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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犁过开垦地

2018-03-11 黄灿然 黄灿然小站




译后记


将近二十年前,在海外办杂志的朋友想做一个希尼的专辑,并去哈佛大学采访希尼,顺便买了一本刚出版的《开垦地》让希尼签名送我,大概还介绍了我翻译希尼诗歌和文论的情况。于是我便有了手头这部精装本的《开垦地》和扉页上希尼一句显然经过斟酌的题词,译成汉语是:“给犁过开垦地的黄灿然。”日期是1998年10月28日。



说实话,在此后的十多年间,每当我阅读或翻译希尼这部诗选里的诗,我并没有去留意希尼的签名,也没有跟别人提过,因为我对签名本之类的,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是,自从我四年前承担了希尼这部诗选的翻译以来,我却有好几次对着这扉页上的题词沉思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要有系统或大规模地翻译希尼的诗,因为我深知其高难度。几年前就有出版社来问我是否愿意译一本希尼,我也没敢答应。可是,冥冥之中,希尼的题词竟然像预言应验:我最终还是把《开垦地》从头到尾犁了个遍!我以前不敢贸然承担希尼诗集的翻译,除了难度之外,更因为我当时尚有一份全职的夜班工作,时间有限,不像现在,迁居深圳洞背村,专职做翻译。我倒想过要比较有系统和大规模地翻译希尼的文论,并于几年前向浙江文艺出版社推荐了希尼的文论选集《希尼三十年文选》──碰巧,由我承担中译的这部文选,几乎与《开垦地》中译同步出版。两部书加起来将近1300页,是我迁居洞背村三年多来的主要工作成果。


在上世纪90年代,正当我雄心勃勃发展自己的诗艺的时候,布罗茨基、希尼和沃尔科特是我的当代偶像,他们的诗和文论以及他们的诗和文论背后透露的对语言、传统、道德和美学等方面的考量,都是我密切注意和暗中学习的榜样。我也利用我作为职业翻译的方便,介绍他们的作品。继两年前把布罗茨基的《小于一》全译本呈献给中国读者之后,如今又能够较全面地把希尼的诗和诗论中译本呈现给读者,这是我深感欣慰的。


在此特别感谢我的微信公众号“黄灿然小站”的执编郑春娇,她先后替我做了希尼文选和诗选的初校。还要感谢希尼诗选的编辑们,他们是我遇见的最认真的编辑,认真得有时候“帮倒忙”。譬如说希尼诗中个别用语,并非其字面意义,编辑根据字面意义要求我修改,可是我在翻译过程中查阅过的资料,都已经归还图书馆,而从英文谷歌上查阅的资料,又因为最近翻墙软件在中国大陆遭禁止而难以再查阅,导致我在重新核实时困难重重。好在我当初翻译和查阅资料的过程中,预计到郑春娇和编辑可能会提出质疑,所以把专家们对某些容易引起误会的用词的解释顺便摘录下来,附在我的初稿里,方便重新查阅。


希尼的诗,不仅诗本身难译,而且一首诗、一个句子如果不查阅相关研究著作,随时有可能误解。因此,我沿用并深化我翻译《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时初步尝试的方法,采集研究者们和希尼本人对希尼诗集、诗作的评论和解释,还编译了一篇《希尼诗歌的背景和主题》,供读者参考。希尼诗作研究网站“联系谢默斯·希尼”的创办人戴维·法贝特先生就我提出的若干希尼诗作中的疑难作出及时的解答,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2017年11月17日,洞背村




希尼诗歌的背景和主题

  

历史背景

 

阅读希尼的诗歌,需要对发生于爱尔兰整个历史上的反抗压迫的斗争,尤其是12世纪以来的反抗斗争有所了解。


现代北爱尔兰脱胎自古老的乌尔斯特省,这个省总是与爱尔兰其他地区闹不和。在希尼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出现过约两千年前那个神话的、传说的乌尔斯特时期。他可能是刻意回避诸如伟大战士库丘林和致命美人迪尔德丽这样的人物,因为他们已被W.B.叶芝大量利用过了。与圣帕特里克有紧密联系的基督教,于5世纪抵达爱尔兰,并以其独特的凯尔特形式盛行。海盗袭击和殖民发生于8世纪至12世纪,现时一些北欧语地名依然见证了维京人的影响。在12世纪,诺曼-英国人作为军事盟友被邀请到爱尔兰,但军事战役发展成有计划地占领颇大部分的爱尔兰地区,包括乌尔斯特的各地区。英语被引入公众生活的诸多领域。


