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诗|曼德尔施塔姆:马蹄铁的发现者(黄灿然 译)
马蹄铁的发现者①
我们看着树林,我们说:
这是一座森林,用来造船和用来造桅杆;
红松
脱落身上乱蓬蓬的负担,耸立云端,
它们应在风暴中嘎吱作响,
如同在无树的愤怒空气中
孤零零的意大利伞松;
在海风多盐的脚跟下,铅垂线将抵抗,牢牢地
系住起舞的甲板,
而那航海者
抑制不住对空间的热望
拖着几何学家易折的工具
跋涉在潮湿的犁沟里
用大地胸膛强大的吸引力
来测量大海汹涌的表面。
而我们吸入从船板
渗透出来的树脂之泪的香味
赞叹整齐地铆进舱壁的木板,
不是由伯利恒那个平静的木匠而是由另一个,
那个漫游之父和航海者之友铆进的,
于是我们说:
它们也曾经耸立在陆地上,
像驴背一样不舒服,
在那著名的山脊上
树冠常常忘记树根,
它们在新鲜的倾盆大雨下飒飒作响,
徒劳地恳求天空,想用它们高贵的负担
来交换一小撮盐。
该从哪里说起呢?
一切裂开和摇晃,
空气一听到明喻就颤抖。
没有任何一个字比另一个好,
大地发出充满隐喻的嗡嗡声。
而花哨地套着用气喘喘的密集鸟群做挽具的
轻快二轮马车
碎成一片片,跟赛马场
那些喷着鼻息的热门马竞赛。
有三重福气的是那把名字带进歌中的人,
一首被名字装饰的歌
比所有其他歌都流传得更久——
她眉头的额饰使她在朋辈中出类拔萃,
使她免除晕眩,免除太强烈的、难闻的异味,
无论是一个男人贴近的体味,
还是兽皮外套散发的浓味,
或仅仅是双掌摩擦的咸味。
空气有时候幽暗如水,万物在其中游动如鱼,
用它们伸展的鳍撩开那圆球,
因为它是密实的,伸缩的,微温的,
因为它是一个晶体,在里面车轮滚滚,马匹惊退,
是涅埃拉②潮湿的黑土地,夜夜被翻新,
被叉子、三叉戟、鹤嘴锄和犁。
空气是稠密地混合的,如同大地,
你不能从里面出来,进去也不容易。
一阵沙沙响像一个绿球穿过树林;
但孩子们用动物的椎骨玩抛接子游戏。
我们时代脆弱的秒表已临近停顿。③
但还是要为发生过的一切感谢你。
我自己也犯错,失算,做糊涂账。
时代发出咣当响,如同一个金球,
空心,圆滑,没人稳住它,
摸一摸它,它就说“是”和“不”,
像一个小孩也同样可以回答:
“我给你一个苹果”或“我不给你一个苹果”,
而当它这样说的时候它的面孔完全是它的声音的精确复制。
虽然声音的来源消失了,但声音还在继续响着,
那匹马躺在尘土里流汗喷鼻息,
但它脖子上陡峭的弧线
依然保留着竞赛时四腿奔腾的记忆,
并且不只是四腿,
而是多如道路上的石子,
并且其力量每一回都像
领头的赛马迸出火花的四蹄从地面反弹
分成四个交替的瞬间
并重新充沛起来。
所以,
找到马蹄铁的人,
吹开马蹄铁上的尘土,
用毛织物拭擦它,直到它闪亮,
然后
把它挂在门楣上,
让它休息,
使它免除再被燧石迸出火花。
再也没有
任何话可说的人类嘴巴
仍保留着上次说话时的形状,
全部的沉重感还保留在手里
虽然罐里的水
已在提回家的路上
溅掉了大半。
我正在说的话不是我在说,
而是刚从大地里挖出,像一颗颗化石麦粒。
有些人
给硬币铸上狮子,
另一些人
铸上头像,
埋在大地里的各种黄铜、青铜和金子的菱形
也都享受同样的荣誉。
时代试图啃掉它们,在它们上面咬破牙齿。
时间刨削我,如刨削一枚硬币,
已没有多少剩给我自己。
1923年
①本诗副题为“一首品达式颂诗的残片”。据美国学者克莱尔·卡瓦纳解释:“马蹄铁是伟大的颂诗传统所剩的残余,那传统始于希腊最重要的竞赛马车比赛。至于找到马蹄铁的人,也即后来的诗人,当他偶然碰到过去伟大传统的纪念品时,只能以残片来回答残片。他标记整个文明的消逝,这文明以品达和其他伟大的古希腊诗人开始,并有可能以他,一个强大文化的不肖子孙告终。”——译注
②涅埃拉,希腊神话中的仙女,为太阳神赫利俄斯生了两个女儿,并与她们一起看守她们父亲的羊群和马群。——译注
③据曼氏夫人说:我们可以从曼氏20年代的诗中看出,他从未怀疑一个新时代已随着革命到来,他说“我们时代脆弱的秒表已临近停顿”,说旧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尽管“声音的来源消失了”。
另外,据克拉伦斯·布朗解释,这行诗是一行主题诗,把全诗分成两部分。在前一部分,说话者为“我们”说话,一个公共声音,并且也与“颂诗”相称。在第二部分,再也没剩下任何人了,说话者只为自己说话。一种死寂笼罩所有意象。那种搅动空气和大地的雄辩修辞,现在缩减成婴儿式的简单。副题中的“残片”不仅特别适用于形容这首诗本身(尽管这首诗是曼氏最不具有残片特征的诗之一),而且特别适用于形容第二部分的主题,因为第二部分的意象都是残余、剩余、遗物。全诗中的主要意象马蹄铁,是那匹曾经勇猛无比、现已死去的烈马剩下的唯一遗物。这马蹄铁被找到并被展示,它的被发现纯属偶然,还有马蹄铁被找到之后的用途,表明接下来的描写的事情都只剩下考古学特征。说话者现在以一种复活的声音说话,这声音已变成化石。而时间(时代),也即成为本诗前后两部分之分水岭的诗行中那个主要元素,终于像熔岩流一样覆盖所有事物,最后连说话者自己也被抹掉了。而在《诗1921—1925》之后的几年间,曼氏的诗歌声音亦告完全沉寂。——译注
选自《曼德尔施塔姆诗选》,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5
预读/校对:zzj、陈涛、杨阳、yiyi、梓悦、俱言、桃花、夏阳
整理:杨阳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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