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公寓5》就“抄袭画作”致歉——著作权法保护的“圈”究竟有多大？
文 / 马艺方
作为国内最知名的情景喜剧之一，《爱情公寓》系列电视剧的火爆程度在国内一直居高不下。该剧于2009年在国内首播，讲述了“一幢公寓内一群不同背景，不同身份，不同理想的青年男女发生的看似平常却又乐趣十足的幽默故事”。2020年1月12日，《爱情公寓》第五季播出，在吸引了大批观众的同时，剧中几幅手绘稿遭到了网友的质疑：与b站知名up主直播中画出的画作相似，疑似抄袭？！
让我们先来对比下这备受争议的几幅画。
(左为剧中人物美嘉的手绘稿，右为老番茄画作)
仔细品来，是不是觉得这几幅画的确有相似之处？尤其是在第一组画中，两幅画都选用形似汉字“奉”的线条来描绘埃菲尔铁塔，女人的形象都在画面的右下角，如此相似的构思，引起公众质疑并不奇怪。2020年1月15日，爱情公寓剧组及导演韦正在微博发表致歉书，称由于监管不力，导致了其剧集中出现手绘稿与“bilibili”弹幕视频网UP主“老番茄”作品相似的情况，并对此深表歉意。
一时间，网络上对此事展开了热烈讨论，网友们纷纷晒出了自己的观点。
作为严谨认真的IP人，我们当然要从法律的角度好好分析一下这个千万网友关心的问题，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啦！首先要回答以下两个问题：
Q1 老番茄的画是否构成著作权法意义上的作品？
著作权法保护的客体是作品，所谓作品，是指文学、艺术和科学领域内具有独创性并能以某种有形形式复制的智力成果（《著作权法实施条例》）。根据学界通说，我国著作权法上的作品须满足四个要件：1.属于文学、艺术和科学领域内；2.须为人类的智力成果；3.须有独创性；4.须是可被客观感知的外在表达。
回过头来看看老番茄的“大作”，是其凭借个人高超的画技，经过自己的审美选择绘制出的画面，而不是单纯的体力劳动，符合第1、2个要件；在网络技术发达的现代，其直播中呈现的画面很轻易就可以复制到其他载体上，完全可以被客观感知，符合第4个要件。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判断其画作是否具有独创性，这也是之后回答第二个问题，即界定作品间是否构成实质性相似的基础。
所谓独创性，“独”指独立创作、源自本人；“创”则要求该作品包含一定程度的智力创造性，体现创作者的个性。有网友认为，老番茄的画作仅仅是在直播游戏时随手画出来的毫无美感的图形（就是丑），根本称不上作品。
其实，满足独创性的要求并不意味着作品必须具有高质量、高度的文学和美学价值，只要能体现创作者一定程度上的智力性劳动即可。就像霍姆斯法官所说，“由那些只受过法律训练的人来判断美术作品的价值是危险的。一方面，有些极具天才的绘画最初不被人们所欣赏。另一方面，有些在法官看来缺乏美学价值和教育意义的作品却能够被一些民众所接受。不能因为这些民众的品味低就认为这幅画不受版权保护。”
老番茄虽然不是画家，但就其这三幅画来说，将对于埃菲尔铁塔、女孩等物象的刻画、色彩的选择、图形的布局等等这些元素进行组合而创作出的画作毫无疑问是其独立的智力性劳动成果，并且也具有一定的美学价值（还是有相当数量的真爱粉觉得好看），因此可以认定其画作具有独创性，是著作权法所保护的“作品”。
Q2 剧集中的手绘稿与老番茄直播中的画作是否构成实质性相似？
目前，在著作权法领域，侵权作品的认定公式为：接触+实质性相似。也就是说，只要被诉对象符合以上两个条件，法院一般会认定该作品属于侵权作品。针对本次事件，结合网上的各种证据，基本可以得出爱情公寓方在制作其剧集时的确已经看过老番茄的作品之结论，其也并未对此进行否认。这里我们重点讨论第二个条件，即《爱情公寓》剧集中的手绘稿与老番茄的画是否构成实质性相似的问题。
首先要说明，目前我国法院对于实质性相似的认定还没有形成一个确切的判断标准，这也是实践中一个难题。尽管如此，“著作权法只保护表达，不保护思想”的“思想表达二分法”是公认的原则。对于美术作品来说，创作者通常会通过形状、线条、颜色、布局等要素的组合来表现一幅作品，单单一段线条或是一种颜色很难形成一幅完整的作品从而受到著作权法的保护。创作者将一幅画作从立意、构思到将画面固定到载体上的过程就是从思想阶段发展为表达阶段的过程，即从一个“idea”发展为作品的过程。
我们结合本次事件中受争议的画作来分析，首先在构思方面，第一组图中，双方都选用类似汉字“奉”的线条来描绘埃菲尔铁塔；第二组图中，双方都使用一组向后上方延伸的平行线条来表现冲浪女速度之快；甚至《爱情公寓》电视剧中三幅图出现的顺序都与老番茄直播时的顺序一模一样。
而在布局方面，第一组图的相似之处最为明显，双方埃菲尔铁塔、河流、女人、月亮的布局几乎是相同的。可以说，《爱情公寓》中手绘稿的绘制借用了老番茄的构思、并且在布局上也有借鉴。但是，上述这些相似远远没有达到“实质性相似”的程度，也就是说没有达到表达上的相似。
