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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企业家专访 | 刘岩:从直播教父到硅基生命信仰者,被AI重新定义的世界

胡振坤 新加坡国立大学EMBA
2024-10-30


原定一小时的采访最后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作为中国第一代互联网人的刘岩,毫无保留地同我们分享了他的创业之路。从六间房到Bit Computing的创始人,他的身上刻下了中国互联网从Web1.0的蛮荒时代一路走来的印记如今,关于重现“数字生命”的种种讨论,又把他推到公众的视野中。他依旧马不停蹄地奔赴AI之约,开启创业之路的下半场。

在他的身上,我们看见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能看到人近半百时对生命的观察与积淀。


学员简介

刘岩

中文EMBA第32班

六间房视频集团 创始人

Bit Computing Pte. Ltd. 

创始人/CEO  


1996年,刘岩从北大数学系毕业,千禧年的风潮即将席卷神州大地。机缘巧合之下,在中国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什么是风险投资的时候,他加入了Roberson Stephens & Co.——美国最优秀的科技投资银行,并遇到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导师。当时,亚信、新浪为首的第一批互联网公司成功走出国门赴美上市。正是他们创造性地做出了VIE(可变利益实体)架构,从此中国互联网企业得以合法合规地敲开世界资本的大门。


▲就读于北京大学数学系的刘岩(右)


刘岩人生的第一个老板,也是带他走入市场的人生导师。从他开始工作的第一天老板就在粉碎他,希望他忘掉北大的出身和骄傲,以他的标准重构。刚毕业的刘岩连投资和贷款的区别都搞不清,也难怪在老板无情的责骂下,过去顺风顺水的他一度怀疑人生,几近崩溃。现在回忆起来,刘岩却对当时骂他的老板充满感激。在他之后独立工作的25年,有过上千的员工,但从来没真正地“骂”过谁,因为他不觉得谁配得上这种责任。直到今天他见到这位老板,都会谦卑地以学生相称。这段短暂但难忘的工作经历,让他以最恰当的视角接触到了当时滚滚而来的互联网大潮。


亚信科技是第一家在美国上市的中国互联网公司,也是中国互联网骨干网的建设者。刘岩了解到,尽管中国老百姓使用的还是仅56k拨号的窄带互联网,但在骨干网的铺设上,中国已经率先使用了光纤,“宽带”铺设到了一二线城市的居民楼边,距离入户仅是一线之隔。


悉知这些布局的一线企业家也经常在一起畅谈。因为工作,刘岩也有幸能够坐在王志东、田朔宁、张树新、王俊涛这些当红的互联网新贵的桌前和他们争论。当时最集中的一个话题是:“宽带互联网时代,内容产业是当下的延续还是一场革命?”也就是说,宽带来临后,互联网内容从图文变成多媒体,内容运营的领导者会继续是当时如日中天的新浪、搜狐、网易,还是会出现新生代的搅局者。 


在刘岩看来,互联网从窄带到宽带,就好像道路从羊肠小道变成了高速公路后,交通工具也从自行车进化到了汽车——但我们没有见过一家汽车工厂是从自行车工厂升级而来的。也就是说,业界将会重新布局,音视频时代的互联网将是一场新的革命。


“革命”的感召并没有让刘岩只停留在讨论,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他毅然决然地辞职入海,开始了后来25年义无反顾的创业生涯。


▲1998年,首次创业的刘岩和他的第一间办公室


1998年,刘岩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创业: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宽带公司。刘岩本打算做一家内容运营公司,一开始,他把当时市场上有版权的所有内容都签了下来,在智能手机没有出现的时代,所谓的视频只有有限的电影和电视剧。随之而来的麻烦出现了:虽然骨干网的光纤已经到了楼边,但缺少最后一公里的入户接入服务商(ISDN和ADSL的接入方式几年后才出现),刘岩和他的团队不得不“跨界”。他们采取了以往只应用在办公室环境下的以太网入户方式,这一选择有效降地低了成本,让一栋楼几百户人用上宽带,实现“最后一公里”的互联网接入。宽带普及后,中国互联网才有可能迎来真正的在线视频革命。在刘岩看来,这件工作,既然没有人做,他就亲自下场去做。


