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翼明：秋叶烂漫时

作者：唐翼明

昨天是9月28日，孔夫子的生日，台湾定此日为教师节，你因此收到好几条祝贺的短讯。最令你欣慰的是一封寄自北大的手写的传统信。信中还夹了几片未名湖畔摘来的银杏叶，尤令你喜出望外。

银杏叶是很美的，你端详着手中周边已经开始发黄的绿绿的扇形的叶片，想起1976年，跟几个朋友游黄山，在云谷寺前看到一株千年古银杏。大概是因为山高气寒，才初秋叶子就全黄了，像一把巨大的黄金伞，笔直地立在那里，但并不给人苍老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妩媚。

中国的银杏似乎不多，你在别的地方很少看到。在日本就多了，东京的街道上栽着成排的银杏，公园里也是，初秋的时候，满眼都是美丽的黄绿相间的银杏叶。东京人以它为傲，银杏叶便成了东京的LOGO（标志），墙壁上屏风上家具上杯盘上，到处都装饰着美丽的银杏叶，就像在加拿大看到枫叶一样普遍。

枫叶同银杏叶一样让你着迷。你记忆里第一片枫叶是从南京的中山陵上摘下来的。那年你六岁，夏天跟母亲一起坐轮船沿长江东下，去南京看你平常看不到的父亲。那年秋天，父母带你去中山陵，巍峨起伏的山岭，瞑目长眠的国父，现在想起来都还记得。

但令儿时的你印象最深刻的却是那满山的红叶，似乎像火一样燃起了你幼小的心中的某种激情，那是对美和崇高所产生的最早的仰慕与依恋。母亲为你摘下几片红叶，告诉你那是枫树的叶子。那天晚上你写了一封信（也许是平生最早的一封）给你的已经长成少女的表姐，并且在里面夹了几片通红的枫叶。

这件事情成了你儿时几桩得意的杰作之一，被你自己深深地嵌在那本叫做人生记忆的大书里。长大后读到唐诗里红叶题诗的故事，你不禁哑然失笑，你竟也做了那宫女做过的事，只是把题诗变成了写信。

其实岂只是银杏叶、枫叶，几乎一切秋叶都很美丽——但须是因寒变色的，如果是终年长绿的，就显不出秋的特色来。尤其是北方山峦绵延丛林茂密的地方，漫山遍野全是变色的秋叶，深红的，绛红的，浅红的，金黄的，鹅黄的，淡黄的，深紫的，浅紫的，淡紫的，红中带黄的，红中带紫的，黄中带绿的，斑斑点点如铁锈的，那数不清的层次，那辨不尽的形态，真是美不胜收，丝毫不逊于三月里姹紫嫣红的春花。你甚至以为秋叶给人的美的震憾更甚于柔媚的春花。

看秋叶要去北边高寒的地方，中国人谈到秋叶，特别是枫叶，大概最先想到的是北京的香山。近年有人告诉你，九寨沟的秋叶更美，你想是真的，因为那里有好水做镜子，可惜你还没有来得及去。不久前去了一趟神农架，导游告诉你，如果九、十月份来，那满山的秋叶好看极了，你想也是真的，不过你也还没有逮到去的机会。

你看过的最美最好的秋叶，是在美国的东北部。

1982年10月上旬的某一个周末，你刚进哥仑比亚大学不久，一位哥大的老教授夏皮洛（Prof.Shapiro)——他是犹太人，请你去他的山间别墅度假。别墅位于佛尔蒙特州（Vermont）的山上，佛州在纽约州的北边，跟纽约州相连。你们从纽约市出发，沿着高速公路，一路驱车向北。高速公路的两边全是森林与湖泊。

你平生第一次走在这样的地方，你心里发出一阵一阵的惊叹，怎么会有这么富裕的土地？不要种田，又不要盖工厂，甚至没有什么住房；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地方？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全是灿烂茂密的秋叶，绵延数百里，全无中断的时候。只时不时闪出一方清亮的湖水，那灿烂茂密的秋叶于是又倒影在湖中，形成另一幅水中的彩画。那真是“人在画图中”，时时刻刻在画图中，令你目不暇给，令你目眩神迷。

老教授的别墅在佛州和纽约州两州交界的山间，附近还住着几位艺术家。有一个摄影家叫辛格（Singer），也是个犹太人，和老教授很熟，你在那里住了两天，于是也成了朋友。你送他一幅中国书法，他送你一张他的摄影作品。你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国际知名的摄影家，送你的那幅摄影也是名作，是限量冲洗的。这幅摄影现在还挂在你的客厅。

你记得第二天早上老教授、辛格和你一起驱车去另一个山头的餐厅吃早餐。餐厅座落在山顶上，全木结构，显得非常厚重，非常稳当——可以挡八面来风，朴素而又奢侈。

老教授告诉你，站在这个餐厅的地方，南边可以看到纽约州，东边可以看到新罕布什尔州（New Hampshire），东北角可以看到缅因州（Maine）。你随着他的手指逐个地看去，你当然分辨不出这四个州的特色，你看到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上全是红黄绿紫灿烂夺目的秋叶。山风从谷底吹来，已经有些寒意，在新鲜清冽的空气中，你觉得自己完全醉了。

早餐是典型的美国东北部乡下的早餐，三个大松饼，配上大勺大勺的枫糖汁（Maple syrup)，两个只煎一边（sunning side )的鸡蛋，两根香肠，半盘土豆泥，再配上一大马克杯热腾腾的咖啡。那是你有生以来吃过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早餐。

以后再也没有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餐了。

【作者简介】唐翼明：1942年生，湖南衡阳人，魏晋文化史专家、作家、书法家。武汉大学中文系硕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硕士、博士。曾任台湾文化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台湾政治大学教授。2012年被聘为华中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是华中师范大学国学院创院院长、华中师范大学长江书法研究院创院院长，武汉市文史研究馆馆员。著作有《古典今论》《魏晋清谈》《魏晋风流》《魏晋文学与玄学》《颜氏家训解读》《中国书法之美》及散文集《宁作我》《时代与命运》《江海平生》《江海清谈》等。个人微信公号：桃李江湖

---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
我手写我心。

投稿邮箱：[e-mail]

往期精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