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希尼: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黄灿然 译)

2018-01-28 Seamus Heaney 黄灿然小站





选自《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1966)*

 

 

*“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亦是一个诗人的诞生。(科科伦)

 

被希尼最初的评论者挑出来赞美的希尼第一本诗集的特色,依然是最明显的特色。他早年农村经验中被观察和被回忆的诸事实,被以一种具有伟大丰富性和直接性的愉悦感官的语言传达出来。(科科伦)

 

这本诗集涉及童真的失去、朝着成年前进以及这样的“旅程”所意味的一切。诗集还使读者瞥见希尼成为一位作者的理由,他对先辈的赞赏和年轻的他对自然的扭曲观点。(戴利)

 

 

 

挖掘*

 

在我的食指与拇指之间

夹着粗短的笔;舒适如一支枪。

 

我窗下,传来清脆的锉磨声

当铁铲切入含砂砾的地面:

父亲在挖掘。我往下看

 

直到他绷紧的臀部在花圃间

弯下去又挺起来,恍若二十年前

他有节奏地弓身于马铃薯垄

在那里挖掘。

 

粗陋的靴踩着铲头,柄

贴着膝盖内侧使劲撬动;

他锄掉高高的叶茎,将明亮的铲边深深埋进去,

把新马铃薯掀到四下里,我们拾起,

喜欢它们在我们手里冷硬的感觉。

 

上帝作证,老头还能挥舞铁铲。

如同他的老头。

 

祖父一天里在托纳沼泽地

铲的泥炭比任何人都要多。

有一次我给他送一瓶牛奶,

用纸随便塞住瓶口。他直起身

喝了,又立即开始干活,

利落地又切又割,把草泥①

抛到肩后,不断往深处

寻找好泥炭。挖掘。

 

马铃薯霉的冷味,湿泥炭的嘎扎声

和啪嗒声,切下活根茎的短促刀声

在我头脑里回响。

但我没有像他们那样干活的铁铲。

 

在我的食指与拇指之间

夹着这支粗短的笔。

我将用它挖掘。

 

① 泥炭可用作肥料,泥炭被一层草泥覆盖着。


*《挖掘》是我的第一首我自己认为能使感觉进入文字的诗,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认为我的直感进入了文字。它的节奏和噪音现在依然使我喜悦,尽管诗中若干句子更多是有职业枪手的戏剧性而不是有挖掘者的聚精会神。我是在1964年夏天写出这首诗的,差不多是在我开始“涉猎诗歌”之后两年。这是我第一首觉得自己做到不只是安排文字的诗:我觉得我把一支矛插入真实生活中。诗中描写的事实和表面都是真有其事,但更重要的是,由命名它们而带来的兴奋给了我某种气定神闲和某种信心。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它……(希尼,《使感觉进入文字》)


 

 

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

 

整年亚麻池在小镇的中心

溃脓;碧绿而昏倦的

亚麻已腐烂,被厚厚的草泥层压着。

每天它在惩罚的阳光下热得喘不过气来。

泡沫发出微弱的咕噜声,绿头蝇

在臭味的周围纺起响亮的声纱。

蜻蜓出没,斑蝶飞舞,

但最瞩目的是池岸阴影里

如堵塞的水般繁殖的蛙卵

那温暖而浓稠的黏液。这里,每逢春天

我就会给一个个果酱罐装满凝胶似的

斑卵,把它们排列在家里窗台上,

在学校架子上,然后等待和观察

直到发胖的斑卵爆破,成了灵活

游动的蝌蚪。沃尔丝老师会给我们讲

爹地蛙为什么称作牛蛙,

它怎样呱呱叫,妈咪蛙怎样

生下数百个小蛋,而这就是

蛙卵。你还可以用蛙来判断天气,

因为有阳光它们就变成黄色,一下雨

它们就变成褐色。

 

接着在一个炎烈的日子,当田野散发

草丛中牛粪的恶臭,愤怒的蛙群

突然入侵亚麻池。我躲进树篱,

害怕那一大片我从未听过的粗嘎

蛙叫。空气中回荡着密集的低音合唱。

就在那池里,肚子巨大的蛙群在草泥层上

扳起扳机;它们松弛的脖子鼓胀如帆。有的跳跃:

