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访谈:此中有真正的精神严肃性 (肖海鸥)
在洞背村,2016(胡境森 摄)
2014年夏天,黄灿然辞去在《大公报》做了近二十五年的国际新闻翻译工作,离开香港,迁居深圳洞背村。这样大的变动,由他说来,却全是老天的安排。没有计划,也不存在什么决心要下,是多种因素合力的结果,非常自然。香港房租贵、烟贵,他又要保证吃得好一点,报社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持,“我做full time的工作,又是夜班,还要补贴钱才能生活,这不很奇怪吗?”恰逢公司出现让他不喜欢的变化,因而辞职一点不难。至于离开香港,倒是女儿先走的,因受够了无聊,女儿从广告公司辞职,去北京学习刺青。他觉得学刺青要比读博士好,“这是一门能不断完善的手艺,可以一生永无止境地学习,人就不会闷”。既然女儿都离开了,他也就没有非留不可的理由。年初的时候,因为深圳“旧天堂”书店朋友的介绍,黄灿然到过洞背村,“这里安静又现代,刚好适合我”。于是辞职后,他打包了几十箱的书,搬了过来。
村子依着马峦山,散步间可到溪涌海滩,黄灿然有诗写道:“在洞背村,夜里太舒服,舍不得睡;白天太漂亮,舍不得工作。”朋友开玩笑,说他离开香港对“城市诗”是一大损失,他则回应:“这未尝不是好事啊,我现在是写山水的。写了十多年,前面两本诗集《我的灵魂》和《奇迹集》已经把城市题材消耗得差不多了。大陆变化如此大,虽然对大陆的了解并不缺乏,但离开那么久,能回来扎入其中生活,肯定会有更多体会。我是在山村长大的,这有点像走了一个圈,又回来了。”
他住在村中建得最高的那幢楼里,房子新而宽敞,有一半的书还封在箱子里。一张书桌临窗,一张小小的电脑桌靠墙,那是他的工作台,摊着正在译的诺贝尔奖诗人希尼的三十年文论选集Finders Keepers。希尼这本和他用三年时间译的布罗茨基的《小于一》同属“大师批评译丛”。《小于一》九月出版,没有人会否认它是这一年度里最好的书。桑塔格说布罗茨基的到来“就像一枚导弹落在我们中间”,那么《小于一》中译本的面世,就犹如“一枚深水炸弹”在中文世界释放着它远不止一时热销的能量。
山风、鸭群的叫声、咖啡和他手中几乎未曾断过的烟,伴随着整个下午的谈话。日影偏斜,最后他讲到了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异常投入动容,身体表演着人挣脱束缚走出洞穴的努力,他借此描绘一个人一生悟道的过程,也描绘着整幅人类精神追求真理的图景。“也许一个人要耗费五十年才挣脱,走了出去,看见原来传说的都是真的,然而他已经衰老,很快也就死了。”那低低叹息的语调,让人想起他译的丁尼生那首《尤利西斯》最后的诗行:“我们仍有英雄之心的勇气,虽然被时间和命运耗损,但意志坚强,要斗争、要探索、要寻找,绝不屈服。”
翻拍自《生活月刊》2015年第1期
《生活》:搬到山村住,是过起隐居的生活了吗?你现在的工作状态是怎样的?
