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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 | 合辑:纪念梁漱溟先生诞辰130周年

魏文一 社会理论 2024-04-23

策划人 / 魏文一

梁漱溟先生是“一个有思想,又且本着他的思想而行动的人”。他以“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为口号,探究中国民族精神,投入社会改造运动,寻求“中国问题”与“人生问题”的答案。梁先生一生“变化极多”“俨若两人”,但他又是“知行合一”“表里如一”之人。正因如此,要走进梁先生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最关键的就是“真”。梁先生尝言“我为人的真挚,有似于先父。在事情上认真,对待人也真诚。……诸君能了然于此后,请进而言事实”。当然,理解和感受梁先生的“真”,也需要我们读者自己要“真”。适值梁先生诞辰130周年,我们谨从梁先生浩瀚深邃的作品中,拣选只言片语,追慕梁先生之“真”。


梁先生曾说,自己非“学问中人”,是“误打误撞”进入学术研究。“因为我能认真,乃会有人生问题,乃会有人生思想、人生哲学”。因此,我们以梁先生所作“如何成为今天的我”为开端,先感受梁先生是如何“真做学问”“做真学问”的,而学问与人生又是真正合一的。


为人真挚,一生不孤,始终有朋友相伴梁先生左右。因此,了解梁先生之人和作品,绝对不能离开“朋友”的视角。梁先生认为,寻找朋友,扩大“朋友团”,是为自己的精神找一活路,是众青年共同找一出路,是为乡村、为中国,乃至人类找一道路。梁先生的学问从不是为个人而做,我们越是从文字表面理解梁先生,越是将之视为梁先生“本人”的作品,甚至构建一套梁先生的“思想体系”,那么离梁先生的“真实意思”就越远。因此,我们选择梁先生“略记当年师友会合之缘”,及“略记当年师友会合之缘(续)”两篇回忆师友的文章,一是对前文“如何成为今天的我”的补充,梁先生成为他自己,是有朋友相互砥砺的。二是开启理解梁先生学术著作的一个角度,感悟文字背后的真实。


1921年,梁先生所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在新文化运动和东西文化论战的喧嚣中,这部“不讨好”的作品,却又一鸣惊人。出版前,《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内容,梁先生曾在北大课堂和济南做过讲演。在梁先生的写作计划中,《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是开路先锋,是《孔家哲学》和《唯识述义》的“引子”。梁先生任教北大之初,“誓为孔家释迦打抱不平”,但把这些“旧古董”拿出来给世人,需要“打通一条路”,以免引起新旧双方的误解。旧派以为自己是帮他们摇旗呐喊,新派批评自己是抱残守缺(见《唯识述义》初版序言)。梁先生坚决反对将孔家学说当作礼教、国教,也痛斥好言佛法者鼓吹佛化则天下太平,他又不轻言中西调和,甚至提出现在就应“全盘西化”,不过他所说的全盘西化,并不是新派那种连根拔起的做法。


“与众不同”的梁先生提出以“人生态度”来理解文化,将文化划分为西中印三种路向。文化不是抽象的,它是人们生活的样子。因而,文化不能折断为体用之别,不能分割为物质、精神两端;文化也不是独立的“类型”,文化是演进中的“系”。面对西方化的巨大压力,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梁先生提出中国文化是早熟的,但这不是鼓吹东方文化优越论。因为无论西方文化,还是儒家、佛家,都是世界性的,一个文化的生命力也在于此。梁先生甚至认为,最自然的就是西方文化,因为它在解决了人与物的关系后,会自然过渡到人与人、人与己的关系,而中国文化要复兴,得首先承受“全盘西化”。当然,“全盘西化”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抛弃第二路向(儒家所呈现的意欲自为)的人生态度,毕竟它代表了人类文化进入第二期后(主要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世界性文化该有的样子。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最后,梁先生提出了“刚”的人生态度,它既能承受西方化意欲向前的力量,但不陷于人我、物我之别的对立之中。


因此,我们选择《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我们现在应持的态度”及“我提出的态度”部分,以阐明梁先生“三路向”“三期说”以及“刚”的人生态度等重要文化论点。而且梁先生说过,“中国文化是人类文化的早熟。——这是我二三十年来没有改变之根本观念。”这对于我们理解梁先生后续作品有重要启发。