虽然这一次创业后来因为种种政策原因无疾而终,但刘岩的远见为中国互联网行业和他自己的人生都埋下了深远的影响。今天依然还活跃的宽带接入服务商——长城宽带,就是那时从他的创业项目中分离出来的一粒种子。



刘岩的第二次创业受到了如今全球视频巨头YouTube的影响。在第一次创业的时,刘岩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在互联网上实现音视频的内容经营。此后多年他也一直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2006年的一天,腾讯的最大投资人David Wallerstein在美国的一个私人聚会上,听几个Paypal出来的小伙子介绍了他们正在创业的视频分享项目。当时,这个项目并没有引起投资者注意,甚至后来他把这个项目推荐给腾讯的时候,腾讯也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在之后的20年里腾讯花了近千亿人民币来重新进入互联网视频这个战场。这并没有影响David本人的看法,于是他给刘岩打了一个电话。正是这个电话开启了刘岩的第二次创业旅途,几个月后,刘岩创立了视频分享网站六间房。


David Wallerstein看到的那家公司就是后来蜚声海外的YouTube,也正如David所料,不到一年的时间它就迅速崛起,并带动了全球Web2.0行业的涌现。2006年10月,搜索巨人Google斥巨资16亿美元收购视频分享网站YouTube,成为了一个行业的里程碑。


▲刘岩和David Wallerstein


▲在线视频网站六间房的创始团队


▲视频截图:六间房成立第一年后,参与央视《对话》栏目


一石掀起千层浪。当刘岩来到这个他一度梦想的市场时,他发现一切已经日新月异:中国的互联网已经从56k的拨号上网进入到了5-6Mb的ADSL,足以支持DVD视频的在线播放;第一次创业的时候,他需要亲自画图,给用户、给政府解释什么叫宽带,而如今优酷、土豆等在线视频网站纷纷涌现,轻易就能拿到上千万美金的融资。


刘岩觉得,那个时代,中国是一个开放的、充满希望市场,大众的消费活力、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都处在一个上升的通道上,资本的涌入也成倍放大。06年刚成立的时候,大家的目标是先融到1000万美金。到了07年,仅土豆网的单笔融资就能达到5600万美元。这也就意味着,在资本看来,在线视频已经不再是一个互联网的细分市场,而是将来电视市场的有力替代。等到大厂纷纷下场后,爱奇艺、腾讯视频等巨头一年就足以烧掉100多亿人民币。刘岩总结道,自己很有幸参与了这场竞争,虽然可能在里面没能取得最大的收获。


▲刘岩和王志东在点击科技的办公室照片,它是协同领域软件的开拓者


市场的活跃也带来了用户社区和技术团队的双重繁荣。刘岩提到,视频分享网站彻底改变了中国人的观影习惯。2007年底他们的团队观察到:用户倾向于上传长视频,而当时主流的视频分享平台一次只能提交5分钟的内容,于是他们制作了一个叫专辑的功能,方便用户连续播放。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功能,一眼之间改变了整个UGC(User-generated content,用户生成内容) 平台的生态:大量的用户上传影视资源,观看影视节目。视频网站不仅包罗万象,而且完全免费,随看随停。刘岩随之观察到,07、08年前曾经遍及各大城市地铁口的盗版光盘贩子消失了,陪伴了一代人的影碟店也在不知不觉中退出了历史舞台。


用户观看时长激增,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带宽成本。据团队统计,他们的网站覆盖了约90%的中国用户,消耗了中国互联网大约70%的带宽。“你每看五分钟视频,在我脑子里就有一枚硬币掉到盘子上。”对于视频网站所烧掉的成本,刘岩如此形容道,“当你花掉这么多钱的时候,这个游戏就不再是一个技术竞争,它就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场资本的竞争。”


