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拍《八月》,可能我的电影生涯到这儿就要截止了 | 张大磊 一席第438位讲者
张大磊,电影《八月》导演。《八月》获第53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
在那两个月里面,我又经历了一个特别漫长的自己跟自己对话的过程,甚至我会拿一个摄像机晚上拍自己: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是一个发问者,问各种各样解不开的问题;然后我坐在沙发上换一个景别,拍侧面,戴上帽子假装另一个人来回答这个问题。我特别希望能给自己找到答案,但是我找不到,越讲越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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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
张大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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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八月》的导演张大磊。终于还是轮到我站到这儿了。
其实在电影这个行业里面,我算是一个新人,但是我总觉得我在生活里面是一个旧人。因为我总是能清楚地记着之前的事,但是可能越近的事我就越记不清。
就从我这个片子说起吧。好多朋友想知道我这部电影到底是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说实话,我说不清。我在写剧本的时候,身边的人也经常会问我,说你如果真想把这部电影做成的话,要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下电影讲的是什么。后来到电影要立项的时候,也需要做这样一个工作,写一个200字的故事梗概。
这对于我来说特别难,因为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电影里还有故事。全都是在很多人眼里可能觉得不是特别重要的,或者是容易忽略的一些瞬间和细节,被我捡拾起来了。
其实最开始有拍这部电影的念头是在2008年的时候。2008年一个非常平常的午后,我回到故乡呼和浩特,回到我的姥姥家。我们家其实是一个大家庭,尤其是我姥姥家,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就是我妈妈,人非常多。我很多童年时候的记忆都是在那个院里面发生的,但是我已经渐渐把那个感觉淡忘掉了,因为时间太久,脑子里装的事又太多。
但是那天中午吃过午饭之后,我就很偶然地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葡萄树下有一个藤椅,在影片中出现过。当我坐在那个藤椅上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一个似曾相识的时间和空间又回来了。
我能够清楚地看到下午过去了,傍晚来了。我非常感动,想到了好多童年时候的一些片断,而在那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那些事了。
电影《八月》剧照
我从小是生活在电影制片厂的家属院里面。那是一个大集体的时代,院里的人都像亲人一样,非常和睦,我们放学回家可以随便敲开一家门进去吃饭。
但是我记忆当中的童年生活是非常安静的。因为我父亲就是做电影的,他经常要去外地,尤其是在1994年之后,他就基本上都在外地了,家里就剩我跟我母亲。我母亲是一个老师,她是教哲学的。她喜欢安静,尤其是在夜里我写完作业之后,时间非常慢,周围非常静,我可以听到来自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远处大学里面钟表整点报时的声音,有音乐,还有可能谁家的吵架声或者是孩子的吵闹声。
可能孩子都喜欢热闹,我也喜欢热闹,所以那时候我就特别羡慕其他同学的父母都是上班族,可以有标准的三口之家的生活。但是好像我的生活不是那样。那时候我有很多的时间,尤其是放假的时候是留在家里的,因为我妈妈有时候还要出去上课,我就自己在家。
我们家住四楼,我就趴在那个窗户上,俯视着整个院子里面的人们的生活。可能也是那样的一个生活的观察角度,决定了我现在习惯的一种方式吧,就是藏在一旁偷偷地看。以至于每次我在观察一个人的时候,他可能偶然回头会看见我我都会害怕。我会躲起来,过好久之后再悄悄地探出头来继续看。
