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诗海 | 明清别集的特殊命名及文学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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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速递 |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20年第4期目录摘要重启科技与人文的对话文明新曙光下的科技人文与大学之道——钱旭红院士访谈理论前沿齐卫平 , 柴奕 | 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型政党制度的国家治理优势文化哲学刘京希 | 中西文化互鉴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以政治生态学为视角高力克 | 中国人的家:梁漱溟论中国文化之特质文学研究陈大康 | 《西游记》主题说的百年变迁——兼论“主题”概念的理论意义
摘要:明清时期大量别集命名,或未提供作者信息,或未揭示文集属性,甚至两者皆付阙如,以致无法从命名上判断其是否为文集。这些特殊命名,多为作者精心淬炼而成的"文眼",近乎文章标题,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其意义远不止提供目录学信息,而是承担着记载个人经历、展现时代背景、抒发作者情志、揭橥文学观念等功能,具有丰富的文学史意蕴。
关键词:别集;命名;文学史
作者简介:何诗海,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类书叙录、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9ZDA245);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明清别集编纂体例与文学观念研究”(项目编号:17BZW010)
原文载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20年第四期
目录
一 记载个人经历
二 展现时代风云
三 抒发作者情志
四 揭橥文学观念
书名是了解书籍性质、内容或特征的第一道窗口,也是图书编纂体例的重要组成部分。清钮琇《觚剩续编》曰:“著书必先命名。所命之名与所著之书,明简确切,然后可传。若意尚新奇,字谋替代,一有谬误,遂生訾议,不可不慎也。”可以说,著书重命名,命名以简明确切为尚,是古人的一般风气。别集编纂自然莫能例外。
就别集命名言,大约自六朝开始,已逐渐形成一定的规范,通常包含两部分内容。一是用以宣示著作权的姓名、字号、斋堂号、籍贯、地望、官名等,二是用以揭橥别集属性的集、诗集、文集、稿、钞、录等语词,如李白《李太白集》、韩愈《韩昌黎集》、卢仝《玉川子诗集》、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郑樵《夹漈遗稿》、汪逸《北笥存稿》、沈德潜《归愚文钞》、蔡复午《西碛山房诗文录》等等。当然,也有不守常规、“意尚新奇”的命名。如南朝张融《玉海集》,未在命名中提示作者信息,但集名取“玉以比德,海崇上善”之意。宋晁补之、明王佐、清释蕴上都有《鸡肋集》,其名用《后汉书·杨修传》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之典,有自谦意味。这种别有意味的特殊命名,一般都是文集作者自己拟定,后人为前人编集,则多用常规、平实的命名方式。另外,就时段看,明代以前的文集,虽已出现特殊命名,但数量较少,形态也较单纯;明清时期,则俯拾皆是,千姿百态。有些集子,如明任环《山海漫谈》、庄起元《漆园卮言》、凃伯昌《凃子一杯水》,清平步青《樵隐昔寱》、曹尔堪《客装》、俞楷《俞子第一书》、唐英《陶人心语》等,从命名根本看不出是诗文集,而更像专门著述。这些特殊命名,为考察明清作家的人生经历、思想性格、文学观念、时代背景等,提供了别致的视域,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一、记载个人经历