黄灿然:完全相反,在香港倒是过着隐遁的生活,来这儿后,社交多了许多。在香港平日就是上班下班,几个月不见外面来的人,也不怎么说话,到了洞背,见的人就多了,一是这里本来就住着朋友,还有过来看我的,也有我进城去见的。所以现在面临着时间重新安排的问题,原先以为来这里会多出很多时间,但事实上不那么简单,买菜、煮饭,这里风景好所以势必要出来走一走。原来我是希望早上工作,之后煮饭、午休、散步,晚上看书。但现在还做不到,还在赶书,手上的活太多。但基本保持早上工作,起来就开始工作,不过算下来工作的时间也不长。还在争取,并不容易。
现在有时间就工作,书也不看了,先集中精力把希尼译出来,希望这一两个月能够完成。我每译一本书,后期工作总要耗费巨大的时间。实际上,译任何一本书,初稿都是可以在半年内出来的,但后期工作需要多两倍的时间。我现在很多书,从开译到出版都需要两三年的时间。希尼这本在手上译了已有一年。之前,因为毕竟不是专业的,总有许多别的事打扰,现在是转成专业了。
《生活》:订阅你的微信公众号时,会发来一段克尔凯郭尔的文字,短短的,你把它编排得像一首诗:“睡得少,又在醒来的全部时间里努力工作,然后承认整件事情是一个笑话——此中含有一种真正的精神严肃性。”这是我近段时间里读到的最好的话,看到的那刻,心完全被击中。
黄灿然:我也很看重这段话。它是我不久前在一本克尔凯郭尔的英译小书里看到的,那本书很旧,从图书馆借来。他说,你很认真地工作,觉得它根本没意义,但你做,是个笑话,你还是继续做。我就是这样的。
《生活》:我觉得你并不把自己做的事情看作笑话。因为你是那么笃定,比如翻译,你早就确定这是你要用它来服务别人的;诗歌翻译,你又是完全看到自己的才华不可取代;至于写诗,你在诗里写过,“我不是后悔今生做诗人,不,我做定了。我是带着使命的,必须把它完成。”
黄灿然:我是感到这会是笑话的,终极而言,真的可能是笑话。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那句,此中有真正的精神严肃性。我也会有怀疑,你很认真地做了,你到底在追求什么呢。能使你一直工作下去的,可能就是你感到了它是个笑话,意思是,它可能是完全没意义的,但事实上又可能是最大的意义,所以才有“精神严肃性”在里面。这是好大的哲学问题。拿翻译来说,当然我也说过,这是在服务别人,但再问下去,可能就会产生怀疑了,所以我就终止,不再往后想了。就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吧。我是很认真对待这段话的。它重要就在后面。它有两重转折,你这么努力、这么刻苦地在做事,跟着你还能认识到它是个笑话,这是好大的境界啊。
《生活》:这不是很悲哀吗?
黄灿然:我不觉得。这段话真的概括了很多人在做的事,而且是终其一生在做的事。这段话是对那些做很严肃的工作的人说的,对一般的人,我们鼓励他做自己不会感到是笑话的事,反而是那些最严肃的人,他才会感到笑话的成分。写诗,有一天你也是会感到没有意义的,是啊,我真的感到没意义过,有一天,我也真的感到人生是没意义的,那你怎么办呢,当你感到没意义的时候,你还做吗?所以我才会想到,翻译是为他人服务。这就是严肃的精神性在里面了。
《生活》:但一般我们不敢提出为他人服务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对自己才华的那种确信。
黄灿然:要为别人服务,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是做义工,都要有资格,你能为别人服务,是你真的有比别人多出的一点东西,你才能给这个世界。而你多出这一点,你就要具备超乎大部分人的能力,这本身就是挑战你自己。即便你在悟道了后,还得不断地练习。因为现实世界中有太多惯性的东西。我们不能因为不敢肯定自己的那个目标是清晰的,就停止,不再继续做。环绕你的烦恼,依旧会在,你做什么,都会感到无意义的伴随。但是你继续,不理会无意义的干扰的话……
《生活》:你自己能创造出那个意义。
黄灿然:本身就是意义了。这世界上很多东西,在你刚好领悟到它的无意义的时刻,就是它意义要产生的时刻了。因为到能领悟无意义的时候,已经是你做到比较好的状态了,你才能反省到无意义的存在。不然你就是在追求满足那个目的。
《生活》:在你身上,没有对自己的才能产生怀疑的时刻,从来没有陷入过那种对自身怀疑的绝望?