诺曼人侵占爱尔兰   在12世纪,诺曼人侵占爱尔兰部分地区,自此,英国(现在是联合王国)一直都在较大或较小程度上参与爱尔兰的管治。


在16世纪,乌尔斯特伟大的伯爵们──蒂龙伯爵休·奥尼尔、蒂尔康奈尔伯爵休·奥唐奈──领导一次起义,反抗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和她的国家。不幸地,他们原本预期西班牙盟友们的援助,但援助没有及时抵达,伯爵们只好投降。接着,便发生逃往欧洲大陆的“诸伯爵出逃”事件。英王室把乌尔斯特视为一个危险地方,而当詹姆斯一世登基时,他宣布把伯爵们的大片土地拥为己有,并让英国子民来殖民这些地区。历史上,这是英国人建立他们对北爱尔兰六郡的所有权的时期,尽管这些地区与今日成为联合王国一部分的六郡并非完全相同。


奥利弗·克伦威尔   17世纪在爱尔兰历史上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世纪。英国感到它在爱尔兰的权威受到削弱。天主教徒处于强势地位,原因是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帝国崛起,还有梵蒂冈的力量。奥利弗·克伦威尔准备摧毁天主教徒的力量,后来每逢爱尔兰历史上这个时期被提及,他的名字亦变成野蛮的同义词。当他抵达德罗赫达时,他造成三千名天主教徒死亡;当他袭击韦克斯福德时,他造成更多人死亡。后来,他把爱尔兰的土地奖赏给那些追随他的事业的人。


博恩之役   当詹姆斯二世登基时,潮流曾短暂逆转,有利于天主教徒。天主教徒蒂尔康奈尔伯爵被任命为总督,并立即着手把新教徒从军队里清除出去。接着他通过支持英国的詹姆斯二世来削弱军队。正是在这个时候,种下了北爱尔兰今日动乱的祸根。北方不满的新教徒从荷兰请来奥兰治的威廉来帮助他们的事业。当威廉成为英国国王时,新教徒便得到一个强有力的后盾。奥兰治的威廉在1690年的博恩之役中击败詹姆斯二世。这次胜利使新教徒拥有他们统治爱尔兰所需的权力。天主教徒如今被剥夺了投票权,甚至自己的土地权。最终,天主教徒的深刻不满,事实上还有某些新教徒和长老派教徒的不满,导致了“联合爱尔兰人”的建立。他们在阿马与新教徒统治者打了一仗,但失败了。这之后“奥兰治会”便应运而生,该会的目标是确保新教徒永远占上风,支配天主教徒。


醋山之役   还有过几场战役,但反抗者的组织都很差。醋山之役是反抗者最惨重和最血腥的失败。1798年5月,有两万人死亡。法治几乎完全崩溃,而这鼓励当局起草《联合法案》,把英国政府与爱尔兰政府联合起来。当法案于1800年通过时,很多反对联合的大地主迁往英国,并允许他们的管理者管理他们的产业。


饥荒   在1840年代期间,爱尔兰遭受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灾难。大多数人靠马铃薯为生,而当那里发生了连续三年的歉收时,饥荒便在整个土地上扩散。在1840年代后期,有超过一百万人死亡,更多人移民美国。这些所谓的“棺材船”造成甚至更多人死亡。爱尔兰人口在短短几年间减半。


威廉·格拉斯通相信,要解决爱尔兰问题,就必须建立地方自治。在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初,新教徒都反对地方自治这个理念,因为他们觉得这将是新教徒优势的终结。有两个反抗团体建立起来。“乌尔斯特志愿军”是一支致力于新教徒事业的力量,而民族主义者则建立他们自己的“爱尔兰志愿军”。后一个团体宣称自己致力于保护,但是另一个民族主义组织“爱尔兰共和兄弟会”在1916年复活节占领了邮政总局并宣布成立爱尔兰共和国。兄弟会很快投降,其中十二位领袖被处死。这些处决引起巨大的同情,大部分天主教徒现在都支持这些反抗者。