以文集命名记载人生的某段经历或境遇,在古人文集编纂中是常见现象。早在南朝,王筠自编文集,即以一官为一集,计有《洗马》《中书》《中庶》《吏部》等集,每集十卷。唐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宋徐铉《骑省集》、陆游《渭南文集》等,都与作者仕途相关。明清时期,这种以仕宦履历编集、命名的现象更为普遍。如明杨德周《铜马编》二卷,是作者任福建古田知县时,入觐京师,往返记程之作。古田至京,山遥水远,一路上“舍舟遵陆,度天堑,涉濠梁,逾淮泗,涉齐鲁,以望燕蓟”,风尘仆仆,鞍马劳顿,“比至京师,入春明,瞻铜马,仰宫阙之㟴峨,睹衣冠之辐辏,虎拜稽首天子万年而后喜可知也”。可见,“铜马”是帝京景物的象征,杨德周拈出此物以名其集,以纪恩荣。又,清马慧裕曾奉命督工治河,“感寒服药,汗后畏风,旬余不能出门户;偶思治河诸务,或即室中小物,信口成韵,竟得百首,兴遂不可遏”。病愈之后,于督工之暇,“亦复日成数首,至二月中旬,竟得三百余首”,遂编次成集,名为《河干诗钞》。集名记载了一次特别的职事经历。又,清费锡章《一品集》所录,为奉旨出使琉球时所咏之诗,“盖以途路所经,三月杪行抵吴门,得诗六十余首。汪中丞梅岩前辈题曰‘一品集’,纪恩荣,且志期望也”。据《清史稿·仁宗本纪》载,嘉庆十二年(1807)秋七月,天子命编修齐鲲、给事中费锡章册封琉球国王。查清代官制,各科道给事中满、汉各一员,品阶时有变化,顺治时阶次最高,满员正四品,汉员正七品。即以最高的正四品论,因出使而骤至一品,纵为临时晋阶的权宜之策,也可谓天恩浩荡,无上荣宠了。如此恩渥,官场罕见,似乎也预示着辉煌的未来,故吟咏出使之诗,尽管只有六十多首,也不嫌单薄,编纂成集,名以“一品”以“纪恩荣,且志期望”。其感恩戴德是真诚的,且不排除有炫耀心理。
炫耀仕途腾达或荣膺圣眷,这种心理,在明清士人中并不罕见。如,明嘉靖年间,昆山周广以其仕宦经历编集,“自释褐以前曰《初稿》,官县令时曰《鸣琴稿》,御史时曰《排云稿》”,“官江西时,曰《揽辔稿》,曰《阅江稿》,视学福建时曰《外台稿》,官巡抚时曰《内台稿》,官刑部时曰《邦禁稿》”。如此一官一集,未见文采出众,只见官资深厚,文集命名中尽显顾盼自得之态。又,康熙年间,甘肃布政使朝琦以其吏才,得天子赐书“松岑”,意谓“天寿平格,贞松似之”。琦即自名其集为《松岑集》,以志殊荣。乾隆年间,吴锡龄有《容与集》一卷。“容与”,语出《九歌·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后世多释为雍容自得状。吴锡龄是乾隆四十年(1775)状元,据翁同龢《容与集跋》,此集乃吴氏“癸巳南归客游之作,其时以中书舍人直枢廷,年才二十一耳”,“先生清才早达,既入翰林、直史馆,骎通显矣”。可见,以“容与”名集,足见吴氏少年巍科、平步青云的志满意得。类似的炫耀自得,虽是人之常情,但衡以儒家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的君子人格,究嫌鄙俗尘下。
与此种鄙俗形成对比的是,有些士人虽官运亨通,位极人臣,却无夸耀之意,反而在文集命名中突出其受挫经历。如明初黄淮有《省愆集》二卷。淮字宗豫,号介庵,洪武三十年(1397)进士,授中书舍人。燕王朱棣称帝后,与解缙、杨士奇等人共值文渊阁,专掌制敕,后转任翰林院侍读,永乐五年(1407)进右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登第十载而位至台阁,可谓春风得意。永乐十二年(1414),黄淮遭汉王朱高煦诬陷,羁诏狱十年,直至仁宗即位,始得出狱,旋官复原职,又进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学士。淮遂整理狱中所作诗文,釐为上、下两卷,名《省愆集》,以志遭遇,且反省己过。四库馆臣评曰:“此集乃其系狱时所作,故以‘省愆’为名。当患难幽忧之日,而和平温厚,无所怨尤,可谓不失风人之旨。”充分肯定了黄淮的胸襟和器识。此种器度,与自矜阀阅者不啻霄壤之别。又,明谢迁有《归田稿》八卷。《四库全书总目》介绍此书曰:
迁字于乔,余姚人,成化乙未进士第一,授修撰,官至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谥文正,事迹具《明史》本传。迁之在内阁也,与刘健同心辅政。史称其秉节直谅,见事明敏,天下称为贤相。其文集全稿,嘉靖中倭乱被毁。此集乃其致仕以后及再召时所作。自题曰‘归田稿’,以授其子侄者也。
谢迁与李东阳、刘健并居内阁,同心辅政,促成弘治中兴,天下誉为贤相,谢尤以刚正不阿著称。武宗即位,宦官刘瑾擅权,谢迁多次“触危机而罔恤,当逆锋而直犯”,上书弹劾刘瑾,请诛阉党,未果,遂与刘健一起辞官归田。及瑾败,朝廷屡召迁入阁复职,不得已而奉命北上。《归田稿》即辞官后和再召时所作,而以“归田”命名,且授集子侄,显然不为夸耀富贵,而是以风骨气节勉励后人。
