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折叠：好莱坞英雄与快手老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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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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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战争实际上也是一种空间折叠的战争，线上与线下有着不一样的空间逻辑，相互折叠从而重新定义战争。

1. 我在上一篇札记（第一元宇宙战争）中谈到，俄乌战争是线上线下高度融合、并且都有高度分布式特征的，很有元宇宙气质。这一篇里我想进一步说，这种元宇宙战争实际上也是一种空间折叠的战争，线上与线下有着不一样的空间逻辑，相互折叠从而重新定义战争。

2. 在线下空间，国家在力量上具有绝对的优势地位，国家-组织-个人的力量顺次递减，这是一种有等级差别的空间。在线上空间，这种等级差别几乎被夷平，国家在社交媒体上也仅仅是个账号而已，与个人在力量上几乎是平等的。

3. 线下等级化空间与线上平等化空间，两种空间中的博弈逻辑当然是不一样的，一旦交互起来，会演化出更复杂的博弈逻辑。俄乌战争同时在线上与线下展开，俄国在线下别说相对于个人，相对于乌克兰这个国家都是处在力量的高等级地位的，可是这种等级差别在线上被折叠掉了。大国、小国、组织、个人，在这里都是个账号，大杀器在这里没用，IP营销的技巧才是关键。

4. 我在“表象即本质，表演即战争”中谈到过，政治上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需要能讲出好故事，还需要能够表演好这个故事。政治家的工作之一就是这种表演，成功的表演就要打造IP。Putin与Zelenskiy在此走了两条路线。

5. Putin的IP定位是，时有柔情流露的钢铁硬汉。于是，我们在网上可以看到他光着上身骑马、戴着墨镜开Su-27战机、开坦克，还有他的一系列猛男语录，一派硬汉形象；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到他温柔地抱着小动物，弯下腰来陪小姑娘练柔道，一派柔情形象，两相结合，妥妥地就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种形象塑造，颇有好莱坞银幕英雄的气质，那些照片的质感也非常好，细节抓拍到位，配得上英雄的气质。

Putin

6. Zelenskiy的IP定位则是，充满责任感的小人物英雄。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他出镜时永远是一件看似随意的军用T恤，一脸沧桑憔悴的胡茬，疲惫但坚定的眼神。这些形象都很随意，但细想一下，这是一种精心营造出来的随意感，他的T恤始终是干净的，他的沧桑胡茬始终是精心修剪过的长度，这些都是仔细设计出来的IP识别符号。这些识别符号再加上比较渣的像素，Zelenskiy的形象塑造就颇有快手老铁的气质。

Zelenskiy

7. Putin的好莱坞英雄形象，需要一种第三人称视角，他的照片多半是如此，以营造出宏大感、超越感，即便是流露的柔情也是让人只能远观膜拜的，这个IP如此的完美，让人感觉“此人只应天上有”。Zelenskiy的快手老铁形象，则需要一种第一人称视角，他的视频多半是自拍视角，以营造出亲切感、个体感，毫不完美，仿佛是特别真实的邻家大哥，随时就能拉出来跟你喝一杯。

8. 在社交媒体出现以前，互联网上的信息传播差不多还是集中式的，诸如各大门户网站，近似于把传统媒体搬上网络；集中式仍然存在着力量的等级差异，说教式的姿态在这种等级差异中有传播优势，好莱坞英雄形象就是一种特定形式的说教。在社交媒体出现以后，分布式个人崛起，线上的力量等级差别被夷平，充满爹味的说教就难以再被接受，快手老铁的那种邻家大哥感则能抓住人心。社交媒体把线上的力量层级给折叠掉了，以力量层级为基础的爹味形象，在过去有多受欢迎，这回就有多受冷落。

9. 快手老铁在线上获得分布式个人的大范围认同，这些分布式个人形成集体行动，线上的效果反馈到线下，倒逼着西方国家的政府要在对俄关系上有所作为。这些政府在民情的压力下，对俄国施加了越来越大的制裁。这种现象是痴迷于线下钢铁力量的好莱坞英雄难以理解的。因为他无法理解，线上空间的折叠会反过来影响到线下空间的结构形态，各国（包括俄国）的线下行为边界，被线上空间重新定义了。我在“打明牌的时代”一文里曾经谈到过，被重新定义的线下空间，未来可能出现分布式个人、公司等非国家组织、主权国家等多层次的复合型秩序逻辑，它们各自占据不同生态位，相互制约，共生演化。