黄灿然:(笑)没有,还真的没有。
《生活》:在写诗这件事上,我现在几乎没有见到有谁会提到使命这个词,这么崇高的字眼。
黄灿然:现在的人都不好意思了。就像我现在做微信公众号,我是以办一份纯文学、纯思想杂志的动机做这个的。我随时都可以在手机上读长文章,一读也就忘了时间,我觉得我能,别人肯定也行,我喜欢读长文章,肯定也有人喜欢读。到今天刚好一个月,已经两千订户,每天都有几十个新增订户。如果我坚持做五年,就会很可观。人少没关系,只要假以时日。
《生活》:我想到你很推崇的朱光潜那段话——“我从前曾写过一段话,现在还觉得不错:‘社会愈恶愈需要少数特立独行的人们去转移风气。一个学校里,学生纵然十人有九人奢侈,一个俭朴的学生至少可以显出奢侈与俭朴的分别。一个机关的官吏,纵然十人有九人贪污,一个清严的官吏至少可以显出清严与贪污的区别。好坏是非都是由相形之下见出的。一个社会到了腐败的时候,大家都跟旁人向坏处走,没有一个人反抗潮流,势必走到一般人完全失去是非好坏分别的意识。而世间便无所谓羞耻事了。所以全社会都坏时,如果有一个好人存在,他的意义与价值是不可测量的。世间事有因必有果。种下善因,迟早必结善果。物理的力不灭,精神的力更不灭。它能够由一人而感发十人百人以致无数人,所谓‘风气’就是这样培养成的。’”(朱光潜《个人本位与社会本位的伦理观》)
黄灿然:对啊对啊,在乱世里面,还有人在做大家以为已经消逝了的事情,这是有意义的,实际上,你知道一直都有人这样在做。像朱光潜,他也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了,他这样说的时候,他是很老了,但他写这段话,是很年轻的时候,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要这样做了。意义已经不再困扰我了,我现在只知道要做事,就是行动。行动,不顾结果。你只要做,其他一切都由老天安排。包括我经常和出版社说,你不要催我嘛,我现在认认真真做,等我做好了,你那边也做好了,然后我们就听老天给我们安排最好的时间,但结果,我发现出来的都是不错的。包括译布罗茨基的《小于一》,如果一年前或两年前出了,不知道会怎样,但现在也是很好的嘛,三个月,印了四次,大概已经两万册了。得到好评,又有销路。只要你好好做,老天不会太亏待你,起码不会太损你吧。
《生活》:和我们谈谈《小于一》吧。你在译后记里说,这是陪伴了你二十多年的书,许多读者也都期待了二十年,我看到你的朋友凌越说,它是一代文青的集体记忆。布罗茨基对中国读者是不是有独特的魅力?
黄灿然:确实有独特魅力。除了他的人格和才智这个主要魅力之外,中国读者还想通过他这样一个“神人”的角度来审视极权制度,以及把自己置于他的处境,来审视自己在极权制度下如何自处。等待这本书,即是等待扩大视域,等待鞭策,等待鼓励,等待进一步反省。
《生活》:布罗茨基主要是用俄语写诗歌,英语写散文?《小于一》有一部分是用俄语写的,一部分是用英语写,然后出版时俄语由他自己翻译成英语,是这样的情况吗?
黄灿然:他确实是主要用俄语写诗,用英语写散文。但也用英语写了一些诗,其中有不少好诗;另外,就《小于一》而言,有两篇关于茨维塔耶娃的长文章,是用俄语写再由别人译成英语,以及一篇《逃离拜占庭》,用俄语写再由别人与他一起译成英语的。
《生活》:你认为《小于一》是20世纪最好的随笔集,而不仅仅是一位诗人批评家的随笔集。一位诗人写出了最好的散文,想请你谈谈诗人写作散文。用英语(非母语)写作散文是否令布罗茨基的写作有别样的特质?
