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作者简介张俊峰,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学术领域为社会史研究的理论与方法,中国人口资源环境史、水利社会史、北方宗族史和区域抗战史研究。代表作有《水利社会的类型:明清以来洪洞水利与乡村社会变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繁华落尽:十二世纪以来沁河流域的大姓望族》(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泉域社会:对明清山西环境史的一种解读》(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李杰,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2020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水利社会史。北方有江南:一项景观史的研究摘要:隋唐以降,“江南”不仅是地域概称,亦作为一种美称在北方地区广泛流行。根据各地被称为“江南”的缘由,可大致分为水利型、稻作型、文化型、富足象征型以及景观型。各种类型的“江南”并非泾渭分明,北方各地之“江南”多是几个类型的集合体,是为复合型“江南”。北方“江南”多位于自然条件优越之地,多数“江南”指代地域为一县之隅。“江南”本是对某地社会之赞美,但美称亦会转化为“实累”,明代宁夏即为此例。综合来看,传统时代北方民众对“江南”美誉的认可,缘于江南地区的繁荣兴盛,其本质上体现的是对于富足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亦是传统时代北方民众对于“何谓江南”的理解。关键词:北方;江南;江南象征;景观史;类江南景观不论是在古代社会,抑或是今日,“江南”一词对于中国人来说都是一个意蕴丰富的词汇。江南本是一地域泛称,隋唐以降,伴随着江南地区的繁荣发展,江南一词逐渐具有象征意义,并被赋予越来越多的内涵与象征。在历史的层层塑造之下,“江南”呈现给世人的面相也越来越多。究竟何为“江南”的底色?“江南”对于中国古代社会中的人来说,究竟象征着什么?对以上两个问题的回答,其实亦是对“何谓江南”这一学术问题的回答。江南以其自身的历史独特性与丰富性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热点话题,其中对“何谓江南”这一问题的研究亦较为丰富。总体而言,对于“何谓江南”这一问题的相关研究可大致分为实、虚两大类。其一,实的层面,主要是对江南地域范围的界定,以及对江南内部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研究。学界大都认同江南是一个变动的概念,其所指代的地区存在一个不断缩小与特指的趋势,但对不同时期,尤其是明清时期江南的地域范围,学者存在不同的看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李伯重的“八府一州”说,徐茂明的“六府一州”说,以及近年兴起的泛江南、大江南、中江南、小江南多层构成说。其二,虚的层面,即对于江南内涵以及象征意义上的江南进行探讨。在对江南研究不断深化的过程中,逐渐出现了走出江南看江南的呼声,强调要“在江南与国家和其他区域的关联和互动中探讨江南的特殊性”,并已有学者对此实践,如王加华的相关探讨。近些年伴随着环境史、景观史的发展,从景观史的角度切入江南研究成为一种新兴的研究取向。复旦大学安介生教授是国内较早倡导进行景观史研究,并对江南景观史进行研究实践的学者之一。安介生在《江南景观史》一书中,既阐述了对进行中国景观史研究的理论思考,亦以江南区域为对象进行了大量的实证性研究。安介生认为景观是由历史塑造的,所谓景观史研究,绝非简单地叙述风景,而是要探讨其背后的动力机制和丰富的历史信息。安介生尤其强调景观形成背后的动力机制,强调要注重“结合社会与自然多种因素的影响及作用,而不是就景观谈景观”。