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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安德拉德:诗12首(胡续冬 译)

C D de Andrade 黄灿然小站 2019-04-14




不一样的街道


我住的那条街正在砍树

铺路

盖房子。


一觉醒来我住的那条街变了样。

邻居们不能适应。

他们不知道

生活必须承受这些粗暴的需求。


只有我女儿喜欢新的景象

她痴迷于那些脚手架、

气焊的火焰

和模具里凝结的水泥。




在路中间


在路中间有块石头

有块石头在路中间

有块石头

在路中间有块石头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

在我视网膜的脆弱的一生中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路中间

有块石头

有块石头在路中间

在路中间有块石头




偶成之诗


没有任何念想的星期天

没有任何麻烦的生活

世界突然停止运转

男人们沉默不语

没有尽头也没有起始的星期天。


写这首诗的手

完全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但有可能即使它知道

也毫不在意。




政治


给马里奥·卡萨桑塔1


他无依无靠,居家度日。

政界大佬闯进来的时候

他的朋友们都弃他而去。

官方报纸嘲笑他的诗

他知道那些诗很棒。


他感到他的荣耀在退去

而他那些支持当权政客的对手们

正大行其道。


他变得每天都要

喝个烂醉。

对诗毫不在意。

既然他已没有徒弟。

既然其他诗人都成为模仿对象。


有一次穷得

没钱买酒了,他走出来

在黑暗的街巷里胡乱游荡。

他在桥上停了下来,河水流得迟缓,

那条河对他不怎么在意

但居然叫他

去参加神秘的狂欢。

他很想纵身一跳

(只是想而已)。


然后他回到家

自由自在,无从追逐

非常自由,彻底的

自由自由自由,既不是一头牲畜

也不是一件物品。


1. 马里奥·卡萨桑塔(Mário Casasanta,1898—1963),出生于米纳斯吉拉斯州的巴西教育家,曾担任米纳斯吉拉斯联邦大学校长和教育部督学。




Sweet  Home


给里贝罗·库托1


灯罩庇护着柔光。

你温暖的手臂抱着我。

我的烟斗上云雾缭绕。

在这张有着英式幽默感的小沙发上我感觉不错。


报纸讲述着故事和谎言……

尽管生活最终是一部粗暴的罗曼史

我们活在报刊文章中对此一无所知。

但我们有无穷无尽的茶,以及烤吐司,

我的布尔乔亚开心茶。

我的小沙发上的快意!

报纸里的甜蜜!

哈欠里的小欢愉!


1.  里贝罗·库托(Ribeiro Couto,1898—1963),巴西著名诗人、记者、外交官,巴西文学院院士。




社交记录


诗人到达火车站。

诗人下车。

诗人坐上汽车。

诗人去酒店。

他在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

总有一大片嘘声

一直尾随。

小旗

展翅飞舞。

乐队。鞭炮。

演讲。戴草帽的人群。

忙着对焦的照相机。

各种车各种房子。

棒极了……

诗人好忧伤。


在公园里的一棵树上

(比现在的公园更好)

一棵肥大的树,被

五颜六色的告示所囚禁,

一棵平凡的树,一棵没人看得见的树上

一只知了在歌唱。

一只谁也听不见的知了

唱着一首无人喝彩的颂歌。

在该死的太阳底下,唱着。

诗人走进电梯

诗人上楼

诗人关上房间的门。


诗人好忧伤。





我花了一个小时琢磨一首诗

我不想把它写出来。

尽管如此,它依然在我体内

活蹦乱跳,躁动不安。

它依然在我体内

不愿出来。

但这种时候的诗歌

往往会淹没我全部的生活。




沼泽派对


绝望的蛤蟆群不停地

呱呱,呱呱,呱呱。

沼泽震动得比桑巴鼓

还要噼啪。蛤蟆们在爆发。


肥大的月亮升起来

照得沼泽一片白花花。

绝望蛤蟆们的合唱声

一直在往月亮上爬。


整个米纳斯州的蛤蟆

都在卑微的沼泽里呱呱。

沼泽派对就在今天呀!