仕宦沉浮固然在文集编纂中打下深刻烙印,然而,古代多数士人无缘功名,即使曾经出仕者,家居生涯也往往久于仕宦经历。故更多文集命名,记载的是官场之外的寻常经历。如宋吕南公《灌园集》、戴昺《东野农歌集》即以家居生活或耕种经历名集。明清时期,这种现象更为常见。明张涵《奚囊蠹余》二十卷,录诗赋十卷,文十卷。其自序曰:“奔走四方三十余年,每以一囊自随。凡得简札诗帖,俱纳其中。积久蠹蚀,因取其字画稍全,章句可读者,录出成帙,故名曰《奚囊蠹余》。”集名透露出作者生平创作状态。又,明李光元《市南子》二十二卷,录诗四卷,文十八卷。吴士元《市南子叙》解释集名曰:“曷名乎‘市南子’也?大宗伯愧菴先生少居市之南隅,所有论著,自托于宜僚弄丸之指,而遂以是名其篇,故称‘市南子’也。”集名记载了作者少年居处之地。又,清方潜曾主讲胶西书院三年,遂将三年内所拟程文二十篇并讲义十二篇,汇为一集,名《胶西课存》。云泉居士《置书怀袖》收录与曾经共数晨夕的挚友的书信,“每当同心离居,搔首延伫之际,惟取往来书札披阅数过,或论诗文,或议时事,或谈山水,或道家常,因其书想其人,觉其人之须眉罄咳,一一如在目前”。这些生活经历,就宏大历史叙事来说,都无关紧要,却在个体生命历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故借文集命名以留存之,为后人考察作者的生平、经历、交游等,留下了珍贵线索。
二、展现时代风云
不管宦海沉浮还是日常生活,都受制于时代环境。常态社会下的个体经历,与改朝换代、战乱饥荒等特殊时局下的经历、体验,往往天差地别。明清时期,许多文集命名,如《石头恨血》《化碧录》《悯忠草》《劫余励存》《灾余杂咏》《删后诗存》等,个人命运中翻卷着历史风云,回荡着时代浪潮,对于认识某些特殊的历史时代,理解这些时代士人的特殊遭遇和心态,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如明末耿章有《石头恨血》二卷,卷一为疏书,卷二为诗歌,皆作于明亡之后。耿章,一名耿章光,明末山西巡抚耿如杞之子,崇祯间任曲沃知县。甲申之难,社稷丘墟,福王朱由崧于南京建立南明政权,补章职方司员外郎,督理四镇军务,不久晋尚宝寺卿,掌符玺印章等。翌年,清军攻克南京,章遂剃发为头陀,隐居避世,而心念故国,“一二故老遗民,时时来过从,泣鹃悲黍,呜咽陈叙,其或闻风慕悦,往往用大言相感发”。如此数年,终为告密者牵引,被捕遇难。章被逮日,其妻、妾以及旧属赵之胜夫妇、仓头陆向夫妇等并投井而死,状极惨烈,不忍缕叙。家难之后,其侄耿道见搜求遗墨,手勒成编,题为《石头恨血》,以表彰忠烈,告慰英灵。“石头”,即石头城,弘光朝都城南京,喻故国江山;“恨血”者,谓国破家亡,饮恨喋血。集名鲜明体现了明清易代之际,耻事新朝的故国遗民回天乏力、沉痛悲怆的内心世界。又,曹大镐《化碧录》一卷,录文11篇,皆书信,如《初请死书》《再请死书》《三请死书》《与长兄彰书》《与家人书》等。另有诗8首,补遗2篇。蒋淦生《曹京山先生化碧录序》曰:
庚寅夏,四营兵溃于邵武之禾坪,大镐以生辰设宴,召诸将会饮,为大兵所袭,被执泸西山中。解至章江门,不屈死。兄大铨与中表檀达祖相继殉国难。大镐在狱时,裂衣襟幅,刺血修家书,处分后事。既见戮,兄大鉴赉书函首以归葬曹村东阬岭下。厥后桂孝廉超万尝上笺仪部,为大镐暨马副将应魁、汪副将思诚、程参将宗熹请崇祀忠义祠。道光己酉,漆明府日榛议修邑乘。曹氏裔以大镐血书并遗诗送志局。血色绀碧,惜为蠹鱼所蚀,文多残缺,读之凛凛有生气,以视杨椒山预书遗嘱,无不及焉。暑夜挑灯,录成副本,颜曰《化碧录》,取苌弘血化为碧之义,亦先生感愤诗语也。
曹大镐为易代之际抗清名将,曾受桂王朱由榔命,收复被清军占领的江西诸郡县,攻城夺寨,每战必胜,被授予总兵官,旋升为直、浙、江、闽四省总督,节制三十六营文武百官。顺治八年(1651),领兵出闽,于邵武遭清兵伏击,兵败被俘,解往章京。清军劝降,不屈而死。狱中曾三上《请死书》及与家人书,表达百折不挠、以死抗清的决心。蒋氏序文,记叙了大镐艰苦卓绝的抗清活动及慷慨赴义的历程,也介绍了曹氏后裔搜集遗作编纂文集的经过和文集命名的含义。“化碧”,用《庄子·外物》苌弘死后血化为碧之典,后世多指忠臣烈士所流之血。曹大镐本人有《感愤》诗,也用了这一典故。诗曰:
文星黯澹照焚阑,万里霜飞玉叶残。
沧海未蒙新日月,洪都谁念旧衣冠。
怒看宝剑肠犹热,事到伤心胆亦寒。
有血不教终化碧,留随风雨洗长安。