我的经历跟电影当中描写的晓雷是一样的。我没能进入到一个特别理想的中学。进入那个中学之后,我就变得特别好动。我开始踢足球,所以在初中的时候,我特别投入地训练,想要成为一名专业的足球运动员。但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弱点,就是心理素质特别差。训练的时候我会发挥得非常好,但是只要一到赛场上我就犯蒙。所以当时教练可能也觉得我踢足球没有什么希望,就想让我停止训练。
我特别难过,但是也没人可以倾诉。因为当时家里只有我跟我妈妈,晚上她还要备课,我没法跟她说这个事。所以我当时找到了另外一个宣泄的出口:足球不踢了,我拿起了吉他。我在初中的最后两年喜欢上了摇滚乐,也是特别疯狂,所以高中又没考上,我进入了补习班。
电影《八月》剧照
补习班带给了我很多,它让我提前从少年进入了青年。我的朋友全都已经按照正常的轨迹进入了高中,有了新的学习、新的生活。而补习班的休假是在周一周二,好像有意要让我们和过去的生活隔离开,所以我在补习班的一年特别孤单。
恰恰就是补习班那一年,我对摇滚乐、对音乐的迷恋更深了。可能除了吃饭睡觉,包括上课的时候我都戴着耳机在听音乐。因为我觉得那个会给我带来很多,甚至会让我产生幻觉。在那一年,我也有了一个特别喜欢的姑娘。
补习班之后我进入了高中,而且是比较顺利地进入了一个很多好朋友都在的高中,刚才说到的我喜欢的那个姑娘也在。看似这事挺完美的,但是我只在那个高中待了半年。我还是发现我不爱上学,即便是在那有限的半年的高中时光里,我也经常会逃课。
电影《八月》剧照
但是逃课的过程当中我有了一个特别新的体会:在每天本应坐在教室里听课的那个时间,我获得了空前的自由。我可以逃出学校来到街上,面对着那么熟悉的一条街道,我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好像都跟我没关系一样。这个感觉其实挺让我着迷的。我不知道那应该是孤独感,还是说把自己置身事外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再去看我所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事。
这种感觉又影响了我后面的道路。我退了学,可以说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一个当时认为是事业的一件事,就是想做音乐,做摇滚乐。
退学之前我对这种生活充满了幻想,我觉得大家每天在一起讨论音乐、做自己喜欢的事是一件特幸福的事。但是我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样。那个感觉跟我逃课的感觉一模一样。我觉得它是陌生的,那么熟悉的朋友那么熟悉的人,还有我盼了好久的生活,对于我来说真的是陌生的。所以我又成了一个旁观者,又站在一旁观看着自己,包括自己参与的生活和事情。
那种感觉特别空,挺可怕的。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所以当时我决定逃离那个生活。于是就在一天上午,我和我们乐队的鼓手开始商量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俩站在一个操场边上看人踢足球,我想我本应该是一个足球运动员的,但是在那一刻我成了一个没有事干的人,所以我们决定要出国。
我们迫不及待地要出国。当时出国只是为了逃离,逃离那种总是把自己置身事外的感觉,所以我们就逃到了俄罗斯。其实当时去俄罗斯不是有意选择的,因为恰好我们可以去那个地方。如果当时真的有人让我们去蒙古,我可能也去了,就是一个在乌兰巴托留学的学生。
我还记得当时在机场,大家抱在一起痛哭。孩子安慰着母亲,说你们别哭了,我们好好学习,一学期之后又回来了。家长们抱着孩子,哭得一塌糊涂,好像想把孩子重新再抱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但是我们没有。我们特别高兴,直到飞机落了地,学校有班车来接,我们都很兴奋。因为下了车他们就递给我们一根烟,说抽一根俄罗斯的烟吧,还给我们买了俄罗斯的麦当劳。吃着麦当劳,抽着俄罗斯烟,那两种味道混在一起,我们觉得自由了。
当时已经是夜里了,从莫斯科的机场一直开到先落脚的那个城市,中间可能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旁边人都睡了,只有我俩没睡。一路上我们都在看窗外,窗外的景色也在变。突然车开到了一个村庄里面,窗外是白雪皑皑,还有文学作品或者影视作品中看到的标准的俄罗斯低矮的木房子,从每一个木房子的小窗口透出来淡黄色的暖暖的灯光。我们恍然大悟:离家了。同时两行泪流下来。
