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尼:进入黑暗之门(黄灿然 译)
选自《进入黑暗之门》(1969)*
* 当我把我的第二本诗集叫作《进入黑暗之门》时,我意图朝着这样一个意念打手势,也即诗歌作为进入被埋没的感觉生命的入口点或出口点。文字本身是一道道门;天门神纳杰斯在某种程度上是它们的神,回望词根和联想的分枝,又前瞻感觉和意义的清晰。并且,如同华兹华斯在荆棘中感到一种秘密在要求释放那样,在《进入黑暗之门》中也有很多首诗是从几乎难以命名的能量里释放出来的,对我而言,这些能量弥漫在点点滴滴的语言和风景之上。(希尼,《使感觉进入文字》)
诗集如同书名所揭示的,是进入未知的一步,是一位有足够信心去冒险和知道他会成功的诗人的一步。他写爱尔兰历史、爱尔兰神话和爱尔兰人民,并试图创造一种文学的、神秘的视域。(戴利)
非法分子①
凯利家养着一头无牌公牛,远离
道路:你要冒被罚款的危险,但必须付
正常费用,如果母牛去那里配种。
有一次我用拴绳牵着一头慌张的荷兰牛
沿着一条落满乱蓬蓬杨花的赤杨小道
来到关着那头公牛的牛棚。
我把滑腻的银币给了老凯利,尽管我猜不透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嘟哝着说了句草率的“过去。
爬到栅门上”。于是从居高临下的位置
我观看那场做生意似的受孕。
门闩打开了,向后朝墙面撞去。
那头非法公牛摸索着从厩里出来,
不慌不忙,如同一匹老蒸汽机在转轨。
他兜圈,喷息,嗅着。没有兴奋的喘气,
仅仅是一个老练商人的从容不迫;
接着突然拙笨地跃起,然后
关节突出的前腿跨上她的胁腹,
把生命全都撞了进去,冷漠如坦克,
落地如一个载沙拖斗倾倒。
“行了。”凯利说,用幼梣棍
敲敲她的后臀。“如果不行,再带她回来。”
我走在她前面,绳子现在松了,
凯利则大声地又赶又捅他的非法分子;
公牛又闲着,回到黑暗中,继续吃草。
① 标题乃沿用傅浩先生的译法。
铁匠铺
我只认得一道进入黑暗之门。
外面,旧轴和铁箍正在锈蚀;
里面,敲击时铁砧短促的铿锵声,
不可预料的扇形火花
或新蹄铁在水中变硬的咝咝声。
铁砧一定是在中央某处,
呈独角兽状,一端平正,
固定在那里:一个祭坛,
任他把自己消耗在形状和音乐中。
有时候,围着皮革裙,鼻子里满是毛,
他探身靠着门边框,想起马蹄
在风驰电掣的来往车辆中碰击;
然后咕哝着走进去,轻一下重一下
要锻出真铁,让风箱咆哮。
盖茅屋顶的人
预约了几星期,有一天早上他突然
出现了,自行车上挂着
一把轻梯和一袋刀子。
他看了看旧索具,戳了戳屋檐,
打开并搬弄一束束绑紧的麦秆。
接着,成捆的棍子:掂了掂榛木
和柳木的重量,扭一扭,看会不会折断。
似乎整个早上他都是在做准备:
然后架好梯子,摆出磨利的刀子,
剪麦秆,削尖木棍两端,
把木棍对弯成白尖头的U形钉,
一把又一把,用来钉牢他的世界。
连续几天蹲在椽顶的草皮上方,
他刮平、剃齐粗头,把麦秆束缝在一起
形成一个倾斜的蜂巢,一片发茬地,
然后让他们瞠目结舌,看他的神技。
半岛*
当你再也无话可说,那就驾车
在半岛上兜它一天。
天高如跑道上空,
地上没有标志,所以你将不是抵达
而只是经过,虽然总是绕开塌方。
在黄昏时分,地平线喝下大海和山丘,
犁过的田野吞下了刷白的三角墙,
你又在黑暗中。于是回想
上釉的前滩和倒影的原木,
把浪花撕成碎片的岩石,
用自己的脚踩高跷的细脚鸟,
安然把自己驶进浓雾里的岛屿,
然后驾车回家,还是无话可说
除了现在你将用这个去解开所有风景的
密码:事物都完全建立在自己的形状上,
水和陆地都去到了尽头。
* 诗人越出已知事物的范围,进入“尽头”。只有当我们看见水和陆地都“去到了尽头”,事物才完全建立在自己的形状上。(托宾)
献给短发党人的安魂曲*
我们厚大衣口袋里装满了大麦──
在奔逃中没有厨房,没有拔营──