1924年,梁先生正式从北大辞职,赴山东曹州办学。1925年返京后,则与朋友在什刹海东煤厂、万寿山大有庄等地“同处共学”。不过,梁先生并未停止对“中国问题”的思索。国民革命爆发后,梁先生看到了革命之外的“乡治”之路。1931年6月,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落地邹平,梁先生有机会全力推行乡村建设,改造中国社会。


邹平实验表明,在“中国问题”上,梁先生把“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贯通起来,得到了一个圆融的答案,内心诸多的道理暂时合到了一起。乡村建设不独为解决乡村问题、中国问题,也为人类问题、文明问题。可是这样宏大的主旨,为何要从乡村开始呢,我们节选了《乡村建设理论》中“从乡村入手之义”,它有助于我们理解梁先生为何将乡村建设与文化再造视为一体。


七年的乡村建设,因日寇入侵而暂告一段落,不过即便没有外敌破坏,乡村建设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梁先生叮嘱乡村建设者们,要以出家的精神来做乡村工作,也感慨“我们的两大难处”,甚至怀疑过乡村建设是否真正受到乡村民众之欢迎。


在发布《告山东乡村工作同人同学书》后,梁先生一边为抗战和国内和平奔波劳碌,一边重新回到“认识问题”上去。梁先生一直主张,认识当下中国问题,就必须认识近百年社会之变化,而欲明此变化,还须探究此前未变之中国,遂有《中国文化要义》一书。从梁先生的著述历程看,《中国文化要义》是衔接《乡村建设理论》而作,它深化了《乡村建设理论》“甲部 认识问题”的讨论,是对“老中国社会的特征之放大,或加详”。《中国文化要义》回答的还是中国文化之早熟问题,“旧书已发其端,本书正图完成其说”。破解这一问题的关键,就是理解中国文化如何开启人的“理性”,而这也是中国文化有益于世界文明的地方。因此,在专题最后,我们选择了《中国文化要义》之“中国民族精神所在”一节,它也呈现了梁先生真诚面对自我、面对朋友,面对问题、面对世界的气象与风骨。


飞鸿踏雪泥,吉光留片羽,但“镜镜相照,影影相传”。梁先生那句“我不是一个书生,我是一个要拼命干的人,我一生是拼命干的”,振聋发聩!


梁漱溟《为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题记》,1978年

图源:《梁漱溟先生手迹选》,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




“我是怎样一个人?”梁漱溟先生曾特意撰文回答,如《如何成为今天的我》《主编本刊之自白》《自述》等等。为什么要解释这一问题,一是社会上的朋友对己有误解,二是关心自己的朋友,“替我可惜或担心”。“误解”指的是被认定为哲学家、国学家,而“可惜或担心”则是有朋友看到梁先生放弃前途光明的学者生涯,竟义无反顾地卷入社会运动、政治运动的“浊流”之中(见《主编本刊之自白》)。这些误解或者担心,梁先生也早有自觉,比如幼年没读过四书五经,却要讲孔家哲学;生长于城市,却要做乡村工作等。怎样理解梁先生身上的这些“矛盾”之处呢?


其实,之所以觉得矛盾,是因我们习惯于用一固定观念、意见去行事,看似所有行为都有明确的意义,处处彰显自己的主张,做到了“言行一致”。不过,这一套行为方式是僵死的、静止的,当事之人非一活泼畅通之生命也。而梁先生的“矛盾”却是再自然不过的,这并非“善变”,而是生命绵延中,“一问一答”相续不断。


梁先生说过,自己无心走上了一条学问之路,起点是“好用心思”“爱留心问题”。有了疑问,就要“找出路子,解决烦闷”。梁先生孜孜以求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中国问题”(现实问题)。国家倾危,政客无耻,士人堕落,军阀混战,生灵涂炭,梁先生高呼“吾曹不出如苍生何”。这也是梁父巨川先生诀别之际的发问,“这个世界会好吗?”因而,对认真的人来说,中国问题同时也是一“人生问题”,如果“中国问题”无解,则“人生问题”亦无解。