对舞


若昂爱上了特蕾莎,特蕾莎爱上了莱蒙多,

莱蒙多爱上了玛丽亚,玛丽亚爱上了若阿金,若阿金爱上了莉莉,

莉莉谁也没爱上。

若昂去了美国,特蕾莎进了修道院,

莱蒙多死于一场灾祸,玛丽亚和姨妈住在一起,

若阿金自杀,莉莉嫁给了J.平托·费尔南德斯,

后者从未出现在之前的剧情里。




保加利亚轶事


从前有个热爱博物学的沙皇

他经常捕猎活人。

当人们告诉他,蝴蝶和燕子也可以被捕获,

他无比震惊

觉得世上竟有如此野蛮的行径。




锡安王挽歌


可怜的锡安王,他因为没有一个

威猛的儿子而伤心致死。

可怜的曼谷王,在牛津念过书,

小个子,俊秀,爱打扮,

他特意为了震撼我们而死。

他想要的儿子,亚洲没有,

他想要儿子的愿望比亚洲还要大。

可怜的锡安王,卡蒙斯没有讴歌过他。

他爱上了三个女人,而不是一万个,

但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给他生过威猛的儿子。

从他的皇族血脉里诞生了一个小小的暹罗女孩。

一看见这个女孩,国王就像个欧洲人一样倒了

下去,

身患重病,喝了可怕的毒药,死了。


他的心脏突然暗下去,

身体一团松软。


后来,人们在一团壮丽的篝火中焚烧了他松软的躯体和黑色的心脏

锡安王的灵魂在沟渠之间远去


可怜的小锡安王。




花与恶心


被我的阶级和衣着所囚禁,

我一身白色走在灰白的街道上。

忧郁症和商品窥视着我。

我是否该继续走下去直到觉得恶心?

我能不能赤手空拳地反抗?


钟楼上的时钟里肮脏的眼睛: 

不,全然公正的时间并未到来。

时间依然是粪便、烂诗、癫狂和拖延。

可怜的时间,可怜的诗人

困在了同样的僵局里。


我徒劳地试图对自己解释,墙壁是聋的。

在词语的皮肤下,有着暗号和代码。

太阳抚慰着病人,却没有让他们康复。

事物。那些不引人注目的事物是多么悲伤。


沿着城市呕吐出这种厌倦。

四十年了,没有任何问题

被解决,甚至没有被排上日程。

没有写过也没有收到任何一封信。

所有人都回到家里。

他们不怎么自由,但可以拿起报纸

拼读出世界,他们知道自己失去了它。


大地上的罪行,怎么可以原谅?

我参与了其中的很多,另一些我躲在一旁围观。

有些我认为很美,让它们得以出版。

柔和的罪行助人活命。

错误像每日的口粮,分发到家中。

烘焙着邪恶的狠心面包师。

运送着邪恶的狠心牛奶贩。


把这一切都点上火吧,包括我,

交给1918年的一个被称为无政府主义者的男孩。

然而,我的仇恨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

凭借它我得以自救

还能留有一点微弱的希望。


一朵花当街绽放!

它们从远处经过,有轨电车,公共汽车,钢铁的车河。

一朵花,尽管还有些黯淡,

在躲避警察,穿透沥青。

请你们安静下来,停下手里的生意,

我确信一朵花正当街绽放。


它的颜色毫不起眼。

它的花瓣还未张开。

它的名字书中没有记载。

它很丑。但它千真万确是一朵花。


下午五点钟,我坐在一国之都的地面上

缓慢地把手伸向这尚未明朗的形状。

在山的那边,浓密的云团在膨胀。

一个个小白点在海上晃动,受惊的鸡群。


它很丑。但它是一朵花。它捅破了沥青、厌倦、恶心和仇恨。




选自《花与恶心:安德拉德诗选》,卡洛斯·德鲁蒙德·德·安德拉德(Carlos Drummond de Andrade)著,胡续冬译,译林出版社,2018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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