诗歌主旨,与《请死书》等一致,而“有血不教终化碧”,则活用典故,翻进一层,倾诉坚如磐石、矢志不渝的复国之梦,情感更为深沉、缱绻。集名“化碧录”,显然契合曹大镐的抗清经历和铁血丹心,也是对众多抗清烈士的歌颂和悼念。
除了易代之际,咸丰初爆发,持续了十四年之久的太平天国起义,也对社会秩序和士人内心世界造成巨大冲击,并形之于文学创作和文集编纂。如严正基有诗集《悯忠草》(不分卷),吟咏咸丰年间与太平军作战死亡者。其自序曰:
《悯忠草》若干首,录咸丰元年以来遇粤寇之变而死者。死非一时一地,又不一状:或临阵丧元,或守城殉难,或挺身骂贼被戕,或抗节不降婴害,或闻变合家就义,或受伤越日陨生,或在事积劳物故。总之,捐躯报国者为死事疆场之臣,尽瘁从公者为没于王事之臣。死不同,而所以致死之心则一也。然其中亦正不能无别:有心迹蔑以自明,而为谤议所诋诬者;有形势断难有济,而为同侪所挤陷者;有遗行为世诟厉,而以得死为晚荩者;有生前因人牵率,而以过举自悔伤者;且有地关东南险要,必须标出以显盖猷者;人系时局安危,必得表章以存。公道者为之准情酌理,原始要终,不狃成败之迹,不狥爱憎之私,著其大节,略其小疵,庶几直道犹存,公论不泯,亦《春秋》善善从长之遗意焉。
从序文可以看出,作者关心时局,伤悯战乱,收集了众多战乱中恪守其职、舍生取义者的事迹,尽管其地位身份、遭遇处境、个人心态和临死细节各各不同,而同归于尽忠国事,大节昭昭。《悯忠草》的创作和编纂宗旨,正如集名所揭橥,在于伤悼亡者,表彰忠义,以见“圣朝养士二百余年,敦崇忠节,正气郁蟠,荩臣义士林立,足以光昭日月,辉映寰区”。其编纂体例,每诗皆以人名为题,如《广州副都统乌兰泰》《直隶天津镇总兵长瑞》《江苏镇江营参将袁贵》《广西全州知州曹燮培》等,诗后附有人物小传,介绍其生平及遇难经过,可见作者意在以诗传人,诗集兼有史传功能。在此书后序中,作者进一步提到,“其中名公钜卿,事传国史,原不藉区区一诗,而产自边徼僻乡,人为厮养贩竖,或死不在通邑大都,虽碧血湛郊,丹心贯日,弗为士大夫所称,不过与草木同澌灭耳”。可见,《悯忠草》不仅关注士大夫,更关注那些出生乡野,地位低下,虽忠义死节而默默无闻小人物的事迹,庶几补国史之不逮,以“发潜德之幽光,励忠贞于奕,或于世道人心,不无少补焉”。又,伍承钦《灾余杂咏》二卷,主旨也是表现战乱。其自序曰:
《灾余杂咏》者,记事而已,非敢言诗也。癸丑以前所作,悉付劫灰。嗣于流离转徙间,凡有感触,拉杂识之,藉以道性情耳。
“灾余”之“灾”,指癸丑之难(1853),太平军攻克武昌,继而破九江、安庆、芜湖,直至占领南京,定为都城。诗中多记载时事之作,如《避贼山居四首》《城陷书愤六首》《别金陵十六韵》等,呈现了战乱中的重要历史场景及诗人的内心感受,可谓诗史,故自序称“记事而已,非敢言诗也”。
除了易代和战乱,清代严酷的文字狱也给文人创作和文集编纂带来深刻影响。陈梓有《删后诗存》十卷,其自序曰:
诗以怡性情,而性情每丧于诗。自八世以后,汩于声色名势之途,而谬托于风露月云,以自文其陋。于是诗愈工而性情愈不可问矣。余之诗只以自娱,而世不以为工。惟吾畊余子每读辄击节,或相对涕下不自知其何所触也……畊余死,世无好予诗者,余诗何足存?己酉秋,因悉取箧中惬意者付之火,其他应酬诸作不足焚者,稍稍编次,题之曰《删后诗》,以示门下群从辈。夫精华去而渣滓仅存,余之诗良可哀已。呜呼,畊余而可作也,安知不哑然大笑。夫焚者之不焚,而不删者之真删也,又安知后之人不以存者之可删而转忆夫焚者之必不可焚也。夫自性情言之,虽自目为精华,犹之渣滓而已。存耶焚耶,又何足论哉。
陈梓主张诗歌要发抒真性情,不能因声色名势而汩没自我。他自己就创作了不少让挚友击节赞叹、相对涕零但不为世俗欣赏的作品。挚友死后,再无知音,遂把自己最惬意的性情之作付之一炬,而编次没有传世价值的应酬之作留存于世。这种“精华去而渣滓仅存”的反常现象,前世罕见,实在启人疑窦。而作者又明确把这种反常点出来,并感叹“良可哀也”,可见有不得已的苦衷。究竟是什么苦衷呢?这要联系时代背景和陈梓的思想性格来考察。陈梓性刚正,敢直言,虽生活于康乾盛世,却激烈抨击满人之得天下。随着文字狱波及面越来越广,越来越血腥恐怖,陈梓显然感受到了巨大压力,不得已删除了那些纵情歌哭但很可能触犯时忌的作品,只留下一些无关痛痒的应酬之作,故自叹“可哀”。但作者对此又心有不甘,故以集名和自序隐晦、曲折地表达出其内心挣扎,为后人认识自己和时代留下线索。在作者心中,所删者才是精华,是真正有传世价值的,却不得不删;所存者是渣滓,无关痛痒,本当删削,却得以留存。这种显而易见的荒唐与悖论,无疑是作者刻意留下的线索,引导后人去猜想所删内容,并探究其原因,从而更真切地认识、感受那个时代的沉重压抑和士人的独特心态。“删后诗存”这一富有张力的命名以及诗集序文,为此种认知提供了意味深长的时代信息和语境暗示。