分割   1920年爆发内战,英国政府无力创造任何稳定。同年,提出分割。北方和南方将有各自的议会。这在当时被视为一种临时方案,但最终边境被清楚界定下来。这个国家现在被一分为二,北爱尔兰六郡和南爱尔兰二十六郡。这个安排在1949年被永久化,当时联合王国向北爱尔兰保证,分割是英国宪法的一部分。在1950年代和1960年代期间,北爱尔兰对天主教徒的歧视非常猖獗。很多天主教徒被剥夺工作机会或财产拥有权。很多人还被剥夺了投票权,因此天主教徒几乎没有任何在议会拥有显著代表权的可能性。


民权   1967年,“北方民权协会”创建,旨在协助处理这类不公正。1968年11月,民权游行者在德里与警察发生冲突。皇家北爱尔兰警察用警棍袭击很多游行者。毫无疑问,这导致了第二年的动乱,贝尔法斯特发生一系列爆炸和死亡事件。1969年,英军被抽调到北爱尔兰,并继续驻留在那里。爆炸、枪击和杀人事件此后持续不绝,尽管偶尔停火,但是地平线上似乎看不到永久的解决方案。直到1994年,才实现试探性停火。1998年,联合派(统一派)与民族主义者终于签署和平协议《贝尔法斯特协议》,或称《耶稣受难节协议》。

 

个人背景

 

谢默斯·希尼1939年4月13日生于北爱尔兰德里郡家族农场摩斯巴恩。父亲帕特里克·希尼,母亲玛格丽特·凯瑟琳。希尼是家中九个兄弟姐妹中的长子,其中一位弟弟在交通事故中死亡,他后来写了《期中假》纪念这位弟弟。他父亲是一个农民,因此他少年时代都是在农场度过的。他很多诗歌的原材料都取自这个农场和农场周围的乡村。希尼本人尽管赞赏父亲和祖父的技能和献身(见《跟随者》和《挖掘》),却不希望自己追随先辈的家族传统。


他入读阿纳霍里什小学(见同名诗),这是一所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儿童“混合”上学的学校。校长伯纳德·墨菲,被希尼写进组诗《斯泰逊岛》第五首。《北爱尔兰教育法案》使贫困家庭的孩子得以接受高等教育;它使希尼能够获得奖学金入读德里郡的圣科勒姆学院。从1951年至1957年,他都是圣科勒姆的寄宿生。他在这里认识后来的诗人和批评家谢默斯·迪恩。他以英语、拉丁语、爱尔兰语、法语和数学均为一等的成绩通过高级考试,并获“国家奖学金”入读贝尔法斯特的女王大学。他在大学获得英国语言和文学一等荣誉学士学位,并获得麦克马伦学术成就奖。他最早的诗发表在大学杂志上,笔名“Incertus”,意为没有把握。


大学毕业后,希尼往圣约瑟夫技术学院进修,获取教师培训学位。1962年,他任教于贝尔法斯特的圣托马斯中学。校长迈克尔·麦克拉弗蒂是一位小说家,他后来被希尼写进《歌唱学校》。希尼开始阅读帕特里克·卡瓦纳的诗,并利用业余时间在女王大学读非全日制研究生。1963年至1966年,他任教于圣约瑟夫教育学院。这个时候,他受到菲利普·霍布斯鲍恩的巨大影响,后者召集了一群志趣相投的年轻人,阅读诗歌和讨论文学。在贝尔法斯特,希尼邂逅未来的妻子玛丽·德夫林。在这个时期,他开始发展成为一个诗人。他有不少诗发表于《新政治家》和其他伦敦刊物。他于1965年与玛丽结婚,有两个儿子迈克尔和克里斯托弗,以及一个女儿凯瑟琳·安。