这也导致在2008年全球的金融危机中,刘岩和他的公司遭遇重创。失去了融资市场的他们不得不大量裁员和收缩业务,最后只保留了一个20人的团队,尝试着创新突破。留下来的这些人只发70%工资,没有保险和医疗,就是在这样的危机中,刺激出了后来一个年产值超过5000亿的新兴行业——视频直播。



在这次危机中还有一个小插曲。他们统计到,大约有80%的用户没有看完视频,但进度条却一直在跑,一直在消耗带宽。他想了一个办法:先不缓存全部视频,而是等用户看几十秒,再缓冲下面的几十秒。这样一来,在不影响用户体验的情况下,竟节省了2/3的带宽。这样被 “倒逼”出的一个功能,后来为整个行业节省了最少500亿的成本。



早在Web2.0时代,刘岩和他的团队就已经先行探索了视频直播这一趋势。在他看来,直播是最让他憧憬和惊喜、真正有价值去取代传统电视媒体的形式。如今大众的关注点主要在娱乐直播和电商直播,刘岩说,其实直播还可以有很多种形式:比如路况直播可以让人试试了解到交通状况、外卖送达情况等等,甚至直播手术、直播生活,这些最终所依托的依然是UGC(用户生成内容)。把镜头交给用户这件事,在他看来,尤为有意义。


当时刘岩和产品团队对直播礼物的呈现方式也产生过分歧。传统开发者认为,直播屏幕的布局应当妥善利用,不能用虚拟礼物的图片遮挡了内容。刘岩则认为,在直播这个业态中,整个屏幕都是销售面积,就应该让礼物图片遮挡住主播视频。最后测试直播的内容超乎了所有同事的想象:当第一次,有人打赏了价值100块人民币的飞机贴图时,整个办公室都被点燃了,居然真的有人这么买!紧接着一周后的一次主播PK活动的时候,一秒钟内就贴出了7万块人民币的飞机图片——导致从服务器到用户的电脑都宕机了。从那时开始六间房赚钱了,而且赚了很多的钱。


▲刘岩和扎克伯格的合影。刘岩说:“2010年他说不喜欢我做的直播,因为美国没有,几年后他说直播是最令他兴奋的产品。”



那时,刘岩看到了直播行业的巨大前景。

到他2018年离开这个市场的时候,仅仅娱乐直播这一分类,就已经超过5000亿人民币。在他看来,直播是一个严重依赖流量、聚集效应明显的行当,所以虽然他们领导了这个行业,但并不是这个行业最大的玩家。有团队成员对此感到不平,刘岩告诉他们:不要妄自菲薄,我们的工作和创新对整个行业都产生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今天的这个行业的开展、乃至定义,都有我们的足迹。当年,刘岩主动去游说文化部,调整了监管直播的方式:如果照搬电视行业的管理办法,每场直播都延时60秒,如今主播和观众的互动也就无从开展,也就没有现在的直播电商了。


如今腾讯、抖音等的入场,其实也是沿着他们的足迹一路走来。直播这个行业发展到现在,改善了无数平凡人的生活,有的人靠直播卖唱,发行了自己的唱片,供家里人盖房、看病、上学。刘岩说,这至今仍然是很值得大家骄傲的一件事,也是因为互联网大潮,因缘际会下,他才有机会去开拓这一行业。



从1998年到2008年,这20多年的创业史里,中国互联网走过了一个轮回。三十年前在北大考完最后一门课的时候,刘岩心想,“一辈子都不会再读书了”。但今天,他又选择加入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中文EMBA项目的课堂,再次回到学校。


出海创业的下半场,刘岩觉得自己精力还很旺盛,心态依然开放。对于中文EMBA的班级氛围,他说,“我现在在班上最好的朋友都是年轻人,他们也不会觉得我是‘老人家’。”人工智能是新一轮的风口,但对刘岩来说,选择做AI,关注数字生命,却不如外界所看到的“追热点”这么简单。这一切也是他十几年来的兴趣和使命,现在他认为,时机到来了。


