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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史循证】会客厅里话“同仁” | 方益昉

方益昉 文汇笔会 2024-01-27

学兄在市里高就,信息多,视野宽。伊闻讯我们这帮天涯客,三年后终得返沪,第一时间提议去北外滩“世界会客厅”坐坐。在那里聊聊本埠新气象、新局面,无论视野观感,还是茶点美食,吾等看进眼里,反正都是惊喜。难怪远方游子,被沪人戏称“呒踅踅”。

刚刚落成的会客厅,选址相当有深意。这里面对沪上改革开放地标,有浦江东岸“三件套”矗立在前,背靠外白渡桥延伸下来的黄浦路,此间地盘,早被认证为国门开启的原点。上海开埠的故事,至少可以从150年前讲起,从原点叙事共情眼前场景,沪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相比此处,更适合座谈开放发展前世今生的地方了。

当然,同学间最适宜深谈,又能各得要领的,还是聚焦医学主题,大家比较惬意。虽说活在当下,但每天速成过往。许多案例常常因为欠缺精准记录与严谨反思,一旦试图拨开时空的雾霾重新窥视,难度不亚于实施一台历时2小时的手术,确有必要多谈专业温故知新。

比如说,从会客厅的北向窗户眺望,曾为沪上现代化标杆的同仁医院旧址,就坐落在一街之隔的快速车道边上,蓬头垢面灰不溜秋。同仁医院身上附加了许多西医东渐的学术符号,至今还遗留不少医学史谜团有待摸清,包括汉英名称、今昔变迁、医用设施等等关节。

最初的同仁,设在长治路与塘沽路交界的三角地块上,是沪上第二家由传教士开设的医疗机构。它与最早的仁济医院相似,从未冠以与其汉语词义严丝合缝的英文名称。文献史料中的同仁医院为St. Luke’s Hospital,仁济医院被直呼成 China Hospital,后者有时索性贴块路牌,唤作山东路医院。这样习惯成自然的昵称,出了沪上地界,他人就摸不着头脑。前几年,就连北大医学史教授,也误把阿拉同仁医院,译成硬邦邦的圣路克医院,一时沦为笑谈。

译名不准也就罢了,从来名称名号事小,失节失实事大。如今媒体上大量流传的文字,把这栋地基下沉,又矮又破的待拆三层危房,视作同仁医院创始人吴虹玉投资兴办的杰作。此事涉及沪上现代医学发展关键,倒有必要澄清,以免继续讹传。

1867年,自幼接受西学的吴虹玉,结束9年美国游历,回到故乡上海,时年33岁。他拿出100美元,筹建小小的同仁医馆,使出旅美学艺期间,获得的种痘防疫、小病诊治等技术,为教会快速招募大量信众。1880年,吴虹玉再从本地华商处,募集上万银洋,在租界中心三角地块,扩建规模可观的同仁医院,聘来职业传教医生主掌院务。他曾这样表述初衷:

因忆1867年时,虹口地方始立同仁医院,仆躬襄其事,20年来颇深阅历……仆任美监督会传道之职,宣讲之下兼习医理,迨传道内地,即本生平所得者以疗治各症,自觉颇有胆识,不至毫无把握,计在江湾等处十余年,嘉定三年,疗人之疾,近则左右廿里,远由百里而来者,共有三万余人……仆即于治病之时,每隐寓劝勉之意,而耶稣圣道传播于是益广矣。

吴虹玉无疑是医学传教的忠实信徒,但在他撰写上述文字的1887年,由外国传教医生组成的博医会已经面世,代表该组织的文恒理博士,却在《博医会报》(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刊出与老法传教医生稍有区别的宣言,这位同仁医院院长明确指出:

本医会创设之故有四:其一,务欲诸医各将平日所阅华人病情,暨一切施治之法普告医会,俾后偶遇对同之症用药有所折证,以期立起沉疴。其二,务欲将西国医学之精微疗治之神妙,尽情推阐揭示华人,俾华人多所歆动,以冀医道遍行于通都大邑,下至僻壤遐陬。其三,欲用医道以广传道,去其身病,即以发其信道之心,自能尊奉福音,渐祛心病。其四,欲将中国所有奇难杂症为西人所无者,悉告之现居西国诸医,俾互相参究,得以精益求精,登峰造极。

如果说,19世纪初叶的早期传教士以医学作为吸引信众的传教工具,那么到了20世纪初叶,即使在传教医生圈内,这样的传统理念也开始松动。《博医会报》出版宣言暗示,传播上帝福音,已经不再成为职业医生的从业首选。博医会旨在逐渐去宗教化,在临床实践中融进医学人文与科学精神。

1907年5月,博医会直接将《博医会报》英文名称中的传教标记missionary删去,以突出医学立场。随着沪上国门逐步开启,医学带来的社会进步,首先体现在人性化上,其直接效益是,为沪上民众身心健康带来机遇。

再过十年,博医会开始与新组建的中华医学会合并活动,直至慢慢退出中国医学界。上述医学去宗教化的过程,历时约四分之一世纪,同时凸显中国医学精英凭借本身能力,发奋自强的强盛模样。值得强调的是,中国医学联盟最终压制住了外国在华医学势力的扩张,一定程度上依托了全社会多领域的开放进步力量,最后在科学立国的宏伟愿景中成为现实。

如今再度审视“同仁”,必须重视其中医学史层面的转折性意义。修建全新的同仁医院三层大楼(上图),前后历时一年,于1904年10月26日正式开张。院方通过媒体明确宣告,该院美籍医生杰夫瑞家族,通过位于费城的慈善基金,参与修建大楼与添置设备的主要捐赠,同仁项目更像着眼生命关怀的中外文化交流。

中外来宾云集的开张当日,年逾古稀的吴虹玉,并未出现在简短而隆重的仪式上。来宾们应邀参观医院当时配备的,世界最领先的X光技术体检室,基于医学最新进展设置的病理检验室和无菌操作室,在手术室中安置了专用的冷热水系统,并为特需服务配套一流病房。

1903-1904年间,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的三位早期杰出毕业生颜福庆、刁信德和俞凤宾,都先后在刚刚落成的全新同仁医院担任住院医生,其中刁信德还被医学院正式聘用为皮肤科专业课程的讲师,这是中国学者首次承担医学院临床教职,开创史册。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虹口地区成为被日寇蹂躏的重灾区,同仁医院从此一蹶不振。以后沪西愚园路上,被冠名同仁医院者,与医学史上辉煌的同仁医院,并无直接继承渊源。孤岛期间,即使培养出无数医学名家,出掌过圣约翰大学医学院院长的刁信德博士,也宁可在大西路(今延安西路)名气尚小的宏仁医院(今华东医院)执业,同仁人的气节,可贵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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