希尼的第一本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出版于1966年,当时他27岁,是女王大学的讲师。第二本诗集《进入黑暗之门》出版于1969年。这一年,天主教徒举行民权游行,与国家警察对峙。8月,英军进入贝尔法斯特和德里郡(《歌唱学校》有写及此)。当年夏天希尼刚好在欧洲游历两个月,履行毛姆奖的义务。1970年至1971年,他赴美国,担任伯克利加州大学客座教授。他阅读加里·施耐德和罗伯特·勃莱等人的诗,他们的自由诗对他出版于1972年的下一本诗集《熬过冬季》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1971年,北爱尔兰准许未经审讯对疑犯进行扣留。1972年1月30日,德里郡发生“血腥星期日”(这个称号,是沿用1920年11月21日的“血腥星期日”,当时爱尔兰共和军在都柏林杀死十一名英军,报复英军在都柏林一场足球比赛期间枪杀二十一名观众)。来自英军的伞兵打死十三名手无寸铁的民权游行者,打伤十二人。希尼1972年参与在纽里的抗议游行,并在组诗《三件组》第三首诗中写到这件事。同年,希尼和家人迁往爱尔兰共和国威克洛郡阿什福德附近的格兰莫尔小屋。它是爱尔兰剧作家辛格庄园的前看门人的小屋,由辛格书信编辑安妮·萨德尔迈耶教授租给希尼一家。数年后,希尼买下了该小屋。同年,《熬过冬季》出版。也是在格兰莫尔,他开始翻译《斯威尼的疯狂》,英译名《斯威尼失常》。这个译本直到1983年才出版。


1975年诗集《北方》出版。1976年,希尼担任里加斯福特技术培训学院英语系主任。这个时候他结识了来爱尔兰度假的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厄尔。1976年,希尼一家迁居都柏林,住在桑迪芒特沙滩附近。1979年诗集《田间耕作》出版。希尼再赴美国,担任一学期的哈佛大学客座教授。1980年散文和随笔集《专心思考》出版。


1980年至1981年,十名爱尔兰共和军囚犯在绝食抗议中死去。他们是抗议自己被当成罪犯,要求获得政治犯待遇。其中一人(无名)出现在《斯泰逊岛》第九首,可能是弗兰西斯·休斯·贝拉希。在《斯泰逊岛》中写到的其他死于教派冲突的人,还包括希尼的表弟科拉姆·麦卡特尼(第八首)和希尼的朋友威廉·斯特拉森(第七首),后者是教派冲突的受害者,遭两名下班警员枪杀。


1982年希尼成为哈佛大学驻校诗人,每年教一学期,内容包括创作课和英国现代诗及爱尔兰现代诗课。1984年诗集《斯泰逊岛》出版,同年担任哈佛大学博伊尔斯顿修辞与雄辩术教授。母亲逝世,希尼在组诗《清理》中纪念她。1986年,父亲逝世,希尼在《石头裁决》一诗中纪念他。1987年,诗集《山楂灯笼》出版。1988年,评论集《舌头的管辖》出版。1989年,出任为期五年的牛津大学诗歌教授,每年发表三篇演讲。同年,《写作的地点》(理查德·埃尔曼讲座)出版。1991年,诗集《幻视》出版。


1994年,北爱尔兰实现试探性停火,希尼在《图伦》一诗中有写及此。1995年,希尼获诺贝尔文学奖。同年,《诗歌的纠正》(牛津讲座)出版。1996年,诗集《酒精水准仪》出版。希尼辞去哈佛大学博伊尔斯顿教授职位,担任爱默生驻校诗人,以非教师身份每两年秋天访问哈佛大学一次,为期六周。1998年,大型诗选集《开垦地:诗选1966—1996》出版。


关于希尼的个人背景和文学背景,最详细和可靠的,莫过于他的随笔集《希尼三十年文选》中第一辑多篇自传性文章(按:这部随笔集的中译本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主题

 

对其成长的地方和人民的忠诚    虽然希尼旅行世界各地,并在不同地方度过相当长的时期,但是他的诗歌重心维持不变。他对他成长的北爱尔兰的地点、人物和本土归属感始终有一份忠诚。作为一位诗人,他继续留在他的本土,并使它为人所知晓。在爱尔兰盖尔语中,有一个漫长的诗歌传统,称为“地方通”,这是一些关于命名各个地方和对它们的依恋的诗。每个地方都有其独特历史,而希尼在最早的作品中就已开始探索和展示各个地方,以及各个地方的习俗,在这些诗中,与本土各个地方和习俗的亲密性成了重要主题。从《山楂灯笼》开始,对本土的执着逐渐减少,仿佛他已承认启示或归属感并不一定要依赖童年记忆。然而,他仍继续表明他从这些地方获益良多,清楚任何通过熟悉而变得独特的地方都可以进行考古式的挖掘,揭示其多层次或多地层的经验。


