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遭人唾弃的一生,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嫖客。
照片上的这个风雅犹存的老妇人叫做西冈雪子,是一个游荡于横滨街头数十年的卖春女郎。她每天都如艺伎一般涂着厚厚的白粉,穿着洛可可式的白色纱裙,满头银发细细梳起,拖着自己唯一的行李。白天游离街市,夜晚睡倒大厦过道,直至1995年突然消失。
2006年,中村高宽将她拍成了纪录片,横扫国内外各大电影节大奖。
1996年,国宝级舞蹈演员五大路子将她排进话剧,只用她一人演绎。
田村隆一将她写成了诗,
森日出夫将她制成作品影集,
米仓千寻把她写进了歌,
她不仅是横滨的一个谜,她背后的故事更是战后日本的一个缩影,她就是「横滨玛丽」。
玛丽的前半段故事
玛丽所有的照片都是这样,如能剧中的煞白脸庞,厚重的眼影,如淑女般梳起的银发,一身白色的洛可可纱裙。即便是上了年纪,身体渐缩背已陀,照片里的她依然是挺着胸膛。在她略显吓人的妆容间,依然散发着一股颇具高贵的优雅。
玛丽是一位「潘潘」女郎,也就是妓女,但不同于其它妓女的是,潘潘女郎是特指在战后为驻日美军做风月生意的女人。年轻时的玛丽容貌艳丽,会弹钢琴,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据说这样的她,在当时的风尘花町也曾名噪一时。
娇俏的风尘女子最不缺的就是情缘,最初在关西的一家风月料亭挂招牌的玛丽,就与一位美国将校相爱了,爱情让她尾随将校至横须贺。朝鲜战争爆发后将校奔赴战场,在战争结束后就直接回了美国,即便在出征前信誓旦旦过。被抛下的玛丽就一直留在了横滨,继续做着驻日美军的皮肉生意。
之后,占领军撤兵,玛丽成了不被需要的存在。从那以后,她开始了在横滨长达四十多年的流浪。
玛丽不是无处可去,她还有娘家,然而她却为了将校一直留在了横滨。她说,这里的海港,是全日本最有可能与他在此相遇的地方。
这是玛丽的前半段故事。
至于她的后半段故事,最为感人至深的,大概就是来自中村高宽的讲述了。
玛丽与横滨
在横滨,很多人对于玛丽的关注,来自于1995年她的突然消失。那些个关于她的神秘传说,也随着她的消失在横滨荡漾开来。而如今的我们,只能从曾经和她有过短暂交际的人口里捕捉些许吉光片羽。
1954年 玛丽33岁
旅馆的女招待:木元吉子
那时候的玛丽初至横须贺,据木元回忆,那时候的玛丽总是穿着西洋白纱裙,头戴宽大的羽毛帽,腰间坠着小袋,不定时的光顾小店,比如天气好时,比如心情好时,当时的玛丽正值33岁左右,爱人将校还未离去。
「当时的她是被叫玛丽吗」
「不,我们叫她皇后陛下」
在横须贺,大家都称玛丽「皇后陛下」。
1961年,玛丽40岁,初到横滨
舞蹈家,大野庆人
在那时候,大野到横滨的妻子的店里帮忙。就是在摆放香水的玻璃窗前,他看到了玛丽,那时的玛丽大概40岁了。他说那是他最无法忘却的场景:玛丽就静静地坐着,细细凝视着一瓶香水,就像凝视着恋人,那双眼睛里倾注了满满的爱意和不舍。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曾经在学习的时候,老师让我演哈姆莱特的爱人奥菲利亚,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到的就是当时的玛丽,那个眼神和深情,就该是奥菲利亚该有的」
事实上,那时候的玛丽已年过40,且刚到横滨不久。那时候的横滨有很多外国人,包括驻日美军的很多设施,「潘潘」在这里并不新鲜。初来乍到的她并没有找到一个好的立足之地。得以想见,那时出神凝望的玛丽,是怎样一副光景。
酒场「根岸家」:艺者 五木田京子
作为横滨最负盛名的酒场,它象征着横滨的夜晚,在其中汇集了各种各样的三教九流。就在这里,玛丽也立足拉过客。而五木田京子就是这个酒场的女艺人。在她眼里,玛丽非常孤傲。不会逢人就笑,很少说话,也很少鞠躬,即便是对着她这个前辈,为此她还曾经和玛丽吵过架。
不过在当时,能被玛丽搭讪之人,都会觉得那是自己的光荣。
玛丽的流浪
在战后的日本,做潘潘的女人很多,但大多数人都在美国撤军后就转了行。曾经名噪一时的风月营生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有人做起了买卖,有人结了婚……只有玛丽,和当初一般从未变过,即便到之后,娼妇已经成为了被人们所唾弃的存在,她也没有丝毫遮掩。就好像,时代的变迁从来不曾影响过她,或者说,她是一个被时代抛下的孤独旅人。
