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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制造一个人

菲利普·鲍尔 南都观察家 2022-04-22

菲利普·鲍尔著 李可 王雅婷译

全文约4200字,读完约需8分钟


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里,霍金只能自主控制脸颊肌肉的抽动。计算机接口使霍金能够利用这些动作与外界交流和互动。在大众的意识中,霍金成了一个困在无功能的身体中的绝顶聪明的大脑。米亚莱认为,霍金实际上是一个与机器相连的大脑:和达斯·维德一样,霍金也变得“更像机器而不是人”。

对于哲学家来说,“缸中之脑”是一个熟悉的形象,因为他们长期以来都将其作为一种工具,探索一个认识论的问题:我们如何才能形成对这个世界的可靠认知?哲学家们会问,你如何才能确定你不是一个放在缸中的大脑,感受到的世界仅仅是你接收到的刺激模拟出来的?你如何才能确定你对世界的所有信念不是虚幻的数据塑造的谎言?

这个问题可以追溯到勒内·笛卡儿在17世纪提出的疑问。笛卡儿认为,既然我们只能根据感官印象来形成客观世界的图景,那么就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我们被一个恶魔有计划地欺骗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都是这种欺骗产生的错觉。在1641年出版的《第一哲学沉思录》(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中,笛卡儿想象了一种“具有最强能力和最狡猾个性,并且倾其所能欺骗我” 的存在。他说,在这种情况下:


我认为,天空、空气、大地、颜色、形状、声音和所有外在的事物,都只是这种存在设计好了用来扭曲我判断的梦境般的错觉。我应当认为我是没有双手、双眼、肉体、血液和各种感觉的,但我现在却误以为我拥有这一切。
 

对笛卡儿来说,这与其说是在逃避一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不如说是在为怀疑自己的信念提供一个理由。正是基于这种怀疑论,笛卡儿提炼出了他著名的简化版结论,以描述仅有的一件他确信无疑的事情:我思故我在。


从启蒙运动开始,各路“妖精”经常为思想家们构建出与事实相反的情况和难题。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就设想出了一只这样的妖精(由于充分了解宇宙现在的状态,这只妖精可以预测宇宙的未来)[1],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也设想出了一只这样的妖精(这只妖精违背了热力学第二定律)[2]。进入 20 世纪后,科学场景被认为是比超自然场景更恰当的思考工具。因此,美国哲学家吉尔伯特·哈曼(Gilbert Harman)于 1973 年在医学情境下重新表述了笛卡儿的问题:

你可能根本就没有处在你以为你处在的环境中…… 有很多种假设都可以解释事物的外观和感觉。你可能正处在梦乡之中, 或者一名贪玩的神经外科医生正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刺激你的大脑皮层,从而给你带来现在的体验。你可能真的躺在这名医生实验室里的一张桌子上,与一台巨大电脑相连的电线插进了你的脑袋里。也许你一直都躺在那张桌子上。也许你和你看起来的样子完全不同。

在这里,明显可以看到“缸中之脑”的影子,这不就是电影《黑客帝国》的基本前提吗?当沃卓斯基兄弟(现在是沃卓斯基姐妹)[3]在电影中再次表述这一概念时,在怀疑我们视为现实的事物这个问题上,学界已经有了彻底的哲学论证。对于“缸中之脑”的想法,最著名的批评者是美国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他在1981年提出,“缸中之脑”的假设不成立,因为事实上,这一观点自相矛盾。普特南指出,“缸中之脑”使用的词语不能有意义地应用于大脑经验之外的真实物体。在普特南看来,即使缸所在的世界真的有树,并且“缸中之脑”也体验到了模拟的树,但从“缸中之脑”的角度看,“树”这个概念也不能被用于指代这些真实的树。哲学家兰斯·希基(Lance Hickey)用一种我觉得不经意间带了点荒诞幽默的说法概括了普特南的论证过程:
 
  • 假设我们是“缸中之脑”。


  • 如果我们是“缸中之脑”,那么我们认知中的“脑”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脑,我们认知中的“缸”也不是真正的缸。


