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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诗海 | 明清别集的特殊命名及文学史意义


本期 ·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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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明清时期大量别集命名,或未提供作者信息,或未揭示文集属性,甚至两者皆付阙如,以致无法从命名上判断其是否为文集。这些特殊命名,多为作者精心淬炼而成的"文眼",近乎文章标题,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其意义远不止提供目录学信息,而是承担着记载个人经历、展现时代背景、抒发作者情志、揭橥文学观念等功能,具有丰富的文学史意蕴。

关键词:别集;命名;文学史


作者简介:何诗海,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类书叙录、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9ZDA245);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明清别集编纂体例与文学观念研究”(项目编号:17BZW010)

原文载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20年第四期




目录

一 记载个人经历

二 展现时代风云

三 抒发作者情志

四 揭橥文学观念



书名是了解书籍性质、内容或特征的第一道窗口,也是图书编纂体例的重要组成部分。清钮琇《觚剩续编》曰:“著书必先命名。所命之名与所著之书,明简确切,然后可传。若意尚新奇,字谋替代,一有谬误,遂生訾议,不可不慎也。”可以说,著书重命名,命名以简明确切为尚,是古人的一般风气。别集编纂自然莫能例外。


就别集命名言,大约自六朝开始,已逐渐形成一定的规范,通常包含两部分内容。一是用以宣示著作权的姓名、字号、斋堂号、籍贯、地望、官名等,二是用以揭橥别集属性的集、诗集、文集、稿、钞、录等语词,如李白《李太白集》、韩愈《韩昌黎集》、卢仝《玉川子诗集》、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郑樵《夹漈遗稿》、汪逸《北笥存稿》、沈德潜《归愚文钞》、蔡复午《西碛山房诗文录》等等。当然,也有不守常规、“意尚新奇”的命名。如南朝张融《玉海集》,未在命名中提示作者信息,但集名取“玉以比德,海崇上善”之意。宋晁补之、明王佐、清释蕴上都有《鸡肋集》,其名用《后汉书·杨修传》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之典,有自谦意味。这种别有意味的特殊命名,一般都是文集作者自己拟定,后人为前人编集,则多用常规、平实的命名方式。另外,就时段看,明代以前的文集,虽已出现特殊命名,但数量较少,形态也较单纯;明清时期,则俯拾皆是,千姿百态。有些集子,如明任环《山海漫谈》、庄起元《漆园卮言》、凃伯昌《凃子一杯水》,清平步青《樵隐昔寱》、曹尔堪《客装》、俞楷《俞子第一书》、唐英《陶人心语》等,从命名根本看不出是诗文集,而更像专门著述。这些特殊命名,为考察明清作家的人生经历、思想性格、文学观念、时代背景等,提供了别致的视域,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一、记载个人经历


以文集命名记载人生的某段经历或境遇,在古人文集编纂中是常见现象。早在南朝,王筠自编文集,即以一官为一集,计有《洗马》《中书》《中庶》《吏部》等集,每集十卷。唐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宋徐铉《骑省集》、陆游《渭南文集》等,都与作者仕途相关。明清时期,这种以仕宦履历编集、命名的现象更为普遍。如明杨德周《铜马编》二卷,是作者任福建古田知县时,入觐京师,往返记程之作。古田至京,山遥水远,一路上“舍舟遵陆,度天堑,涉濠梁,逾淮泗,涉齐鲁,以望燕蓟”,风尘仆仆,鞍马劳顿,“比至京师,入春明,瞻铜马,仰宫阙之㟴峨,睹衣冠之辐辏,虎拜稽首天子万年而后喜可知也”。可见,“铜马”是帝京景物的象征,杨德周拈出此物以名其集,以纪恩荣。又,清马慧裕曾奉命督工治河,“感寒服药,汗后畏风,旬余不能出门户;偶思治河诸务,或即室中小物,信口成韵,竟得百首,兴遂不可遏”。病愈之后,于督工之暇,“亦复日成数首,至二月中旬,竟得三百余首”,遂编次成集,名为《河干诗钞》。集名记载了一次特别的职事经历。又,清费锡章《一品集》所录,为奉旨出使琉球时所咏之诗,“盖以途路所经,三月杪行抵吴门,得诗六十余首。汪中丞梅岩前辈题曰‘一品集’,纪恩荣,且志期望也”。据《清史稿·仁宗本纪》载,嘉庆十二年(1807)秋七月,天子命编修齐鲲、给事中费锡章册封琉球国王。查清代官制,各科道给事中满、汉各一员,品阶时有变化,顺治时阶次最高,满员正四品,汉员正七品。即以最高的正四品论,因出使而骤至一品,纵为临时晋阶的权宜之策,也可谓天恩浩荡,无上荣宠了。如此恩渥,官场罕见,似乎也预示着辉煌的未来,故吟咏出使之诗,尽管只有六十多首,也不嫌单薄,编纂成集,名以“一品”以“纪恩荣,且志期望”。其感恩戴德是真诚的,且不排除有炫耀心理。