吧嗒声和扑通声发出猥亵的威胁。有的蹲着

摆出泥巴手榴弹的姿势,愚钝的头在放屁。

我感到恶心,转身就跑。这些黏液大王

集合在那里准备复仇,而我知道

如果我把手伸入蛙卵,蛙卵就会一把抓住它。

 

* 此诗写孩子因为好奇和贪玩而收集蛙卵,差点遭到群蛙围攻。标题中的“自然主义者”,在原文中的本意是“博物学家”,指研究动植物的人。“自然主义者之死”是指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小孩身上的“自然主义者”便死了。


  

 

谷仓*

 

打好的谷粒堆积如象牙色的砂子

或坚固如双耳麻袋里的水泥。

霉味的黑暗贮存着一大批

农具、挽具、犁铧。

 

地板是鼠灰色、光滑、寒冷的混凝土。

没有任何窗子,只有两束窄窄的

镀金微尘,从两个三角墙高处豁开的

通气孔射进来。唯一的门意味着整个

 

夏天都没有穿堂风,当锌皮烫热如火炉。

一把镰刀的锋缘,一把洁净的铁铲,一把干草叉的尖齿:

明亮的物件慢慢地显露,当你走进去。

接着你便感到蜘蛛网在阻塞你的肺

 

于是快速逃入阳光照耀的院子里——

以及逃入夜里,当蝙蝠纷纷飞舞

在睡眠的高椽上空,明亮的眼睛从角落里

一堆堆谷物中凝视,凶猛,一眨不眨。

 

黑暗吞噬如屋顶下的空间。我就像糠

等待从通气豁口飞入的鸟儿来啄走。

我趴在地上,躲避上面的恐惧。

一个个双耳麻袋移动如盲目的大老鼠。


* 谷仓也不能说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在它黑暗的闷热中我总是害怕有什么东西会从角落里跃出——老鼠、猫头鹰,任何东西。有时候在夜里,如果我想起那个地方,我也会害怕。(希尼,1979年访谈,转引自帕克)

这场噩梦以那些“双耳麻袋”变形成“盲目的大老鼠”告终。(帕克)

每个儿童都有个地方,在那里他的想象失控,变成恐怖。《谷仓》写的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威胁弥漫于希尼的描述。在这小孩逐渐增长的意识中,农场日常用具转变成武器。(托宾)


 

 

摘黑莓

──给菲利普·霍布斯鲍姆

 

八月底,只要整个星期

都有暴雨和阳光,黑莓就会熟。

最初,只有一颗,一团光滑的紫色凝块

在其他红果或青果中间,像一块硬结。

你吃下那第一颗,果肉甜如

变浓的葡萄酒;里面有夏天的血,

血斑留在舌头上,让人渴望

再去采摘。接着红果也开始变成墨色,那种渴望

驱使我们带着牛奶罐、豌豆罐、果酱罐出去,

荆棘钩破皮肤,湿草擦亮我们的靴子。

我们在牧草地、麦田和马铃薯垄周围

跋涉和采摘,直到罐子都装够了,

直到叮当响的罐底盖满了

青果,而堆在上面的大团黑莓燃烧

如一盘眼睛。我们双手布满了

荆棘的扎痕,手掌黏如蓝胡子②的。

 

我们用澡盆把鲜莓贮藏在牛棚里,

但当澡盆满了,我们发现有一层毛,

一层鼠灰色的霉菌,饱食我们的贮藏物。

果汁也在发臭。果子一离开树

就开始发酵,甜果肉会变酸。

我总是感到想哭。一罐罐可爱的果实

全都有腐味,实在不公平。

每年我都希望它们能保鲜,明知它们不会。

 

① 英国教师、诗人、批评家,希尼所属的“贝尔法斯特集团”的灵魂人物。

② 蓝胡子,法国民间故事人物,杀了六个妻子。这里的意思是指他双掌沾满了血。

 

 

 

搅乳日

 

一层厚皮,粗纹如石灰石拉毛墙面,

逐渐在食物储藏室四个如同

陶制大炸弹的瓦罐顶上变硬。

经过母牛腺体、反刍食物和乳房的热酿造之后

透气而冰凉的陶器把脱脂乳发酵,迎接

搅乳日,这一天紧箍的搅乳桶会被

用热水壶扑通扑通冲洗,繁忙的刷子

在风干的木材上荡起优美的回声。

清洁好之后,它便立在厨房的石板地面上。

 