同样地,他在早期作品中觉得有必要记录“他的”乡亲们的生活中的某种东西,尤其是老一辈乡亲的技能和日常劳作,这些人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已经日渐式微。农场、盖茅屋顶、卜水、用马耕田、抓鳗鱼、打铁、音乐中的口头传统等运作过程,全都生动地出现在希尼诗歌中。他还在各种技艺中,找到了与他的诗歌技艺平行的元素。他的遗产中的重要部分,显然是他自己的家庭。父母和亲戚贯穿于他的诗歌。他们的活动、愿望、失望、关系甚至死亡,都使得诗歌的发明牢牢建立在某种可靠而明显的真实性上。


童年   童年在希尼作品中以三种不同的方式出现:回忆他的成长的诗;与他自己的子女的童年有关的诗;以童真方式对不同处境作出反应的诗。在第一本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中,很多诗描写来自早年的事件,直接地传递童年经验的希望与恐惧、快乐与痛苦以及朝着成年成长的感觉。在这些诗中,还有一种焦距放大和所有感官处于警惕状态的感觉。语言虽然不是童真的,角度却是。如同在华兹华斯的诗中,这个少年探索自然世界,常常把自己视为闯入者,对这个闯入者大自然也许会寻求报复。


自己成为父亲,也使希尼有机会以间接方式体验某些童年处境。


童年的大胆和发现成为希尼很多诗的基础,并为那种想超越已知事物去接触新事物的冲动提供了意象。诗集《幻视》便收录了特别多这类诗作。具体事物常常是超越事物自身的起点。儿童的心灵往往较少受物理定律的各种限制的约束。


颂扬   从童年起,希尼就明显缺少痛苦或积怨,而他常常是以“其中一个崇敬者”的面目出现。物件、自然世界的进程、爱、人民、制作的技艺、语言本身,都获得了一种诱人和欣赏的反应。他坦承:“我等待着,直到我年近五十 / 才相信奇迹。”但他的诗歌总是颂扬世界的愉悦,“事物都完全建立在自己的形状上”。简单的物件往往具有象征意义。此外,他对愉悦感官的种种感觉的爱好,也生动地反映在他丰富的语言中。虽然他在阅读世界时没有做宗教或神学的解释,但是诗中仍存在着一种精神性,它穿过愉悦感官的事物,伸向更广大的理解。


历史   虽然如果把希尼形容为具有浓厚历史意识的诗人,将是误导的,但是他诗歌中确实有强烈的过去的色彩。在大多数情况下,过去要么是爱尔兰的过去,要么是与爱尔兰有关的过去。他着迷于历史的地层,着迷于社会某一阶段如何源自或建基于一个更早的阶段,以及人类文化如何看似如此经常地重复自身。


不过,普通的历史事件和人物也确实偶尔出现过,主要是出现在爱尔兰历史的重要时刻。大约是5世纪至10世纪这个时期,也即凯尔特的隐修基督教取代了自然崇拜和德鲁伊特教的时期,成为希尼一批诗的灵感,包括他翻译的《斯威尼失常》。斯威尼的诗意流放和分裂的忠诚吸引了希尼,他还利用斯威尼的视角创作了一系列诗,来反映各种问题。


8世纪和9世纪的海盗袭击和殖民,严重地干扰隐修社团,并给爱尔兰历史引入新元素。对希尼来说,维京人已成为爱尔兰性的一部分,既暴烈又活力充沛,是隐修式静谧的对立面,但有他们自己猛烈的仪式。在接下去的几个世纪中,相似但更彻底和齐心协力的暴力见诸诺曼人,然后是英国人,然后是英国对爱尔兰的侵占。17世纪的种植园被以一般的方式加以表现,没有特别的本地指涉或苦涩。同样地,聚焦于后来的事件的几首诗,虽然生动而痛苦,但并不是从任何明显的党派立场对爱尔兰历史进行系统性的解读。