三、抒发作者情志
借文集命名发抒情志,也是文集编纂中的常见现象。除前文提到南朝张融《玉海集》外,唐王棨《麟角集》、宋施枢《芸隐横舟稿》、高斯得《耻堂存稿》等都属同类性质。明清时期,此类别集更是层出不穷。尽管触发情志离不开个人经历、境遇等外在因素,但这些文集命名的关注点,显然不是某具体事件、经历,而是发抒久蕴心中的情感,表现作者的志趣、人格等。明周履靖有诗集《野人清啸》二卷,又名《闲云稿》。两个名称,都体现了作者幽居山野、遗落世事的隐士心态。周秉《闲云稿后序》称履靖为“梅墟周山人”,“其中惟有烟云竹石,鱼鸟麋猿,往来于胸次而已,故其诗翛然而出,翛然而入,情境俱忘,工拙无倪,不道墨人一字”,赞美其清静自守、不染尘俗的高洁人格及诗品。又,清方潜《顾庸集》十二卷,如只看集名,很可能误“顾庸”为作者,其实是用了《中庸》之典。自序曰:
孔子曰:“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又曰:“言顾行,行顾言。”言恶可易哉!修辞立诚,君子所以居业也。淫于释者,其辞肆。淫于老者,其辞旷。总之,不安庸,不顾行耳。集曰“顾庸”,以策其后。而丁巳以前,汇存一册,聊识向误多歧,不免于肆与旷云。
作者坦陈曾受佛教、道家思想误导,流于淫和旷,所幸迷途知返,重申儒家修辞立诚、中正平和的为人、为文标准,故以《中庸》之典名集以自警诫。
儒家思想是古代士人安身立命的根底,即使受佛、道影响者,也往往是兼容并收,其人生理想、立身行事、道德伦理等,也很少彻底摒弃儒学教义的。清俞益谟有《青铜自考》十二卷,为诗文集。“青铜”指青铜峡,位于黄河上游,作者家居所在,因以自号。那么,“自考”有何寓意?自序曰:“其自考云何?余少寡学,无所见闻,偶尔蜗涎留壁,鸿爪印沙,仅以验一己之居恒臧否,职修勤怠,非敢持此以问世,窃附著作之林,而妄与夫立德立功立言之选也。”可见,“自考”即反躬自省,考镜善恶得失,是儒家进德修业的传统路径。尽管作者表示不敢附著作之林,妄与三不朽之选,其实,这种谦逊,恰恰说明他所在意、追求的,正是儒家传统价值观,并为此勤勉自持,毫不懈怠:
吾人日读古人书者,考厥古人立心行事也。苟一己之居恒臧否,职修勤怠,茫无稽验,何异舍己田而芸人田,无乃蔽甚。余之所为自考者,自筮仕至于今日,积经三十余年。蜀巅之蚕丛鸟道,粤峤之瘴雨蛮烟,六朝金粉之墟,燕赵悲歌之域,迄于云梦洞庭之广野,沅芷湘兰之奥区,岖嵚坦彝不一途,荼苦蔗甜不一境。居偏裨而为禀奉,叨节钺而为设施。敬慎之奏飏者几何章,咨檄之详核者几何事。或写遐心于尺牍,或拈俚咏于芳时。好丑异态,喜愠殊情,昔之所是,未必不为今之所非。今之所予,又未必不为后之所夺。举生平之立心行事,瑕瑜厮溷,指摘无凭,非藉自有灵明,质证畴昔,指爪岁月,悠悠浮生,忽忽不几等之蜉蝣,旦暮蠢然食息也乎哉!余云自考,实非矫诬。
可见,作者读书作文,家居出仕,乃至一言一行,喜怒哀乐,无不反省是非,稽验得失,庶几去恶从善,日新其德。难能可贵的是,如此严格自律的修身养性,坚持了三十多年而不懈怠,可见作者是虔诚、笃实的儒学践行者,《青铜自考》是作者一生勤勉践行其儒家理想人格的实录,绝非空谈仁义道德或心性修养的矫诬自饰之辞。
传统士人多有强烈的用世之心。修齐治平,是儒士的人生目标,也是其诗文反复咏叹的主题。明朱纨《甓余杂集》十二卷,集名典出《晋书》卷六六《陶侃列传》:“侃在州无事,辄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于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其励志勤力,皆此类也。”黄绾《甓余杂集叙》曰:“嗟乎,公真志士哉,公真忠孝人哉!夫谓之甓余者,托运甓以励志,又以其余集此也。盖小可占大,远由迩求,此编先之。”可谓深契朱氏之心。又,清孔传铎有诗集《申椒集》二卷。集名语出《离骚》:“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茞。”顾彩序引王逸注曰:“申,重也;椒,香木。其芳小,重之乃香。言三后之纯粹,其德犹必举贤自辅,如申椒之重沓而争芳也。”可见,孔传铎以“申椒”名集,继承了《离骚》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作为袭封“衍圣公”的孔子后裔,其心志也与屈原相通,不仅自己在德业上奋发自励、勇猛精进,还要广结同志,遍求友声,长养善类,庶几风从响应,化育天下,所谓集众芳以成其香、“求其类以相资者”。这既是孔传铎的个人志向,也是衍圣公的职责所在。《申椒集》之命名,即蕴含了这一主旨。