炫耀仕途腾达或荣膺圣眷,这种心理,在明清士人中并不罕见。如,明嘉靖年间,昆山周广以其仕宦经历编集,“自释褐以前曰《初稿》,官县令时曰《鸣琴稿》,御史时曰《排云稿》”,“官江西时,曰《揽辔稿》,曰《阅江稿》,视学福建时曰《外台稿》,官巡抚时曰《内台稿》,官刑部时曰《邦禁稿》”。如此一官一集,未见文采出众,只见官资深厚,文集命名中尽显顾盼自得之态。又,康熙年间,甘肃布政使朝琦以其吏才,得天子赐书“松岑”,意谓“天寿平格,贞松似之”。琦即自名其集为《松岑集》,以志殊荣。乾隆年间,吴锡龄有《容与集》一卷。“容与”,语出《九歌·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后世多释为雍容自得状。吴锡龄是乾隆四十年(1775)状元,据翁同龢《容与集跋》,此集乃吴氏“癸巳南归客游之作,其时以中书舍人直枢廷,年才二十一耳”,“先生清才早达,既入翰林、直史馆,骎通显矣”。可见,以“容与”名集,足见吴氏少年巍科、平步青云的志满意得。类似的炫耀自得,虽是人之常情,但衡以儒家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的君子人格,究嫌鄙俗尘下。


与此种鄙俗形成对比的是,有些士人虽官运亨通,位极人臣,却无夸耀之意,反而在文集命名中突出其受挫经历。如明初黄淮有《省愆集》二卷。淮字宗豫,号介庵,洪武三十年(1397)进士,授中书舍人。燕王朱棣称帝后,与解缙、杨士奇等人共值文渊阁,专掌制敕,后转任翰林院侍读,永乐五年(1407)进右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登第十载而位至台阁,可谓春风得意。永乐十二年(1414),黄淮遭汉王朱高煦诬陷,羁诏狱十年,直至仁宗即位,始得出狱,旋官复原职,又进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学士。淮遂整理狱中所作诗文,釐为上、下两卷,名《省愆集》,以志遭遇,且反省己过。四库馆臣评曰:“此集乃其系狱时所作,故以‘省愆’为名。当患难幽忧之日,而和平温厚,无所怨尤,可谓不失风人之旨。”充分肯定了黄淮的胸襟和器识。此种器度,与自矜阀阅者不啻霄壤之别。又,明谢迁有《归田稿》八卷。《四库全书总目》介绍此书曰:


迁字于乔,余姚人,成化乙未进士第一,授修撰,官至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谥文正,事迹具《明史》本传。迁之在内阁也,与刘健同心辅政。史称其秉节直谅,见事明敏,天下称为贤相。其文集全稿,嘉靖中倭乱被毁。此集乃其致仕以后及再召时所作。自题曰‘归田稿’,以授其子侄者也。


谢迁与李东阳、刘健并居内阁,同心辅政,促成弘治中兴,天下誉为贤相,谢尤以刚正不阿著称。武宗即位,宦官刘瑾擅权,谢迁多次“触危机而罔恤,当逆锋而直犯”,上书弹劾刘瑾,请诛阉党,未果,遂与刘健一起辞官归田。及瑾败,朝廷屡召迁入阁复职,不得已而奉命北上。《归田稿》即辞官后和再召时所作,而以“归田”命名,且授集子侄,显然不为夸耀富贵,而是以风骨气节勉励后人。


仕宦沉浮固然在文集编纂中打下深刻烙印,然而,古代多数士人无缘功名,即使曾经出仕者,家居生涯也往往久于仕宦经历。故更多文集命名,记载的是官场之外的寻常经历。如宋吕南公《灌园集》、戴昺《东野农歌集》即以家居生活或耕种经历名集。明清时期,这种现象更为常见。明张涵《奚囊蠹余》二十卷,录诗赋十卷,文十卷。其自序曰:“奔走四方三十余年,每以一囊自随。凡得简札诗帖,俱纳其中。积久蠹蚀,因取其字画稍全,章句可读者,录出成帙,故名曰《奚囊蠹余》。”集名透露出作者生平创作状态。又,明李光元《市南子》二十二卷,录诗四卷,文十八卷。吴士元《市南子叙》解释集名曰:“曷名乎‘市南子’也?大宗伯愧菴先生少居市之南隅,所有论著,自托于宜僚弄丸之指,而遂以是名其篇,故称‘市南子’也。”集名记载了作者少年居处之地。又,清方潜曾主讲胶西书院三年,遂将三年内所拟程文二十篇并讲义十二篇,汇为一集,名《胶西课存》。云泉居士《置书怀袖》收录与曾经共数晨夕的挚友的书信,“每当同心离居,搔首延伫之际,惟取往来书札披阅数过,或论诗文,或议时事,或谈山水,或道家常,因其书想其人,觉其人之须眉罄咳,一一如在目前”。这些生活经历,就宏大历史叙事来说,都无关紧要,却在个体生命历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故借文集命名以留存之,为后人考察作者的生平、经历、交游等,留下了珍贵线索。


