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我想过很多词来描述车辆厂之于我——不是阶级,不是出身,不是家庭背景,而是一种刻在我身体里的血统。今年一月,我原本要写一篇关于家乡的稿件在春节发出。我没能在春节前写完,带着对稿子的困惑回了家。春节结束后,这不再是一篇必须要写的稿子。没有突发事件,没有戏剧人物,它只是我不得不讲的故事,关于一个女孩和她生命中所有的“不体面”。息工2024年除夕夜,我和我的发小阿晗一起在楼下放烟花。金色、红色、绿色的火花点燃夜幕,加特林炮竹一声声冲上云霄。砰,砰,砰,巨大的炮击声在天空下传来回音。半个月来,这是这座寂静的小区里最响亮的一天。不远处的工厂没有声音,炮仗声响起,灰烟和空气里烧焦的火药味一如往日工厂烟囱里冒出的蒸气。这是车辆厂息工的第七天。我的爷爷、爸爸、妈妈、伯伯、舅舅都是车辆厂的工人,我和阿晗都住在车辆厂的职工宿舍。我从车辆厂医院出生,在车辆厂托儿所学会走路,车辆厂幼儿园教我识字。我是车辆厂的子弟,在认识“子弟”两个字之前我就明白这一点。车辆厂是这座工业城市里十几所老牌国企工厂中不起眼的一所。和它绑定的是火车。造火车,修火车。三四十年前,灰扑扑的火车从铁轨上运进它的肚子里,蓝色棚顶的厂房在长江边次第排开,灰尘,金属,电焊和轰鸣声构成了150万平方米的厂区。三十年前的春节我妈妈是工具车间的一名钳工,她连续加了三天班,在厂里最大的一台摇臂钻床上给火车零件钻孔,年夜饭桌上手抖得拿不起筷子。三十年后的车辆厂里春节不再意味着加班,而是“息工”。逢年过节没有订单,效益不好,职工们待在家里,有活儿的时候厂里打个电话再回去。通常不会有这通电话。息工工资一个月780块。我妈在家里待了一个月,每天坐在阳台看书,浇花,窗外静得可以从20层听到小区里孩子的嬉闹声。车辆厂和职工小区一样安静。十几年前五厂合并,它从市中心搬到四环外的郊区。三层楼高的厂门被拆下,起重机和吊车轻轻一挥,红色大字的厂名和上面的霓虹灯一起从十米高摔下。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它发出声音。新厂房在一片荒芜人烟的平地,大门没有门口的树高。还是蓝色棚顶,红色大字,一整个二月大门紧闭,只有少数员工进出刷卡的脚步声。肉体的声音,不再有金属的声音。我曾经对火车有一种朦胧的亲近感。车辆厂老大门上印着火车的标志,正红的油漆画出一个半圆,圆形笼罩下面的“工”字。这个标志出现在家里的稿纸上,大人的工服上。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时舅舅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悄悄帮我打开锁着的厕所门。我曾经扬起下巴指着穿过天桥的绿皮火车对小学同学说,看到那个标志了吗?以后只要看到那个标志,就是我们家造的火车。车辆厂息工的第18天我坐高铁回北京。我在18岁离开车辆厂宿舍和这座城市,七年里坐了几十次和谐号往返家乡和北京。和谐号的车头没有工字标志。我再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我是车辆厂人。子宫“如果在外面迷路了怎么办?”小时候大人们总这样考我。“打辆的士,就说去车辆厂。”我仰头背出爷爷奶奶教过几十次的答案。为什么别人也知道车辆厂?坐在客厅里的大人们笑起来。我撇了撇嘴,换了个问题:到车辆厂,再怎么走回家呢?刚停止的笑声又出现了,爷爷眯着眼睛摸了摸我的头:“到车辆厂就是到家了。”我的困惑有它的原因。“车辆厂”不只是一个厂而是一整片生活区,有医院,学校,俱乐部,运动场,和从一村到八村的八个宿舍区。我分不清哪里是三宿舍,只知道是“妈妈买馒头的地方”;爷爷嘴里的“老粮店”是街角的超市;“蒙古包”是可以锻炼的小公园,因为公园中心有一座半球形的小楼;眼睛不舒服了要“去找阿晗的妈妈”。