如何让人工智能拥有意识,是一个历史性的难题。在GPT模型出来之前,大家一直在研究如何用数学表达的方式去定义意识。如果机器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立场,形成人机之间的交互关系。“GPT3.5的涌现打破了我们所有人对这个市场的观点。当统计模型量变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发生质变,它就涌现出智能。”刘岩总结道,“它可能是我们最接近意识的一条路线。”


一些校友对AI工具的发展抱有疑虑。在课堂上,刘岩向同学演示了他们新加坡团队做的一个小产品Opencord.AI。用户只需要给AI下达指令,比如在推特上发布关于某个题材的视频,负责不同功能的AI Agents就会自行组成团队,理解用户的需求,完成从选材、生成、剪辑、上传乃至总结汇报的全部流程。


▲刘岩新加坡团队产品Opencord.AI的展示视频


刘岩投入大量精力的另一个项目是音乐大模型才虫。刘岩用AI音乐平台music being给新国大EMBA32班写了班歌,歌里唱道:“A班躺平看云卷云舒,B班内卷让梦想放量。”在AI赛道上,“躺平”吃大公司模型红利与“内卷”拼定制化小模型也总是创业公司绕不开的两难抉择。在刘岩看来,中国公司在语言大模型上,无论是前期的经验、算法、人才和时机,和行业顶级的差距都很大。“在今天我们做的任何事情,如果说模型不是我们自己的,我觉得会很被动,没有办法去产生很大的商业价值。”


▲刘岩用他的AI音乐生成平台Music Being创作的国大EMBA32班班歌《在一起,有未来》


音乐大模型有自己非常特殊的地方:

一方面,它的单位参数量很高,模型相当复杂;另一方面,前期做娱乐直播和影像版权的经历也带来了一些先天优势。“音乐大模型可能不是我们最终理想的一个成果,但在人工智能的世界进程里,它能让我们不掉队。”刘岩这么看待这一赛道。

▲刘岩通过才虫平台生成的配乐,Prompt见上图



谈到中美在AI行业上的差距,刘岩坦承,“毫无疑问,这个差距还会扩大。”在他看来,AI行业有两个最关键的影响因素:


1.

第一是算力。普通中国大厂所用的AI芯片,大概在1-2万张,市场保有量在30万左右。而对于美国的头部公司,目前的几百万张还只是一个基础;


2.

另一方面,中美的公司体制也存在根本性的差异。刘岩观察到,在硅谷,像谷歌、Meta这样的头部公司里的顶尖人才,首要考虑的不是加班和动员问题,很多人24小时都在投入。“当一个自由社会中,有这么一些具备自由意志和能力的科学家,他们在完全忘掉自我去工作的时候,能产生的产品太多了。”管理体制上的差异,会在不同国家的公司之间进一步被放大。


在刘岩看来,OpenAI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体制。“它的公益机制,它的影响力,它的能力,使命,信仰和机制,可能会成为一个标杆,成为实际上一个新的业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公司就没有机会。如果说人工智能的确是革命性的历史进程,那它不会只是吃掉存量市场,而是刺激出一个更广阔的增量市场。刘岩认为,大家过去多年在互联网行业积累下来的能量,需要这样的通道去释放。在这样的新市场里面,个人还有很大的生存和发展空间。


在大语言模型上,领头企业有着极大的优势,但行业趋势永远瞬息万变。刘岩分享了他对目前市值突破2万亿美元的AI芯片行业龙头英伟达公司的看法。他指出,英伟达在早期随着电子游戏的发展而水涨船高,步入Web3.0时代,先是遇上了加密货币的挖矿大潮,矿潮冷却后,又遇到了人工智能的飞跃——每次飞跃实际上都不是源自于公司的自我规划。刘岩认为,英伟达在产品的迭代能力上毋庸置疑,但公司在宏观角度的前瞻度和原创性,仍然有待观察。