由此,我们看到梁先生追问中的变与不变。不变的是,梁先生毕生致力于回答“中国问题”与“人生问题”而从未动摇。对问题的每一次探索都是极其认真坦率的,所获的见解,也是真诚信服而不怀疑的,且有了答案就立即付诸行动。因为没有瞻前顾后,从不计较得失,所以追问与行动是合一的,知即行,行即知。“中国问题”与“人生问题”二者“彼此牵引”“相资为用”,也是知行合一之表现。如梁先生早年抱有“事功”及“实用”的人生态度,这与“请练学生军”,迷恋英国议会制,乃至转向暴力革命、“投掷炸弹”是一致的。变的是,对于“中国问题”“人生问题”的每一次回答,都会因为新的质疑,而不断向前探求。如对“中国问题”,梁先生曾有立宪、革命、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村治、乡村建设等不同主张,这些看法绝非见风使舵,而是因对“中国问题”有更深入地思考,如梁先生所言“眼前若有了两个道理或多的道理,心中便没了道理,很是不安,却又丢不开,如是就占住了脑海”。其实,这些理性的思考背后,不变的还有梁先生的慈悲之心,“我的问题背后多半有较强厚的感情相督迫,亦可说我的问题多偏乎实际”(几个故事,可见《槐坛讲演之一段》)。


本次所选文章《如何成为今天的我》,为1928年梁先生在广州中山大学的演讲。此前,梁先生受李济深等人之邀赶赴广东,“想试着去作我的乡治的主张”。在粤期间,梁先生还短暂接办过省立一中。


《如何成为今天的我》有助于我们了解梁先生“我是怎样一个人”,而且梁先生也将自己治学的方法倾心相授,“我的一生正是一自学的极好实例”。梁先生强调做研究要有问题,“思想或云一种道理,原是对于问题的解答。他之没有思想正为其没有问题”(见于《我的自学小史》)。有了问题就要用心思,才有自己的“主见”,尽管主见可能是浅薄偏狭的,但这是自己真正用心思考之后的一个看法。当然,仅有主见远远不够,梁先生以“八层”解读学问之路,最终达到说的话“每一句都非常的晶亮透辟,因为这时心里没有一点不透的了”。梁先生还特别提醒,研究最初易受现实问题刺激,这无不妥,但学问更进一步,还需要对人生问题有所感悟。“尽受逼于现实问题之下,劳攘于现实问题之中,是产生不出什么深刻见解思想的;还要能超出其外,静心以观之,才行。”人生问题,比现实问题(中国问题)更为“广泛、根本、清澈”(见于《中国文化要义》之“自序”)。



今天我们关注梁漱溟先生的思想,探讨邹平乡村建设运动的方案等,离不开精研梁先生的著作。不过,即便我们能完全领悟梁先生文字的意思而无任何曲解,那么由此而成的“见解”乃至“答案”,恐怕仅是表面的“真实”。因为梁先生的学问从来就不是只为自己做的,他对中国问题和人生问题的思考,以及改造社会的行动,都是与朋友在一起。忽视朋友这一视角,我们对梁先生作品的理解越是逻辑化、个人化,就越可能陷入某种自圆其说的误区。因为这种严丝合缝的理性,丢掉了文字中的“情”,特别是“朋友之情”,这种“情”是更高、更深,也更动人的“真实”。梁先生一生信任朋友,也有朋友追随相伴一生,他的生活、思想、行动,都与朋友和友情息息相关。下面,我们仅在分析的意义上,从个人、家庭、团体三个层面展开说明,因为对梁先生来说,这是浑然一体而不可分的。


个人层面,“调整自己必亲师取友”。朋友,其实皆亦师亦友,师友间相互砥砺,学业之进步,精神之陶冶,品格之淬炼,都依赖朋友。一是个人易“忽忘”自己。自觉与反省的工夫,亦因之而松懈怠惰。此时,师友相伴,“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良药忠言,怵然自惕。更进一步,师友相处,“融化感应自己的短缺而得其养”,以友之长补己之短,“彼此帮忙”、共同向上。因此,师友间以“同情爱护”为根本,“痛责刺激”之外,应给予他“一种调治”(见梁先生所著《朝话》)。


比如,梁先生早年间信奉实用主义,不喜空洞议论,崇尚“有用之学”,“自负要救国救世,建功立业,论胸襟气度极其不凡;实则在人生思想上,是很浅陋的。”促使其打破功利见解,转向哲学深思的,正是中学同学郭人麟,郭君“于老、庄、易经、佛典皆有心得”,“其思想高于我,其精神亦足以笼罩我。……我崇拜之极,尊为郭师”(见梁先生所著《我的自学小史》)。


