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文:环行宫家岛
乳山临海有一湾银滩,南望黄海,白浪无边。一群脱离了公立学制的孩子们来到这里,见东南海面不远有绿岛,天晴时郁郁葱葱,雨雾或晨夕则迷离奇幻,早在心里编起各自的仙剑故事,急欲上岛探奇寻宝。
从银滩坐快艇上岛,南行不到10分钟。码头是50来米长的彩色泡沫塑料栈桥,随潮汐自由升降。船头插进栈桥楔口时,太阳西坠,平潮微澜,海面上一道粼粼橘黄。
看惯一字形海浪你追我赶,上岛才知道海浪原是一群围绕岛礁撕咬的虎狼,腾空扑石,粉身碎骨,十分凶恶。退潮后,涛声远去,又成一群胆怯的狗,躲在远礁外狺狺而吠。
一行18人,分坐两艘快艇前后到岸,行李很多,老师、教练却只有4位,朱老师全面负责亲力亲为,我只主搬运,率先提了几具帐蓬卧具上岛。学生由吴老师和家长护持着走下滩涂,在柔软而平实的海沙上追逐嬉笑,挖起星星点点的贝壳以为寻到宝贝。几只灰海鸥在近水处老练地时飞时游,全不在意这群大呼小叫穿红着绿的异类。
拾阶上岛,是一片高出海面十多米的平展台地,长满齐腰胸的艾蒿和过头肩的芦苇。几棵苍松迎面,有小径纵贯南北。约行50米,见青瓦石墙的民房,房顶装太阳能硅晶板,向屋里打招呼无人应声。旁边空地是一处旧房基,我以为颇可露营,但朱老师早有考察,历次组队都住在登石上岛的中间平台上。岛上禁火,唯有那里可以野炊。岛上强风伏草,听不到一声虫鸣鸡叫。岛的外沿长着松槐等树,不高大却傲然可观。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盈盈一水,竟让人回归渔农。
我们住在岛的北端,朝向码头和来时的银滩。平台逼仄,顺崖一弧,尽可以摆开9具帐蓬,帐内亮起手电来便是一串元宵灯笼。倚岩临滩而卧,上不惧高风,下不畏潮汐,望远岸城楼不遮眼,听环岛涛喧若湿枕,心可入仙幻,身能做渔父。但跟渔父不同,楚竹或莱蒿,我们一根也不敢擅动,炊爨用品带得齐齐的。当西天一抹红云在渐涨的潮声中訇然隐去,架在沙石上的一组微型燃气锅灶沸腾起来,大人孩子欢欢地楮夹勺臽,胃口都比平日要好得多。中秋刚过,月明浪高,潮起如摇篮曲不绝于耳,孩子们和我被它一声声拍打着睡去了。
凌晨,听得有家长早起,黑暗中大海平潮,浪声如翻书页。不久东方现出红云,渐艳渐广大,有丰富的明暗层次。海面因之由黑而蓝,由蓝而白,天蓦然间亮了。太阳的金子露出来,被红云缓缓托举,离海的一刻如血似泪,一滴液体沾粘着不肯轻易断脐。海面仿佛有了情绪,在一道逐渐明亮的光带上,跃动粼粼起伏的琴键,奏出晨风轻柔涛声澎湃。这是真正的天籁,是所有音乐家毕生所渴慕和追求的。就我所了解的大、小提琴和二胡的杰出演奏,都深有大海的韵味,只是用情过重时让听者不能自拔,不像此时,我凝望着红日渐起的海面,既能将情绪融化其中心神飘逸,也能不拘雅俗,算计何时安排大家的早餐。呵呵,游客已经开始登岛了,更多的人一同来看日出,纷纷举起手机,记录一个娇小婴孩出世并发出灿烂啼哭。
这个岛叫宫家岛,因海湾对面有宫家庄与宫家村,起于明朝,世代安居,多有寿高百岁之人。岛上的十多所房子,都归宫姓人家。据说此岛形似公鸡,另有旧名叫公鸡岛,但地图上怎么也看不出鸡的样子来。上午计划环岛徒步,正宜考察岛形。
海潮乘着早餐功夫,倾巢而起,埋没沙滩礁石,如窃贼将一切装进麻袋,两个小时后,又不得不败兵缴械,如数交出环岛所有地盘。我们的队伍从东面起步,孩子们如潮退后的沙蟹,散形于乱石之间,老师家长成了赶海人,揪住一只只小胳膊跟上队伍。