用世之志,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面前,往往饱受挫折和打击。壮志难酬、怀才不遇遂成为古代文学反复吟咏的主题。明刘荣嗣有《剑吷》五卷,集名典出《庄子》“剑首一吷”,比喻微不足道的言论。荣嗣为晚明大臣,与左光斗、杨涟、鹿善继等不顾安危,力排魏珰,声著朝野,后因督理河道被诬入狱,事功受挫,故借《剑吷》以纾“精灵之郁气”“患难之哀音”。“剑吷”一语,以自谦自贬的方式,表达“老臣忧国苦心不能见谅于明主”的抑郁和无奈,无愤懑激越之气,可谓“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沉郁悲壮而不邻于激”,深得大臣之体。又,明许以忠《希骥鸣》一卷,录五言律诗三十首。卷首曾绍芳《希骥鸣引》云:“余尝悲骥足之不展,不得已而有鸣,属意于同志许君信之和之也。乃君信援笔而成三十韵,命曰《希骥鸣》,且识数言于章末,更觉可人心意。”解释了触发此集产生的机缘,即襟抱未开的感慨。所谓“识数言于章末”,指许以忠在卷尾题有识语,其文曰:
先是,京兆曾公时迁别驾之阶,犹非展足之地,意似不平,托骥而先鸣者,谬以许生为同调,因命依韵而和之,是谓《希骥鸣》也。大约前数章鸣幼而权奇,颇有名驹之誉。次数章鸣长而超轶,猥蒙神骏之称。顾历试风檐,未叨一第。幸策名天府,得绾半纶。虽用以识途,实惭乎负乘。奔碮多刺,叱去应宜。讵加光禄之衔,实假幽并之策。事出望外,喜动私衷。以故末后数章,不觉尽露舞蹈不羁之态,自顾非长驱远到之才。嗟嗟,许生技止此耳。
曾绍芳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初仕乌程县令,累任通判、户部主事等,长期屈居下僚。文中所谓“别驾”,本指汉代始设的州刺史佐官,又称别驾从事,唐后废置。自宋代开始,各州设通判,职任似别驾,后世遂以别驾为通判之习称。曾绍芳虽由县令迁通判,然州郡佐官,非其所愿,故借咏骥足之不骋以“述升沉显晦之遇,叹古今名实之殊”,又命其友许以忠依韵和之。以忠虽自幼颖异,而科场更为坎坷,屡试文闱,未叨一第,后虽以贡士出仕,也是久伏下僚,故绍芳引为同调,时有唱和。《希骥鸣》和诗三十首,虽有因加光禄之衔而喜出望外的内容,但更多作品,是吟咏怀才不遇、科场蹭蹬的坎坷经历,所谓“自顾非长驱远到之才”“许生技止此耳”等,表面自谦自抑,实际更多的是牢骚不满。而集名“希骥”,即仰慕驰骋千里的骐骥,也曲折体现了这种心态。又,明清之际,李生光有诗集《西山阁笔》一卷,情感更为沉痛。生光自幼颖异,不仅其父“固以光大属望”,本人“亦私怀妄志,不欲自负”,“无奈命与心雠,颠踬者屡屡,困顿者如故”,沉潜八股数十年,而无缘科名。尽管如此,“犹思鲁阳之戈可挥,不甘空老牖下”。无奈甲申之变,天崩地裂,彻底断绝了仕进之途,“向来热肠,顿成灰冷;于是蛰卧西岩,自类于山僧野道,不复问人世事矣;偶有所感,发而为句,非裁诗也,聊以舒泄腔子中悲愤愁郁之气而已”。又有邻老以诫以作诗无益,遂决意“谢管城子于高阁,不复敢从事于斯矣”,并“将往时所吟,名其帙曰‘西山阁笔’云”。可见,“西山”即西岩,作者晚年隐居之地。“阁笔”即“搁笔”,表示废辍诗文,不再吟咏的决心。这种决心,体现出读书人对传统士大夫理想的彻底绝望和哀悼。导致绝望的,既有科场坎坷的个人因素,也有山河易色的时代悲剧。
四、揭橥文学观念
明清时期,还有许多别集的命名,体现或暗示了作者的文学观念、立场及特定时期的文学思潮。明顾梦圭有《疣赘录》九卷、《续录》二卷,集名语出《庄子·大宗师》“附赘县疣”,喻累赘无用之物。顾氏致仕家居后,潜心“考求六经孔孟之旨”,深悔自“弱冠入仕,不能讲明实学,区区徒取魏晋诗人之余,摹拟锻炼以为工,少年精力耗于无关之地”,实乃道之累赘,故以“疣赘”名其集,以示追悔和警诫。其中虽不乏自谦、自抑成分,但足以显示其重道轻文、重学轻文的价值观。又,明周汝登《东越证学录》十六卷,前五卷“会语”,记录周氏师从王畿时的师门讲学之语,后十一卷收录各体诗文。从篇幅看,诗文显然为主体。然而,周氏编集时,不但以讲学内容冠首,更以“证学录”名集,使文集貌似著述,诗文沦为学术的附庸。可见,周汝登更看重其文集的思想、学术价值,更愿以心学传人而非文人面貌呈现于世。这种观念,自理学兴盛后,一直有着广泛影响,对诗文和文人地位造成了极大冲击。