那时候才明白过来我们是出国了,想见父母需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而且是一年之后才能见到。那种感觉直到那时候才有。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开始了留学生活,在俄罗斯一待就是六年,上完了本科,一直到毕业回到国内。
我记得毕业那一天,我的父亲郑重其事地和我聊了一次天。他让我面对现实,我说我为什么要面对现实呢,我是做艺术的——那句话说得特底虚。我说我是做艺术的,我想要活在我的世界里头。我爸说那你拍片总要有人给你投钱吧,我说为什么要有人给我投钱,我手上有一个DV,我可以去拍东西,只要我的作品是好的,我就是一个成功的人,我就是一个导演。
事实证明我爸说的是对的。从2008年到2012年,这几年间我写过很多剧本,但是都没拍成。直到2012年我把《八月》这个剧本写出来之后去找钱,因为我对这个剧本充满了信心,我觉得最起码我是真诚的,我的真诚应该是能够打动任何人的。
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我一直在碰钉子。我找过若干个投资人,大家听我讲的时候还好,因为我讲的时候容易把一些事情夸大,或者是可以代入我的情绪,但是真正去看剧本的时候,又都觉得太凌乱了。他们又会问我那个问题:你这个剧本到底想说什么?我至今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后来我就跟他讲了一个我的感觉。我总觉得我对生活的一些感受不光是靠眼睛的,而且是靠嗅觉的。我说在春天的时候,我总觉得街上有一股雪花膏的味道,就是过去我们用的雪花膏的味道,霞飞或者是郁美净什么的那种品牌。但是周围可能根本没有,而且天气越暖越美那种感觉越好越强。甚至有时候突然闻到那个味,骑着自行车我都可以停下来,然后感受很长时间,像个傻子一样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很多时候我都会突然感觉到一股味,然后有一种什么东西就来了。我就会感觉到眼前可能不是当下,可能是我经历过的某一个片断,但是我又说不清。那些片断,有的也许是真的发生过的,但有些可能真的不是。可我总是觉得那么真切。
电影《八月》剧照
我给投资人讲这个,投资人笑了。他说你这是拍电影吗,难道是要拍你一个人站在镜头前给大家讲这些吗?我说当然不行。他说那你难道要有一个旁白吗,整个影片要有一个作者评论音轨一直巴拉巴拉说完吗?结果电影就一直没拍成。
我想那我也不能闲着呀,还是拍点我能拍的吧。所以我就开始给要结婚的新人们拍属于他们的私人定制电影。我会和每一对新人做一个深度的交流,我会了解他们,同时让他们信任我。然后我把他们的故事 45 33810 45 15287 0 0 3027 0 0:00:11 0:00:05 0:00:06 3027或者说我根据他们的意愿来编写一个故事,做成一个剧本。我们有非常细的分镜头脚本,而且还会画故事板。我们有录音部门,有场记,有制片,是一个完整的剧组。我给他们做成10分钟左右的短片,在他们的婚礼现场放,效果非常好。
我们当时在呼和浩特很出名,在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一个导演。而且我做的事是很多导演做不来的:我一直在和非专业演员合作,他们好像都特别完美、特别出色地胜任了他们在这个剧组里面所担任的工作。《八月》里演母亲的那个演员,就是我给她拍结婚短片的时候认识的。
我就一直在拍这个,甚至有一段时间好像都迷失了。我觉得干这个完全可以满足自己的存在感和虚荣心。虽然说钱挣得不多,但是我当时很满足,就渐渐地把拍电影这事都忘了。
好在我还是有自觉的,后来也是发生了一些事吧,我又绕回了电影这个念想上来。我觉得如果《八月》不拍的话,可能我的电影生涯到这儿就要截止了。所以就很冒险地自己掏钱、家里人掏钱,把这个《八月》拍掉了。
拍完了那一天,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来,是哪一个导演说的我忘了。他说当你完成了一部自己特别想要完成的电影的时候,就像从身体里切除了一个肿瘤,或者是从身体里赶走了一种病毒。当时我真的是这种感觉,我觉得特别轻松,心里的这个盖子终于打开了,我可以擦亮眼睛面对后面的事了。但是没想到做后期的时候是那么艰难。
两个月之后,我完成了六小时的初剪。当时我没给任何人看,因为我自己心里还不是很确定。但事儿就这么巧,我爸妈从北京回来了,他们一定要看一下他们的孩子拍了一个什么电影。
起初的两小时他们还在议论,因为这个电影和我们家里有关,他们还在议论这个谁谁谁挺像我们家的谁谁谁,那个谁谁谁不应该是那样的。当时我还有心情和他们争辩一些事情,我说毕竟是电影,有虚构的成分,也有创作的成分。但是两小时过后他俩就沉默了,开始叹气。我的父亲一直在叹气,我的母亲在旁边一直盯着我。我就不敢回头,不敢看他们任何人。
