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楠:约会
【编者注:本篇选自作者的小说《烟灰》】
第二天近午时,莫名洗过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去往妮娜的住处。
那是斑诺曼最东北角的一处偏僻地带,房屋已渐稀少,地势呈缓缓的坡状,树林越往高处去越稠密。莫名没想到妮娜住的地方这么偏远,每天半夜收工后,她总是一个人走回这里吗?他皱了皱眉头。妮娜的房子坐落在一片带围墙的空旷院子里,但后半部的围墙中断了,院子的边缘与缓坡和野林地连在了一起。房子是两层高的,方方正正,石头的墙面,朴素结实。莫名环顾四下,见那一大片空阔的斜坡地上仅有妮娜这一处院落和房屋,稀稀拉拉的荒草丛中夹杂着零星野花,一棵无花果树立于房子一侧,孤单得没着没落。在那棵树稀疏的枝叶间,露出了侧墙上的一小扇方正的窗户,半幅小碎花窗帘在窗子的一角若隐若现,莫名想,那一定就是妮娜的房间。这个念头竟让他心里微微一动。他走到房门前,按了门铃,等候着。一扭头,他看到妮娜的窗户下面,贴墙根长着一溜粉色的复瓣小玫瑰和红色的罂粟花。他是认得罂粟花的,在萨市郊外的野地里,四到六月间,常能看到一片片夹杂在草丛里的罂粟,艳红的花朵,一根根地竖立着,在风中飘摇。他想妮娜窗下的这些罂粟,一定是被风吹过来的,她大概不会刻意去种它。
妮娜开门走了出来。莫名的眼睛亮了。妮娜穿着件酱黄与咖啡两色系的无袖短花裙,花色烂漫又妖娆,V子领口开得很低,露出明显的乳沟和弧度很漂亮的一小部分呼之欲出的胸部。她浅棕色的卷发披落到肩头,每一根发丝似都被安置得很妥帖,让人猜想就在出门之前,她曾多么用心地梳理那一头秀发,让它们呈现出滋润柔亮的光泽,而那光泽湿漉漉的,使得她整个人就像刚从浴室里走出来,浑身正散发着欲盖弥彰的香气。她的脸上还画了很精致的妆容,一双凹馅在鼻翼两侧的灰绿色眼睛,在眼影和眼线的勾勒映衬下,竟像多了一倍的活气,深邃,又热辣辣的有股勾射人心的冷热交织的力道。站在莫名面前的仿佛是这世上最单纯又最复杂的一位美人,少女和成熟女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蛊惑迷人,扑面而来。莫名呆得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妮娜和餐馆里那个不施粉黛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你太美了,他用英语低声说道。妮娜当然听懂了,她笑笑,未语。她和莫名,那一瞬间,在她那处简陋普通的房屋门前,一下子就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面,他们看不到自己,但都能从对方眼里闪烁的光泽之中,完全感受到这一点。
他们并排往潘诺曼中心街区走去,没怎么说话。语言是障碍,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也是原因之一。莫名只偶然侧头看一眼妮娜,眼神里流露出的赞美和愉悦一览无余。妮娜回头,迎着他的目光,淡淡地笑笑。他们经过一处处人家的院落,正是初夏,凌霄花从一些院墙上探出头来,开得正欢,蓝的天,红的花,绿的叶,美得质朴而大气,很像这个他们并肩行走其间的初夏时节。
你晚上收工后自己走回住处不怕吗?莫名问。
不怕,我习惯了,妮娜说。想了想,她又补充说:有时我哥哥和他的朋友会在半路接我。他们睡觉都很晚。我们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
哦。莫名应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听说她还有个哥哥和她住在一起。他本想问她哥哥是做什么的,但打住了自己。阿尔巴尼亚青壮年男子来到希腊的很多,大多做一些很底层的苦力,妮娜的哥哥大概也同样,还是不问的好,莫名想。
他们走到斑诺曼最热闹的商业中心一带,那里有一处小广场,人来人往,广场的一面对着下山去市区必经的主车道,道路一侧是林木覆盖的陡峭的坡地。顺着坡地的视线望下去,城市山海相依的远景就像一幅纹路细密又安然有序的图画,散淡从容地铺展开来。另三面则布满一家挨一家的餐馆、酒吧、店铺,餐馆和酒吧在这个时节大都摆着露天座位,莫名挑了他多次就餐过的一家当地风味的餐馆,和妮娜选择了它安置在葡萄架下的一处露天座位。
他们面对面而坐。妮娜显然没有到过这个餐馆,她悄悄用眼睛的余光朝四下打量,又尽量不想让人看出她的好奇和生怯。女侍应生走过来,先帮他们点酒水,因是午餐,莫名要了啤酒,妮娜只说喝冰水。热情愉快的女侍应生原本大概仅从妮娜的形貌气质上看,以为她是本地女子,就在与她说话时语速快而地道。妮娜用带着浓重外族口音的简单希腊语应答她后,她将眉毛一挑。随后她又朝妮娜和莫名多看了一眼。莫名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的敏感和傲慢劲儿又上来了,低了眼睑,脸色冷下来。也就在他神色傲慢地翻着手中的餐牌时,他心里其实是相当不悦的,他好像突然才意识到,他和妮娜那同为天涯沦落客的共性身份。
妮娜却好像没太在意女侍应生的微妙态度。她在莫名的帮助下点过餐后,就坐直了身子,一口一口地喝着冰水。这个时候的妮娜,看上去比在餐馆时自信从容了许多,她的话很少,但用那对热辣辣又不乏深意的目光,头一回安静、大胆地正面注视着莫名,半天不动,显得执拗又任性。莫名有些受不了,这个小女人了!他想起了在维也纳的那个她。那个她就像一株兰花,孤芳高洁,但并不算多美。而眼前的这个西方女子,以自己通身几乎无可挑剔的美在征服着他。他有些恍惚,觉得是上帝在与他开着玩笑,或者说上帝突然离他近了。他点起了一支烟,拿着烟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他抽的是当时市面上最好的万宝路牌香烟。在对待烟的态度上,他从不亏待自己,何况他单身一人又在中餐馆作大厨,薪水不低。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妮娜面前放松而认真地抽烟给她看,他仰头神气地吐着烟圈,眼神流露出的一份酷和傲气让妮娜着迷,妮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看。他将脸转向一边,但知道她的目光并没有挪开。在那一刻,他是那样地享受和喜欢她的凝视与迷恋。
妮娜忽然说:给我一支烟好吗?我从没抽过这么好的烟,想试试什么味道。
他一愣。你会抽烟?