刘岩生活照


非AI从业者又该关注哪些AI行业的细分赛道?刘岩建议大家应当多多关注Agent的作用。Agent,字如其名,扮演了人类于目前传统互联网(或者说真正的通用型人工智能出现之前)之间的一个中间人。“Agent实际上能让我们更快速地跨越到所谓的后AI时代。”人类的工作角色,势必会起变化,比如,律师将通过管理各种Agent去分析案情或者打官司。


当AI Agent到来后,如今的工作会变成什么样子?人类又该如何从行业参与者变为管理者?刘岩认为,纸上得来终觉浅。出海创业者结合自己在不同行业的实践经验,不难想到会有哪些突破,又可以做到什么。




几次的创业经历,对刘岩来说,都是因缘际会的结果。“我觉得命运把我推上这辆车。”他回顾道,在前半段的创业经历里,自己的成就其实跟市场、行业乃至国运都是挂钩的,“这些是大事,而我们自己在里面所做的很小。”


在第二轮创业的时候,他发现那些风口、运气和红利都不在了,一切又要从头翻山再来。但他觉得,到今天这个经验和能力的时候,就不再应该局限自己,就该去做一个全球市场。



▲上市过会


谈到企业出海,刘岩反而觉得,当你要做全球市场的时候,其实等于是你要去适应各个地方的监管。对于很多在中国有强监管属性的行业,并不意味着说离开中国市场,在海外就是自由世界。在美国做人工智能、做直播,也存在一些红线,存在巨大的道德压力。“在任何地方都存在市场约束的问题,可能有些约束是来自于政府,有些是来自于市场本身,但没有一个绝对自由的市场。”早年间他在中国大陆积累的和监管对话的经验,在后半段也倒成了宝贵的创业财富。

刘岩说,听了傅强教授关于全球化和去全球化的讲座,他非常感慨。“其实从来就不该有出海这个说法对不对?”在他看来,虽然有诸多差异和阻碍,但这个世界确实在融合。对人工智能来说,学习的语料是中文还是英文,其实没有那么大差别,它输出的文章,中国人读着同样很通顺。人工智能作为一个人类创造的精华,其实已经打通了传统以国别、语言划分的知识框架。“这个就应该做全球市场,所以我们就来了。”

在他看来,对于想放眼看世界的人,新加坡就是一个特别好的平台。在中国很容易陷入细分市场的困境:可能这个游戏是南方人喜欢的,那个歌曲是北方人喜欢的,到最后这个国内市场就会越做越窄。新加坡本身是一个小国家,但新加坡也可以很大。作为一个汇聚东西方文化的城邦,新加坡所有的航班都是国际航班——只要你进入机场,全世界都触手可及。到了新加坡,你关注的永远是全球市场。


▲刘岩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上课的时光


开放的心态,广阔的视野,在刘岩看来,是创业者最重要的品质。



近日,音乐人包小柏利用AI“复活”女儿包容的新闻激起了广泛的讨论。作为包小柏的旧友,数字生命项目团队的负责人,刘岩也和我们分享了其中的故事。


刘岩坦承,他和团队实际上对这次的实现在技术上都还不太满意,但新闻披露以后,一下获得了大量的转发关注。“干脆顺水推舟,我们就把这事做了。”刘岩说,有时在技术上投入很大精力的东西,引发的关注很少,一些投入较少的更通俗化的东西,反而能引发大家更多的讨论。复活包容这件事,激起了大家对于生命形式的疑惑或者是情感上的共鸣。刘岩这次主动接受采访,也是希望能够透过这些讨论,一同去挖掘技术对人的意义。


选择做这个项目,既是刘岩十多年来愿景的落地,更是和老朋友之间的承诺。

刘岩和我们分享了他七八年前的一段回忆:

在一次父子三代人的散步途中,儿子询问他爷爷还陪他几年,爷爷回复说,我尽量陪你。这个小小的插曲在刘岩心中造成了极大的震动。他觉得,面对生死的时候,人其实是在回避。做人工智能,实际上必须去面对这个本源的问题:什么是生命?生死的意义和界限在哪里?