后来我就出去了,我知道让他们失望了。看完片子当天的晚上,我父亲就要回北京。然后我送父亲去机场,我特别怕送他,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送一下。我们拦了一个出租车,我想说我送你去机场吧,但最后我也没有说出来。
我妈留在呼和浩特的那几天,每天就是叹气。没过几天我妈也回北京了。我给他们发信息,说接下来的一两个月你们也别给我打电话,因为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只是希望两个月安静一点,把这个片子打磨出来。
在那两个月里面,我又经历了一个特别漫长的自己跟自己对话的过程,甚至我会拿一个摄像机晚上拍自己: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是一个发问者,问各种各样解不开的问题;然后我坐在沙发上换一个景别,拍侧面,戴上帽子假装另一个人来回答这个问题。我特别希望能给自己找到答案,但是我找不到,越讲越混乱。
后来我心想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无所谓了,两个月也罢,一年也罢,这个东西既然已经摆在面前,我要把它克服掉,所以就把它剪完了。
那个时候正好是过年,我父母打电话说你们俩来北京过年吧。这个电话接得我心里非常难过,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我带着片子,和我媳妇坐着火车到了北京。但是还好,一进家,那个年的气氛特别重。我父母脸上都挂着笑,可能他们也不想让我太纠结或者太伤心,所以那个年过得非常棒。
从大年三十一直到大年初五,我从来没有像那几天那么热爱北京。我以前真的是不太喜欢北京的,但是那几天我觉得北京特别美,阳光特别好。每次路过长安街、人民大会堂或者天安门广场的时候,我都有穿越的感觉。我觉得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我电影里面想要的那种集体时代的浪漫和美好。以前我最不愿意看到那些楼群,它们让我感到压抑,但那天我觉得它们很美。它们是沉在水底的,我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海,特别美。
然后美好的事就相继到来了。片子我没敢给父亲看,但是我给了一个好朋友看。他是我的良师益友,也是我们的文学策划。看完之后他哭了,开始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他确实哭了。他的哭泣鼓励了我,我觉得这个电影我做出来了,尽管不是很好,但是做出来了。
所以讲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这个片子到底要讲什么,可能包括这次演讲,我也不知道要讲什么。就像2008年那天中午,其实当时有那个想法之后,我是迫不及待连跑带跳地跑回到家里面。我跟姥爷说我想拍一个电影,我想拍的内容是什么什么。我希望他会感动,因为我已经把自己打动了。
但是说完之后,我的姥爷好像是一副木然的表情,我心想他可能在等我说那个真正要拍的东西。但是我停住了。因为我当时特别急于证明自己,在那之前我确实没做过什么事情,而且一直是家里的一个麻烦。
这张照片是我给我姥爷讲述的时候提到的。我印象当中那些年里面有一个夜晚是非常美好的,就是我们家的昙花开了,9朵,我还穿了一个红格的衣服和昙花照了一张相。那是1994年。街坊们都来了,围在这个昙花旁照相,非常热闹。
但是好像那个假期之后生活就变了。我们院变得非常冷清,大人们都出门了。我童年那些灿烂的往事,可能到这个时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定格。
我想那好吧,我给我姥爷做一个总结吧,圆一下我刚才讲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说姥爷,我讲了那么多,它就像我记忆当中这盆昙花一样。虽然说它是昙花一现的,而且绽放过后注定要凋谢,但它毕竟璀璨地绽放过啊。不管这些年或者那些年我们的生活是丑的美的,高兴的还是难过的,但毕竟在我心里面它像昙花一样璀璨地绽放过。
我姥爷听完,说好,真好。然后就拍成了这部电影。
可能我刚才说的就是我电影想表达的,也是今天在一席我的讲话,算是演讲吧。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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