某公司老板:
他给了玛丽一个睡觉的地方,就是大楼的大厅,在那里的长凳上。
后来玛丽每逢中元过年,都会给他寄小礼品,虽然都是毛巾。她感谢曾经这个人给了她一个在深夜得以落脚的地方。
相生咖啡馆
在横滨流离的玛丽会经常吃光顾这家店,时间一久,经营者就接到了顾客的投诉,说他们不愿意和娼妇用同一个杯子。不过玛丽并没有因此而遭到驱逐,店里给她专门配了一套茶杯。
据说,玛丽在每次光顾时,都会用她独特的娇气感,高兴地对服务员说,用我的杯子给我装一杯咖啡。
理发店的老板娘:
这是玛丽经常去的理发店店,她就是去那儿坐坐,但很少与老板娘说话。每天露宿街头,衣着白裙的玛丽就像横滨的幽灵,对她的曾经大家虽缄默不言,但都充满了鄙薄。
「玛丽到你的店里,其他客人都怎么看」
「当时正值艾滋病盛行,很多顾客都说如果她再来的话,她们就不回来了。虽然我自己并不认为这和玛丽有什么关系,但是最后没有办法,我还是告诉玛丽,让她不要再来了」
「真的不可以了吗」这是玛丽留下的微弱祈求。
化妆店老板娘:福长惠美子
玛丽每次都是在这里买涂抹肌肤的白粉,产自资生堂,只要五百日元。
老板娘还说了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她看到玛丽一个人拿着一包行李,孤独而孱弱地走过电梯旁,她于心不忍叫住了她,想请她喝一杯咖啡。结果玛丽带着冷漠而不耐烦的语气说,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快走开。说着还挥动这手让她走远些。公共场合下,老板娘感到羞愧而气愤,她回到店里向丈夫抱怨,丈夫大惊且庆幸
「你这是在干什么,如果你和她在一起,别人看到了都会说你和她干着同样的勾当」
人言可畏,玛丽从不愿她人因自己受累。她明白自己是怎样活在别人的口中,她不屑于此,却也不愿她人受如此流言。
干洗店:白新舍
经营这家店的是一对老夫妻,玛丽经常来这里换洗衣物,时间长熟了之后,她便把自己的行李一点一点寄存在这里,毕竟她居无定所,一把椅子就睡至天明。现在他们手上还要曾经给玛丽出具的发票,以年代划分,还很厚。夫妻俩比划了一下。
话剧演员:五大路子
她把玛丽搬上了舞台,就她自己一个人演完所有剧目。
她说,她最初看到玛丽的时候有些震惊。她一直问自己,玛丽为什么要把所有暴露的肌肤都涂得煞白,用厚重的眼影,完全遮盖住自己的容貌。
「玛丽再用自己的身体为自己演一部戏」,这是她的回答。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场话剧的最后一个场景,五大路子拿着一枝玫瑰,颤巍巍地走下舞台时,台下的人就叫着「玛丽!」她知道这一声叫的不是五大路子她自己,而是那个真实的横滨玛丽。她的胳膊被台下的人紧紧抓住,大家都动情地对她说着谢谢。从手上传来的力量,让她深深感受到了这部剧给大家的震撼,以及玛丽直到现在的努力。
「那时的掌声不仅仅是从台下传来,还来自我的心里,喝彩玛丽的努力生活。」
导演:清水节子
她想请玛丽拍一部电影,玛丽同意了请求。在镜头前不曾有任何拘谨,我行我素,还去化妆间抹了口红,像个少女一般在镜子前细细打量一番。
「她想向别人展现自己,想让自己被他人所铭记。」
就在一间有钢琴的屋子里,玛丽自顾坐下,自弹自唱,音色却显单薄无依。节子问她留在横滨的原因,她说她在等一个人回来,等了几十年。
但是在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问题,拍摄最终没有完成。就在那时,那份拍到一半的带子也突然消失,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摄影家:森日出夫
「玛丽就像一棵树,她在哪里,哪里就成了风景」
这是森日出夫对玛丽的评价。现今所存的有关玛丽的照片,很多都是出自他的镜头。1995年,作品《PASS横滨的玛丽》得以发表。
他说这是他为玛丽准备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笑脸相迎,让他感到安静。
玛丽很喜欢祭的热闹,每次都能笑的很开心。
玛丽休息的地方,在一个几乎都是流浪人在的大厦7层,属于她的只有像这样的两把小椅子,椅子上还有汉语写的「我爱你」,据说是在这个大厦饮食店打工的一个中国姑娘所写。
凭自己的工作,堂堂正正地挣钱,不管在哪儿都堂堂正正地活,这是玛丽一直都坚持的。