阿晗是住我隔壁楼的发小,她爸爸是车辆厂的工程师,妈妈是厂医院的医生。我出生前全家人就已经都是车辆厂的职工。全国吃饭都要靠粮票的时代,车辆厂逢年过节却会发鱼发肉,夏天发西瓜、绿豆、冰糖,冬天发衣服、发呢子布料做大衣。小时候我在爷爷家看到的东西,吃完晚饭回到自己家总能又看见一次:同个牌子的桶装油,同样包装的大米。不用问大人也知道,“厂里发的”。有阵子家里多了好几箱矿泉水,蓝色瓶身的小包装,印着“5100西藏冰川矿泉水”,让人想到电视里放的8848手机。周末我去隔壁单元找阿晗看漫画,她从客厅里拿了一瓶水递到我手上。“怎么你也有这个?”我拧开瓶盖。“那还有为什么,”阿晗也开了一瓶,“还不是厂里发的。”周一上学,班里一半的同学书包侧面都塞着5100。我们已经习惯了在彼此家里看见一模一样的东西。我喜欢去小东家吃饭,去小张家写作业,去阿晗家借最新的漫画,住她对门的小月放了一把自家钥匙在阿晗这儿,要是忘带了就直接来她家拿。我们在车辆厂宿舍一起长大,都被楼下那只叫点点的小白狗吓过,都知道对方家单元门的密码。“幼儿园同学”,我们这样形容彼此,当然,是车辆厂附属幼儿园。幼儿园离厂区只有一条马路,午睡时阿晗总是裹在圆滚滚的被子里悄不出声,我却喜欢伸出头,从她背后午睡房的窗户望向马路对面的厂房。厂房门口有一排临街的店铺,十几个门脸的中间有一座三层高的钟楼。雪白的身体,黑色的指针。钟楼会根据时间报数,我躺在幼儿园的小木床上,盯着墙上绿色的油漆竖起耳朵:先是一串音乐,然后是绵长的撞击声,铛——铛——铛,下午三点,一声不差。我翻身打了个激灵,这种报数方法和《百变小樱》里小樱学校的钟楼一样。我闭上眼睛,幻想自己和小樱一样踩着轮滑上学,路上飘着樱花,在学校门口遇到最好的朋友......我踩着轮滑又翻了个身。“还不睡觉!”午睡老师在我后背重重拍了一下。好吧,小樱的生活不包括这一项。厂里有属于我们的根据地。坐落在五宿舍和七宿舍之间的车辆厂运动场,本意是用来给职工开运动会,我出生后从没看到开过。被灰土填满的四百米跑道被称作“大操场”。跑道中心是宽阔的长方形足球场,旁边有高低杠、给体操选手拉的两个圆环、跳远用的沙坑。绿色的云杉树围满半圈,你也许不知道,它们的树叶像是画里的羽毛。三层水泥台阶做的观众席围住另外半圈,掉漆的青色铁栏杆变成扶手,把鼻子贴在上面会闻到海螺里的潮声。“去大操场”像我们的暗号,发生任何事情了都操场见。我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因为爸妈吵架。我给阿晗和小张打电话,没说别的,声音很低地讲了一句“我在大操场”。我站在台阶的最高层,十几分钟后看见几个小黑点朝我跑来。我踮起脚挥了挥手。“吓死了,”小张一边喘气一边说,“这不没什么事儿吗,还以为你要怎么样呢。”我觉得不好意思,在台阶上抱着膝盖坐下来。大家都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带有弧度的铁栏杆从背后抱住我,像躲在操场的怀抱里。我对操场的依恋里有一种畏惧。从观众席向上方仰起头,仰到脖子都酸了的时候会看到主席台。三层开阔的台阶,红色的瓷砖,红色的天顶。主席台那么高,高到连这么大的操场也显得渺小。我则更小,靠近主席台的边缘都害怕掉下去。什么样的人要站在这样的高处?什么样的人要居于车辆厂所有人之上?是车辆厂本身。厂总是站在马路对面,整整三站公交也走不完厂房的一边。它的肚子里有铁轨,车轮,棚顶,办公室和托儿所,吞掉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的我。每一次见面,厂都不苟言笑地看着我,只向我露出灰尘,门柱和金属撞击的声音,直到我被运送到托儿所深蓝色的玻璃窗前。有一年冬天妈妈带我去厂里洗热水澡,我躲在她的腿后面不敢迈进那个空旷的澡堂。厂好像会吃人,白色的蒸汽像厂哈出的口气,浑身精光的我无处躲藏。我因为寒冷发起抖,厂便从生锈的水管里浇下热水。我从这温暖里得到安慰,却发抖得更厉害。