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程斌:自然摄影绝非“狩猎”,敬畏之心对话生灵
对 谈
年初,自然生态摄影师程斌新书《奇趣自然》在中国摄影出版社出版,十五年的积累,百余幅自然题材影像集结于此,自由而灵性的动物呈现于画面之上,字里行间透露着那份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对影像的执着。接下来这篇专访邀约于程斌拍摄间隙,拍摄过程有哪些特殊的经历?对于国内自然生态摄影现状,又有哪些独立的思考?在接下来的文字里寻找答案。
采访 | 中国摄影出版社
被访者 | 《奇趣自然》作者程斌
《奇趣自然》作者程斌。
全文共4151个字,预计阅读时间7分钟
您在微博上用“2003-2018,十五年的等待”来形容这本《奇趣自然》的出版。对您个人而言这本书意味着什么?
程斌:对我而言,这本书经过了十五年的积累和提炼,也可以说是一种从发芽到开花结果的过程。还像一种昆虫——蝉,有一种蝉十几年时间生活在地下的泥土里,有朝一日钻出地面,蜕变和羽化。很难说哪个阶段更重要,我越发觉得真正支撑我走过这么多年摄影历程的动力,恰恰是那些过程当中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的记忆,就像是这本书的页码,镌刻在我的心里。
作者:程斌
版次:2019 年1 月第1 版
定价:198.00 元
作为一名自然生态摄影师,什么样的机缘巧合让你走上这条道路?与其他题材相比,自然生态摄影的特点及魅力有哪些?
程斌:小学时代,家里开的照相馆主要是以拍摄人像为主,对于那种凝固瞬间的感觉,从拍摄到显影的过程,我有着莫名的深厚兴趣,甚至近乎于情结。我从小最爱看的节目是《动物世界》,即使是卡通片,也喜欢以动物为主题的类型。这更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一种天然的吸引。小时候用画笔去描绘它们,长大了用相机去表达它们,这从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形式变了,方法变了,心没有变。
和其它题材相比,自然生态摄影更像是生命之间的对话,虽然这种语言还不能做到无障碍交流,但恰恰是超越了语言的那种联结,超越了我们通常的认知范畴,生命和生命之间,不用费劲儿就可以有心灵感应,这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天然质朴。不必用深深的套路和刻意的摆布,不必被很多教条束缚。也如同先祖北宋理学家程颐所提出的“天理”学说,从东方哲学的角度去阐释,天理就是大自然的大规律,至今人类所知有限。相对来说,自然生态是自由的,是可以有无限自由的。因为它是我们的客观世界中最博大的空间,不仅仅是动植物本身,而包括了人类在内的众多生命体。超越了人类主观的定义,也超越了所谓的文明,这其中有无尽的奥秘,也有着人类目前远不可及的大智慧。它还不被时代所局限,穿越千万年,自然而然地存在着。就像我在《奇趣自然》的后记中所想表达的,人性和动物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如果我们勇于承认浅薄无知,那也许正是跨进智慧之门的开始。
燕鸥,拍摄于西藏阿里,NIKON D7100,1/1603sec,f / 8,ISO400,240mm
林岭雀,拍摄于西藏墨脱,NIKON D7100,1/1000sec,f / 10,ISO800,80mm
东北虎,拍摄于吉林长白山Canon EOS 5D Mark IV,1/395sec,f/6.3,ISO100,600mm
大熊猫,拍摄于四川卧龙Canon EOS 5D Mark III,1/32sec,f/6.3,ISO400,400mm
眼镜王蛇,拍摄于西藏墨脱NIKON D7100,1/400sec,f/7.1,ISO500,260mm
野外拍摄,气候、环境等不可控因素比比皆是,拍摄难度随之增加,在您看来,拍摄过程中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程斌:最大的挑战来自于野生动物们仍然十分惧怕人类,我们难以靠近它们,所以很多人宁可不远万里去非洲,去南美洲,不惜代价地跨越半个地球去寻求和野生动物们的亲密接触。中国这近几十年的历史中,发生了无数次人类对于自然世界疯狂地掠夺。一哄而上,竭泽而渔。这种现象虽然在近几年得到了有效的治理,但是动物们的基因里,从表观遗传学的角度来看,动物们对人类所有的恐惧都被写进了DNA,这种情况是需要几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来迭代刷新。庆幸的是,在那些人类难以到达的地方,野生动物们受到的综合压力小很多,这种更新也会更加快速一些。人类是大自然中众多生物的天敌,不改变价值取向,和谐一词就只能停留在字面当中,所以我们这些人跋山涉水,也是先从自己做起,尝试认识它们,解读它们,尊重它们。
不断有媒体曝光,某些自然生态摄影师,作品涉嫌摆布甚至是虐待动物,以期降低拍摄难度达到拍摄效果,对于这种现象您有什么看法?