家庭层面,近代思想解放、社会革命往往是从家庭革命开始的,旧式家庭可谓“孔家店”之“分店”。不过,新青年冲破旧家庭关系的束缚,激进者甚至可以不要家庭之名、不组建家庭,但他们能够完全放弃类似家庭中的亲近情感吗。有研究者指出,革命与爱情的结合,或许是一种替代与升华。不过,志趣与友情的结合,或许是另一种路径。梁先生曾言,“朋友聚处即是我的家”。梁先生为办学、乡建、抗战、和谈等奔走,“殊少宁息”,自己“时时与诸友相依而处”,“两儿”也“大抵依靠诸友为我照顾之”。


团体层面,朋友不仅是一种关系,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社会团体”。同处共学的“朋友团体”是办学和乡村建设的主体,也是构建未来中国社会的组织单位,它的原型是“书院”。以往我们认为邹平实验中乡学村学效仿的是“乡约”,但加入“朋友团体”的理解后,“书院”一说,似乎更为得当。这也契合梁先生“再倡中国古人讲学之风与近代的社会运动合一的主张”。


下面所选文字,源自梁先生所作“略记当年师友会合之缘”,及“略记当年师友会合之缘(续)”两篇文章。梁先生早年的朋友多年长于他,如林宰平、梁启超、章士钊等诸先生,待其任教于北大,并到曹州办学之后,慢慢地就以梁先生为核心,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朋友团体。那么,这个朋友团体具体是如何形成的,两篇文章会详细讲述。



所选章节源自梁漱溟先生所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本书是梁先生“闷不住”“不自禁”的作品。因文化问题已经“直逼得刀临头顶,火灼肌肤”,然而“大家还是不顾,或敷衍搪塞过去便了”。旧派对“西方化”的反应类似一种被动的“反射运动”,参与论战的时候,也多有心虚。能够积极阐发“东方化”的旧派,更是少之又少。至于新派,他们感受到了“西方化”的潮流,见识了它的强势和“美点”。他们对“西方化”的宣扬,似乎也只是将“西体”作为“用”,至于“西体”为何,西方化之“体用合一”,相对缺少自觉。因此,究竟何为“西方化”,迷离朦胧难看破。纵有不偏不倚者,提倡“东西调和”,但“和稀泥”的做法,还是让大家手足无措(见“《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导言”)。三派的观点看似不同,但救国救民的心理是相通的,他们都是在“用”的意义上进行文化比较。


梁先生“自鸣一说”,突破“体用论”之窠臼,而以人生态度为本,区别文化的三种路向。即意欲向前的西方文化,意欲自为的中国文化,以及意欲反身向后的印度文化(佛家)。任何一路向的文化,都涉及物、人、己三个方面的问题,都包含物质文化、社会文化、精神文化三个层面。尽管这三个层面在三路向中的发展是不均衡的,但它们均统一于各自的人生态度。比如,西方的民主是科学的民主,西方的科学则是民主的科学,它们都内在于意欲向前的人生态度之中。


如果说“三路向”只是静态地将文化分作了三种,那么“三期说”则是动态地演绎了文化演进的历程。所谓“三期说”,文化的主体不再是各国家、民族,而是人类整体。就人类而言,有一个自然的文化发展分期,第一期的主要问题是“物”,第二期是“人”,第三期是“己”。由此反观“三路向”,那么中西印文化就不是三种“类型”,而是三大“系”,每一系都是世界性的人类文明。比如,西洋文化突出表现了人类在第一期对物的成绩,“并发展到世界上去”;相对而言,中印文化在第一期注重对人、己的问题,就属于早熟的文化,但在第二、三期,它们就成为人类文明的主导。而且作为文化系,可以“汇流”而不失其“异彩”,具体表现为某一文化可以根据本期人类须应对的主要问题,在文化自觉的基础上有所调适,焕发新的生命力。这样人类文化才不会相互隔绝,渐行渐远。


基于“三期说”,梁先生断定中国文化必将复兴,必然成为世界性文化,而不是“在西方化的太阳没有晒到的幽暗所在去偷生”,因为人类整体处于从第一期向第二期转变的预备阶段。当然,此刻提出第三种人生态度,倡导佛化,也是不合时宜的,“祸害人且糟蹋佛教”。