要到很多年后我才能明白,热水是厂的体温。我像一节火车被厂制造,护理,拆开,清洗,不是被运进而是从车辆厂的肚子里长出。厂是我带有子宫的父亲。跑我的父亲在我三岁时离开车辆厂。十年前他刚毕业,在客车解体车间给送来维修的火车做拆装。刚进厂时工资一百,外面工资也是一百。十年后工资七百,外面工资变成了三四千。市场在发展,老国企在减员增效。“有的人停薪,有的上午晃个半天,下午就不用去了。还有的就自己去外面搞点什么。随便当个销售员都有一两千,更不谈广东深圳了。”他那年33岁,从厂里买断后拿了一万块跑去北京,从此和车辆厂断绝关系。爸爸走后的某一天,白色的钟楼突然坏了,一点钟敲了十二下。最开始还有几个工人爬到表盘背面去修,后来黑色的指针被正方形的广告画遮了起来。厂房外的门店一家家关了,我最爱喝的老鸭汤,玻璃门上贴着“门店转让”,“天上人间”ktv的霓虹招牌歪歪扭扭,不再亮起五颜六色的灯。泥水溅上墙根,雪白的欧式石膏柱变得灰扑扑。车辆厂其实是灰色的。站在它面前看向大门,会望见整齐的厂房和背后的长江。江对岸是家乡最繁华的商业区,高楼耸立在厂的身后,好像是它身体的一部分。换个方向,从厂的眼睛看向大门外,马路对面是宿舍区灰色的六层老楼,电线缠在一起从白色的天空垂下。一宿舍是灰的,干枯的爬山虎藤盖满了大半的墙面。三宿舍暗红的砖墙留着斑驳的黑印。七宿舍是爷爷家,每一扇窗下都攒了几十年的黄褐色油渍,滴到窗台下方的地面上。我家住在五宿舍,地标性建筑是一条臭水沟。我出生那年长江发洪水,水面盖过了沟面,冲到一楼的家门口。妈妈抱着我坐在家门口,“就盯着那个水面在门口台阶上晃啊,晃啊,得亏搬进来之前你爸把地基垫高了几厘米。”每年妈妈都会重复这个故事,“你还记不记得?”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记得,但仍能看见。现在我住在五宿舍的新房里,还是在一楼,臭水沟没有了,每年梅雨季淹水还是会漫到家门前。每到下雨天我都写不完作业。对面楼栋的人用脸盆舀水,我的眼神没法从黄色的水面上移开,它离门框只有一厘米。在车辆厂,脸盆往往身兼数职,淹水了舀水,漏雨时接水。妈妈教我自己洗澡,先拿了一个大桶放在水龙头下面,“接好冷水,等水热了再开花洒。”桶里的水用来拖地,拖完地的水用来冲厕所。长大后我第一次住宾馆,淋浴间里没找到桶,那天就没有洗澡。除了洗澡要用热水,其他时候妈妈只会朝一个方向打开水龙头。零下五度的南方冬天,妈妈还是用冷水洗菜、洗碗、洗脸、洗手。每年冬天我都会长冻疮,手指先是发红,然后发紫。有年除夕年夜饭桌上我正啃着鸡腿,对面一年才见一次的远房堂哥看着我的手纳闷:“你的手怎么比鸡腿还粗?”我大三时第一次看到有人用热水洗手。我在国外交换,一起合租的北京室友做饭时把水龙头扒到左边的热水口。她离开厨房后,我把手指伸到水流里冲了一分钟,然后把水龙头扒回右边。节俭几乎成了一种癖好。我擅长计算洗澡水变热的时间,估算每盏灯的亮度范围。一年除夕夜全家正在沙发上看春晚,客厅的顶灯、走廊灯、厕所灯、房间灯全都开着。房间里没人,我走过去一盏盏关掉。我一坐回沙发,爸爸就站起来去把它们一盏盏重新打开。啪,啪,啪。他伸出手掌拍向墙上的开关。“干嘛浪费电啊!”我大声喊他。妈妈拉住我的手,把我按回沙发。我在小学三年级时才知道自己家的准确地址:车辆厂五村。冷水、关灯和冻疮好像都在“村”这个字里变得清晰。我说不出口这个地址,请同学来家里玩只报对面小区的名字(xx花园)和附近的公交站,情愿走十分钟去接。我强调“村”不是村,只是宿舍的简称。晚上送走同学们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睡不着觉:他们真的相信吗?我想去车辆厂以外的世界。家里有电脑后我迷上一个交换明信片的外国网站,给页面上的地址寄一张明信片,国外的一个陌生人也会寄一张给你。我留下家里地址,t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