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钊:小孙女与她的烦恼
头与胸稍上仰,左手臂横放在颈下方的地板上。双脚蹬地,身躯便向前窜,在身体要把手臂压上的瞬间,又迅速地将左手臂前移到颈的下方,然后动作重复。
低头看着身着短花衣裤,肉嘟嘟的稚嫩小孙女在地上这样一伸一缩地爬行,感到诧异亦有点心疼。可她全不在意,动作娴熟,且速度很快。
我从客厅里起身往书房去的时候,孙女便立即跟上。当我在书房的转椅上坐定时,她已爬到了脚下。
弯下腰将她轻轻地抱起,放到膝上。点开电脑上的 “酷我音乐”,《外婆的澎湖湾》等儿歌悦耳地飘出。
孙女的记忆也是与别人不一样的。
两岁时的一天,做完杂事的奶奶望着抱在怀中的孙女,忽像想起一件事来似的,随口唸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孙女两眼定定地望着奶奶,没有动作,没有声响。
第二天相同的时间里,怀中的孙女注视一下奶奶后,小嘴突然张开,一字一音地唸出:“床前明月光,. . . . 低头思故乡”,流利连贯,嗓音稚亮。
“我只与她唸了一遍啊!”——芹芹惊奇地讲。
我亦奇怪,往后数天再教别首,都是这样。她怎么只听一遍就能默记上?脑子象是海绵,水泼进去就完全吸收。按一下海绵,里面的水就沽沽流出,如同复读机一样。
孙女天真可爱,那时她的一句话曾让一位女士“花枝乱颤”。
那天早上,我带她到美丽的汉口江滩玩耍。在器械场地做了几个锻炼动作后,发现先在身旁的她已跑到十多米外的一个石桌凳旁。
高大梧桐树下的石桌边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 桌上的塑料袋里外,放着切好了的苹果瓣。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倚偎在她的两旁。
当我走拢到石桌的时候,那女士望着我爆出笑声,笑得颤抖且弯下了腰。
“是您的孙女吧,她真有意思,” 女士止住笑挺起身后对我讲。
“她对我说:阿姨,——这苹果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分享?”
脸上漾着笑的她拿出一个红苹果递到孙女手上。
人之初,性本善。 这是《三字经》上的第一句话。但有人提出了 “ 性本恶 ”。到底是“ 性本善 ”,还是“ 性本恶 ”?专家学者们争论激烈,不分胜负。他们绞尽脑汁,也不能忆起三岁时的自己对此问题是何看法。
但小孙女自有她的回答——
三岁时冬日的一天下午,在江滩公园儿童游乐场尽情玩耍后,我和孙女来到旁边 “老鹰捉小鸡 ”的雕塑边。黝黑的铜雕做工精美,形象逼真,摩挲得多的地方露出黄铜的光亮。
她先攀爬到扮老鹰的大哥哥身上,一边惬意地随意哼唱。
忽然她想参加这个游戏。
她走到作小鸡的小妹妹身边,两手用力想将小妹妹的双手掰开,加入到小鸡的队伍里。意识到不可能拉开后,她放弃了,走到小鸡队伍的最后 。
马上,她又不甘心地折返,走到小鸡队伍的最前面,摊开了双手。她要当保护小鸡的老母鸡。
当我对她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去吧。”
她迟迟不愿离开。
担心地说:“ 它们没有真人保护,会被老鹰吃掉的。”
而最终要离去时,她找来一截小树棍,蹲下身来,要把树棍插到土里。
在她的眼里,在她的天真想象中,手中这纤细的树棍就是一颗树,它能挡住老鹰的袭击。
黄泥地有点干硬,那细树棍很难在土地上竖起,她转动着树棍插了很长时间。
看着插得很认真执着,正在用很大力的幼小的她。
——深深感到小孙女的 “人之初” 是善良的。
时光流逝。
孙女上完了幼儿园。
孙女读完了小学二年级。
在这四个学期里,她四次获得了班级的 “ 蔚蓝少年 ”,也就是以前的 “ 三好学生 ” 的奖励 。
我很高兴,亦感惭愧—— 从小学一年级到大学毕业,我是一次三好生都没有得过的。
孙女活泼好动,她常行走在客厅沙发的靠背上,或站在奶奶的床背上,往下面的席梦思床垫跳。刚学会侧手翻的那阵,一次在饭前的几分钟里,她来来回回在客厅里翻了三十下。
孙女个子较小,三年级前的各次学校运动会都没有机会参加。但每次运动会开完回家,她都会高兴地谈论运动会及班里各同学获奖的名次。
四年级的校运动会来了。有一位同学推荐了她。让同学大开眼界,让班主任惊喜掉了下巴:从未参加过运动会的她奋力一跃,一举将年级跳远第一名拿下。
她高兴地给我讲跳起那一刻的感受:“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飞一样。”
孙女喜欢说话, 每天回家都是高高兴兴的。可这些时她像是有了烦恼,脸上失去以往的笑容,说话也少多了。
那天我曾试探着问问情况。
“上星期的体育课, 音乐课都被语文课,数学课借去了,” 孙女不高兴地说。
“说是要还的,可一直都没有还,好像忘记了一样。”
“今天的英语外教课又被借走了。” 孙女有些气恼。
我也曾问过,上面的这些课还有美术课,科技课,都是孙女喜欢的。至于体育课, 不用问,许多人小时上体育课都是很开心的。
对于孙女,我也一直有些担心:
那上学的书包小山般的沉重,背在小小的身上恐压坏了身体。每天的作业很多,得花了许多时间去完成,眼睛会不会近视?应有的童年快乐会不会失去?