二、展现时代风云


不管宦海沉浮还是日常生活,都受制于时代环境。常态社会下的个体经历,与改朝换代、战乱饥荒等特殊时局下的经历、体验,往往天差地别。明清时期,许多文集命名,如《石头恨血》《化碧录》《悯忠草》《劫余励存》《灾余杂咏》《删后诗存》等,个人命运中翻卷着历史风云,回荡着时代浪潮,对于认识某些特殊的历史时代,理解这些时代士人的特殊遭遇和心态,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如明末耿章有《石头恨血》二卷,卷一为疏书,卷二为诗歌,皆作于明亡之后。耿章,一名耿章光,明末山西巡抚耿如杞之子,崇祯间任曲沃知县。甲申之难,社稷丘墟,福王朱由崧于南京建立南明政权,补章职方司员外郎,督理四镇军务,不久晋尚宝寺卿,掌符玺印章等。翌年,清军攻克南京,章遂剃发为头陀,隐居避世,而心念故国,“一二故老遗民,时时来过从,泣鹃悲黍,呜咽陈叙,其或闻风慕悦,往往用大言相感发”。如此数年,终为告密者牵引,被捕遇难。章被逮日,其妻、妾以及旧属赵之胜夫妇、仓头陆向夫妇等并投井而死,状极惨烈,不忍缕叙。家难之后,其侄耿道见搜求遗墨,手勒成编,题为《石头恨血》,以表彰忠烈,告慰英灵。“石头”,即石头城,弘光朝都城南京,喻故国江山;“恨血”者,谓国破家亡,饮恨喋血。集名鲜明体现了明清易代之际,耻事新朝的故国遗民回天乏力、沉痛悲怆的内心世界。又,曹大镐《化碧录》一卷,录文11篇,皆书信,如《初请死书》《再请死书》《三请死书》《与长兄彰书》《与家人书》等。另有诗8首,补遗2篇。蒋淦生《曹京山先生化碧录序》曰:


庚寅夏,四营兵溃于邵武之禾坪,大镐以生辰设宴,召诸将会饮,为大兵所袭,被执泸西山中。解至章江门,不屈死。兄大铨与中表檀达祖相继殉国难。大镐在狱时,裂衣襟幅,刺血修家书,处分后事。既见戮,兄大鉴赉书函首以归葬曹村东阬岭下。厥后桂孝廉超万尝上笺仪部,为大镐暨马副将应魁、汪副将思诚、程参将宗熹请崇祀忠义祠。道光己酉,漆明府日榛议修邑乘。曹氏裔以大镐血书并遗诗送志局。血色绀碧,惜为蠹鱼所蚀,文多残缺,读之凛凛有生气,以视杨椒山预书遗嘱,无不及焉。暑夜挑灯,录成副本,颜曰《化碧录》,取苌弘血化为碧之义,亦先生感愤诗语也。


曹大镐为易代之际抗清名将,曾受桂王朱由榔命,收复被清军占领的江西诸郡县,攻城夺寨,每战必胜,被授予总兵官,旋升为直、浙、江、闽四省总督,节制三十六营文武百官。顺治八年(1651),领兵出闽,于邵武遭清兵伏击,兵败被俘,解往章京。清军劝降,不屈而死。狱中曾三上《请死书》及与家人书,表达百折不挠、以死抗清的决心。蒋氏序文,记叙了大镐艰苦卓绝的抗清活动及慷慨赴义的历程,也介绍了曹氏后裔搜集遗作编纂文集的经过和文集命名的含义。“化碧”,用《庄子·外物》苌弘死后血化为碧之典,后世多指忠臣烈士所流之血。曹大镐本人有《感愤》诗,也用了这一典故。诗曰:


文星黯澹照焚阑,万里霜飞玉叶残。


沧海未蒙新日月,洪都谁念旧衣冠。


怒看宝剑肠犹热,事到伤心胆亦寒。


有血不教终化碧,留随风雨洗长安。


诗歌主旨,与《请死书》等一致,而“有血不教终化碧”,则活用典故,翻进一层,倾诉坚如磐石、矢志不渝的复国之梦,情感更为深沉、缱绻。集名“化碧录”,显然契合曹大镐的抗清经历和铁血丹心,也是对众多抗清烈士的歌颂和悼念。


除了易代之际,咸丰初爆发,持续了十四年之久的太平天国起义,也对社会秩序和士人内心世界造成巨大冲击,并形之于文学创作和文集编纂。如严正基有诗集《悯忠草》(不分卷),吟咏咸丰年间与太平军作战死亡者。其自序曰:


《悯忠草》若干首,录咸丰元年以来遇粤寇之变而死者。死非一时一地,又不一状:或临阵丧元,或守城殉难,或挺身骂贼被戕,或抗节不降婴害,或闻变合家就义,或受伤越日陨生,或在事积劳物故。总之,捐躯报国者为死事疆场之臣,尽瘁从公者为没于王事之臣。死不同,而所以致死之心则一也。然其中亦正不能无别:有心迹蔑以自明,而为谤议所诋诬者;有形势断难有济,而为同侪所挤陷者;有遗行为世诟厉,而以得死为晚荩者;有生前因人牵率,而以过举自悔伤者;且有地关东南险要,必须标出以显盖猷者;人系时局安危,必得表章以存。公道者为之准情酌理,原始要终,不狃成败之迹,不狥爱憎之私,著其大节,略其小疵,庶几直道犹存,公论不泯,亦《春秋》善善从长之遗意焉。