黄灿然:诗人写散文乃是写诗的副产品,从来没有诗人会把自己的散文看得太重要──当然我说的是最好的诗人。正是因为有这种高度,诗人写散文(随笔、评论乃至小说)都是高质量的。读者不妨参考一下布罗茨基那篇《诗人与散文》和桑塔格的《诗人的散文》。所以,布罗茨基散文的别样,不在于他用英语写作,我们从他三篇用俄语写的散文看,就能证明这点。他的别样完全在于他的大才能。纳博科夫用英语写作,总有一种要向人证明他英语比本土英语写作者还高明的野心,布罗茨基根本不需要这样做──他不需要用一种次要文体来证明自己。
想想这个人,未受过高等教育,甚至连中等教育也未完成,然后干各种低下层的杂活,然后坐牢,其间靠词典自学英语,然后被驱逐出境,根本不会说英语,然后呢,五年后,就开始用英语写作,第一本散文集结集即获得全国图书批评奖,次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这样的大才能,表现于散文,一种他视为次一等的体裁──也就是说,一种他写起来绰绰有余的体裁──怎能不别具一格呢?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要写来取悦奥登。
《生活》:你刚刚提到桑塔格,我忽然想起她的助手努涅斯记过一个布罗茨基和桑塔格之间的故事,桑塔格说她宁愿完全不写评论文章,只写小说,“我讨厌那么辛苦地工作,我想要歌唱!”布罗茨基劝她,“苏珊,你得明白,唱歌的人可是凤毛麟角。”
黄灿然:我想,布罗茨基是在说,你写评论写得那么好,就该知足了。一个人应做自己能做的,而不是自己想做的。
《生活》:在你的译本出现前,《小于一》的一些文章,比如写阿赫玛托娃的《哀泣的缪斯》、写曼德尔施塔姆的《文明的孩子》、写茨维塔耶娃的《诗人与散文》、论奥登那首《1939年9月1日》的长文章、还有他的精神自传《小于一》,在九十年代,就至少有过其他两种中译流传,此外,像《空中灾难》,讲述彼得堡历史的《一座改名城市的指南》(张莉译,薛忆沩校),回忆父母的《一个半房间》(程一身节译),近年也在杂志上登载过。零星文章和整部书带给人的阅读体验是完全不同的,你说《小于一》是一本完美之书,特别提到了它的“书体”。
黄灿然:布罗茨基最早的译文是漓江出版社出的他的诗文选集《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里边选译了他五篇散文,即《小于一》《哀泣的缪斯》《文明之子》《诗人和散文》《奥登诗〈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析》。这几篇文章是我这代人和稍晚一辈的读者所熟悉的,译文颇能传达布罗茨基的语调,尽管可能基于环境因素,有个别段落被删了。接着是刘文飞译的《文明的孩子》,这本书是从布罗茨基两本散文集《小于一》和《论悲伤与理性》译出的,各选译五篇。奇怪的是,属于《小于一》的那五篇,完全重复《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的选目。所以现在仍有些读者以为刘文飞这个译本,就是《小于一》的选译,甚至有读者以为我译的《小于一》没有收入《我们称为“流亡”的状态》是被我或出版社删了,其实这篇文章属于《论悲伤与理性》。
还有更多读者不知道《小于一》原版是这么大部头的书。后来或其间,又有一些零散的译文,除了你提过的,还有我九十年代译过的《毕业典礼致词》和《论独裁》,2003年译过的《钟摆之歌》,以及另一些人译的另一些篇章。当然,我译的《小于一》全译本,译文风格较统一,还有全书篇章“真面目”的还原,尤其是喜欢布罗茨基的读者迫不及待想读以前未译过的篇章,所有这些因素,会使作为一次出版事件的反应和作为实际阅读的反应变得异乎寻常,影响也就很大,很不一样。
《生活》:你正在译希尼,之前又译过米沃什、曼德尔施塔姆这样一些诗人批评家的随笔,能谈谈布罗茨基的不同吗?