前天傍晚时分,老伴做好的饭菜已在桌上摆好,家人们围坐餐桌晚餐。明亮吊灯光下照射下的菜肴,散发着香气。
席间坐在我身边的孙女说话了: “今天上课时,陈老师对大家说 ,最近有领导要来校检查工作,如果问到了有没有占用或借用体育课,音乐课,美术课的事情,就要说没有,或者借用了的都归还了。”
“你们怎么回答?” 儿子问 。
“我们都没有作声。”
“只芦之新和孙小虎小声嘀咕了一句:几节体育课都没有还啊。” 芦与孙是班上同学家长都知道的有些调皮的男生。
“陈老师怎么反应?”
坐在餐桌对面的儿子与儿媳顿时来了精神, 他们向我们这边倾斜着身子,满面笑容地问。
“陈老师瞪了他们一眼,他们缩了一下头,就没敢再做声了。” 孙女回答说。
往下他们说话的声音,一下变得很小了。因我的脑中,立刻浮起鲁迅在《风波》里的一段活:
“……六斤的双丫角,又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给中国妇女带来极大伤害的近千年缠足陋习,直到辛亥革命后不久才被禁除了。
而孙女刚才所说的事,这分明是在给孙女和她的同学们缠头。不,说缠头不准确,因那会将每个人的头缠得如小脚一般尖尖,行走在大街上很显古怪,很容易看出并引人发笑的。
准确地说,—— 应该说是缠脑。
这是学校里老师第一次给尚未成年的孙女和她的同学们缠脑。如同百年前七斤嫂第一次给六斤幼小的双脚紧缠上裹足的布条。
老师教学生说假话,迫使他们服从强力,束缚学生思想。
是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做法?
而在饭桌上大人对此事笑谈风生,丝毫不察觉其荼毒危害。
说明现在的人们对缠脑的陋习已不觉其臭,已习以为常。这是更加可怕之处。
今晚的饭桌上,又谈到了学校里的事情。孙女停下筷子告诉我们说:
“上午第四节快下课的时候,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张表要填写,其中有一项是 ‘有没有占用体育课,美术课,音乐课。’ 老师要我们这一栏都填 ‘没有’ 。”
不仅教学生说谎,还要学生用笔写下谎话,这是老师对孙女与她的同学们又缠脑了一次。
这事情往后若在校内外持续几十次,上百次。
如同小脚缠成。
孩子们的头脑势将固化,便可指鹿为马,遇事服帖听话,达到缠脑目的了。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里的最后写下的一句是 “ 救救孩子。”
他若知道了教室里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在写下了 “ 救救孩子” 后,还加上一句 “救救大人。”?抑或坐在藤椅上瘦削的他,会气得发抖,呛咳不已。手握不住笔,——喉咙像被扼住了似的,说不出一句话 。
水芯笔里没水了。
晚饭之前,我下楼来到小区门外的一家文具店里。
忽然门外风一般地拥进来七八个刚放学的高年级小学生,她们与我孙女有着相同的年龄 。
进到店里的她们轻松愉快地大声交谈说笑,开心地寻找挑选自己心仪的小物品,有的索性将书包等物品搁到了地上。
她们快乐,活泼,健康,天真,高声的喧笑宣示着力量和生命力。
中国的缠足陋习已消失百年了。孙女和这群可爱的小学生,能否再也没有喜欢的课程被挤占的烦恼?她们这一代人能否见到缠脑陋习的消去?
【作者简介】梅长钊,曾在1992年5月24日的《 文汇报 》发表《 隐瞒身份的游人 》;1994年在《雨花》11期发表《闯荡世界》;2016年在《南方人物周刊》7期发表《 年初一的中医院 》。百度 “梅长钊” 可查看。一枚园地耕耘者。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
我手写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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