从序文可以看出,作者关心时局,伤悯战乱,收集了众多战乱中恪守其职、舍生取义者的事迹,尽管其地位身份、遭遇处境、个人心态和临死细节各各不同,而同归于尽忠国事,大节昭昭。《悯忠草》的创作和编纂宗旨,正如集名所揭橥,在于伤悼亡者,表彰忠义,以见“圣朝养士二百余年,敦崇忠节,正气郁蟠,荩臣义士林立,足以光昭日月,辉映寰区”。其编纂体例,每诗皆以人名为题,如《广州副都统乌兰泰》《直隶天津镇总兵长瑞》《江苏镇江营参将袁贵》《广西全州知州曹燮培》等,诗后附有人物小传,介绍其生平及遇难经过,可见作者意在以诗传人,诗集兼有史传功能。在此书后序中,作者进一步提到,“其中名公钜卿,事传国史,原不藉区区一诗,而产自边徼僻乡,人为厮养贩竖,或死不在通邑大都,虽碧血湛郊,丹心贯日,弗为士大夫所称,不过与草木同澌灭耳”。可见,《悯忠草》不仅关注士大夫,更关注那些出生乡野,地位低下,虽忠义死节而默默无闻小人物的事迹,庶几补国史之不逮,以“发潜德之幽光,励忠贞于奕,或于世道人心,不无少补焉”。又,伍承钦《灾余杂咏》二卷,主旨也是表现战乱。其自序曰:


《灾余杂咏》者,记事而已,非敢言诗也。癸丑以前所作,悉付劫灰。嗣于流离转徙间,凡有感触,拉杂识之,藉以道性情耳。


“灾余”之“灾”,指癸丑之难(1853),太平军攻克武昌,继而破九江、安庆、芜湖,直至占领南京,定为都城。诗中多记载时事之作,如《避贼山居四首》《城陷书愤六首》《别金陵十六韵》等,呈现了战乱中的重要历史场景及诗人的内心感受,可谓诗史,故自序称“记事而已,非敢言诗也”。


除了易代和战乱,清代严酷的文字狱也给文人创作和文集编纂带来深刻影响。陈梓有《删后诗存》十卷,其自序曰:


诗以怡性情,而性情每丧于诗。自八世以后,汩于声色名势之途,而谬托于风露月云,以自文其陋。于是诗愈工而性情愈不可问矣。余之诗只以自娱,而世不以为工。惟吾畊余子每读辄击节,或相对涕下不自知其何所触也……畊余死,世无好予诗者,余诗何足存?己酉秋,因悉取箧中惬意者付之火,其他应酬诸作不足焚者,稍稍编次,题之曰《删后诗》,以示门下群从辈。夫精华去而渣滓仅存,余之诗良可哀已。呜呼,畊余而可作也,安知不哑然大笑。夫焚者之不焚,而不删者之真删也,又安知后之人不以存者之可删而转忆夫焚者之必不可焚也。夫自性情言之,虽自目为精华,犹之渣滓而已。存耶焚耶,又何足论哉。


陈梓主张诗歌要发抒真性情,不能因声色名势而汩没自我。他自己就创作了不少让挚友击节赞叹、相对涕零但不为世俗欣赏的作品。挚友死后,再无知音,遂把自己最惬意的性情之作付之一炬,而编次没有传世价值的应酬之作留存于世。这种“精华去而渣滓仅存”的反常现象,前世罕见,实在启人疑窦。而作者又明确把这种反常点出来,并感叹“良可哀也”,可见有不得已的苦衷。究竟是什么苦衷呢?这要联系时代背景和陈梓的思想性格来考察。陈梓性刚正,敢直言,虽生活于康乾盛世,却激烈抨击满人之得天下。随着文字狱波及面越来越广,越来越血腥恐怖,陈梓显然感受到了巨大压力,不得已删除了那些纵情歌哭但很可能触犯时忌的作品,只留下一些无关痛痒的应酬之作,故自叹“可哀”。但作者对此又心有不甘,故以集名和自序隐晦、曲折地表达出其内心挣扎,为后人认识自己和时代留下线索。在作者心中,所删者才是精华,是真正有传世价值的,却不得不删;所存者是渣滓,无关痛痒,本当删削,却得以留存。这种显而易见的荒唐与悖论,无疑是作者刻意留下的线索,引导后人去猜想所删内容,并探究其原因,从而更真切地认识、感受那个时代的沉重压抑和士人的独特心态。“删后诗存”这一富有张力的命名以及诗集序文,为此种认知提供了意味深长的时代信息和语境暗示。


三、抒发作者情志


借文集命名发抒情志,也是文集编纂中的常见现象。除前文提到南朝张融《玉海集》外,唐王棨《麟角集》、宋施枢《芸隐横舟稿》、高斯得《耻堂存稿》等都属同类性质。明清时期,此类别集更是层出不穷。尽管触发情志离不开个人经历、境遇等外在因素,但这些文集命名的关注点,显然不是某具体事件、经历,而是发抒久蕴心中的情感,表现作者的志趣、人格等。明周履靖有诗集《野人清啸》二卷,又名《闲云稿》。两个名称,都体现了作者幽居山野、遗落世事的隐士心态。周秉《闲云稿后序》称履靖为“梅墟周山人”,“其中惟有烟云竹石,鱼鸟麋猿,往来于胸次而已,故其诗翛然而出,翛然而入,情境俱忘,工拙无倪,不道墨人一字”,赞美其清静自守、不染尘俗的高洁人格及诗品。又,清方潜《顾庸集》十二卷,如只看集名,很可能误“顾庸”为作者,其实是用了《中庸》之典。自序曰:


孔子曰:“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又曰:“言顾行,行顾言。”言恶可易哉!修辞立诚,君子所以居业也。淫于释者,其辞肆。淫于老者,其辞旷。总之,不安庸,不顾行耳。集曰“顾庸”,以策其后。而丁巳以前,汇存一册,聊识向误多歧,不免于肆与旷云。


作者坦陈曾受佛教、道家思想误导,流于淫和旷,所幸迷途知返,重申儒家修辞立诚、中正平和的为人、为文标准,故以《中庸》之典名集以自警诫。


儒家思想是古代士人安身立命的根底,即使受佛、道影响者,也往往是兼容并收,其人生理想、立身行事、道德伦理等,也很少彻底摒弃儒学教义的。清俞益谟有《青铜自考》十二卷,为诗文集。“青铜”指青铜峡,位于黄河上游,作者家居所在,因以自号。那么,“自考”有何寓意?自序曰:“其自考云何?余少寡学,无所见闻,偶尔蜗涎留壁,鸿爪印沙,仅以验一己之居恒臧否,职修勤怠,非敢持此以问世,窃附著作之林,而妄与夫立德立功立言之选也。”可见,“自考”即反躬自省,考镜善恶得失,是儒家进德修业的传统路径。尽管作者表示不敢附著作之林,妄与三不朽之选,其实,这种谦逊,恰恰说明他所在意、追求的,正是儒家传统价值观,并为此勤勉自持,毫不懈怠:


吾人日读古人书者,考厥古人立心行事也。苟一己之居恒臧否,职修勤怠,茫无稽验,何异舍己田而芸人田,无乃蔽甚。余之所为自考者,自筮仕至于今日,积经三十余年。蜀巅之蚕丛鸟道,粤峤之瘴雨蛮烟,六朝金粉之墟,燕赵悲歌之域,迄于云梦洞庭之广野,沅芷湘兰之奥区,岖嵚坦彝不一途,荼苦蔗甜不一境。居偏裨而为禀奉,叨节钺而为设施。敬慎之奏飏者几何章,咨檄之详核者几何事。或写遐心于尺牍,或拈俚咏于芳时。好丑异态,喜愠殊情,昔之所是,未必不为今之所非。今之所予,又未必不为后之所夺。举生平之立心行事,瑕瑜厮溷,指摘无凭,非藉自有灵明,质证畴昔,指爪岁月,悠悠浮生,忽忽不几等之蜉蝣,旦暮蠢然食息也乎哉!余云自考,实非矫诬。


可见,作者读书作文,家居出仕,乃至一言一行,喜怒哀乐,无不反省是非,稽验得失,庶几去恶从善,日新其德。难能可贵的是,如此严格自律的修身养性,坚持了三十多年而不懈怠,可见作者是虔诚、笃实的儒学践行者,《青铜自考》是作者一生勤勉践行其儒家理想人格的实录,绝非空谈仁义道德或心性修养的矫诬自饰之辞。


传统士人多有强烈的用世之心。修齐治平,是儒士的人生目标,也是其诗文反复咏叹的主题。明朱纨《甓余杂集》十二卷,集名典出《晋书》卷六六《陶侃列传》:“侃在州无事,辄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于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其励志勤力,皆此类也。”黄绾《甓余杂集叙》曰:“嗟乎,公真志士哉,公真忠孝人哉!夫谓之甓余者,托运甓以励志,又以其余集此也。盖小可占大,远由迩求,此编先之。”可谓深契朱氏之心。又,清孔传铎有诗集《申椒集》二卷。集名语出《离骚》:“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茞。”顾彩序引王逸注曰:“申,重也;椒,香木。其芳小,重之乃香。言三后之纯粹,其德犹必举贤自辅,如申椒之重沓而争芳也。”可见,孔传铎以“申椒”名集,继承了《离骚》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作为袭封“衍圣公”的孔子后裔,其心志也与屈原相通,不仅自己在德业上奋发自励、勇猛精进,还要广结同志,遍求友声,长养善类,庶几风从响应,化育天下,所谓集众芳以成其香、“求其类以相资者”。这既是孔传铎的个人志向,也是衍圣公的职责所在。《申椒集》之命名,即蕴含了这一主旨。


用世之志,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面前,往往饱受挫折和打击。壮志难酬、怀才不遇遂成为古代文学反复吟咏的主题。明刘荣嗣有《剑吷》五卷,集名典出《庄子》“剑首一吷”,比喻微不足道的言论。荣嗣为晚明大臣,与左光斗、杨涟、鹿善继等不顾安危,力排魏珰,声著朝野,后因督理河道被诬入狱,事功受挫,故借《剑吷》以纾“精灵之郁气”“患难之哀音”。“剑吷”一语,以自谦自贬的方式,表达“老臣忧国苦心不能见谅于明主”的抑郁和无奈,无愤懑激越之气,可谓“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沉郁悲壮而不邻于激”,深得大臣之体。又,明许以忠《希骥鸣》一卷,录五言律诗三十首。卷首曾绍芳《希骥鸣引》云:“余尝悲骥足之不展,不得已而有鸣,属意于同志许君信之和之也。乃君信援笔而成三十韵,命曰《希骥鸣》,且识数言于章末,更觉可人心意。”解释了触发此集产生的机缘,即襟抱未开的感慨。所谓“识数言于章末”,指许以忠在卷尾题有识语,其文曰:


先是,京兆曾公时迁别驾之阶,犹非展足之地,意似不平,托骥而先鸣者,谬以许生为同调,因命依韵而和之,是谓《希骥鸣》也。大约前数章鸣幼而权奇,颇有名驹之誉。次数章鸣长而超轶,猥蒙神骏之称。顾历试风檐,未叨一第。幸策名天府,得绾半纶。虽用以识途,实惭乎负乘。奔碮多刺,叱去应宜。讵加光禄之衔,实假幽并之策。事出望外,喜动私衷。以故末后数章,不觉尽露舞蹈不羁之态,自顾非长驱远到之才。嗟嗟,许生技止此耳。


曾绍芳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初仕乌程县令,累任通判、户部主事等,长期屈居下僚。文中所谓“别驾”,本指汉代始设的州刺史佐官,又称别驾从事,唐后废置。自宋代开始,各州设通判,职任似别驾,后世遂以别驾为通判之习称。曾绍芳虽由县令迁通判,然州郡佐官,非其所愿,故借咏骥足之不骋以“述升沉显晦之遇,叹古今名实之殊”,又命其友许以忠依韵和之。以忠虽自幼颖异,而科场更为坎坷,屡试文闱,未叨一第,后虽以贡士出仕,也是久伏下僚,故绍芳引为同调,时有唱和。《希骥鸣》和诗三十首,虽有因加光禄之衔而喜出望外的内容,但更多作品,是吟咏怀才不遇、科场蹭蹬的坎坷经历,所谓“自顾非长驱远到之才”“许生技止此耳”等,表面自谦自抑,实际更多的是牢骚不满。而集名“希骥”,即仰慕驰骋千里的骐骥,也曲折体现了这种心态。又,明清之际,李生光有诗集《西山阁笔》一卷,情感更为沉痛。生光自幼颖异,不仅其父“固以光大属望”,本人“亦私怀妄志,不欲自负”,“无奈命与心雠,颠踬者屡屡,困顿者如故”,沉潜八股数十年,而无缘科名。尽管如此,“犹思鲁阳之戈可挥,不甘空老牖下”。无奈甲申之变,天崩地裂,彻底断绝了仕进之途,“向来热肠,顿成灰冷;于是蛰卧西岩,自类于山僧野道,不复问人世事矣;偶有所感,发而为句,非裁诗也,聊以舒泄腔子中悲愤愁郁之气而已”。又有邻老以诫以作诗无益,遂决意“谢管城子于高阁,不复敢从事于斯矣”,并“将往时所吟,名其帙曰‘西山阁笔’云”。可见,“西山”即西岩,作者晚年隐居之地。“阁笔”即“搁笔”,表示废辍诗文,不再吟咏的决心。这种决心,体现出读书人对传统士大夫理想的彻底绝望和哀悼。导致绝望的,既有科场坎坷的个人因素,也有山河易色的时代悲剧。


四、揭橥文学观念


明清时期,还有许多别集的命名,体现或暗示了作者的文学观念、立场及特定时期的文学思潮。明顾梦圭有《疣赘录》九卷、《续录》二卷,集名语出《庄子·大宗师》“附赘县疣”,喻累赘无用之物。顾氏致仕家居后,潜心“考求六经孔孟之旨”,深悔自“弱冠入仕,不能讲明实学,区区徒取魏晋诗人之余,摹拟锻炼以为工,少年精力耗于无关之地”,实乃道之累赘,故以“疣赘”名其集,以示追悔和警诫。其中虽不乏自谦、自抑成分,但足以显示其重道轻文、重学轻文的价值观。又,明周汝登《东越证学录》十六卷,前五卷“会语”,记录周氏师从王畿时的师门讲学之语,后十一卷收录各体诗文。从篇幅看,诗文显然为主体。然而,周氏编集时,不但以讲学内容冠首,更以“证学录”名集,使文集貌似著述,诗文沦为学术的附庸。可见,周汝登更看重其文集的思想、学术价值,更愿以心学传人而非文人面貌呈现于世。这种观念,自理学兴盛后,一直有着广泛影响,对诗文和文人地位造成了极大冲击。