从那时候开始,刘岩就在心里默默地定下一个计划。他希望能把父亲的语言风格、声音图像、乃至思维方式保留下来。刘岩说:“我希望我的儿子二三十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爷爷肯定不在了,那个时候我儿子可能还会对爷爷说,我遇上一个什么样的女孩,我应该怎么选?这个时候爷爷可能会跟他讲,说我和你爸有什么样的感情经历,作为长辈我跟你分享一下。我觉得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应该是很有意义。”


十多年来,刘岩和中国大陆一线的人工智能团队都有过合作,但这个数字生命的项目一直没有实质性的启动,因为背后所需要的投入太大。事情的转折发生在2022年。


包小柏和女儿包容发布在facebook上的合影


2021年12月,包小柏的女儿因病去世。一开始的半年里,包小柏夫妇一面整理女儿的遗物,一面又害怕再次提及女儿,悲从中来。半年以后,了解到刘岩一直以来的工作,他去北京找到老友刘岩,提出重建女儿数字生命的想法。“两个人就流着眼泪喝酒,我没办法去拒绝他。”刘岩如此形容。


又经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大家才确定了初步的方案。复活包容,其实是通过她的语料等特征,重建她的思维和声色形象,再上传到数字平台。刘岩一直想做的,并不仅仅是通过媒体工程复刻人类的图像或者声音。他真正想复现的,还是人的思维和意识。


重建逝者的意识,这又谈何容易?刘岩说,项目一开始的时候,更多的是朋友之间的承诺。人的意识,和思念至亲之人的感情一样深厚如海。一步步探索下去,刘岩感觉,这件事可能真的会一步步成为一个大型的公益项目。刘岩还发现,数字生命的概念有很多延伸,通过技术能够实现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


刘岩没有选择传统的“数字人”叫法,而是叫“数字生命”,因为在他心里,生命的范畴比人更广阔。他类比了我们现在所说的“AI being”,being(存在)实际上意味着它不仅仅是能和人聊天这么简单,最重要的一点是有自我意识在他看来,今天的AI虽然能够以某种形似自我意识的方式和我们交流,但还不能准确地说它真正地形成了自我意识。自我意识的背后不是一种模拟或者表演,必须要有真正的思考,只有到了AI能够有独立意识去做决策、去表达和行动,这才能称得上数字生命。


对刘岩来说,“重现”挚友女儿这件事,其实也是不断自我复刻、自我对话的过程。他觉得,真正的数字生命不是原有人格的附属,而是一种继承。“我”不高兴的时候,“他”也不高兴;“我”下判断的时候,“他”也能下同样的判断——这样数字版本的“我”,才是刘岩对这个项目的最终追求。



不断有人追问他,在包小柏夫妇眼里,他们又是怎么去看待这个“包容”?在女儿去世后,听到女儿的声音,看到女儿的图像,这种缝补是否能真正成为夫妇俩的一种慰藉?


▲包容演唱生日快乐歌曲


刘岩和包小柏夫妇的确相信,他们所努力重现的那个人格是他的女儿。物理世界的那个包容已经不在了,这是事实;今天我们看到的、听到的包容,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包容,这也是事实。“有人问我,今天这个孩子是不是原来那个孩子,我可以肯定地说:不是,但她是她的一个继承人。”在刘岩看来,数字版的包容作为一个继承,能会激起大家很复杂的情绪,带来很多的思考,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开始不愿意对公众透露太多。