我们在自己的家园快速而突然地转移。
牧师与流浪汉一起躺在阴沟后。
一个民族,几乎不是在行军──长途跋涉──
我们每天都在使用新战术:
我们会用长矛斩断缰绳和骑手,
驱赶牛群去冲击步兵,
然后躲进树篱撤退,因为树篱一定会绊倒骑兵。
直到醋山上那次致命的秘密会议。
数千人成排成排死去,对着大炮挥动长镰刀。
山坡泛红,浸在我们溃散的攻击波里。
他们草草埋了我们,没有裹尸布或棺材。
到八月,大麦从坟墓里长出来。
* 诗集中还有一首诗叫作《献给短发党人的安魂曲》,写于1966年,当时大多数爱尔兰诗人都在紧张地准备庆祝1916年复活节起义周年纪念。那次暴动是1798年播下的种子的收获。在1798年,革命共和国的理想和民族感情在爱尔兰共和主义信条和1798年那场叛乱中汇合──那场叛乱不成功,并被野蛮地镇压。该诗诞生于并结束于一个复活意象,该意象是基于一个事实,在叛乱分子被埋在集体坟墓之后某个时候,坟墓便开始抽出幼麦,幼麦是从这些短发党人带在口袋里供行军时吃的麦粒长出来的。间接的暗示是,“解放年”播下的暴力反抗种子在叶芝所称的1916年“正确的玫瑰树”中开花。我当时并未意识到新教徒自耕农与天主教反抗者之间最初那次残忍的派系冲突,竟会在1969年夏天也即诗集出版两个月后在贝尔法斯特再次爆发。(希尼,《使感觉进入文字》)
文中所说的“再次爆发”,是指1969年8月天主教徒与新教徒之间的教派暴力冲突,导致两名天主教徒被北爱尔兰皇家警察队警察枪杀。这时,英国派遣军队进入北爱尔兰维持和平。
女水神*
他斩除荆棘,铲起灰淤泥,
使我在自己的排水渠里有了通行权,
而我迅速奔向他,脱去我的铁锈色。
他停下来,看见我终于一丝不挂,
清澈地奔跑,显得漫不经心。
接着他从我身边走过。我荡漾我翻滚
每当我遇到河边纵横的阴沟
直到他一铲掘进我胁腹深处
把我拉向他。我感激地吞没
他挖的沟,为了获得爱,驱散我自己
到他的根茎深处,爬上他黄铜色的纹理──
但在他知道了我的欢迎之后,就只有我
能够给予他微妙的上涨和倒影。
他如此全面地探索我,我四肢都失去了
寒冷的自由。有了人性,对他充满温暖。
* 是这个词的声音的黑暗水池首先吸引了我:如果我们的听觉想象力足以被调校去锤测一个元音,去把最原始和文明的联系联合起来,“undine(女水神)”这个词本身就可能足以催生一首诗。Unda,波浪;undine,水女人──连续不断念undine,其节奏本身就会产生汐与潮,水与女人,浪与涛,圆满与虚脱。虽然它是一个古老的双义词,但有一次我偶然在词典里发现它有一个更准确的定义。一个undine是水仙女,她必须嫁给一个男人并为他生一个孩子之后,才能变成人。有了这个定义,undine这喉咙中的肿块,或者说,这耳中的砰砰声,立即变成一个思想,一个力场,并唤引其他形象。其中一个形象是一个孤立的记忆,没有来龙去脉,显然是一个非常早的记忆,在那记忆中我看到一个男人在清理两块田地之间的排水渠里暗褐色的海绵状生长物,我尤其是把注意力集中于观察一铲铲的淤泥被挖走之后,水立即在被清理之处涌出的情景,水开始自由奔跑,自己把身上可溶解的泥土冲洗掉并形成自己的小渠道和水流的情景。这个形象汇入一种对这个神话的更有意识的解读,也即它是一个关于性接触带来的解放和人性化效果的神话。Undine是一个寒冷的女孩,她通过肉体之爱的经验而获得词典所称的灵魂……
我曾经说过,这是一个关于农业的神话,关于水被驯化和人性化,也即水流变成灌溉的运河,水变成与种子发生作用的神话。但也许这只是众多解释之一。(希尼,《使感觉进入文字》)
妻子的故事*
我在树篱下铺上亚麻布,
摆好点心,招呼他们。
打谷机的轰隆声和哽塞声转弱,
大传送带猛地停止运作,禾秆
还没卷进去,悬在豁口上。
突然如此安静,我能听见二十码外
他们的靴子踏在麦茬上的嘎扎声。
他躺下来说:“先给他们,
我不急。”他拔起一把把青草
抛在空中。“很好看。”
(他朝着我铺在青草上的白布点头。)