明清时期的诗学思潮,有一条主线,即盘旋、激荡在复古与反复古之间,而复古思潮内部,又有宗唐宗宋等分歧。这些分歧、争议,在别集编纂和命名中都有所体现。如明丁养浩有诗集《西轩效唐集录》十二卷,集名“效唐”,即取法唐人之意。自高棅《唐诗品汇》问世后,明诗发展,逐渐走向了宗唐之路。丁氏的文学活动,集中在成化、弘治年间,其诗学思想,显然受了宗唐风气影响,故以“效唐”揭橥其学诗祈向。清宋大樽有《学古集》四卷,“凡拟古歌谣为杂体一卷,拟汉魏六朝为五言古诗一卷,拟太白为七言古诗一卷,拟王孟诸家为五言今体诗一卷,式之以古”。可以看出,集名“学古”,主要体现了明代七子派古诗宗汉魏、近体宗盛唐的诗学主张。这种偏执主张,在明代就遭致抵抗。如公安派反对机械拟古,高倡“性灵说”。其中袁宗道爱白居易、苏轼诗文,名其书室为“白苏斋”,又名其集为《白苏斋集》,显然有意挑战七子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泥古立场。清钱兆鹏有《述古堂文集》十二卷,以堂名集,也标榜学古,但其内涵,与宋大樽《学古集》迥异。在钱氏看来,“古”是一个相对的,变动不居的概念,“老彭时虞夏以上为古,夫子时西周以上为古,今则元明以上为古也”。对清人而言,元明以上也可以谓“古”。“古”之内涵与外延既不断变化,则不同时代学古的对象也随之变化,所谓“古不同,述亦不同”,如“诗之至者,前有曹阮,后有李杜;古文之至者,前有马班,后有韩欧也”。钱氏的学古立场,显然也与七子派针锋相对,故引力排七子的归有光为同调。明清之际,随着反思和讨伐七子派弊端的深入,归有光文誉日隆,逐渐被古文家奉为问途唐宋以求自立的典范。钱谦益、黄宗羲、汪琬、邵长蘅等都高度评价了归文的艺术成就。张符骧《依归草》、薛熙《依归集》等,则在文集命名中明确揭橥宗法震川的文章学取向,从中不难窥见明清之际古文思潮嬗变的消息。
明清文学批评界诟病七子派,除了理论上偏执、狭隘外,还有创作上刻意古范,字模句拟,泯灭自我,生气索然,因此特别强调诗文要独抒性灵,表达作者心声。这种主张,也体现在文集编纂和命名中。如清彭鹏《古愚心言》八卷,分体编次,计有誓、疏、牒、状、跋、述、语、题辞、传、志铭、祭文、序、记、说、约、吟、书、启、札、条议、告示等文体。其自序曰:
古愚甚恶夫文出而似之者,谓秦谓汉,谓晋魏六朝,谓唐谓宋,谓元明;诗出而似之者,谓汉魏,谓六朝,谓盛唐中唐晚唐,谓宋谓元谓明。无论未似,即似之,亦他人之形,他人之心,而非吾形与吾心也。
彭鹏字奋斯,号古愚,以字号名集,在文集编纂中很常见。故其特殊之处,不在于此,而在“心言”二字。从自序可以看出,彭鹏对明代以来派别林立、争论不休的复古风气深感不满。复古者不管学秦汉、学魏晋六朝还是学唐宋,就算学得再像,也仅是古人之形制,古人之音声,而没有今人的性情、心声,没有作者自己的喜怒哀乐。这样的作品,譬如泥塑之像,木雕之花,即使妙入纤毫,也没有生命和情感,因而也就没有什么价值。彭鹏自己的文章,大多直抒胸臆,信笔挥洒,“辞气侃侃”,不事模拟和雕琢,“足以见其为人”,故用“心言”自命文集,强调言为心声,要有发自内心的情感,不可邯郸学步,丧失自我。又,清唐英有《陶人心语》六卷,前五卷为各体诗歌,第六卷为杂文。集名“陶人”,与作者任职经历有关。雍正六年(1728),唐英奉命监景德镇窑务;乾隆初,调九江关,复督窑务,先后任其事十多年,尽职尽心,精研陶法,凡择土、釉料、坯胎、火候等,无不躬身力行,深造自得,故自称“陶人”。所谓“心语”,与“心言”相类,即发抒情志、表达心声的文字。《陶人心语自序》曰:
陶人有陶人之天地,有陶人之岁序,有陶人之悲欢离合,眼界心情,即一饮一食,衣冠寝兴,与夫俛仰登眺交游之际,无一不以陶人之心应之,即无一不以陶人之心发之于语以写之也。故有时守其心而无语,固澹澹漠漠,浑然一陶人也;有时藉其语以达其心,亦似耕而食,凿而饮,熙熙怡怡一陶人也。或陶人而语陶,故陶人之本色;即陶人而不语陶,亦未始不本陶人之心,化陶人之语而出也。其故奈何?生逢盛世,陶铸成全,熏陶渐摩于其中者,盖十年于陶矣。此《陶人心语》义也。客之览《心语》者脱以诗目之,是不知陶人之心,无惑乎不知陶人之语,而反为予陶人诽笑耳。
可见,《陶人心语》绝无文人常见的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而是对陶人世界的真实写照,真切、生动地表现了这一特殊群体的饮食起居、工作职事、交游娱乐乃至胸襟眼界、悲欢离合等;文字与其所表现的对象,水乳交融,浑然一体,是作者生活、情感、心灵的自然流露,是无意为文者之文。唐英担心读者忽略这一点,仅仅“以诗目之”,故特以“心语”命集,并在自序中强调所作“皆本陶人之心,化陶人之语而出也”,又在向朋友索序时明确提出“予之语,予之心也,行将去矣,请序其心”。之所以如此再三致意,是因为唐英认识到,世俗之人,“因境而移其心,违心而异其语者,比比皆是,至有摭拾浮言,铺张声势,语是而心非者,则又出于欺世盗名之流,皆有所为而为之,非所论于胼手胝足不识不知之陶人也”。