程斌:就从“自然生态”这四个字的字面上说,自然就是要自自然然,不能弄虚作假。生态就是生物之间要有自在自为的状态。顾名思义,这几乎是不用解释的,却也正是很多人懵懂不知的。拈轻怕重是人的本能,这不仅仅存在于自然生态摄影领域,想必大家都很熟悉,在人文和风光摄影等领域,这些现象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这种问题的根本在于人们怎样看待价值和生命。如果为了获奖,为了增加一些名气,心存侥幸地做一些连自己都不齿的行为,这本身已经远不是摄影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所以这个时候,能力挽狂澜的绝不是某几个人勇敢地站出来呼喊。而是具有话语权的平台和机构,怎样去从自身校正认知,提升认知,然后再去倡导和引领大家,这才是让一切进入良性循环的可能。大家拭目以待。
拍摄中的程斌。
第62届荷赛(World Press Photo世界新闻摄影比赛)提名名单于前段时间公布,成为热点话题。遗憾的是并没有中国摄影师获得提名,就您的了解而言,在自然生态摄影领域中国摄影师相较于国外摄影师,优势有哪些?不足又是哪些?
程斌:首先说这个结果并不遗憾,因为只有当大家的创作水平达到了,才能谈得上是遗憾,如果差距很大,这不过是正常的结果。中国摄影师的优势在于有太多太多的题材可以发掘,创作空间巨大。当今中国的发展日新月异,时代背后所蕴含的机会多不胜数,中国题材本身就有足够的典型性,这已经算是莫大的优势。如果说不足,急功近利的风潮是目前摄影界整体的大问题。摄影师们总体还是心浮气躁的,缺乏深度拍摄的意识和能力;尤其对于新闻摄影的理解,如何去发现和构思合适的拍摄目标,制定合理可行的拍摄方案,坚持勤奋和持续的身心投入,并且能保持独立而成熟的思维,职业素养系统性的不足是方方面面的。这对于以业余兴趣为口头禅和挡箭牌的广大摄影师和爱好者们,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而对此有兴趣的职业摄影师们,也缺少必要的支持和条件去深度创作,单一从某方面着手是无济于事的,这终究还是个系统问题。
自然生态摄影对器材装备有哪些要求?您惯用的器材包括?
程斌:应该说,比起其它题材,自然生态摄影对于摄影器材的要求是极端苛刻的,即使是体育摄影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相比起可控可预设的拍摄条件,几乎不可控的野生动物们,有时候只给一次甚至一辈子不会再遇到的机会,所以要做到人机合一,心手合一的境界,扬长避短地用好器材,才是最可行的解决办法。从我自己来说,我使用的器材几乎包含了市面上的各大类型,新技术和新材料的应用,必定是事半功倍的。我不迷信任何品牌,我只相信不同型号各自的优缺点,自己勤学苦练,努力做到精确的组合搭配,把器材用到极致才是正道。
藏原羚,拍摄于西藏阿里,NIKON D7100,1/500sec,f / 7.1,ISO500,400mm
东北虎,拍摄于吉林长白山,Canon EOS 5D Mark IV,1/395sec,f / 8,ISO1600,600mm
螳螂,拍摄于云南普洱,Canon EOS 600D,1/64sec,f / 5.6,ISO1600,269mm
锚阿波萤叶甲,拍摄于广东广州,Canon EOS 550D,1/128sec,f / 10,ISO800,60mm
水黾,拍摄于湖北武汉,Canon EOS 600D,1/2049sec,f / 7.1,ISO400,300mm
跟我们分享下您近期拍摄中难忘的经历?
程斌:我刚刚从青藏高原腹地拍摄回到城市,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医院治疗。因为到高原的第一天就开始感冒发烧,平均心跳都在120以上,尤其是夜晚一分一秒的煎熬,经历了有生以来身体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在此之前还两个多月住院治疗肾结石,经历了前后五次手术,身心都到了极限的程度。这次医生要求尽早撤到平原,因为高原感冒有着致命的危险,而且危险系数很高。以往这些年去高原,虽然每次也有着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但是和这一次相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由于这次是带队拍摄任务,所以还是决定坚持一边治疗一边往高海拔行进,每到一处都要去当地的医院报到。一千多公里的行程,我要兼顾拍摄方案的制定和调整,还要同时调研拍摄目标,在海拔四千多米,零下十几度的严酷环境中,仍然保持着创作的热情,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仿佛一到了那个环境,一看见那些鸟儿在飞,动物在跑,我就被激活了。比起在城市里的我,即使没有任何病痛,也远远没有如此的活力。在最偏远的一个山谷里,积雪已经让我们无法继续行进,正在回撤的时候抬头看到远处山顶的天际线上,四头藏野驴排成一队往前走,轻快的像是盛装舞步的表演。这些不适合人类活动的地方,并不是什么所谓荒野,而是充满魅力的原野,这里甚至是基因宝库,生命力以我们不熟悉的方式繁衍生息,这才是最原始的大美胜境。在古人眼中,在城市人眼中,荒蛮是对应于富饶的词汇,这是农耕文明最应该被摒弃的糟粕理念,不仅是狭隘的,还是充满偏见的。如果这种傲慢不消除,人与自然永远不会真正地达到和谐。
交配中的树蛙,拍摄于西藏墨脱OLYMPUS E-M1,1/100sec,f/5.6,ISO640,60mm
姬蛛,拍摄于广东珠海NIKON D750,1/200sec,f/14,ISO320,105mm
黑脉蛱蝶的幼虫,拍摄于广东珠海NIKON D750,1/200sec,f/13,ISO320,105mm
蜻蜓,拍摄于广东珠海NIKON E5700,1/1sec,f/7,ISO100,58mm
螳螂,拍摄于海南三亚Canon EOS 5D Mark III,1/197sec,f/7.1,ISO3200,100mm
回到《奇趣自然》这本书,在序言中您谈到:“自然摄影绝非是一种‘狩猎式’的摄影,而是可以让镜头两端的生物获得交流与互动的机会”,如何理解这句话?