黄灿然:米沃什和曼德尔施塔姆都是更伟大的诗人,米沃什讲话和行文都很直接,也直抵核心,而曼德尔施塔姆则常常拐弯抹角,充满奇思妙想、警句或格言。米沃什谈的主要是大问题,思想深刻,而曼德尔施塔姆较侧重诗歌语言,我想布罗茨基是有受他们各自特点的影响的。希尼与布罗茨基是同代人,希尼也是较侧重诗歌语言,但由于他身处北爱尔兰的暴力和冲突环境,因此他也常常讨论诗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但跟他的文风一样,往往是斜斜地说。希尼的语言更细致和微妙,因此在译文中不好传达,不过哪怕是这样,这种稀释后的汉译也依然非常刺激,我读自己的译文都能感到这种刺激。
《生活》:和写作比起来,翻译是相对能给人安全感的吧,因为你不会怀疑译布罗茨基出来,是对这个世界毫无贡献的,你知道这是杰作。但自己写,就不一定了。
黄灿然:对自己要译的,我确实是精挑细选。在写作上,我则是不断在说服自己,应该相信自己。就诗歌来说吧,真的很没有标准,你永远不知道好诗好在哪里,但有一点,我比较肯定,只要你真的是在写你自己,所感所想,那会是最有可能存下来的诗。
《生活》:所以你会说诚实是诗歌灵魂的基石。
黄灿然:你考虑别人,就会变成雄辩的东西。但诚实也是要看品质的,泼妇也有泼妇的诚实,诚实的品质有多高,要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诚实背后要有支撑,你的自己由什么构成,你的诚实哪里来,它的分量,所以你要经受训练,要有技巧,可是技巧又会让你不诚实了,你要练到自如地说话。所以诚实并不容易。现在好多人只想表达自己,但这个自己太浅了,没有读书,没有思考,也没有好好地生活,写那么多有什么用呢。所以我宁愿多翻译一点,等到真有东西了,非写不可了,我再写。就像诚实地写自己,也只是可能存下来而已。因为这背后,需要你对整个诗歌世界,外国的中国的诗歌,有很深的了解,你能判断自己在哪里,你才会有一点自信。自信是一种心态吗?我觉得不是的,它背后是有很大的东西在支撑的。
我举些极端的例子,诗歌属于现代性的那部分,现在大家都比较能够认同,比如说波德莱尔、艾略特、保罗·策兰、茨维塔耶娃、巴列霍啊,这些人也有我译过的,而且都译得很好,但如果我写的是完全相反的一些诗,比如像卡瓦菲斯,就是另一面的了,在只能欣赏前一面的读者看来,他是不是诗呢。如果我写的是杜甫的诗,还有雨果的诗呢,我非常喜欢的,我认为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两大诗人。一个有志向写出好东西的诗人,应该把中外古今都看一遍,并且都能喜欢上。你仅仅是看了,下一个评断,认为这不好,那不如不读。但我们的欣赏的能力真的是很有限的。如果你能欣赏那么多,这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能力,很多人连欣赏都做不到,你能欣赏,难道不该祝贺一下自己,并重视自己的东西吗?所以自信的另一面,同时是很谦逊的,因为你根本不需要和人争论。
《生活》:雨果是你认为最了不起的诗人?写《悲惨世界》《九三年》的雨果。
黄灿然:对,我认为是最伟大的。喜欢波德莱尔容易,喜欢雨果不容易。他的诗多、杂,很厉害,像超人一样。
《生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前面那些名单,我们都有所了解,雨果是第一次听你谈起。现在人们主要记得的是作为小说家的他,似乎不太能看到他诗歌上的成就了。而你认为雨果是西方最伟大的诗人,诗歌世界中与杜甫齐肩的两大高峰。
黄灿然:我原本对雨果,就像一般人对雨果那样,一点不在意,尤其是以前读过一本小小的雨果诗选中译本,没有印象。但是瓦莱里在评论波德莱尔时,把雨果说得非常神,简直是半神。这引起我的注意。后来,读到牛津大学出版社一个英译本,是法国六人诗选,包括雨果。整本诗集非常好,雨果尤其令我吃惊。于是便搜罗所有雨果英译本来读,读得如痴如醉。美国诗人和翻译家肯尼思·雷克斯罗斯认为杜甫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非史诗、非戏剧诗人,意思是说他是荷马、维吉尔、但丁、弥尔顿等史诗诗人和莎士比亚等戏剧诗人之外最伟大的诗人。但是雷克斯罗斯懂法语,似乎并未对雨果发生兴趣,否则他应该会把这个名号让给雨果,至少加上雨果。这也说明雨果作为大诗人,确实不怎么受重视。但我认为,他可以跟杜甫并列。他写诗非常大胆和自信,不拘一格,短诗、抒情诗、长诗、叙事诗,无所不包。他的晚年诗也是一绝──这是极少诗人能做到的,我们可以举出一些,例如杜甫,例如西方现当代诗歌中的叶芝和米沃什。
《生活》:你读雨果,主要读的也是英译,你译诗也有些是从英译来的,现在读者好像对转译有着天然的不信任,认为是二度流失。你回应过有关转译的问题吗?