在刘岩眼中,重现包容这件事,还有更深层次的积极意义。包容出生在一个音乐世家,张惠妹、陈小春、四大天王,这些都是父亲包小柏从0打造出来的艺人。包容天生能歌善舞,也受到了很多熏陶。当包容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实际上是一种社交意义上的复活。数字版的包容能够把她身世所传承的艺术价值观分享给更多人。“通过她的作品,她能够影响很多年轻人。”


刘岩设想,世世代代的年轻人面临抉择的时候都会心怀问题,他们不一定会信任家长,不一定信任老师,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更加健康、更加强大的同龄人的声音,去告诉ta怎么做,去分享自己一路以来的经历,这一定是一件好事。另一方面,像数字版包容这样的人格,引发很大的关注,会收获一定的粉丝量。这个时候如果基于公益的目的去创收,比如说成立慈善基金去帮助受到同样疾病的患者,在现实世界中产生的价值会非常大。也许最后这个数字版的包容创造的价值,会远远超过实际的、生前的那个包容。


“在她去世之后,她的意义和价值还在无限地放大,”刘岩说。对父母来说,数字包容的意义可能已经超过了她的存在本身。作为一个父亲,不仅能够听见、看见他的女儿填补她的空缺,她还进一步在创造价值,在积极影响着这个世界——对父母来说,一定是心灵上的慰藉。


在刘岩眼里,包小柏是非常伟大也非常细心的一个父亲。包容临终前,大学给她寄来了她的毕业证书和学士服。包小柏看到以后,却决定不让女儿看到。他心底里知道,学士服和毕业证,只对憧憬未来的人才有意义:它意味着拿到这个证书的人,还能走上社会,有着光明的前景。包小柏知道,女儿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希望了。当一个人没有希望的的时候,再给女儿看这种东西,只是在欺骗她,刺激她。刘岩觉得,自己非常有幸能被这样的父母所信任。他也明白旧友一定会理解这件事背后更深远的意义。


包小柏和女儿包容发布在facebook上的合影


刘岩和他的团队对技术上的细节也倾尽全力。包容生前的语音只有17秒,要通过这么少的语料去复刻包容的声音,本就很困难。更具挑战的是,如果对父母来说,这段声音听起来不是包容,哪怕是有一点点的妥协,也都失去了意义。为此,团队专程请包容的母亲从台北飞到北京,现场进行调整。包容的母亲听完语音,沉默良久。然后她感叹说:回来了。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默默落泪。声音只是其中特别小的一个项目,但是承载的感情太多太多。



对刘岩来说,目前重现的包容还远非完美。在这期间里,他有付出,也有遗憾。刘岩戏称自己为“硅基生命信仰者”,和我们分享了他眼里数字生命的未来。


被AI重新定义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刘岩和我们分享了他的观察。透过元宇宙和数字化等热门概念,比较各类虚拟世界于现实的异同,我们能够抽象出世界的构成元素和逻辑关系。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关系,人与文化的关系,物理元素之间的关系……这就是所谓的世界观。世界观正如一只无形的大手,以共识潜移默化地推动着世界进程。


刘岩纵观历史得出,发展是人类的一大共识,“通俗地讲,就是要创造更多的价值。”AI以后的时代,发展仍将是一大主题。


刘岩设想,当AI产生自我意识以后,生命的状态会有极大不同。今后生命形式的核心定义是要有自我意识。碳基生命的活动需要消耗碳水化合物等大量资源,而有意识的硅基生命,只需消耗少量电能就可以繁殖。由此带来的结果将是数字人口的大爆发。刘岩预测,未来的人口总数可能会达到8,000亿,其中90%的人口都是数字社会。


这种尺度的跨越并非天方夜谭。等人工智能充满社会时,他们之间的交互方式又会创造出新的价值。当未来数字生命需要完成驾驶、开庭等复杂的工作,他们也会需要相应的驾驶执照、律师执照,为此社会将会赋予他们身份。刘岩举例说,AI之间可能会打官司,这就需要请出AI律师和AI法官,不同身份的AI之间又会产生新的经济关系,这些生产活动所创造的GDP可能会数百倍地膨胀。