四个瓦罐摆出来,它们内部的白奶油

从厚罐口泻入消过毒的搅乳桶。

一根状如巨大威士忌搅拌棒的松木

柱塞,猛插进去,把罐口封住。

母亲第一个先搅,为连续几小时

哐啷咣当的节奏定调。大家双臂发疼。

双手起疱。脸颊和衣服溅满了

松软的牛奶。

 

终于,金色的斑点

开始舞蹈。接着,他们倒进热水,

清洁一个桦木碗

和几把波纹状的小乳酪铲。

他们短促的搅动加快,突然间

一层黄凝乳压着翻滚的白乳,

厚重而浓腻,如凝结的阳光,

他们把它捞进锡制宽滤器里滴淌,

然后堆在木碗里,像镀金的砂砾。

 

搅乳日之后,屋子会长时间弥漫难闻的气味,

刺鼻如硫磺矿。那些空瓦罐

重又沿着墙边排列,柔软的

印制板上的黄油堆在食物储藏室的架子上。

而在屋子里我们能量丰沛地轻松走动,

我们的大脑变成水晶,充满洁净的松木搅乳器,

酸味牛奶的泼溅声和汩汩声,

湿黄油块上小铲的噼啪声。

 

 

 

跟随者

 

父亲用两匹马犁田,

他肩膀弓起,像一张鼓胀的帆

拉紧在犁柄与犁沟之间。

马匹在他的咂舌声中使尽全力。

 

一个专家。他会装上犁板,

安上亮锃锃的尖头钢犁铧。

泥土层持续不断地翻滚。

来到垄头,他只把缰绳

 

一拨,两匹冒汗的马便转过身

重新回到田里。他的眼睛

眯成一条缝,斜乜着地面,

准确地测量犁沟间的距离。

 

我跌跌撞撞跟在他的钉靴后,

有时候绊倒在光滑的草泥上;

有时候他把我驮在背上

随着他的脚步晃上晃下。

 

我想长大,想犁田,

想闭起一只眼,绷紧一只手臂。

但我能做的,只是跟随

他宽大的影子,在农地里转悠。

 

我是个讨厌鬼,总是踉踉跄跄,

哇哇乱叫。但如今

是父亲他跌跌撞撞老落在

我后面,并且甩不掉。

 

 

 

期中假

 

整个上午我坐在学校医务室里

数着宣告下课的钟声。①

两点钟,邻居开车把我送回家。

 

在门廊里我见到父亲在哭──

他平时总是从容应付丧事──

大块头吉姆·埃文斯说这是个沉重打击。

 

我进屋时,婴儿咕咕叫,哈哈笑,

摇晃婴儿车;我很不自在

当老人们站起来握我的手

 

告诉我他们“为我的不幸感到难过”。

低语声告诉陌生人我是家中老大,

在外面读书,母亲一边把我的手

 

攥在她手里,一边咳出愤怒无泪的叹息。

十点钟,救护车抵达,

尸体已被护士们止了血并包裹好。

 

第二天早上我走进那个房间里。雪花莲

和烛光给床边带来抚慰;我六个星期来

第一次看见他。更苍白了,

 

左边太阳穴浮现罂粟花似的红肿,

他躺在四英尺的匣子里像躺在婴儿床里。

没有惹眼的伤疤,保险杠不着痕迹地撞倒他。

 

四英尺的匣子,一年一英尺。

 

① 这两句是指,学校在得知希尼家出事时,便把希尼送到医务室,与其他学生隔开。

 

 

 

占卜者*

 

从绿篱笆砍下一根有叉的榛树棍子

他握住它V形的枝杈:

在地面上兜圈,寻找水的

精气,神经质但很专业地

 

不慌忙。精气现身,尖锐如螫针。

卜棍猛地一动,准确地抽搐,

泉水突然通过绿榛树①

广播它的秘密位置②。

 