明清时期的诗学思潮,有一条主线,即盘旋、激荡在复古与反复古之间,而复古思潮内部,又有宗唐宗宋等分歧。这些分歧、争议,在别集编纂和命名中都有所体现。如明丁养浩有诗集《西轩效唐集录》十二卷,集名“效唐”,即取法唐人之意。自高棅《唐诗品汇》问世后,明诗发展,逐渐走向了宗唐之路。丁氏的文学活动,集中在成化、弘治年间,其诗学思想,显然受了宗唐风气影响,故以“效唐”揭橥其学诗祈向。清宋大樽有《学古集》四卷,“凡拟古歌谣为杂体一卷,拟汉魏六朝为五言古诗一卷,拟太白为七言古诗一卷,拟王孟诸家为五言今体诗一卷,式之以古”。可以看出,集名“学古”,主要体现了明代七子派古诗宗汉魏、近体宗盛唐的诗学主张。这种偏执主张,在明代就遭致抵抗。如公安派反对机械拟古,高倡“性灵说”。其中袁宗道爱白居易、苏轼诗文,名其书室为“白苏斋”,又名其集为《白苏斋集》,显然有意挑战七子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泥古立场。清钱兆鹏有《述古堂文集》十二卷,以堂名集,也标榜学古,但其内涵,与宋大樽《学古集》迥异。在钱氏看来,“古”是一个相对的,变动不居的概念,“老彭时虞夏以上为古,夫子时西周以上为古,今则元明以上为古也”。对清人而言,元明以上也可以谓“古”。“古”之内涵与外延既不断变化,则不同时代学古的对象也随之变化,所谓“古不同,述亦不同”,如“诗之至者,前有曹阮,后有李杜;古文之至者,前有马班,后有韩欧也”。钱氏的学古立场,显然也与七子派针锋相对,故引力排七子的归有光为同调。明清之际,随着反思和讨伐七子派弊端的深入,归有光文誉日隆,逐渐被古文家奉为问途唐宋以求自立的典范。钱谦益、黄宗羲、汪琬、邵长蘅等都高度评价了归文的艺术成就。张符骧《依归草》、薛熙《依归集》等,则在文集命名中明确揭橥宗法震川的文章学取向,从中不难窥见明清之际古文思潮嬗变的消息。


明清文学批评界诟病七子派,除了理论上偏执、狭隘外,还有创作上刻意古范,字模句拟,泯灭自我,生气索然,因此特别强调诗文要独抒性灵,表达作者心声。这种主张,也体现在文集编纂和命名中。如清彭鹏《古愚心言》八卷,分体编次,计有誓、疏、牒、状、跋、述、语、题辞、传、志铭、祭文、序、记、说、约、吟、书、启、札、条议、告示等文体。其自序曰:


古愚甚恶夫文出而似之者,谓秦谓汉,谓晋魏六朝,谓唐谓宋,谓元明;诗出而似之者,谓汉魏,谓六朝,谓盛唐中唐晚唐,谓宋谓元谓明。无论未似,即似之,亦他人之形,他人之心,而非吾形与吾心也。


彭鹏字奋斯,号古愚,以字号名集,在文集编纂中很常见。故其特殊之处,不在于此,而在“心言”二字。从自序可以看出,彭鹏对明代以来派别林立、争论不休的复古风气深感不满。复古者不管学秦汉、学魏晋六朝还是学唐宋,就算学得再像,也仅是古人之形制,古人之音声,而没有今人的性情、心声,没有作者自己的喜怒哀乐。这样的作品,譬如泥塑之像,木雕之花,即使妙入纤毫,也没有生命和情感,因而也就没有什么价值。彭鹏自己的文章,大多直抒胸臆,信笔挥洒,“辞气侃侃”,不事模拟和雕琢,“足以见其为人”,故用“心言”自命文集,强调言为心声,要有发自内心的情感,不可邯郸学步,丧失自我。又,清唐英有《陶人心语》六卷,前五卷为各体诗歌,第六卷为杂文。集名“陶人”,与作者任职经历有关。雍正六年(1728),唐英奉命监景德镇窑务;乾隆初,调九江关,复督窑务,先后任其事十多年,尽职尽心,精研陶法,凡择土、釉料、坯胎、火候等,无不躬身力行,深造自得,故自称“陶人”。所谓“心语”,与“心言”相类,即发抒情志、表达心声的文字。《陶人心语自序》曰:


陶人有陶人之天地,有陶人之岁序,有陶人之悲欢离合,眼界心情,即一饮一食,衣冠寝兴,与夫俛仰登眺交游之际,无一不以陶人之心应之,即无一不以陶人之心发之于语以写之也。故有时守其心而无语,固澹澹漠漠,浑然一陶人也;有时藉其语以达其心,亦似耕而食,凿而饮,熙熙怡怡一陶人也。或陶人而语陶,故陶人之本色;即陶人而不语陶,亦未始不本陶人之心,化陶人之语而出也。其故奈何?生逢盛世,陶铸成全,熏陶渐摩于其中者,盖十年于陶矣。此《陶人心语》义也。客之览《心语》者脱以诗目之,是不知陶人之心,无惑乎不知陶人之语,而反为予陶人诽笑耳。


