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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公园的树 | 沈嘉禄

沈嘉禄 文汇笔会 2024-01-27

虽然,“黄梅时节家家雨”,但总有“潇潇雨歇”的片刻,我晚间散步的“课目”并没改变。更主要的原因,一是可恶的新冠病毒且战且退,口罩成了“非必要”穿戴设备。二是周边环境的变化让人眼睛一亮,家住大南门外,老城厢焕彩之际,周边冒出了好几个口袋公园。复兴中路有个“小桃园”,中华路有个“花漾园”,外马路有个“藤蔓花园”,南浦大桥下面有个“蓝调花园”,“荡荡过去”十分钟就到了。

南京市区某口袋公园的古树

口袋公园是个新名词,与过去的街心花园异曲同工,利用街区“边角料”,移花栽木,姚黄魏紫,交叉小径,殊途同归,可以满足市民游憩、健身的需求。黄浦区是中心城区,寸土寸金,但区政府还是决定在“十四五”期间新建或改造十余个口袋公园,以此提高区域内公园绿地布局的均衡度,完善城市绿地500米服务半径体系。“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星罗棋布的微空间给出了亲民的注释。

我与太太经常去的还有商船会馆花园。这个花园在南浦大桥中山南路桥堍,商船会馆北侧,不仅为有着三百年历史的文保单位增添了一处耐人勾留的休憩之处,还与稍嫌方正肃穆的老建筑形成了视觉美学上的照应。

一般的口袋公园大多是绿化加步道再加健身设施,顶多再放一件雕塑画龙点睛,调性上多为中西混搭。商船会馆花园这个“口袋”倒像一个八宝锦囊,着意追摹江南园林,老房子拆除时被收集来的一些废旧材料也被嵌入了新景观。脚下青砖铺成的小路,鹅卵石铺成的锦地,太湖石叠成的台阶与驳岸,那种形态与色调,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

绿植的布局与设计也很用心,香樟、红枫、黄杨、苦楝、金桂、乌桕、女贞、石楠、山茶、木槿、紫藤……幽篁一丛也是不可少的。品类繁多,争奇斗艳,真可谓良禽鸣高枝,四季花不败,荷池凝白露,浓岸迷翠微。三棵来自日本的罗汉松大概花了不少钱,枝桠虬曲,金针簇箭,略含妩媚之态,不失矫健之风。

中国园林是一种诗性表达,以微缩山水来寄托文人雅士归隐山林的志趣,所以溪流与池塘是标配。造园主也在这里挖了一个小池,镜面无波,能聚紫气霞色,红蓼白萍,但随清风摇曳。有时候岸石的缝隙中吱吱地喷出两三股白雾,贴着水面盘旋片刻后聚拢,于光影变化中袅袅上升,叫游人欲遮还掩。如果这种突如其来的舞台效果真能引发人们的快感,我也不好意思吐槽了。

池塘边小山头立一个“沐风亭”,隔池筑一座“涵玉轩”,错落有致,风从相应。一溜粉墙是会馆的边界,戏台和大殿的飞檐脊角高出墙沿,不动声色,巧妙借景。山脚下还横着一架石板小桥,石栏不及尺高,汉服美女常在此掬月弄水,拍个不停。

走近一看,两处建筑的匾额、楹联均出自上海书法家瞿志豪手笔。“涵玉轩”的抱柱联为“春报南桥川叠翠,花香翰苑野图新”,从福建蓝田书院借来。“沐风亭”的楹联是“绿树带云山罨画,斜阳入地竹销金”,源自宋诗。一篆一隶,饶有古意。瞿志豪是海上名家来楚生的学生,也是我朋友,读来格外亲切。还要说一句,匾额、楹联的雕刻与髹饰也相当到位。

商船会馆花园既然复刻江南园林,我竹坞寻幽,久久盘桓,形成了一些想法,拟几条献芹于相关部门:

一, 给花园取一个有文化内涵、有淞沪特色、又便于记忆和传诵的名字。

二, 在墙壁或草坪上嵌石或勒石,以一篇珠玑小品来介绍造园缘由及美学诉求。

三, 能否在池中养些鱼,游鱼唼喋,潋滟满湖,就有了动感。池边的湖石可以接引几注清流,形成跌水,产生琴声如诉的声效。

四, 花园全天候开放固然是好,但缺少必要的屏障,游客进入后畅通无阻,一览无遗,少了曲径通幽、渐入佳境的过渡。江南园林素来以内敛、含蓄为上,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在转折、岔开、接引之处常设屏障,有屏障就有“隔”,就能带上循序渐进的节奏,产生“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的戏剧效果。砌几段嵌有花式漏窗的粉墙最好,哪怕是几段半人高的竹篱笆,略带弧度,稍显高低,再引蔷薇、忍冬、凌霄等来一番亲密牵扯,也可自成一景。明代造园名家计成在《园冶》中所言:“夫编篱斯胜花屏,似多野致,深得山林趣味”,就是这个意思。不用担心会影响到它的开放性和共享度,“笃笃转,团团转”不正是身在江南园林的谐趣吗?

香港某口袋公园里放置的石条,供游人和居民休息。这些石条来自古海塘,见证了香港海岸线的变化。

其实我还有一条更重要的建议,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老城厢历史文化底蕴深厚,一百年前成片开发的石库门弄堂房子不多,现存的老房子多为市民购地自建,买一块造几幢,八宝玲珑,别有洞天。缙绅商贾的巨室中围着一个庭院,参天大树或有一两百年风光,枝杆苍劲,撼若龙角,见过小刀会起义的旌旗,听过上海光复的警钟。它们危危乎挺立于山墙屋脊之上,行人举头遥望,油然而发思古之幽情。再比如乔家路原宁海禅寺前一棵七百年银杏,曾经迎来造访梓园的爱因斯坦;蓬莱路上一棵两百年银杏,落下的果实或许砸痛过从梅溪学堂散学的胡适。

多年前我曾向有关方面进言:在拆房时请务必善待这批老树,不能让它颠沛流离,生死由命,也不要将它卖到富贵人家,铜雀春深。可以在滨江辟出一地绿地,将老树移栽到那里,再给每棵树做一块铭牌,告诉后人它“从哪里来”。这样的话,迁居他处的原住民就会心存一份牵挂,从小与他荣辱与共的老祖宗替大家“把根留住”,某年某月的寻根访旧就多了一个打卡点。我还相信,肯定会有人提出认养一棵“故园老树”呢!

我自以为这个建议适用于大多数有“交叉小径”的口袋公园。公园虽小,但要是有一棵百年老树在晨曦晚霞中守望,整个气场就不一样啦。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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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笔会文粹《我也浮过生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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