  • 如果“缸中之脑”指的并不是缸中之脑,那么“我们是缸中之脑”这一陈述就是错误的。


  • 因此,根据我们的假设,如果我们是“缸中之脑”,那么“我们是缸中之脑”这句陈述就是错误的。


别急,慢慢想一想。或者想一想安东尼· 布鲁克纳(Anthony Brueckner)[4]1992 年的一篇论文的标题。这个标题简洁地概括了这一论证:《如果我是缸中之脑,那么我就不是缸中之脑》。


普特南晦涩难懂的推理并不能说服所有人。在这个问题上,哲学家给很多人的印象是,他们似乎像魔术师一样,试图从密封自己心智的玻璃罐中逃脱。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的表述会让人加深这一印象,他用回转的逻辑来反驳普特南的观点:

如果我接受这个论证,那么我必然会得出如下结论:即使其他人可以这么认为,“缸中之脑”也不可能真正认为自己是“缸中之脑”。然后呢?我不能通过说“或许我是缸中之脑”来表达我的怀疑,而是必须说:“也许我甚至无法思考我到底是谁,因为我缺乏必要的概念,而我的环境让我不可能获得这些概念!”如果这不算是怀疑论,那么我不知道什么算怀疑论。
 
难怪尼奥[5]决定我行我素地解决这个问题。

你可以自己思考这些论点的说服力有多强,因为对于我们是否只需要按照我们的感知来接受这个世界,或者说我们是否能够确定我们并没有受到笛卡儿所说的恶魔的愚弄,我们仍然没有定论。如今,技术进步使相同的基本问题有了新的形式。我们有没有可能是由某些高级智能生物通过计算机模拟出来的虚拟的主体?也许我们的世界只是无数个模拟世界中的一个,而这些世界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开展社会科学实验?根据一种观点,这种情况很可能是真的,因为如果这种模拟是可能的,那么模拟世界的数量将比唯一的“真实世界”多得多。(有一些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在我们自己所处的虚拟世界中,我们距离能够给其中的虚拟人创造一种初级的认知能力并不遥远。)


一些哲学家和科学家甚至考虑过,在我们所认为的现实世界中, 如何能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就像电影《黑客帝国》中的那些细微线索一样),说明我们的世界其实是被模拟出来的。但我不禁好奇,对于一个模拟出的“人”而言,任何关于“外部世界”的概念意味着什么?这似乎又回到了我们此前谈到过的一种想象:在经验自我的内部有一些小人,这些小人可以从中爬出来。我也在好奇,我们是否准备好接受:这些设想中的高级智能实际上仅仅是我们的新版本,一种更聪明的版本,就像宇宙冒险题材的电脑游戏中的宇宙元老。我们的想法与笛卡儿的唯我论如出一辙,或许人就是这样的。

“缸中之脑”听起来像是那些让哲学家们“声名狼藉”的归谬设想之一,但有一些人认为这已经成为现实。2013年,在英国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 71岁生日之际,人类学家埃莱娜·米亚莱(Hélène Mialet)正是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的。众所周知,几十年来,霍金因患运动神经元病受困于轮椅上。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里,霍金只能自主控制脸颊肌肉的抽动。计算机接口使霍金能够利用这些动作与外界交流和互动。在大众的意识中,霍金成了一个困在无功能的身体中的绝顶聪明的大脑。米亚莱认为,霍金实际上是一个与机器相连的大脑:和达斯·维德[6]一样,霍金也变得“更像机器而不是人”。此外,霍金始终选择使用他标志性的复古“机械”声音,这增强了这种效果。

米亚莱的描述引来了英国运动神经元病协会等机构的强烈批评和谴责。但她的说法并不是在评判霍金,更不是在侮辱霍金。我们现在还没有完全变成半人半机器的存在,还没有与技术设备连接在一起,生活在现实和虚拟相互渗透的世界里。米亚莱鼓励我们在这个时候考虑一下相关的问题。霍金的意念拥有强大的控制能力:他抽动一下脸颊就能让他的大量看护者或者合作者动起来。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又无比虚弱。因此在米亚莱看来,霍金可以说是一种极端情况的象征,他与阿尔达西亚的机器人或者奥拉夫·斯特普尔顿笔下的第四个人类物种几乎没有区别:

他的整个身体, 乃至他的整个身份都为一个协作的人机网络所有。他就是我所说的分布式中心性主体(distributed centered-subject):一个在缸外世界生活的“缸中之脑”。
 

在将霍金的情况与其他通过社会和技术网络表达和实现意愿的个人进行对比后,米亚莱得出的结论是“强大的人都是一个集合体,这个集合体越协同一致,这些人看起来就越非同凡响”。在这种情况下,受指挥的机器成了身心的延伸。或者换句话说,“缸中之脑”有多像人类。可能取决于其能力的大小。


也许如此吧。不过在我看来,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解读霍金的处境,这种方式与米亚莱的方式并不冲突:霍金所处的社会从来没有完全理解过他。我们坚持认为他优秀的科学头脑里有一种几乎不可思议的天赋,我们对他那诙谐却又有些乏味的智慧大加赞赏,我们选择了以最大的程度神化这位坚毅无比但举止又有些传统甚至保守的人。最终,除了他身边的一小群人外,和斯蒂芬·霍金共存的机器让我们看不到他这个人,而只看到他那传奇的大脑。


[1]作者此处的“妖精”指的是拉普拉斯于1814年设想出的“拉普拉斯妖”(拉普拉斯将其称为“智者”,后人将其称为“拉普拉斯妖”)。拉普拉斯坚信决定论,因此认为如果能够确切知道某一时刻宇宙中所有物体的状态,那么就能反推或者预测出任何时刻宇宙中所有物体的状态。拉普拉斯构想出的“拉普拉斯妖”就拥有这样的能力。― 译者注

[2]作者此处的“妖精”指的是麦克斯韦为了说明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可能性,于1871年设想出的“麦克斯韦妖”。在麦克斯韦的思想实验中,一个绝热容器被分成A和B两个完全相同的部分,容器中的空气分子做无规则的热运动。A和B被一扇可以开关的“门”隔开,“麦克斯韦妖”可以控制“门”的开关。当A中速度较快的空气分子飞向“门”的时候,“麦克斯韦妖”会打开“门”,让分子进入B,当A中速度较慢的空气分子飞向“门”的时候则关闭“门”,使分子留在A;当B中速度较慢的空气分子飞向“门”的时候,“麦克斯韦妖”会打开“门”,让分子进入A,当B中速度较快的空气分子飞向“门”的时候则关闭“门”,使分子留在B.这将导致A和B的温差越来越大,而这违背了热力学第二定律。— 译者注

[3]《黑客帝国》的两位导演拉里·沃卓斯基和安迪·沃卓斯基分别在 2008年和 2016年完成变性,并更名为拉娜·沃卓斯基和莉莉·沃卓斯基。―  译者注


[4]安东尼·布鲁克纳(1953—2014),美国哲学家,生前是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哲学系教授,专于认识论领域的研究。― 译者注

[5]尼奥是电影《黑客帝国》的男主角。― 译者注

[6]达斯·维德是《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的头号反派角色。― 译者注


*本文摘编自《如何制造一个人》;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秦制两千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图书一本。




2017年夏,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的科学家从菲利普·鲍尔的肩上取下一小块组织,用这些组织的细胞开展了一项特殊的实验。8个月后,这些细胞发育组装成了一个迷你大脑:细胞的种类不仅从皮肤细胞转变成了神经元,而且细胞之间还形成了大脑中那样的神经连接,能够传递神经信号。


随着干细胞、基因编辑、体细胞克隆、组织工程等技术的发展,这类看似只可能出现在科幻小说中的情节正在或即将成为现实。在《如何制造一个人》中,菲利普·鲍尔回顾了人类认识和改造生命的历史,并引领读者去领略这一领域当今最前沿的进展:创造各式各样的迷你器官并把它们组装起来;用猪作为器官工厂,生产可供移植的人体器官;通过3D打印的方法打印组织甚至器官;见证中国科学家创造出世界上首例体细胞克隆猴……


科技的进步不仅会惠及人类的健康,同时也可能带来前所未见的社会、伦理和哲学问题:是否应该允许创造人和动物的嵌合体生物?胚胎发育到什么阶段时就应该被视作一个人?对于培育出的有感知能力的迷你大脑,我们应该承担道德责任吗?当人脑可以被计算机充分模拟时,人与非人的边界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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