妮娜说是的,她会。中学的时候,她和哥哥及他的朋友们混在一起,学会了抽烟。
莫名突然想到了抽烟的索菲娅。事实上,他来希腊后才发现,不少年轻的希腊姑娘都抽烟,至少比他想象的多。但是从阿尔巴尼亚过来的妮娜,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个会抽烟的女子,性情,气质,身份,背景……莫名承认,他在心里一厢情愿地把贫穷的阿尔巴尼亚想象得很淳朴,他没忘它是曾经的社会主义国家。但那一刻,用纤长的玉指夹着莫名为她点着的万宝路的妮娜,又仿佛是这世上最适合抽烟的女子,她缓缓地抽着,嘴巴圆起来轻吐出一口口青烟,偶尔皱一下眉头,显得美而蛊惑,颓废,妖冶,深深地自我迷陷。莫名觉得晕眩,不知道哪一个妮娜才更真实。原来一个小女人,也可以如此地丰富而多面。望着面前一口一口抽着烟的妮娜,他心里生出的竟是难以克制的欲望,和疼惜。
他们点的饭菜端上来了。对于很爱海鲜和鱼类的莫名来说,在奥地利吃不上某一些他偏爱的新鲜海鱼是一大遗憾,但在四面是海的希腊,他过足了鱼虾瘾。仅从这一点来说,有一天离开希腊他会不舍的,他想。他喜欢地中海周边地域的菜系,足量的橄榄油、鲜柠檬、黑胡椒和西红柿酱烧制而成的海鲜风味,安抚了他对故乡风味食物的念想。这天他为他和妮娜点了柠檬汁腌制八角鱼,叫MELITZANOSALATA的茄泥头盘,两种烤海鱼和鸡汤黄米饭。妮娜吃得很香,半天不言语。一抬头,她发现莫名在定定地看她吃饭,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说,部分希腊餐和她家乡的饭菜很相像,她喜欢。莫名便想起她在中餐馆里每次都吃得不多,最爱的不过是蛋炒饭。他又有点心疼起她来。
饭吃到一半时,莫名想再找点可聊的话题,就问起妮娜未来的打算,妮娜说,她也不知道,她哥哥和他的朋友们答应给她搞到希腊拘留证,有了身份,她就能多待下来了。
他听着。没作任何回应。但也确定了妮娜目前还黑着身份的事实,显然,她一定也是非法越境的,像许多在希腊各地的阿尔巴尼亚人一样。不知为何,对这个他倒好像很无所谓。他只是想如果有人问他自己的打算,他大概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这些在他乡的流落客,就那么飘着,混着,过一天是一天。他又问起妮娜在阿尔巴尼亚的家乡,妮娜的话多起来,她说她的故乡小镇在阿尔巴尼亚的西部,濒临亚德里亚海。那里有许多的山和海,还有许多的石头,石头的古堡、房屋和石子小路,随处可见,橄榄树,无花果树,石榴树,像那里的男人女人一样都饱吸着充沛的阳光,阳光始终黄艳艳的。其实这些内容只有简单的一小半妮娜是用英语加希腊语表达出来的,其余的,是她在心里说的,莫名听不到。词不达意时她就急切地说“YOU KNOW, YOU KNOW—你知道的,你知道……”莫名笑了,打断她说,我不知道才问你的。妮娜脸红,停住不说了,神情有些委屈和嗔怨。这是她第一次对莫名流露出亲昵的神情,它就像一股酥麻的电流,忽地流过莫名全身,他站起来,像是要去洗手间,在经过她座位时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笑着用中文说了句:“你呀”。
他们在那儿足足待了两个多小时,离开餐馆时,莫名还想邀请妮娜到他的住处去坐坐,喝点中国茶,他说,可妮娜说她下午还有一个人家的卫生要做,时间怕是不够了。莫名有些尴尬地笑笑,未语。
他送妮娜回住处去。在她的小屋门口,分手时,妮娜那一对灰绿色的大眼睛紧盯着他,他的脸,眼睛,和嘴唇。他说不出道别的话来。忽然,他低下头去,在妮娜的一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亲吻脸颊本是希腊人很普通的礼仪,但妮娜的手抓住了他,他趁势把她拥进怀里。他们又闻到了彼此身体的气味。他将她抱得很紧,胸膛感觉到了她胸部的温度和柔软。他又用下巴顶着她的头,闭着眼用手狠劲地揉搓着她卷曲的头发,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而她,脸埋在他的脖颈间,与他第一次有了肌肤相亲,心突突地跳着,喘不上气来。
【作者简介】一楠,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全美注册会计师。小说、散文发表于国内外文学期刊和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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