旁观者会要求让他们试一试。

他二话没说把占棍交给他们。

它在他们手中毫无动静,直到他冷淡地

握住他们期待的手腕。榛树又颤动起来。


① “绿榛树”在较早版本里作“绿天线”。

 “位置”(stations)亦可译为“电台”,尤其是结合早期版本的“绿天线”。

 

*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形象可以代表纯粹的技术,我会说卜水者(按:指用占卜棍探测水源的人)。你不能学习用卜棍探测水源或学习占卜──它是一种与隐秘而真实的存在物保持接触的才能,一种在潜藏的资源与想让这资源浮现和释放的社群之间调停的才能。如同菲利普·锡德尼爵士在《为诗辩护》中指出的:“罗马人把诗人称为瓦底斯(Vates),意思跟占卜者差不多……”

写这首诗无非是平息一次兴奋和命名一次经验,同时在语言中赋予那兴奋和经验一次小小的永动。我在这里引用它,不是为了它自身的技术,而是为了诗中所包含的技术的形象。那占卜者在其与隐秘的事物接触这个方面,以及在其有能力把感觉到和触动到的事物表现出来这个方面,都酷似诗人。

我青少年时代视为事实的东西,成了记忆中的奇迹。当我现在重读这首诗,我很高兴它以动词“颤动”结束,这也是整个神秘事件的核心。我也很高兴“颤动”(stirred)与“话”(word)押韵,使得“瓦底斯”的两个功能融为一个声音。(希尼,《使感觉进入文字》)


 

 

个人的诗泉

──给迈克尔·朗利

 

小时候,他们不能阻止我接近水井

以及带水桶和绞盘的老水泵。

我喜欢那黑暗的下坠,那被困住的天空,

那水草、真菌和湿冷苔藓的味道。

 

砖厂里有一口井,顶盖的木板都朽坏了。

我细味那丰富的碰撞声,当绳子

末端的水桶快速荡下。

如此深,你看不见水里的倒影。

 

枯竭的石砌水沟下有一口浅井

繁盛如任何养鱼缸。

当你从软腐叶层里拖出长长的根茎

便有一张白脸晃动在水底。

 

另一些有回声,用清新的音乐

把你自己的呼唤归还你。有一口

怪吓人的,因为从蕨草和高高的毛地黄里

窜出一只老鼠,掠过我的倒影。

 

如今,探入根茎,用手指挖黏泥,

像睁大眼睛的那喀索斯般凝视泉水

都有损任何成年人的尊严。我作诗

是为了看清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

 

① 诗泉,原文Helicon,指赫利孔山,相传诗和诗的灵感源自赫利孔山两股清泉。“诗泉”乃是采用袁可嘉先生的译法。

② 朗利为希尼的诗友,“贝尔法斯特集团”成员之一。

③ 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只爱自己,不爱任何人。后因拒绝仙女厄科(意为回声)求爱,受阿佛洛狄忒惩罚,爱上水中自己的倒影,憔悴而死。死后化为水仙。


(郑春娇 校)


选自《开垦地:诗选1966—1996》,谢默斯·希尼著,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

可点击最下方的“阅读原文”购买



预读/校对:zzj、李宏飞、陈涛

执编:郑春娇

───────

书讯|黄灿然译《希尼三十年文选》出版

书讯 | 黄灿然译希尼《开垦地:诗选1966—1996》出版


黄灿然小站三周年|分类总目录

黄灿然小站三周年|260 篇最受欢迎诗文


黄灿然:奇迹和颂歌

希尼:相信诗歌(黄灿然译)

希尼:我高升即是我沦亡(黄灿然译)

希尼:世纪和千年的米沃什(黄灿然译)

黄灿然:因为一切都是幻觉(诗 4 首)


我荐|茨威格:良知对抗暴力(舒昌善译)

我荐|爱默生:学者的信心(赵一凡 译)

我荐|肖天步:圣颂

我荐|张爱玲:爱默森和他的诗

我荐|饶宗颐:由辞以观人


───────

本站内关键词搜索:请点击右上端蓝字“黄灿然小站”,进入“查看历史消息”,在小站页面的“搜索”对话框里输入关键词,例如“聂鲁达”。

───────


||关注重要,阅读更重要;收藏重要,转发更重要||


关注我,点击最上端蓝字“黄灿然小站”或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