道德和政治   希尼诗歌提出两个不同但互相关联的问题。第一,从道德上讲,什么是好生活?第二,他应如何讲述和描写他周围世界的痛苦、残忍和不公正?除了个别例外,道德和政治问题在最初三本诗集中并不是处于显著地位。在第三本诗集《熬过冬季》中,发生明显转变,但要等到第四本诗集《北方》,道德和政治问题才在希尼诗歌中处于中心位置。这时候,北爱尔兰的暴力处于高潮,希尼和家人已迁往南方,责任和选择是不可避免的。1980年代的三本诗集《田间耕作》《斯泰逊岛》和《山楂灯笼》很大程度上被这些责任和选择占据着。1990年代初的《幻视》显示情绪的某种放松,不过即使是这本欢快的诗集也是以两首描写下冥府的译诗作为基础结构的。《酒精水准仪》则是平衡的,既非绝对欢快也非全神贯注于沉重的道德负担。


第一个问题也即“好生活”的问题,在希尼诗歌中始终都有思考和再思考。它与前面提到的一些元素都有颇大联系:对其成长的地方和人民的忠诚、对一系列不同经验的欣赏、明智地意识到历史的形成方式、个人感觉的相对性但同时也有对各种不同处境的分享。教育、旅行、工作、宗教、艺术,全都提供了某种可能性,但在这些之中没有一样是希尼专挑出来表达他关于好生活的看法的。事实上,虽然有对人民的极大欣赏,对父母的深情描写,以及爱情诗,但是却瞩目地缺乏英雄。技能受到尊敬,《伤亡人员》中渔民的独立性得到认可,但很难找到一个堪作模范的人物。两个可作为例外的人物,其重要性更多在于他们的普通性。《斯泰逊岛》第七首中的店主被形容为是“完美、整洁、不可想象的受害者”,但是希尼主要记得他是一个足球运动员和“四肢魁伟、得体”的人。在其全部诗歌中被挑出来赞美的人,是《继续撑下去》中他的弟弟休。即使在这里,休也是作为一个有趣和有“好耐力”的人物,而不是一个圣徒或战士。在残暴和即时解决的时代,“继续撑下去”是某种英雄主义,“但你(休)不能使死人走路或洗刷冤屈”。在《山楂灯笼》一诗中,那颗山楂果蔑视冬天,提供了“为小人物点的小灯盏”。希尼说到保持“不让那自尊的灯芯熄灭”而非照亮。他进而从另一个角度看那颗山楂果,把它与希腊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比较,后者据说在雅典街道上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提着一个灯笼,宣称要寻找一个正人君子。这首诗反过来道出了希尼自己诗歌中没有正人君子的原因。


第二个问题牵涉希尼对尤其是北爱尔兰的政治斗争和暴力的反应。他一直都对他的罗马天主教、民族主义社区的成长背景直言不讳。虽然他积极参与20世纪60年代末的民权运动,但是他从未公开认可某个政党,并且他本人并非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曾被某些联合派(统一派)诬为共和派的辩护人,又被共和派斥为民族主义叛徒。这位诗人作为一个人,显然在这很多年间经历了义愤、同情、仇恨、希望、恐惧、绝望、兴奋、恐怖、忧虑、无能、宽恕、谅解、难以理解;而这样一些情绪也都出现在他的诗歌中。作为诗人,他曾努力写关于这些事件和他本人对这些事件的反应的好诗。这些诗的特色,包括:从神话和历史事例来隐喻当代;面对暴力的恐怖;良心和自我审问;保持距离以便看到更大的画面;道德寓意。


写作和语言   从早期最著名的《挖掘》开始,希尼有很多诗都指涉写作。他很早就意识到诗歌能够成为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但他也清楚诗歌不一定会改变任何事情。历史困境要求诗人“寻找”并“赢得”现实──通过诸多意象(局部隐喻),通过诸多象征(整首诗的象征结构),这诸多意象和象征中没有一个可以单独拥有时空或想象力的相称性去描写公共或私人的历史。这就是为什么每一首诗都只能成为众多踏脚石之一,每一首诗都只能指向──而不是达到──“一个”真理。与此同时,在忠实于其题材、其感觉和其象征形式时,诗人没有忘记那适合于抒情诗的丰富的语言肌理。(综合自戴利、麦克雷、文德勒)


选自《开垦地:诗选1966—1996》,谢默斯·希尼著,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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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读/校对:zzj、Turquoise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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