可见,《陶人心语》绝无文人常见的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而是对陶人世界的真实写照,真切、生动地表现了这一特殊群体的饮食起居、工作职事、交游娱乐乃至胸襟眼界、悲欢离合等;文字与其所表现的对象,水乳交融,浑然一体,是作者生活、情感、心灵的自然流露,是无意为文者之文。唐英担心读者忽略这一点,仅仅“以诗目之”,故特以“心语”命集,并在自序中强调所作“皆本陶人之心,化陶人之语而出也”,又在向朋友索序时明确提出“予之语,予之心也,行将去矣,请序其心”。之所以如此再三致意,是因为唐英认识到,世俗之人,“因境而移其心,违心而异其语者,比比皆是,至有摭拾浮言,铺张声势,语是而心非者,则又出于欺世盗名之流,皆有所为而为之,非所论于胼手胝足不识不知之陶人也”。倡扬“心语”,正是对真诚自然、淳朴笃实等美德的推崇和坚守,这种美德,既体现在日常生活、居官任事上,也体现在读书作文上,是人品和文品的统一。正因如此,高斌从《陶人心语》中触摸到了唐英的内心,“其心忠厚恻怛之心也,故其诗与文则皆忠厚恻怛之语也”。李绂“读《起蛟行》及甲寅五月诗,见公忧国爱民之心”,“读《悼亡诗》及忆两兄诗,见公笃于人伦之心;读《崔节孝诗》《施贞孝赞》,见公重节孝、端风化之心;读《龙缸记》,见公好古之心”,故感慨曰:“盖公之诗文,皆公之心所发见者也。命曰‘心语’,岂不宜哉!”这些赞赏,自然包含着对言为心声、文如其人等传统文学观的认可和推崇。


诗文要吟咏性情,表达心声,而创作主体个人经历、情感、性格、学养等的差异,决定了即使在相同的道德伦理规范下,作者的个性特征及其表达方式、艺术风格等,也是千姿百态、不拘一格的。徐倬《沈香山不羁集序》曰:


夫物之可得而羁者,必非其至者也。九方皋之相马也,取其若灭若没,若恤若失,超轶绝尘,不知其所。若夫受人羁绊而安心于早栈,虽使驰之骤之,整之齐之,中和銮而适控纵,朝荆吴而夕燕冀,而识者已叹之曰,此国马也,而非天下马也。司马迁《与任少卿书》曰:“仆少负不羁之才。”夫唯有此不羁也,故能浮沅湘,上会稽,探禹穴,下至江淮邹鲁,以观夫子之风,而后石室金匮之藏,以成五十二万六千五百言,以藏名山,传之其人。向使子长而自束缚之,拘系之,彼亦乌能旷绝百代,以称良史也哉。浣花本出于子山,而不受羁于子山者也。昌黎心折李杜,而不受羁于李杜者也。下而昌谷、玉溪、眉山、剑南,莫不皆然。今之言诗者,画疆分野,曰吾学唐,吾学宋,是皆局促辕下驹耳,不则恋栈之驽骀耳。吾故曰,香山之以不羁名其集,香山之深得夫诗之旨者也。


天马之神骏,人才之卓绝,必有逸出常轨、跅弛不羁之处,否则无以成就其神骏卓绝。徐倬以司马迁、杜甫、韩愈、李贺、李商隐等文学史上最富创造力的一流作家为例,指出他们虽然在学习写作的过程中,也有师法典范,也要遵守一定的轨则,但最后一定会突破规矩,超越典范,才能别开生面,自铸伟词,成为文学史上各领风骚的大家。如果泥于前贤,规行矩步,那只是平庸、驽劣之才而已。明代以来复古派理论争鸣热闹非凡,但就创作实践看,所谓学唐学宋,师古师心,大多只是倚门傍户、无以自立者的标榜而已,并未产生多少令人耳目一新,足以流传千古的杰作。沈香山以“不羁”自命其集,正体现了对尺寸古法、亦步亦趋者的不满,以及追求超迈不羁、锐意创新的诗学精神,故徐卓誉其为“深得夫诗之旨者也”。这种诗学精神,突破了儒家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传统诗教,闪耀着文学自觉、艺术至上的光芒。


明清时期,有些别集的命名,蕴含着作者的审美理想。如明凃伯昌《凃子一杯水》五卷,分体编次,录文四卷,诗一卷。自序曰:“取予诗若文而名之曰‘水’,其澹然无味者似之也,其澹然无味而无所不生者,难乎其似之也。”作者心目中的诗文极致,譬之于水,表面看洗净铅华,自然质朴,平淡无奇,实则滋生万物,无所不有,庶几老子“上善若水”的境界。又,清丘学山论诗文尚“清”,认为物之孤洁者清,丛杂者浊,诗家之清绝,莫过于王孟,尤其欣赏孟浩然“秋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等诗作。学山之诗,与其文一样,才清气洁,“浸淫高尚,不为物役,自《三百篇》以下,咸探究焉,而卒归之清响”,故自命其诗集曰《清响集》。这些别集名,都以高度凝练的语言,寄寓着作者的艺术旨趣,是一种别有意味的文学表达方式。


综上所述,明清别集有许多特殊命名,或未提供作者信息,如《清响集》《申椒集》《归田稿》;或有作者信息而未揭示别集性质,如《凃子一杯水》《青铜自考》《俞子第一书》;或两者皆付阙如,以致根本无法从书名判断其文集性质,如《东越证学录》《希骥鸣》《剑吷》《石头恨血》《陶人心语》《奚囊蠹余》等。这些特殊命名,多为作者精心淬炼而成的“文眼”,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其意义远不止提供目录学信息,而是蕴含着作者经历、性情、人格、文学观念以及诗文创作并编纂成集的时代背景、心理动因等丰富的文学史内容,为读者迅速而准确地把握别集的内容、主旨和特征等,提供了一道别致的窗口,因而具有重要的文艺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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