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这几年每当看到网上关于过年的调侃和抱怨时,东湖就觉得自己很走运。从小拜年就去外婆家和奶奶家,结婚后还会去岳父岳母家,人情简单。家里都是老实人,长辈不问让人不知所措的问题。老表们在一起就是喝喝酒,开开玩笑,说话从不夹枪带棒,很放松。每逢年关,非不情怯,还很高兴。现在暂居国外,尤其想念,主要是惦记嫁嫁(武汉话,外婆)家和大姨家那两顿年饭。在东湖的听觉记忆中,过年的动静首先是一堆声音,而不是音乐。印象最深的是炸的声音。武汉人过年少不了炸圆子和炸藕夹,每家还会炸别的东西,鱼块、春卷、藕圆子、萝卜圆子、绿豆圆子、各种圆子。小时候在小姑妈家炸圆子。那是一栋老旧的两层楼房的二楼,三家共用。露天部分的北边住人,预制板结构,南边是铁皮搭的厨房。临过年,三家都在露天地带架上桌子,准备吃食。爸爸和小姑爹负责最累的活儿,武汉话叫”挎(大致是二声)圆子“。就是给肉泥上劲,肉泥很多,用筷子勺子搅拌根本没用。直接用手,将肉泥砸向脸盘。这个事不能歇得太频繁,讲究一鼓作气。整个过程就是一连串响亮的肉泥撞击脸盘的声音,这和面团的同一运动所发出的声响不同,面团比较干,声音闷沉,肉泥则亮一些。挎好了,下锅炸。炸是非常神奇的一件事,不仅仅是在烹饪食物上,也在制造声音上。足量的热油遭遇各种食材时,产生的声响独一无二。刚开始的时候,圆子还比较安静,呲呲作响,这是沉着的推进。不一会就噼里啪啦起来,副歌开始了。随着被捞起来放到盘子里,圆子们会发生轻微的嘶嘶声,最为美妙,就像收曲时鼓手撩拨擦片发出的余音。等这嘶嘶声也消失了,就可以吃了。大家尝一两个,评价一番。其余的除了要吃到出年,还要这家那家送。小姑妈家炸圆子常在晚上进行,那些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奇特,像是某种仪式。除了炸的声音,过年还有保安街的声音。东湖从小到大都和这条街相伴,总围着它搬来搬去。那是老武昌城的南端,东南不远处就是起义门,往西走十分钟是文昌门,门早没了,地名还在。保安街现在很萧条,许多地方只剩拆迁留下的残砖断瓦,过几年怕是整条街都要没了。可上世纪90年代,保安街复兴路以东的那一段人来人往,是老武昌有名的小商品市场,过年时尤其热闹。保安街的热闹总是一种听觉印象。比如称散糖的声音,铁皮小铲子一铲子下去,铲子和糖纸,糖和糖之间会发出非常复杂的响动。接着大堆的糖落进红白蓝相间的塑料袋里,又会有别样的声音。过年来保安街置办的不只有吃的,还有烟。批发烟的摊子多不胜数,都是一张大方桌支在店前边,一条条的烟层层往上码,最少十几层。一般是四边形的”烟楼“,别出心裁的还会搭个六边形的”烟塔“。卖烟时,店主会利索地从一叠报纸中抽出几张,把烟整理齐整,用报纸包上给客人。整个过程像是一首短小的实验音乐作品,掀起报纸那哗的一声,整理时一条条烟和木桌碰撞发出的咚咚声,包烟时报纸突然被折叠而有的脆生响动。不知道乐器和声效装置能不能模拟出来。这都是初中小学,甚至更早的记忆。那时好像没有标准化的”节庆音乐“,印象里,商店有时会播些内容讨喜的”中国风“歌曲。这个可疑的词在春节合法性大增,姑且用着吧。火风的”大花轿“,韩磊的”走四方“都很常见,不是”我知道她等我的大花轿“式的爱情宣言,就是”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式的人生寄语,和那时人们的想法一样,相对单纯。有一年春节随父母去湖南广西玩,经停柳州一夜。晚饭后步行回住处,唯一营业的一家商店正播刘欢的”好汉歌“。可能因为当时迷《水浒传》的缘故,觉得这歌和过年搭调极了。走在父母后面,一边心里大骂蔡京高俅,一边哼着”说走咱就走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高兴得很。第二天早上就坐车去了南宁,对柳州的印象就是”好汉歌“中四下无人的年夜,和黑夜里哔哔啵啵的爆竹声。过年听歌颂古代农民起义的音乐觉得亲切,或许和长辈们的春节声音经验有关。1967年1月25日,”一月风暴“结束后不久,《解放日报》刊登了上海玻璃机器厂造反派章仁兴的来信(一说此信出自曾和王洪文共同发起成立”工总司“的潘国平),提议不过春节。各地报刊立刻登出类似群众来信,29日国务院发布春节不放假的通知。”革春节的命“自然不能播旧歌,唱废曲。据说除夕晚上,听《白毛女》选段,配合吃忆苦饭。初一早上全家人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后,立刻投入革命生产。列宁说”革命是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盛大节日“。那时候不过春节的逻辑是天天过节,不知道如今厌烦过年的年轻人怎么看这段历史。过年听听《白毛女》电影插曲,或是看看《白毛女》芭蕾舞剧没什么不好,比听”恭喜发财“强多了。刘德华的”恭喜发财“永远和超市里堆积如山的年货一同出现在东湖的春节记忆里。这首讨着所有人好的歌,你还真不好说它虚情假意。但如果节日是日常生活的”例外状态“,这首新千年华人春节第一曲中的”例外状态“的确没劲——难怪越来越多的人不喜欢过春节。在”恭喜发财“的循环下,是大买年货,疯抢红包,倒掉的酒食,疲累的身体,无可奈何的笑脸,以及由"精美"的石油工业副产品构筑的可怕污染。春节似乎把平日躲不了的烦恼加倍砸向我们,也似乎将习以为常的了无生趣特意显现出来。"恭喜发财"的词作者除了刘德华自己,还有台湾音乐制作人李安修。他的职业经历是以整个1990年代为中心,前后三十年,华语音乐建立自身文化工业体系的写照。李安修写了很多规规矩矩,非常流行的歌,很衬刘德华。音乐和时代相互映照,棱角尽失,求钱避险,鼓瑟庸碌,佳曲难存。“恭喜发财”MV里有个细节很值得玩味。“福”、“爱”、“和”、“吉”等祥字从天而降,却全被框在四方格中,一眼望去,像无数个“国”字。而早在新千年将来的1998年,崔健在他的歌曲“春节”里是这么“恭喜你发财”的:还剩下事情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