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野眼】赁居 | 陆蓓容
换个城市打工,首先是要赁居。不想浪费钱,而且怕麻烦,一拖再拖。终于躲不过去,晚春里去看了房子,真真叫尽室蒙尘。下水道臭,水龙头漏,台面裂了三道痕,床板歪了半边,床垫靠在墙面上,手拍上去一层灰。每一面墙上都有贴纸的痕迹,宣告一个孩子曾在此作威作福。油烟机里缓缓坠下琥珀色的眼泪,絮语着上家住客的一饮一啄。阳台下水管道上,居然还挂下一枚红线穿的玉佛坠子,被浮尘沁得通体灰败。
至于我——我没得选。不惟如此,其实也无所谓。早知人生如逆旅,连真正的家也尽力清简,只怕空桑三宿就要生情。暂居的小屋不过是船,不必问它摇到哪里,就更不必求其雅致精洁,只是不能脏。细忖一番:屋子小,自己打扫也不为难,搬家时带去吸尘器、除螨仪、拖把、抹布、清洁剂、钢丝球,好大一袋家伙事,当然都是旧的。踏进房门才愕然:管理方来收拾过一遍了。厚厚的灰已经薄了几层,再不必像预想的那样辛勤劳动。卫生间的地漏也做过处理,污浊气散淡了八分。两扇窗对着开了条缝,风在黄昏里倔强地压扁了自己,往里钻。
人总是在故知的映衬下收获新知。家乡山明水秀,却居于喇叭口形的海湾之内,不算通透,也就少有如此爽利的风。一向没有跨省工作的实感,却在僦居的第一天里,被这风吹得新鲜起来,把所有窗户都推到尽处。余尘在空气里漫舞,灰扑扑的自己已经撂下拖把,立在阳台。楼下两排行道树,对面几栋办公楼,路不吵,人不多,远方一道迎送不休的铁轨,再远处几朵彤云。
雨夜的阳台视野
明明是海一样沸腾的大都市,此时却意外地僻静,像我曾经走过的许多县城边缘。橙粉色落下去,鸭蛋青漾上来,树影在路灯下一撇一捺,不肯休息。我总算折身回房,粗略清理过所有地方,打开了惨白的吸顶灯。这颜色实在不讨喜,但不必换。歪曲的床架,尚且可以用几块钱的辅具来解决,其他麻烦都成了小事,由风吹了它们去吧。
这屋里当然缺少很多东西。厨卫电器全然没有,对我倒不关痛痒,还可以继续拖下去。床头柜、鞋柜,都与整洁的要义相关,打算好下回去买。书桌要长,台灯要亮,再有茶壶与花瓶,差不多就能开张。与人密切关涉的物事本来也有上限。有时候,在自己力所能及的世界里求它的下限,倒能清楚地知道,在每一天里最眷恋些什么。
这是那一天睡前的游思。我当然开窗睡,收获了一身蚊子包,几声火车汽笛响,几道凌晨引擎声。只得不情不愿,在再度鸭蛋青的天色里睁开眼睛,呆想:纱窗是不是必须?可能最终不得不然,但此刻还嫌太丑。抬头看看空荡荡的横杆,忽然觉得少了窗帘。
再进这屋子,是几天后的事了。请善良的伴侣同来,帮忙装好几件家具。绿化带剪枝,花瓶有了用处。学会打水,喝上了茶。从父母家的杂货间里翻出两扇旧纱帘,不能遮光,但是雪白。挂好,开窗,又是黄昏。从这天起,我领略了风帘自卷灯火暗,寂寥书院月渐转,抵得过每一次来来往往,衣化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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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笔会文粹《我也浮过生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