只是对于中国文化,它第一期的路还没有走完,又不能走回头路,只有“批评的把中国原来的态度重新拿出来”且能“全盘承受”西方文化才行。这种人生态度,就是孔子所说的“刚”。从浅的方面说,“‘刚’就是里面力气极充实的一种活动”;从深的方面说,“‘刚’也是一路向”,它向前动作,类似西方文化中的意欲向前,但不同之处在于,它“发于直接的情感,而非出自欲望的计虑”,向前而不向外,合于孔家“任直觉”“不功利”“无分别”的第二种人生态度。“刚”的动,随感而应,无所为而为,适宜第一期向第二期的过渡时代。




所选章节源自梁漱溟先生所著《乡村建设理论》(一名《中国民族之前途》,首版于1937年,由邹平乡村书店发行)。在本书“甲部 认识问题”部分,梁先生抽丝剥茧一般,细述乡村建设运动之缘起,探讨中国旧社会组织的构造与“治道”,辨析伦理本位和职业分立的旧社会崩溃之原因。梁先生特别强调,认识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前提,应“本着历史的眼光去观察认识”社会,不能急切地、直接地将问题的反面作为应然的答案,就立即付诸行动。


在梁先生看来,不少救济乡村的行动,初衷都是好的,但社会不同于一般的物。首先,社会是“动的”,有自己演进的历程和方向,不完全听命于人的摆布。无论知识分子还是行动者,追求立竿见影的变革,是将社会视作静态的“物”,而终究还是把人当成了工具。面对内外交困的危局,先知先觉者更应审慎应对,责无旁贷的道德感有时也是一种自命不凡的致幻剂。其次,人是社会中的人,人无法超越于社会以置身事外的身份,为社会指点迷津。梁先生叮嘱,“千万要记着一句话”,那就是“社会大过我们”。否则,“用力愈勤而为害愈大”。


因此,应本着历史的眼光认识社会。“眼前社会事实固须知道,而单看眼前事实是不能发现他的意义的;要从其来历背景而有以测其前途将要如何才行”。那么,乡村问题就不独是乡村之事,农民之事;也不只是城乡关系、工商业与农业关系;乡村破坏的原因,也不单是政权不立、经济侵略、文化式微。


“历史的眼光”打开了认识问题的格局。千头万绪归结为中国历久不变的社会构造,为何在近百年失去了其“妥当性调和性”。梁先生回到历史,从个人、家庭、团体、国家、天下等方面比较了中西社会构造的不同,而这种差异背后,又与礼乐、宗教两种文明的分野有关。换言之,两种路向的文化,在近代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碰撞。碰撞出来的不仅是中国的问题,不是哪个似乎没有能力应对内忧外患的文化体能否再次复兴的问题,而是以人类为主体,整个人类文明要走向何方。转换视角,从中国的立场看,就当置于这个大格局中思考自身。落实到行动上,如果“不从根底上为整个社会重建一新机构”,而单方面解决乡村问题、军阀问题、帝国主义之压迫等,都只是暂时缓解痛感而已。


因为有“历史的眼光”,梁先生没有“悲观叹息”。当下的“败丧”,“亦是其历史必然的事”,解决问题的办法,也要符合“必然”。这一“必然”,还是立足于梁先生对“文化三路向”和“文化三期说”的解释。即人类整体正处于第一期文化向第二期文化迈进的阶段,而中国文化所走的第二路向是适应这一必然性的。具体表现为,伦理本位化解了个人本位和社会本位之间的紧张对立。


因此,在“乙部 解决问题”,梁先生提出,构造新社会应基于伦理本位的团体组织,相对于旧组织,“团体性”是它的新属性,而且新组织应从乡村着手。“乡村建设运动,实为吾民族社会重建一新组织构造之运动”,此“乃乡村建设真意义所在”。


下面节选的文字,即梁先生对“为何从乡村入手”的解释。所谓伦理,其本质是“情谊”,而“这种意味,在乡村里还有一点”,这是从乡村入手的关键。因此,梁先生虽然也讨论了乡土工业引发都市工业的次序,“农业是巩固家庭,工商业则是破坏家庭”,以及都市教育的弊病等诸多缘由,但这些都是次要的。从实践上看,情谊的载体,除了家庭外,更在于“乡”,“乡村人很有一种乡土观念”,乡土观念适于“情谊化的组织”,也是一种“地方公共观念”。这是“乡”不同于城、都、市、镇的地方,也是乡村建设不同于以“县”为单位的“县政实验”的地方。