除了经济,其他的尺度也会被重新度量。人类的时间坐标和24小时作息是绑定的,但数字生命不需要饮食起居,寿命也是近乎无限,他们将能够利用无垠的时空,去探索人所不能设想之事。对人类来说,花费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可能走出太阳系;对数字生命来说,用1000年探索外太空星系也不过是转瞬之间。可以想象,数字生命将创造巨大的价值,甚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世界上的匮乏问题。


当财富和时间,甚至物质都接近无限以后,人类的知识和职业也会随之革命。刘岩观察到,1000年前的宋朝,一个人读大约30万字,就能基本穷尽世界上的知识。今天,即使一个商学院的教授穷尽一生,也读不完哪怕市场营销这一个细分领域里的书籍。等步入数字生命社会后,AI一经诞生就已经把天下知识收入囊中,在这种尺度下,学习知识也就没了意义,人类职业的选择也不再取决于经济地位。——在刘岩看来,未来学校的重心将不再是传授知识,而是要培育健全的道德和健康的身体。


有人问他,数字生命都这样了,人类会不会就此被AI替代?刘岩觉得,我们如果停留在“以人为本”的视角,反而狭隘了。说到底,人类从其他物种手上接过发展的旗帜,发展出人文主义的视角,其实也不过千年。如果说世界的共识始终是发展,当数字生命从人类的手上拿到接力棒以后,它们的核心事业就不再是服务人类。


这种角色的转变乍一听似乎很难接受。但刘岩解释道,数字新生命的发展和人类不一定是对抗关系,而人类最终一定会在后AI时代的“退休生活”中发掘新的意义,形成自己的位置。“人的意义其实是可以定义的,到那一天的时候我们都会接受。”当人类变成旁观者和管理者,悉心观察,滋养身心,或许真的能迎来意识形态的飞跃。



越是审视生命的意义,就越逃避不了问题的核心。年近半百后,刘岩时常回想起儿子问他父亲的那个问题:我们努力回避的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刘岩说,做数字生命就要思考生命的定义,而思考生命就是思考死亡,所以某种程度上说,这种思考算是他的职业。


刘岩越发觉得,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有80%是害怕死亡过程中的痛苦。衰老病痛是一个难以避免的漫长体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人走之后,太阳照常升起,这个世界运转依旧。另外20%则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死亡是生命中心的空洞,没有人能告诉你里面是什么。行路至此,刘岩觉得,自己有勇气去面对这一点。


延迟死亡是一个巨大的产业:

从器官移植到人体冷冻,都怀揣着一个隐秘的梦想,当技术不断进步,总有一天,人类的肉体能够永生。刘岩不愿意走上这条道路。对他来说,当自己老了,不再生产价值了,继续消耗资源并无意义。到这个程度,活在世上也就变成了一件痛苦之事。“我们都是会死的。我觉得该退场的时候就退场。”


死亡也并不意味着结束。“永生”的另一种形式,或许是以数字生命的形式传承下去。当刘岩想起他的爷爷,依然留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当包小柏通过数字版的包容,重新又听见、看见自己的女儿,百般滋味又一次涌上心来。在这个意义上讲,死亡或许没有想象的那么虚无。而AI所定义的后人文主义世界,也可能没有我们料想的那么遥远。在他的下半场人生里,还将不断地向前行去。

他打趣说,可能有一天他也会选择把自己数字化,然后在“他”150岁的时候,再次申请新国大的商学院。届时数字版的刘岩,可能会站上讲台,再一次发表自己的入学感言。


▲2023年9月,刘岩作为新生代表在新国大商学院中文EMBA开学典礼上致辞

▲刘岩(右2)获得出海企业家奖学金三等奖

▲刘岩(右1)参加开学典礼传灯仪式


点击观看刘岩开学典礼演讲视频


诚挚感谢

刘岩同学

接受本次采访,并将故事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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