我们一一道来：使用向后上方延伸的平行线条来表现速度快的手法并不是老番茄独创，我们很多人在画简笔画的时候都会选择这种表现手法，这属于公共领域的内容；具体的构图虽然可以体现作者的智力投入，包含了作者独特的选择，但对于本次争议的画作来说，“埃菲尔铁塔在左边，月亮在右上方，女人在左下方，河流贯穿画面而过”这种简单的构图属于基本的构图章法和规律，这也是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公共领域中的内容。试想一下，如果对于这种简单的排列组合也要加以保护，会给以后的创作者增设多少“雷区”？
讲到这里，一定有宝宝会迫不及待提出质疑：就算以上两点都不是“实锤”，除了wuli天才老番茄，谁能想到用“奉”字代表埃菲尔铁塔呢？这种惊为天人的构思还缺乏创意吗？
的确，老番茄这个构思十分巧妙，《爱情公寓》剧组毫无疑问模仿了他的创意，但是遗憾的是，这种模仿属于对于思想的模仿，并未落入著作权法保护的范畴。
来看看美国《曼哈顿的印第安人》绘画案：原告托马斯·克尔创作了人物肖像画《曼哈顿的印第安人》，其中人物的突出特征是纽约曼哈顿摩天大厦群轮廓的印第安人发型。被告安尼坦·克尔创作了人物绘画也具有上述特征，并被作为《纽约客》杂技的封面刊登。法院认为：以摩天大厦群的轮廓看作为人物发型加以描绘，属于“思想”范畴，纵使再有创意，也无法受到著作权法的保护。换一种方式理解，如果老番茄用“奉”字代表埃菲尔铁塔的创意可以受到著作权法保护，那么一定会有人迫不及待创作出“奏”“秦”“泰”代表铁塔的一系列“作品”来获得版权保护，以后只要有人采用相似的手法，便会遭受侵权之诉，这样合理吗？
综上所述，结合现有证据，无法认定《爱情公寓》剧集中的手绘稿与老番茄的作品构成实质性相似，因此也无法认定受争议的几幅手绘稿侵犯了老番茄的著作权。
Q3 著作权法为创作者们画下的“圈”到底有多大？
解决了上述两个问题，你一定会问：为什么著作权法只保护表达，不保护思想呢？这背后其实是作者的私人利益与社会公共利益的博弈。著作权是一项私权利，它就像圈地一样，著作权人实际上都是从公有领域中提取各类信息、元素，加以独创性的利用，形成自己具有独创性的表达，即作品。任何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无法避免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进行创作。
我国著作权法第一条阐释了其立法目的：“为保护文学、艺术和科学作品作者的著作权，以及与著作权有关的权益，鼓励有益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建设的作品的创作和传播，促进社会主义文化和科学事业的发展与繁荣，根据宪法制定本法”。很显然，我国著作权法的设立不仅是为了保护著作权人合法利益，更是以此激励更多的人投入到作品的创作中，鼓励创新。如果法律大刀阔斧地对于作品进行所有元素的保护，会使能被其他创作者运用到作品中的资源急剧减少，在很大程度上打击公众的创作积极性，从而损害了公众利益，形成“公地悲剧”。[1]
知识产权制度的表现形式是保护私益，根本目的却是保护公益。因此，在保障权利人权益的同时促进社会福利的最大化，兼顾效率与公平，才是著作权法应当实现的效果。著作权法之所以规定有效期、地域、权利客体、权利行使方式的限制，并加入“合理使用”、“法定许可”等规则，也是出于公共利益与个人利益平衡的考虑。著作权法为创作者们画下的圈，不能也不应当延及出“表达”的范畴，触及到“思想”的领域。当然，这并不是鼓励对于思想的剽窃，只是这种行为不适合法律一刀切地加以规制，而是更多靠社会公众监督、创作者自身素质的提高等来加以改善。《爱情公寓》剧组的致歉信便是这种力量取得胜利的体现，同时也折射出我国公众的知识产权保护意识不断增强，是令人欣喜的表现。
因此，尽管这几幅手绘稿没有达到侵权的程度，但也给创作者们敲响了警钟：版权意识不断增强的中国社会，已经没有剽窃者们的容身之处。一切不道德的行为终将暴露在阳光之下，受到世人的谴责。
[1]即“Tragedy of the commons”, 1968年英国加勒特·哈丁教授(Garrett Hardin)在《The tragedy of the commons》一文中首先提出。他认为，作为理性人，每个牧羊者都希望自己的收益最大化。在公共草地上，每增加一只羊会有两种结果：一是获得增加一只羊的收入；二是加重草地的负担，并有可能使草地过度放牧。经过思考，牧羊者决定不顾草地的承受能力而增加羊群数量。于是他便会因羊只的增加而收益增多。看到有利可图。许多牧羊者也纷纷加入这一行列。由于羊群的进入不受限制，所以牧场被过度使用，草地状况迅速恶化，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本文为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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