他认为西方学界在景观史书写方面形成了两大范式,一为时间序列的景观史范式,其二为专题或主题型的景观史范式,认为对景观进行归类研究,是景观史研究的一项重要方法。中国北方某些区域因与江南在某些方面具有相似性,亦或者说符合当时人们头脑中的江南形象,从而把这些地区称为“江南”。传统时代北方地区有“江南”美誉的地区为数不少。夏明方曾言道“在新的历史时期,就‘江南’谈‘江南’已然不够,还需要跳出‘江南’看‘江南’”,故通过对中国古代北方“江南”这一组专题地域景观的研究,既能够对景观史这一研究路径作一项具体实践,又能对“何谓江南”问题做出一些简单而符合历史真实的回答。一、宁夏灵州:北方地区称“江南”之始灵州位于宁夏北部地区,是见于文献记载最早被称为“江南”的北方地区。明代时,宁夏“塞北江南”的美誉已在国内广为流传。与北方地区其他“江南”相比,宁夏“塞北江南”亦是知名度最高、传播最为广泛、最为大众所熟知的地区和名号。(一)宁夏灵州“塞北江南”名号的提出者与提出时间通过对相关史料的分析,笔者认为宁夏北部地区的“塞北江南”之名,极有可能在隋炀帝在位之前已有之。宋代类书《太平御览》的《州郡部》中记载“周宣政二年,破陈将吴明彻,迁其人于灵州。江左之人崇礼好学,习俗皆化,因谓之塞北江南”。《太平御览》此条材料引自《图经》。根据学者的考证,《太平御览》所引《图经》是为隋代郎茂所著《州郡图经》一书。根据郎茂《州郡图经》的成书时间,以此推测灵州“塞北江南”美称出现的时间应早于隋炀帝大业十一年(615)。笔者认为这个最晚的时间节点应是可信的,但是依照现今所见史料分析,灵州“塞北江南”名号出现的时间很可能要较大程度上早于大业十一年。“塞北江南”一词究竟是早已在民间流传,继而由郎茂记入书中,还是郎茂撰书过程中自创的一个词语呢?这个问题关系到“北方江南”的历史跨度,值得探讨。灵州是西北地区自然条件较好的地区之一,有“地得江南壤”之誉。早在秦汉时期即开渠灌溉发展农业,东汉时期此地已“沃野千里,谷稼殷积”。隋代以前,此地已有较大规模的开发,且农业比较发达。根据《图经》的记载,北周迁江南败兵于灵州,可以想象当这些败兵长途跋涉,穿过荒凉之地,“程分碛里砂”来到“地得江南壤”的灵州时,水渠、果园、腴地等颇具江南景韵,在思乡和所处环境的作用下,难免有所触动,望之如似江南。另史载“上大将军、郯国公王轨破陈师于吕梁,擒其将吴明彻等,俘斩三万余人”,由此可见迁往灵州的败兵人数应有万人之多。人数如此之多,他们的认知和称呼有一个比较大的接受群体和传播基础,换言之,“塞北江南”的称号在当地有存续下去的基础。在此时期,灵州本地人和迁入的避难者称呼本地为“江南”的概率微乎其微。灵州位于西北腹地,交通不便,比较闭塞,亦有“四塞”之称。且在隋代之前,南北分立,灵州地区与江南地区交往甚少。同时灵州较为繁庶,对江南地区知之不多的本地人断不会自称本地为“江南”。且在北朝时期,外迁进入此地之人,多是“中州人士避难者”,而鲜见成规模的江南移民群体。故笔者推测,称灵州为“江南”很可能始于这些兵败的“江左之人”。此外《隋书》记载,“茂撰《州郡图经》一百卷奏之,赐帛三百段,以书付秘府”。秘府是皇家禁苑藏书之地,不易为人所见。但是韦蟾在《送卢潘尚书之灵武》中却写道“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韦蟾说“塞北江南”是“旧有名”,韦蟾作为中央政府的官员,存在看到秘府藏书的可能性。但是其诗征引的是赫连果园意象,而非郎茂的习俗风化意象。根据诗文用典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的原则,这说明韦蟾知道,或者说是听说过“塞北江南”的美誉,但是其获得途径却并非是通过郎茂的《图经》。这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塞北江南”美誉在民间流传的可能性。(二)隋唐以降“塞北江南”的主要内涵从韦蟾的诗作《送卢潘尚书之灵武》中可以得知,唐代时“塞北江南”之称已与土地生产相联系,而宋代编纂的两部重要书籍《太平御览》和《太平寰宇记》,却并没有沿袭此种说法,而是强调其文化属性。