要而用吧。
《色达 01 》,绢本综合材料,183 x 300 cm,2022
是什么启发你一直画眼睛?
马灵丽:第一次看到三星堆里的眼睛就被迷住了。眼睛既对内,也对外,因为眼睛在观看,也在吸收。是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通道,也是一个通神的标志。
《宴》,绢本设色,188x122cm,2019
《27》,绢本丙烯,29 x 39 cm,2022
你原来在客厅里放着一张坐着有点难受的沙发?
马灵丽:是的,在你面前的这一张绿色沙发,坐着不太舒服。
你一度说过不太喜欢特别舒服的地方,这种逃离舒适区、给自己“找麻烦”的想法,你一直有意这么去做?
马灵丽: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系。我是四川成都人,从小到大,我在成都感受到的是一个过于安逸、特别稳定和愉快的生活状态。为什么说少不入川呢?我看到了很多人太过甘于在安逸状态下,人慢慢变得失去了张力。在我看来,生命的张力在于人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里去感知世界。后来,我很决然地选择来到北京。刚来北京的时候,住在黑桥,非常不习惯,当你的生活处在一种不舒适的感受中,张力才会出来。
在黑桥创作、生活的那段时间对你有什么样的影响?
马灵丽: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北京,第一次来到了北京的所谓艺术区。当时,我上飞机前,对北京的艺术区有过想象,去幻想它应该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买错了机票,在北苑机场到达,而不是大家熟悉的首都机场。凌晨两点钟,我坐着一辆黑车,把我拉到了黑桥,就这样,我开始了从“黑”开始的黑桥艺术生活。这一路上,从到达首都,降落,穿过了繁华的地段,最终抵达一个城乡结合部的村子时,就已经感受到一种张力在里边了。
你能回想起那个深夜坐在黑车上的心情吗?
马灵丽:那个时候的心情,跟我来北京这么几年的感受没有差别。所有你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你会错过,但是你会到达另一个可能不是你想象的地方,但没有关系,总会有惊喜在里面,等待着你。
你会在某些时刻觉得自己是命中注定是要做创作的,除了成为一个艺术家别无选择吗?
马灵丽:我不知道,但我好像也不会别的事,从绘画是兴趣开始,命运让我走上了这条路。
你的艺术启蒙是什么?
马灵丽:我从很小开始画画,不是出于某种艺术启蒙,那时候画画对我来说是一种兴趣,兴趣推动着我去做这件事,我对绘画也没有像今天一样的理解和认知。慢慢地,在创作过程中,作品本身给到了我真正的艺术启蒙。
你第一次在画画中感受到快乐是什么时候?
马灵丽:10岁那年,我第一次去四川周边镇上的老房子附近写生。那是我第一次户外写生,写生那些居民真实的生活,那种感受是跟自然、房子和房主相连,我在绘画里得到了一种在不断变化中的丰富体验。以前的绘画只聚焦在一个图画本上,那次写生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动。
你觉得最可贵的艺术品质是什么?
马灵丽:不畏惧未知。
有哪些不再被当下的时代所强调的品质,是你仍然珍视的?
马灵丽:现在很多人做事往往会以目标或结果为导向,先去预设结果,再去达到结果,但结果在我这儿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开始的起因,你用什么样的心态开始创作,怎么找到创作的源动力,至于结果,就让它去吧。
作为艺术家,你有长远的野心吗?
马灵丽:野心不一定在于现实之中,而在创作里。对我来说,我的内心还是有一个(对于艺术创作)高度的渴望,怎么样去实现心中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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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s
采访/撰文:许璐
视频制作:梵樹
制片:王鹤
视频摄影:郑宇翔
视频剪辑:赖星宇
图片摄影:郑宇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