10. Putin难以理解这个现象，还因为俄乌战争又是一场代际折叠的战争。从年龄上来看，两国的核心指挥层差着辈份。俄国总统Putin是1952年出生，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和国防部长绍伊古都是1955年出生；乌克兰总统Zelenskiy是1978年出生，主管线上战场的副总理Federov是1991年出生，核心指挥层中年龄最大的国防部长列兹尼科夫也只不过是1966年出生。Putin比Federov大了几乎40岁，可能都快赶上他的爷爷了。技术高速迭代的时代，上一代的人是难以理解下一代的玩法的，更何况几乎都要隔代了。

11. 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有准80后和真90后参与到一场大战的核心指挥层当中。我的猜测是，在乌克兰的线上战场，做互联网营销公司出身的副总理Federov才是总导演，Zelenskiy用人不疑，在Federov写的剧本中担任一个成功的演员，这也恰恰是他擅长的本行。Federov就像一个剧本杀的编剧兼导演，策划着线上的各种环节。在这个暴力被折叠起来无所用的空间中，50后的Putin像个老爷爷，困惑而艰难地参与着，难以跟上90后的节奏。好莱坞英雄面对快手老铁，四处咆哮却什么都抓不住。

12. 线上战场是空间折叠，代际对抗是时间折叠；时空的同时折叠，又伴随着新的国家观念-战争观念的浮现，或可称之为观念折叠。乌克兰的国家定位就是个独立自主的中等规模国家，相应地，其战争思想中也不会有什么主动出击的战略，更多是本土防卫的战略，这样的战争思想，就正好匹配了乌克兰的军事改革。它在军事改革中解散了营以上作战单位，基本作战单元变得极为分布式扁平化，同时大力强化指挥系统的信息化智能化水平。其指挥系统像个超级中台，整合各种后台的空天信息，再向前台那些分布式的小作战单位派发任务，这些小作战单位扛着价值几十万美元的标枪导弹和毒刺导弹，去打掉俄军价值几百万美元甚至几千万美元的坦克、飞机。网络上把这种打法戏称为“滴滴打仗”，高度灵活，以小打大。这种军事组织架构只适合内线作战，本土防卫，刚好匹配于其国家定位。

13. 俄国则正好相反，其国家定位就决定了战争思想中必定会有主动出击的战略。在新的技术条件下，主动出击的上策是迅速的斩首战，一旦斩首战失败，主动出击就需要进入大军团正面战场决战的模式；“滴滴打仗”是被动反应的模式，不适合主动出击。可是“滴滴打仗”的对手不会给你正面决战的机会，俄军到现在也没找到敌人的大军团在哪里，自己却已损失惨重，接连折陨将星。这就是观念折叠所带来的结果，再加上时空折叠，俄国就愈发难受，并且很可能对这一切感觉难以理解。当然，东南部战场马里乌波尔已经被俄军全包围，有可能俄军会发挥其线下的钢铁力量优势，乌军可能会死伤非常惨重；但这种惨重有可能会在线上引发更大的反弹，从而让俄国在整体上陷入更大的被动。在传统的线下时代，也不能就单个战场来论战争，更何况在今天这样一种时空折叠的时代。

14. 从另一角度来看，Putin选择好莱坞英雄的IP形象，既有其代际观念的原因，还有另一种不得已。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说过，小国的凝聚力是靠对国家的爱形成的。所以小国里不能有凌驾性的力量，否则会破坏掉爱的感觉，快手老铁就不是凌驾性的而是内在于观众的。大国的凝聚力则需要靠统治者的迅速决断。统治者的决断能被服从，就得有某种凌驾性，从而统治者需要有某种神秘的、超越性的形象，好莱坞英雄的形象适合这种需求。Putin要统治大国，其形象设计的选择空间并不是那么大。

15. 最后还要说一句，线上空间看似是，国家、组织、个人，所有力量差别都被折叠夷平了，但背后实际上还有个超级力量存在，那就是社交媒体平台，正是它们构成了线上空间。能够成长起社交媒体平台的国家，虽然它在线上也仅仅是个账号而已，但其在博弈中还是会更容易借力打力，这在未来的战争折叠中显然是个极为重要的战略优势。怎样才能成长起社交媒体平台呢？这就是超出战争之外的另一个话题了。

总之，时代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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