程斌:狩猎是人类历史上很重要的一种生存手段,至今有些偏远地区的人们仍然还在使用这种方式。所以这种在骨子里的东西,并不会短时间因为社会经济发展而自动消除。尤其是人类男性基因就带有这种本能,所以很多喜欢拍摄鸟类的人把拍鸟称为“打鸟”。似乎只是把枪支换成了相机而已。不仅如此,这种拍摄本身就具有着攀比的性质,很多人不会去对比谁拍的深入,拍的生动,而是去比谁拍的种类多,谁拍的清楚,谁拍的珍稀,这种把生命当做猎物的态度,也恰恰是更多人陷入拍摄瓶颈的根本原因。但我相信这只是一个阶段现象,只要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机会,这些人,这些现象也一定会被大自然的力量重新洗礼。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对话,有时候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跨越物种,跨越地域。通过相机镜头,我们先让自己的眼睛靠近它们;通过了解和熟悉,我们再让自己的身体靠近它们;通过尊重和敬畏,我们再让自己的心灵靠近它们!这就是生命之间最高等级的对话,这也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奇趣自然》将您十多年的创作,划分为“动物与环境” 、“形态 ”、“色彩” 、“奇妙瞬间” 、“人与自然”五个篇章进行呈现,这样的编排有何考虑?
程斌:这种分类和编排有助于读者理解丰富的自然影像,其实还能有很多分类,甚至有些分类也是相互交叉的。虽然我们很难做到极度精确,但是这也是一种积极的尝试,我们试图以大家习以为常的类别,促进消化和吸收。从几千幅摄影作品中挑选,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大自然是极其博大精深的,我们能做到的程度只是沧海一粟。毕竟一本书的容量有限,我们只能从图片编辑的角度,保持清醒的头脑和逻辑,争取做到词能达意,做到言可由衷。
蝴蝶,拍摄于云南独龙江OLYMPUS E-M1,1/400sec,f/8,ISO400,300mm
绿尾大蚕蛾,拍摄于广东广州 Canon EOS 550D,1/395sec,f/4,ISO100,100mm
律蛱蝶幼虫,拍摄于广东珠海Canon EOS 350D,1/200sec,f/8,ISO100,180mm
蜘蛛,拍摄于广东广州NIKON D7100,1/125sec,f/8,ISO200,60mm
蟹蛛,拍摄于广东珠海 Canon EOS 550D,1/166sec,f/8,ISO400,100mm
对于热爱自然生态摄影的初学者而言,您有什么拍摄上的建议或者经验分享?
程斌: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也是个很有价值的问题。自然生态摄影领域中,号称多少万大军,也基本上是叶公好龙者众。稍微难一点,稍微苦一点,稍微需要用心用脑,就已经吓退了绝大多数,这说明很多人是来凑热闹的。但这恰恰说明这个热闹是有吸引力的,我认为只要假以时日,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摄影师和爱好者们幡然醒悟,开始走进真正的自然生态摄影。我建议厚积而薄发的方式,做到古人所说的“胸有成竹”,这其中不仅要有对各类生物的专业知识了解,对摄影器材的精确操控和对摄影理念的丰富和提升,并且还要有系统的博物学知识做支撑。这种看上去门槛不高的摄影门类,恰恰是要求最高的。或者可以说,自然生态摄影并不是我们唯一可寻求的结果,所得到的影像也好,经历也好,都是相关的衍生品和附加值。任何摄影作品也只能称得上是纪念品,是脚印。以大爱之心,以敬畏之意,通过自然生态摄影这种形式,通过人与自然的能量互动和交换,来探索和回归我们的自心。这条大路才能一直走下去,走得更远。人之幸事,莫过于此。
拍摄中的程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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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许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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