这种编纂取向应与宋代华夷观念的强化有极大关系。总体而言,隋唐以降,后世赞誉宁夏“塞北江南”者多是强调其农业繁盛、水利发达、物产富饶。从现存的文献来看,中古以后主流观点普遍认为宁夏北部地区的水利优势是其成为“塞北江南”的根本性原因。宁夏北部地区的水利优势与黄河密不可分。当地的平原地形使得这里“河道平缓,流速较小,流量稳定”,良好的水文环境十分便于发展水利与农业。早在秦代,此地便开始进行水利设施的修建,此后历代水利建设相承不息。至元代,张文谦整修此地水利时“浚唐来、汉延二渠,及夏灵应理鸣沙四州正渠十,支渠大小共六十八,溉田十数万顷,人蒙其利”,可见其水利规模之大。明清是“宁夏引黄大规模灌溉系统的形成和发展”时期,水利设施的发达给此地带来极大的益处,故有清人言道“黄河为害于汴梁,独利于宁夏”。经过自秦汉至隋唐的水利建设,较为发达的水利设施对当地的农业生产带来极大的促进作用。《武经总要》中载“置堰,分河水溉田,号为塞北江南,即此地也”。明清时期,凡论及此地为“塞北江南”者,大多强调其水利,已成为主流认识。如明代于慎行在其笔记《谷山笔麈》中记“今宁夏富饶甲于西边,水泉之利,号为小江南”;清代巡抚杨应琚在《浚渠条款》中称“开渠引流以灌田亩,遂能变斥卤为沃壤,而民以饶裕,此其所以有塞北江南之称也”。明清时期的方志、文集、笔记中此种叙述屡见不鲜。可以说在明清时期,“塞北江南”与水利拥有紧密的联系,水利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富庶情形成为民众对于“塞北江南”地区,或者说是这个象征意象的普遍认知。(三)明代宁夏“塞北江南”的盛名之累“塞北江南”是一美誉,但明代宁夏外界和内部之人的认识却趋向于两极。一方面是外部之人沿袭此地水泉之利、宁夏富饶的传统看法;另一方面,宁夏本地之人则以盛名为沉重的负担,以之为苦。宁夏以盛名为累的情况,在明万历元年(1573)朱笈上《豁免屯粮赔累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明代宁夏地区处在明蒙冲突的前线,不安定的边防环境给宁夏地区的社会、农业生产带来了极大的破坏。故朱笈在奏疏中称:屯粮疾苦,沥情上恳照得,宁夏孤悬河外,逼邻敌巢,地土硝碱,膏腴绝少,而当时定税遽拟一斗二升。其后因缺马缺料,加增地亩草束,赋日益重。又其后,河势迁徙,冲没良田,遂至河坍沙压、高亢宿水、荒芜无影等项,而田不得耕矣。继又加以杂差,则挑渠修坝,采草纳料,卷埽起坞等项,而劳者弗息矣。鉴于宁夏的困境,当地地方官员曾多次上疏请求蠲免,但朝廷阁部官员囿于“塞北江南”的传统观念,多不同意。此次朱笈不合时宜地匆忙上疏,即是深恐重蹈覆辙,故他在奏疏中称“臣窃私忧,夏镇素有江南之名,惟恐溺于旧闻者,见此蠲免,必曰夏有水利,税不可免,军饷岁用,额不可缩”。“惟恐”一词既突显了朱笈窘迫的心境,又说明此前类似事件给朱笈带来的心理阴影。朱笈在奏疏中直截了当地指出,宁夏这种破败的状况是因为“塞北江南”的称号,其云“夫夏方何为而敝也?以粮差繁重之累也。粮差何为而累也?以塞北江南之称也”。同时批评朝廷官员没有实地到过宁夏,却溺于旧闻,从而使得“夏人冒鱼米之虚名,受征敛之实祸”。朱笈把宁夏败落的缘由简单地归咎于“塞北江南”这一美称,虽有失偏颇,但也从侧面揭示了“塞北江南”的美称在明代广泛传播,使得宁夏地区失去了享受某些优惠政策的机会,从而加重了地方负担。唐代韩愈曾言道“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明清时期更是有江南重赋之说,宁夏虽不位于江南地区,但因其有“江南”之称,亦受重赋之累,可谓巧矣。二、北方其他地区的“江南”或“小江南”除宁夏“塞北江南”外,传统时代北方其他地区也存在不少被冠以“江南”美称的地区。根据这些地区被称为“江南”的缘由,可大体上把北方“江南”分为以下几个类型,即水利型、稻作型、景观型(又可分为自然景观型和亭台楼阁人文景观型)、文化型(又可分为边疆型与内地型)、富足象征型、复合型(含两个或两个以上类型者)“江南”。(一)水利型、稻作型“江南”水利和稻作农业是江南地区农业生产的典型意象。