黄灿然:没有。这个问题太微妙了。为什么我那么相信转译的重要呢,其实鲁迅早就谈过了,我最近在重读鲁迅,他说了转译的重要性和实用性。我想呢,转译的问题有很复杂的一面。先说,一个诗人是小语种的,懂得这个小语种的人非常少,比如两百个,这里头还有要做外交的、做经贸的,真正做文学翻译,可能就几个人,而学英语的人比如说有两亿,能出来三两个好的英译,你想想这比例概率;第二,通过转译,我得到的东西,是我真有所感的。已经打动我的东西,我认为它离原著就不远了;第三,在转译的过程中,有些难度,已经被英译者解决了,我转译时,能做到的纯真度几乎能达到和英译一样。我们当然不排除好的直译,比如冯至译的里尔克,但你也可以想象一个人从德文译成英文,可能比冯至的德文译成中文做得更好。
现在的普遍情况是,英译诗要比中文译诗质量高出许多,更不用说有些英译是诗人自己也参与的,比如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米沃什都是他们亲身参与并确认的版本,这种翻译,就算我们在英译基础上再去掉百分之五的损失,那么保留下来的还有八十五分,这个成活率还是很大的。而且我以前看过一些转译,比如孙用译的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我很喜欢,最早的一个密茨凯维奇译本就是他的,后来我们一直引用的也都是他的。在中国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转译是绝对需要的,有些东西我们先转译再说,以后如果有更好的直译本,那当然推崇人家,这个理所当然。另外,在转译时,我会依据不同的英译本,互相校正,这其实就是研究型的翻译了。我译曼德尔施塔姆就是,五十本参考书。你是不是真的被打动了,这对翻译来说是非常紧要的。
《生活》:打动的部分,必定有原诗精纯的部分保留在那里。
黄灿然:我译的那些诗,都是有非通过我的手译过来介绍给读者不可的冲动。有感触对诗歌翻译来说太重要。关于翻译诗歌,我还有好多计划,译诗是很有意思的。如果是一个评论集,已经有一个译本,你再译一个意义就不大了。但译诗就完全不一样,十多个版本都不怕。所以在译诗方面,我一点都不急。一个诗人有好多面向,你怎么进入,用你的译文折射出诗人的哪一面,诗歌不怕重译,这是很好的事。我印象很深的一些诗歌,都是转译的,比如说希腊诗歌,李野光译的塞菲里斯和埃利蒂斯,那都是非常好的译本。因为他们有这么好的东西,所以我会想,我也可以做同样的事。
《生活》:记得你说卡瓦菲斯临终还有二十多首诗没写,他比较幸福;拉金最后十多年,什么都写不出,很凄凉。
黄灿然:诗人活着不能写诗,是很恐怖的事。卡瓦菲斯那样,遗憾当然也有。我看到王佐良,他是我很欣赏的学者、译诗家,有一篇文章,应该是他家人写的,说他过世的前一天,还给台湾一家报纸写了个文章,写完之后,把笔啊这些东西都收好,干干净净的,说都写完了,第二天他就去了。这是很令人羡慕的。王佐良是一个很楷模式的人,他在文革啊那些运动年代里,基本没出著作,他是从八十年代,应该是过了六十岁,才开始,写了一二十年,写出大量的东西,著作等身,是非常了不起的人。而另外的人就在争点我的权利啊,我没有平反啊,该得到什么补偿啊,可能还在那里抱怨,写个回忆录,就完蛋了。王佐良就很厉害,过了五十岁,才把他一生最重要的东西写出来。卡瓦菲斯那样,到死的时候,还有很多诗没写,是很好的一件事。后来又有卡瓦菲斯的东西出来,事实上真相是这样的,他那二十多首诗都写出来了,不过还没修改好,已经有好几个版本了,只是没有完全定稿。后来我出卡瓦菲斯修订版,就收了他最后的那些诗。
《生活》:你写诗也是这样?