倡扬“心语”,正是对真诚自然、淳朴笃实等美德的推崇和坚守,这种美德,既体现在日常生活、居官任事上,也体现在读书作文上,是人品和文品的统一。正因如此,高斌从《陶人心语》中触摸到了唐英的内心,“其心忠厚恻怛之心也,故其诗与文则皆忠厚恻怛之语也”。李绂“读《起蛟行》及甲寅五月诗,见公忧国爱民之心”,“读《悼亡诗》及忆两兄诗,见公笃于人伦之心;读《崔节孝诗》《施贞孝赞》,见公重节孝、端风化之心;读《龙缸记》,见公好古之心”,故感慨曰:“盖公之诗文,皆公之心所发见者也。命曰‘心语’,岂不宜哉!”这些赞赏,自然包含着对言为心声、文如其人等传统文学观的认可和推崇。
诗文要吟咏性情,表达心声,而创作主体个人经历、情感、性格、学养等的差异,决定了即使在相同的道德伦理规范下,作者的个性特征及其表达方式、艺术风格等,也是千姿百态、不拘一格的。徐倬《沈香山不羁集序》曰:
夫物之可得而羁者,必非其至者也。九方皋之相马也,取其若灭若没,若恤若失,超轶绝尘,不知其所。若夫受人羁绊而安心于早栈,虽使驰之骤之,整之齐之,中和銮而适控纵,朝荆吴而夕燕冀,而识者已叹之曰,此国马也,而非天下马也。司马迁《与任少卿书》曰:“仆少负不羁之才。”夫唯有此不羁也,故能浮沅湘,上会稽,探禹穴,下至江淮邹鲁,以观夫子之风,而后石室金匮之藏,以成五十二万六千五百言,以藏名山,传之其人。向使子长而自束缚之,拘系之,彼亦乌能旷绝百代,以称良史也哉。浣花本出于子山,而不受羁于子山者也。昌黎心折李杜,而不受羁于李杜者也。下而昌谷、玉溪、眉山、剑南,莫不皆然。今之言诗者,画疆分野,曰吾学唐,吾学宋,是皆局促辕下驹耳,不则恋栈之驽骀耳。吾故曰,香山之以不羁名其集,香山之深得夫诗之旨者也。
天马之神骏,人才之卓绝,必有逸出常轨、跅弛不羁之处,否则无以成就其神骏卓绝。徐倬以司马迁、杜甫、韩愈、李贺、李商隐等文学史上最富创造力的一流作家为例,指出他们虽然在学习写作的过程中,也有师法典范,也要遵守一定的轨则,但最后一定会突破规矩,超越典范,才能别开生面,自铸伟词,成为文学史上各领风骚的大家。如果泥于前贤,规行矩步,那只是平庸、驽劣之才而已。明代以来复古派理论争鸣热闹非凡,但就创作实践看,所谓学唐学宋,师古师心,大多只是倚门傍户、无以自立者的标榜而已,并未产生多少令人耳目一新,足以流传千古的杰作。沈香山以“不羁”自命其集,正体现了对尺寸古法、亦步亦趋者的不满,以及追求超迈不羁、锐意创新的诗学精神,故徐卓誉其为“深得夫诗之旨者也”。这种诗学精神,突破了儒家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传统诗教,闪耀着文学自觉、艺术至上的光芒。
明清时期,有些别集的命名,蕴含着作者的审美理想。如明凃伯昌《凃子一杯水》五卷,分体编次,录文四卷,诗一卷。自序曰:“取予诗若文而名之曰‘水’,其澹然无味者似之也,其澹然无味而无所不生者,难乎其似之也。”作者心目中的诗文极致,譬之于水,表面看洗净铅华,自然质朴,平淡无奇,实则滋生万物,无所不有,庶几老子“上善若水”的境界。又,清丘学山论诗文尚“清”,认为物之孤洁者清,丛杂者浊,诗家之清绝,莫过于王孟,尤其欣赏孟浩然“秋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等诗作。学山之诗,与其文一样,才清气洁,“浸淫高尚,不为物役,自《三百篇》以下,咸探究焉,而卒归之清响”,故自命其诗集曰《清响集》。这些别集名,都以高度凝练的语言,寄寓着作者的艺术旨趣,是一种别有意味的文学表达方式。
综上所述,明清别集有许多特殊命名,或未提供作者信息,如《清响集》《申椒集》《归田稿》;或有作者信息而未揭示别集性质,如《凃子一杯水》《青铜自考》《俞子第一书》;或两者皆付阙如,以致根本无法从书名判断其文集性质,如《东越证学录》《希骥鸣》《剑吷》《石头恨血》《陶人心语》《奚囊蠹余》等。这些特殊命名,多为作者精心淬炼而成的“文眼”,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其意义远不止提供目录学信息,而是蕴含着作者经历、性情、人格、文学观念以及诗文创作并编纂成集的时代背景、心理动因等丰富的文学史内容,为读者迅速而准确地把握别集的内容、主旨和特征等,提供了一道别致的窗口,因而具有重要的文艺学价值。
●往期回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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