当然,梁先生并不赞同中国文化等同于乡土文化,乡村也不是中国文化的庇护所。他真正寻求的是一种人类文明的正常形态,而身处其中的人,过的是一种“自然”的生活。这种“自然”顺应中国人的“理性”,即“情理”。从乡村入手,也只是尝试培育新社会组织的“苗芽”而已,待这株苗芽枝繁叶茂之后,无论是农人,还是都市中人,大家都“咀嚼领略”“一种艺术味道的文化、艺术味道的人生”。



所选章节源自梁漱溟先生所著《中国文化要义》。原书初版于1949年11月,写作“计首尾历时九年”。此间,梁先生被迫中止乡村建设实验,除了全力为抗战和国内和平奔走外,梁先生再次回到“认识老中国”的问题上,“根追其历史,其文化”。因此,《中国文化要义》承接的是《乡村建设理论》“甲部 认识问题”部分;至于“乙部 解决问题”,梁先生打算通过《现代中国政治问题研究》一书来推进相关讨论,“新中国之建设,必自其政治上有办法始。此无可疑也”。


梁先生认为,文化无所不包,是“吾人生活所依靠之一切”。经济、政治、文字、文学、思想、宗教、道德、习惯等等,皆为文化。不过,中国文化特指“中国人夙昔生活所依靠之一切”,且“其个性殊强”,而个性尤其表现在“意义或精神”上。


那么,如何探求文化的“意义或精神”呢。方法论上,梁先生更偏向历史主义的态度,反对独系演进论。他主张客观、实证、批评的方法,反对主观、演绎、猜谜的做法。具体操作中,梁先生提出先通过文化比较,罗列中国文化外在特征,找到诸多“特异处”。继而,将某点与某点“归并”,所得条目必减少许多。然后,选择某一点做深入的研究,“设法解释它的由来”,这是历史的考察。同时进行“推阐印证”,此前所列之点,或也“因之而亦得解答”。最后找到这些“特异处”的“唯一之总特征”,即文化的“意义或精神”。有了它,全部中国文化就是“一个整体”。


梁先生综合各方,罗列了中国文化的十四个特征,之后选择哪一点切入呢?“从中国人的家说起。”家庭生活和团体生活的差异,表明中西社会构造的不同,而社会构造是文化的“骨干”,其他则是附着之上的“皮肉”。从源头上看,“宗教问题实为中西文化的分水岭”。因周孔教化,“中国遂渐以转进于伦理本位,而家庭家族生活乃延续于后。西洋则由基督教转向大团体生活,而家庭以轻,家族以裂,此其大较也”。之后,中古社会、近代工商业社会,西洋人都生活于团体之中,如教会、庄园、同业公会、城市自治体、国家组织等等。中国社会以伦理本位来构造,而伦理统摄家庭生活、经济生活、政治生活,伦理生活还有替代宗教生活的效果。


既然我们循着家庭找到周孔教化这一根本差异,那么再进一步,周孔教化的精神是什么。梁先生认为周孔教化是一种风教,其精神是“理性”。理性与理智不同,理智所言的“理”是物理,而理性所讲的“理”,是“情理”。人有此理性,便自知“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所以理性是“无私的”,无对立的,是“吾人平静通达的心理”,是“清明安和之心”。


在梁先生看来,理性的发达,首先意味着人的自由和解放。人心不再被禁忌、迷信、习俗所遮蔽,也突破了宗教和其他权威的宰制。理性赋予人生以意义,人类不仅没有陷入自大或者虚无,反而能“自觉地向上实践他所看到的理”,即“人生向上之心强”。此外,理性之“无私”,所以人能做到“人类生命廓然与物同体,其情无所不到”。故“相与之情厚”。诚如梁先生所言,“理性实为人类的特征,同时亦是中国文化特征之所寄。它将是本书一最重要的观念”。



注:封面为梁漱溟在山东乡建院时期与工作人员合影。图源:“文景”公众号



编辑 | 张喆

审核 | 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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