黄灿然:我是先写了再说,找个时间回过头慢慢修改。好多诗,都要等好久再看,这有个好处,有时候你感到并不怎么好的东西,事实上是蛮好的;你当时觉得不错的,还可以再修改。基本上,我发表东西比较谨慎,写的东西倒是很多。
《生活》:你完全不怕时间。
黄灿然:这个倒真是。因为我心里太知道了,所有的诗人,最后就是一本诗集定高下,无论你是一千页还是一百页。所以你早出晚出都无所谓,你出不出名根本不重要,我们从读者角度考虑。
《生活》:你说的读者不只是同时代的读者,还有很久以后的,比如一个世纪后的读者。
黄灿然:真正考验诗歌的,主要还是在诗人死后,他的作品能不能经典化。经典化后就有很稳定的读者了。其他都是自我安慰。最好的诗人,他们的认识都差不多的,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卡瓦菲斯是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生活》:译诗写诗,你都说到竞争,看谁留得下来。你想过不朽?
黄灿然:不朽不是我们能去想的事情,当你不朽时,那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想的是另外一种情况,我常常想到的是报答和感激。我都是听人家的、读人家的,我就要用同样的东西去回报,也就是说,这要求你写出同样优秀的东西,这里就有某种所谓的传承在起作用了。而说回报,他已经死了,你回报他什么呢,能做的只是把那么好的精神继承下来,再通过我,让后面的人知道,这样一代一代……
《生活》: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
黄灿然:对,他们这样做过,我也应该这样做。创作其实解释不清楚,已经变成很本能的事情了,为什么要创作?你再也不去想这样的问题了,只会想下一首诗会是什么样。
《生活》:你刚刚出了新诗集《发现集》。
黄灿然:这是地下出版,还不是全本。《发现集》是和《奇迹集》同样大的诗集,也写了三年,他们要的时候,我精选了四五十首,完整版一两年内会出。06、07、08三年写了《奇迹集》,之后三五年写了《发现集》,到离开香港之前。来到深圳后,写的就是《洞背集》了,已经写了很多,状态和写《奇迹集》时一样,也是夏天的时候写,差不多写了一百首,就一个夏天。进来之后,整个人都是空的,一切负担都没有,都是新的,脑中没有胡思乱想,手上做的又都是最实际的活,翻译这些工作都停掉了。除了搬家、整理房间,就是写诗,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到了秋天,这个状态就结束了,像枯水一样。然后我就进入工作,翻译。进入工作,我就专心工作。如果能三五年写一本诗集,就最好不过了。《奇迹集》是风格比较一致的,《发现集》比较多面,有很长的句子,也写社会问题,是放射型的,不那么容易欣赏。
《生活》:和《奇迹集》一样,《发现集》也是在绝对孤独的状态下写出来的?你好像也很强调孤独,仿佛孤独的生活是诗人该过的生活。但其实,孤独是比较容易持守的,一个不无聊的有趣的人,孤独对他来说是根本不难忍受。
黄灿然:对大部分人来说,孤独还是难以克服的问题。比如说权力欲,人总是要用很多东西,来让自己忘记面对自己的那一刻,那是很恐怖的一刻。在生、死、爱之外,孤独是很重大的问题。
翻拍自《生活月刊》2015年第1期
《生活》:孤独带来的平静与纯净非常脆弱。
黄灿然:肯定脆弱。正因为它脆弱,才会产生那么多东西。人必须很薄,整个人处在跟这世界一踩就开的状态,我想才是最好的创作状态。不然很多观念啊、社会关系啊包裹着,你是很难看到东西的。一方面是相对人,一方面是相对这个世界或说自然。前者,当你忍受孤独的修养比较高时,一般人的烦恼你就没有了;后者当你独个儿面对这个世界或自然的时候,你越接近的时候,那一层东西,确实是越来越薄,但问题是,你不能穿过它,一穿过,打破了,那就已经不是人的世界了。
所以我在一篇还没发表过的文章里面说,诗人可能是像半神一样,他伸出半颗脑袋,高于一般的人,但这并不是让他俯视或轻蔑这个世界,而是让他可以看清这个世界,像局外人那样观察,但他的身体还是在世界中、在凡尘里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玻璃天窗,你的头已经钻出玻璃窗外,但你的身还在下面,诗人的路并不是让你挣脱这个玻璃窗,因为你能去哪里呢,如果去了,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就是疯了或死了。之所以伸出这个头,是为了转回身跟人家说,我看到了什么。能上到这么高的地方,已经很了不起了,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还有外面的存在。
《生活》:就像柏拉图的洞穴。
黄灿然:对啊,在柏拉图的洞穴里,人一生下来就被绑住了,你看到的都是不真实的世界。假设有一个人不知怎样,挣脱了束缚,走出去了,看到了真实世界,回来和人家说世界是什么样的,会有人相信吗。所以真理啊某个境界啊,唯一有效的时候是,你也走出去,已经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这个时候,前面那个人给你留下的线索、标识,就成了地图,这个时候你会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如果你没有走出你原来那个状态的时候,你还在被绑住的时候,你是不可能相信的,无论他说的多真实,你都会以为他是在骗你。真理像一张地图,但如果你不来,那它对你是毫无作用的,真理只有对接近真理边界的人,才发生效用。哪怕你差一点点,没有靠到那条线,那都是无效的。对有领悟力的人,他们能去到高一点的地方,有隐隐的感觉──“有可能!是有的!”