这一年,是1990年,玛丽近70岁。
同性恋男歌手:永登元次郎
在所有的诉说人里,元次郎是和玛丽羁绊最深的人,虽然他是与玛丽相遇最晚的一个,在1991年。元次郎是一位从未大红大紫过的歌手,唱日本香颂,一个异装者,也是同性恋。二十岁上京追求音乐梦想却受到挫折,在川崎做了一段时间的男娼,后来的他重拾梦想,再次走上了成为歌唱家的道路。
他说,他第一次遇到玛丽是在某个大厦的大厅。玛丽那时正凝视着他的演唱海报,于是他上前和她说话,并给了玛丽自己演唱会的门票。他迫切的希望玛丽可以来看他的演唱,即便是站在台子上的他也一直在期许着。所以在最后看到玛丽向他献上了礼物,他无比感激。
在这后,元次郎与玛丽成了友人。他知道玛丽的生活不易,会给她给予金钱上的帮助。
「她不愿意直接收下钱,你需要把它装进小小的贺礼袋,告诉她这是给她买花的钱」
即便身无长物,也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施舍,这是玛丽所坚守的底线。
元次郎遇见玛丽时已经是1991年,那时候的玛丽已过70岁高龄。元次郎说,玛丽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似乎是在用一个执念弥补自己的曾经。
在战时,元次郎的母亲为了一个人养活他和妹妹,做了陪酒女郎。上高中后的元次郎对这样一个母亲感到了深深的厌恶,甚至有一次直接指着母亲说她是「潘潘」。即便是现在,他依旧对自己当初对母亲所造成的伤害后悔不已。所以当听到玛丽对自己说她曾经是一个「潘潘」时,他感到了心中的刺痛,仿佛觉得玛丽就是自己的母亲。之后的他也确实这样做了,极尽所能关照玛丽。
「我现在真的好想要一间房啊」玛丽曾这样说过。
元次郎无论如何都想满足她这个愿望,为此他还和市役所的人吵架,因为玛丽户口不在横滨,无法给予她最基本的社会援助。
元次郎每周都会在这家店与玛丽见面,一起吃个饭,说说话,比如天气,比如打扮……现在,元次郎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放着曾经和玛丽聊天时的录音。她的声音很细,有些少女的娇俏。
消失和重逢
1995年,玛丽74岁,她还是一直关顾着那家干洗店。那里的老板娘看着玛丽在岁月间慢慢衰老,身材慢慢缩小,耳朵也越来越不好使。
「回家看看怎么样」
「我打个电话回去吧」
那天,玛丽和老板娘在喝茶间聊了很多,转眼间,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从父亲去世后,自己就走上了现在这条路。
12月18日,玛丽归乡,那天的她也是就这样一脸浓妆。她谁也没有告诉。
玛丽曾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字体娟秀。
「当初想着到大城市做出一番不凡,请原谅我的无能,现在的我好像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元次郎被诊断出得了癌症,他把一辈子都给了梦想,没赚出什么名气,却甘之如饴。住院时,玛丽给他写了封信。
出院后的他,决定去完成他的另一个梦想。
玛丽回乡后的第6年,元次郎来到了她的家乡。就在敬老院里,玛丽坐在台下,元次郎站在台上,化着精致的妆,缓缓唱着10年前玛丽第一次看他演唱时的那首《I Did it my way》。
这一次的玛丽,洗尽铅华,只是一个老太太,一脸祥和的聆听着,频频点头致意。
我爱过笑过哭过,满足过失落过,
我毫不羞愧,因为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
我有过后悔,但很少。
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并没有免除什么。
是的,有过那么几次,我遇上了难题。
可我吞下它们,昂首而立。
明天我将离开世界,与你们一一告别。
这些年我过的很完整,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
记:元次郎于2004年因病去世,而玛丽也在第二年,也就是2005年,离开了人世。
Muhui / text
纪录片《横滨玛丽》 / pic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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