“我敢说一个女人能布置一片田野,
不过我们这些男人并不需要铺布。”
他眨眼,然后看着我倒满了一杯
再给他喜欢的厚面包片涂上黄油。
“脱粒要比我想象中出色,瞧,
那可是干净的好种子。到那边去看看。”
这种巡视永远必不可少
尽管我并不知道要看什么。
但我把手伸入挂在狭槽上那些
半满的麻袋里。谷子坚硬如弹丸,
数不清,冰凉。麻袋张开口,
泄槽从那儿朝后伸向静止的滚筒;
耙子斜插在地面上,
像旧战场上七零八落的标枪。
我穿过它们往回走,踩过麦茬。
他们躺着,抽烟,不说话,周边
是他们自己的面包屑和残渣。“大丰收,
不是吗?”──自豪得仿佛他就是土地本身──
“够用来碾磨,够用来播种。”
就这些。我来了,他也让我看了,
他们的事情也就没我的份了。
我收拾杯子,叠起铺布
离去。但他们还在放松,
四肢伸展,纽扣解开,惬意地,在树下。
*《妻子的故事》打开一道通向黑暗的婚姻之门。诗中男性与女性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妻子在讲述她如何服侍男人时,也披露了她的孤立。(托宾)
夜里开车
在夜里开车穿越法国时
普通事物的味道变得新鲜:
空气中雨水、干草和树林
在敞篷车里形成温暖气流。
路标无情地发白。
一再应许的蒙特勒伊、阿布维尔、博韦
迎面而来,擦身而过,
每个地方都兑现其名字。
一部联合收割机很晚还在一路呻吟着,
滚滚流出的种子穿过工作灯。
一场森林大火已闷燃烧尽。
一家家小咖啡馆相继关闭。
我不断想着你,
在一千里外的南方,意大利
把腰部靠向暗淡球体上的法国。
你的普通在那儿又变得新鲜。
天籁
在布拉斯克特群岛最西端,
在一座干砌的小石屋里,
他从黑夜里获得他的旋律。
奇怪的噪音
被其他倾听者听到,一段段音调
随着喧闹的气候进来
但根本不像旋律。
他责怪他们的手指和耳朵
未受训练,他们的演奏太随便,
因为他曾独自深入岛上
然后带回这整个乐音。
房子震响如他饱满的小提琴。
因此他是否管它叫精神音乐
我不在乎。他从
大西洋中部的风中获得它。
他依然坚持说,不知来自何处。
它低沉地从弓上飘落,把自己
重新表达成那旋律。
荆豆地
一年中荆豆
偶尔会出现一两朵花
但它眼下正盛开。
仿佛所有春天窝巢中的
所有鸟雀蛋的
小蛋黄的色斑
到处装点和悬挂在
灌木丛上等待成熟。
山丘氧化黄金。
在绿芽闷燃的暗火
和脚边死荆棘的残渣上方
荆豆花烫人。
往荆豆下放一根
火柴,它们立即着火。
它们在阳光中不产生火焰
但有一种猛烈的热震颤,
然而这样的焚化
只会烧掉荆棘。
那些坚硬的梗烧不了,
遗下如骨头,烧焦的角。
镀金似的、锯齿状的、有弹性的、卷褶的
这发育不良、干燥的丰富性
坚持在山上,在石沟边,
在燧石床和战场上。
(郑春娇 校)
选自《开垦地:诗选1966—1996》,谢默斯·希尼著,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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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编:郑春娇
本期编辑:z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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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 | 黄灿然译希尼《开垦地:诗选1966—1996》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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