岛石为砂质岩与花岗岩,砂质颜色浅褐,花岗颜色黄白。岛东百余米宽的大凹槽,全是较疏松的砂质岩,被海潮啮咬涮洗节节后退。岩顶孤松立崖,生命不屈,草木鱼虫也不肯走命定的轨迹。岩下有渔民丢弃的塑料浮漂,或红或蓝如家用饮水桶,哪一种生存都显得琐碎而自利。大凹槽过去,山崖横立一堵赭色山墙利刃劈浪,它是坚硬的花岗岩,表面斑驳如鳞,要爬上它,攀石伤手。顺着山墙的指向东望,海天苍茫。越过朝鲜半岛、日本海峡,越过更加辽远的太平洋,与我们同处在北纬37度线上,有一座城市叫旧金山,一百年前曾有十万华工筑路,倒在一根根铁路枕木下,今天那里又有我的至亲之人侨居,此时海潮成为我的心潮。
队伍蟹行绕到岛南已费一个小时,阳光强烈,身上因风无汗,孩子们叫苦不迭,坐在一片隆起的砂质岩上喘息饮水吃零食,而我在这里有两个惊奇的发现。先是在一大片如砥的砂质岩上看到一道道厚实的粉笔线条,有的平行有的交叉,呈规则的几何图形。细认竟是花岗岩镶嵌其中,质坚鳞白,略略突出。想象造山运动中,这两种不同的岩质,是怎样无碍地融合,若不是上帝的画笔,做不得如此完美。感慨未已,又发现砥石上一连串楕圆形小坑,如人的脚印,但它们大的一米左右,小的五十公分,纵是上古真有巨人,也踩不出偌大的足迹。我知道,这景观异象可以被物理老师轻松解答,心里却止不住一个意念:上帝真的来过!
岛西南又有巨石阵与花岗岩墙,妈妈样的吴老师,跟着队伍时而牵手时而抱腰,把一个行走艰难的女生带到了岛的西侧。没有体制的一致性束缚,却有贴心的个别关照,这是家长们所乐见的。时已正午,太阳当顶,海面微波闪银,渔船三三两两,排浪从西向东轻扑在离我们很远的礁岩下,过不久就该涨潮了。
岛西的崖岸平缓许多,渔船系在浅海边像歇息的老者,渔具晒在沙滩上带着浓重的咸腥,岸上树丛中依稀可见几幢石头房子。显然,宫姓人家至今仍以渔业为生,岛上建房是他们钉在这片海域里的系缆桩。我想起《老人与海》里说到,西班牙人爱把大海叫做“海娘子”,年轻人攒足钱买了马力很大的船去出海,称自己的船为“海郎”。渔民与海,无论在哪里都有脱不掉的亲缘关系。
朱老师的老家在福建沿海,他说,向大海要食物是不容易的,你必须经得住一次次拉起空网的失落。的确,渔民从海里打鱼和农民从土里刨食一样难以致富,否则,宫家岛就不必开放让各地的人来此旅游了。
行程已近尾声,饥疲减了游兴,但岛西地形曲折,一处石凹里垂挂着胳膊粗的树根,人人都坐上去荡一回秋千。绕过沙滩上一些渔用垃圾,隔不远会有小径斜上岛去。在岛的西北角,从小径上望,见一座严整的方形石屋,铁门锈锁,久无人住。我从驾快艇的村民了解到,宫家岛上曾有军队长期驻防,文革时为了防备苏联扔原子弹,凿岩点炮挖了很深的防空洞,那间石屋便是洞口。说来有趣,我们一位同学喜欢朗诵电话号码之类的数字,北京话字正腔圆,若在那个年代,这样念念有词地行走,铁定是一个敌特份子,小命休矣。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是那时的最高指示。就在前天,哈马斯突发5000枚导弹袭击以色列,导致重大伤亡;昨天,以色列雷霆回击,击毁加沙地区的一座座高楼。人类不需要战争,百姓不需要军队。宫家庄的渔民,不需要谁解放谁,最好是自己做自己的领袖。
绕过西北锋利的岩角,就回到了码头驻地,关于岛形像不像鸡的问题,居然被忘记了。这条不规则的条形岛屿,几百年前或许真的像鸡,几处花岗岩支张的棱角,可以是鸡喙,可以是鸡脚,找不到恰当的对应。砂质岩被海盐侵蚀,被潮汐冲刷,全岛日渐失去了原形。天地恒久,人事磋砣,看看盤石一样的宫家岛吧,你别想永不变色。
【作者简介】张从文,自由撰稿人,无党派有信仰,一枚园地耕耘者。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
我手写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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