隋唐五代时期“我国北麦南稻的粮食结构基本成型”,稻、麦分别成为南方、北方农业生产的典型作物。江南稻作农业地区的水利设施一般较为发达,发达的水利设施和水稻作物的种植成为江南的典型象征,部分北方地区因水利设施较为发达,或因种植水稻具有类似江南的景象,而被冠以“江南”之名。古代中国以农为本,水利设施的修建关乎农业生产,北方地区作为重要的农业生产区,水利型“江南”数量较多。见于文献记载、属于此类型“小江南”的,除前文所论及的宁夏“塞北江南”外,还有保定府束鹿县,“地可种稻,今城南八里外,皆水田也,黄鸟嘤嘤,青秧刺刺,竟是一小江南云”。明代顺德府南和县,“六渠既通,四境多沃。用水三年,民则大裕。果尔客潦横溢,渠不告淤。春夏久旱,民不告饥。故俗称小江南”。明代韩城县,“虽澽壖多稻,志以小江南称之”;又有水利,“川水环抱,所住居民种稻树果,利用甚饶,今昔人以韩城为小江南是也”。清代天津县蓝田,有水利水田,称“小江南”。清代涿县“八邨稻田有小江南之称”。获嘉县,“县之西北裴村营、母猪营等村,去横河之源不远,水田漠漠,稉稻遍野,论者以之为小江南”。明代嘉靖四十一年(1562)永年县兴修水利,“渠开自西阎村,由马到固达大、小张村十余里,沟分四十有六,灌田九千六百九十亩有奇……立老人总甲以时启闭,勤牛耕,督农莳,碱卤悉化,一望秧苗,见者谓为小江南”。清代渭南县,湭水“下川原七十余里,灌田数十百顷,竹木蓊郁,人烟环匝,半日邨在焉,昔人比之小江南,亦巨观也”。明代太谷县,泉水灌溉“可以插稻栽秧,时当二三月间,农事兴作,春水方盛,溢渠注壑,映绿流红,俨若一小江南也”。明代淄川县,“豊水,在县治东北三十五里。豊泉乡流渠若带,灌漑民田,旧有水硙,民甚利之,又有导为曲水,汇为鱼泽,远望之则蒹葭,满目烟树云迷,或比之小江南云”。明代和林“居人多事耕稼,引水灌田,复有蔬囿,真塞北江南也”。下面以明代顺德府南和县、清代天津县蓝田为例,对此类型的“江南”略作论述。1.南和县明代顺德府南和县是非常典型的北方水利型“小江南”。明代正德年间,当地整修澧水水利设施,极大促进了南和县的农业生产,并得“小江南”之美称。正德时期,澧水在南和县原有六条水渠,但多年失修难以发挥功用。正德十五年(1520)夏,刘璋任南和知县,为民度地均田疏通河道,制定了完善相关渠道的管理制度,水利整修取得极大成效。修治完成后,受益村落很多。当地为纪念此次修治功绩树碑立记,在此方碑记中记载了南和县“小江南”的俗称。《南和县刘侯水利记》中载,“六渠既通,四境多沃。用水三年,民则大裕。果尔客潦横溢,渠不告淤。春夏久旱,民不告饥,故俗称小江南”。持续不断的水利建设以保障农业生产,是此地享有“小江南”美誉的根本原因。自元代尹泰修水闸以开水利,此后历任地方官员沿袭修治,《南和县志》对此有清楚的记载。在较为优越的水利条件之上,南和县亦种植水稻。南和水稻种植始于明景泰年间,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稻米成为当地物产之一。正德时期《南和县刘侯水利记》中即有此地“闾阎食稻”的记载。较为发达的水利设施,以及在此基础之上进行的稻作农业,两个非常典型的江南意象在此地都具备,民众亦能维持温饱。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符合当时人们心中对于江南的认知,故此地被俗称“小江南”。综上,可知南和县的“小江南”同时兼有水利、稻作、富足象征的因素。2.天津县清代天津蓝田“小江南”之名源于康熙年间天津总兵蓝理在此进行的营田活动。康熙四十三年(1704)“十二月乙酉,天津总兵官蓝理请沿海屯田,从之”。蓝理的营田取得了不错的成效,史载:“天津镇总兵官蓝公理开围田于城南,引用海河潮水,仍泄于河,河渠圩岸周数十里垦田二百余顷,招浙闽农人数十家分课耕种,每田一顷用水车四部,插莳之候,沾涂徧野,车戽之声相闻。秋收亩三四石不等。雨后新凉,水田漠漠,人号为小江南云。”正是由于蓝理在此地营田做出的贡献,故把蓝理营田之地称为蓝田,有诗云:“车戽周遮响正酣,水田漠漠小江南。农人共说蓝田迹,昉自将军旧姓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