《生活》:仅有这隐隐的感觉还是不够的。
黄灿然:你要走出洞穴,要松掉绳索对你的束缚,你是要花一生的努力的。当人家在传说真理的时候,大部分的人是不信,但有个人觉得自己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做与大部分人不一样的事情,他开始挣扎给自己松绑,花了五十年时间,松开了,五十年里是人的努力、人的刻苦和人的追求,然后有一天,他终于挣脱,走出去了,他就知道一切真的是真的!但问题是,他又不可能回过来告诉还在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反正也是不信,但还会有像他这样的人在努力。进去真理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只能是真理和真理对话,真理肯定没办法和非真理对话。但有个灰色地带,那是人的悟性、领悟力能去到的地方,能去的人,必定是要努力自我挣脱的人。
大部分人,不过是在过日子,消磨时间,多吃点多喝点、聊天,只有那个人,随便吃一点,也不说话,努力上五十年,然后他松开了,走掉了。他会描述之前的状态,大部分仍是不信,有悟性的人捡到一两句话,也开始了挣脱的努力。所以一代代人就是这样,事实上,我们没发现什么,只是在不断重复以前人的发现而已。我们能说我们现在知道的比经典作家多吗,没有,最多只是在重复他们的东西。那些越走越远的人,会留下他的标记,和他沿途的描述,他一定会做这些事的,因为他也是听人描述才一路走来。我刚才说的诗歌的传承,也就是这样的意思。他必须来,必须留下标识,他看到前人留下的标识对他太有帮助。
《生活》:这就是你之前说的感恩与回报。
黄灿然:是啊,我们历代叠起来的财富是非常巨大的,就看我们怎么利用,随时都有人和我们说,你的状态是怎样的,你是可以在那边努力,好好做,有一天你就能解除你的束缚,大家都是这样的,历代积累起来非常多,有宗教,佛陀、耶稣、老子、孔子,各种诗人、艺术家,所以这个世界是很丰富的。哪怕你挣脱一点点,把头抬高一点点,你都能看到多一点的东西。但所有这些都是要努力的,都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你要高出那么一点点,包括我们要服务人的那一点点,你要牺牲自己好多,你要承受许多,人家还会说你到底在干啥,你不是疯了吗,所以你还要沉默悄悄干,受伤受损,然后你慢慢抬高了一点点,看到外面真的有一点不一样,然后你又体力不支,你又回来了。
当你这样努力了很久,很多东西就慢慢松了,有一天,你就自由了,你可以站起来,走出去了。一个诗人,他一生有那么多东西,你读到第一首,感到那个好美,就好像你已经出去了,看到那个标识,接着你可以感到,这个可以看好久,可能一生。世界很坏,但它肯定有好的东西。你会感到有一个线索在那边,牵引着你,还有些传说真的是真的。
肖海鸥 2014年12月10日采访、12月18日定稿
原载《生活月刊》2015年第1期,小站发表的是完整版,个别字词经黄灿然校订
预读/校对:zzj、陈涛、李宏飞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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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 | 黄灿然译希尼《开垦地:诗选1966—1996》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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