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拉尔基：一座东北没落城市的特大杀人冤案——兼怀委托人刘铁生

上图：田志娟、田志军姐弟俩

冤案，尤其是重、特大冤案的申诉从来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的。每个重、特大冤案平反的背后，注定有个痛楚的、揪心的艰辛历程，就像在黑夜中等待黎明的曙光那样，有多让人煎熬，非亲历不能体会。

在黑龙江高院就齐齐哈尔“田氏姐弟杀人案”的申诉作出答复，决定不予重新立案审查后的第22天，我和王飞律师的委托人老刘，田志娟的爱人刘铁生，于2021年10月2日的早晨，在辽宁铁岭的一家医院“走”了。

噩耗传来，申诉律师团队的每个成员都感到痛心。

老刘得重病已经有一年半了。去年他突发脑梗，右半身瘫痪，无法行走，不能说话，在铁岭工作的儿子把他从齐齐哈尔接到身边照料。最近，他已经恢复到自己能平稳站立。

9月底，老刘突发脑溢血，在医院陷入昏迷。我们了解到，老刘是在楼下活动时出事的，家人怀疑他被一辆车蹭倒，导致其颅内出血死亡，详细情况警方还在调查当中。

老刘走之前，并不知道黑龙江高院的最新答复，家人怕他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不敢告诉他。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儿子在病榻前侍奉。他的儿子叫刘羽田，谐音“刘与田”，“田”取自妻子的姓氏，这是他和妻子情比金坚的象征。凡夫俗子的爱情就是这样，大难临头，没有各自纷飞，而是选择不离不弃。

今年7月，王飞和徐晓明两位律师到铁岭看望他，他当时还下不了地，坐起身子，拉着两人的手，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欲语泪先流。

当时王飞律师写下一段话：

“老刘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田志娟2003年刚出事时，他还年轻，田志娟多次劝他离婚再娶，老刘坚决不同意，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为妻子伸冤。田志娟被送监狱后，他每个月都乘火车到哈尔滨的黑龙江省女子监狱见田志娟，怕她精神垮了，给她鼓励打气。找律师、找记者、四处申诉喊冤，已是这么多年他生活的全部。这几年来，正是这种情意，激励着我们，也感召了很多记者，先后有澎湃新闻、北京青年报、新京报、津云新闻等多家媒体报道此案。”

上图：2021年7月，律师王飞（左3）、徐晓明（左1）到铁岭探望刘铁生（左二）

我们和老刘初次见面，是在2019年5月。那时，距离江西的张玉环案再审改判无罪还有15个月，王飞律师还没有现在这么忙碌。而我当时，刚由记者转行做律师不久，在北京泽博律师事务所和王飞律师成为同事。趁着“五一”假期，我们约上徐晓明律师等人，来到齐齐哈尔考察“田氏姐弟案”。

这个案件是曾担任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的知名律师迟夙生推荐的。

原审被告人田志娟、田志军姐弟俩一直在喊冤，自辩没有杀人，口供系屈打成招。案件经历一次撤诉，四次发回重审，共六次审判（一、二审算一次审判），裁判文书共12份。齐齐哈尔中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田志娟、田志军二人无期徒刑，黑龙江高院于2012年11月12日作出生效的终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迟律师是齐齐哈尔本地人，作为田志娟的辩护人，经历了六次审判的全过程，之后的申诉也是由她代理。这个案件，由此成了迟大姐的一个心病。在2018年的年底，迟大姐向刘铁生推荐了擅长冤案申诉的王飞律师；半年前的2018年6月，王飞律师等人代理的张玉环案，已经被江西高院通知立案复查；之后的2020年，张玉环案成了全国最著名的被纠错的冤案。

因为这样的缘份，我们一行人来到了齐齐哈尔的富拉尔基区。

富拉尔基，地处嫩江中游平原，在达斡尔语中意为“红色的江岸”。央企“中国一重”是本地最大的企业。至今，“中国一重”附近的广场上，还竖立着一尊11米高的巨大的不锈钢浇铸的毛泽东塑像。这座伟人像见证了富拉尔基这座工业城市曾经的辉煌。

上图：齐齐哈尔富拉尔基，毛泽东像

我们看到的富拉尔基，是一座没落萧条、人口稀少的东北小城。

城市的街边有许多一层楼高的歌厅，每当夜幕来临，霓虹灯便会亮起——这些灯光给人错觉，让人误以为进入红灯区。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歌厅和南方城市的茶馆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人们打发时间的场所。田氏姐弟案的被害人修某，失踪前是个下岗女工，也在当地一家歌舞厅做过服务员。

在富拉尔基，老刘带领我们回访了当年的案发现场，走访了相关知情人。

老刘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当过兵，热情，开朗，身上洋溢着东北人特有的幽默感。据他说，过去他胖的时候有190多斤，因为常年跑案子申诉，他瘦了50多斤。看着他一米八多，外表壮实，却仅有130多斤的身体，我隐隐有些担心。

虽然我们一再声明出来办案不需要安排吃喝玩乐。为了“讨好”律师团队，老刘还是坚持安排我们品尝齐齐哈尔特色的烧烤，还专门借了一辆车，带我们去扎龙自然保护区看白鹤（齐齐哈尔有鹤乡之称）。

富拉尔基一行回来后，律师团队形成“田氏姐弟案”确属冤假错案的内心确信。这是一个仅凭口供定案的案件。从存在“亡者来电”的重大疑问，被告人控诉遭到残酷的刑讯逼供，中院高院五判七裁、高院四次发回重审等情节看，本案的冤情极为明显，堪称东北地区最冤的杀人案。

之后，我们正式接受委托，由王飞律师和我为田志娟代理申诉，徐晓明、张进华律师为田志军代理申诉。律师团队安排了监狱会见，到黑龙江高院申请阅卷，找相关证人取证调查。

上图：2019年5月，富拉尔基一宾馆内，老刘和王飞律师在交流案情。老刘当时的身体状态还非常好

两年中，律师团队提交了新的申诉书，向有关部门邮寄了大量的情况反映信。老刘对律师团队非常信任，从来没有催过我们。当然，后来他因脑梗失语，也无力再催我们了。我们知道他心中焦急，希望能坚持活下去，希望有一天亲自接妻子出狱，他甚至都重新站立起来了。然而，这一夙愿竟未能达成。

老刘就这样走了。对于这个发生冤案的家庭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律师团队也感到难过。

委托人走了，我们并没有觉得身上轻松了，而是感到担子更重了。

虽然，老刘并没有留下片言只字的遗言，我们很清楚他的遗愿：把他的妻子田志娟从监狱里“救”出来，把他的妻弟田志军救出来。唯有继续努力，完成他的遗志，方能对得住这份信任。

申诉很难，但我们坚信，黎明的曙光终将照入现实。

我们见证过张玉环、刘忠林、廖海军等人的无罪归来，相信田志娟姐弟俩无罪，只是时间问题。

九泉之下的老刘，会瞑目的。

但愿将来案件平反后，在富拉尔基这座没落的工业城市的街边上，能竖起一座田志娟、田志军姐弟俩的塑像，提醒世人，在齐齐哈尔，在东北，在两个普通家庭的头上，发生过这样一起罕见的特大杀人冤案，也警醒世人和公权力机关：唯有回归法治思维，才能避免再制造出类似的“姐弟囚徒”人间悲剧，名符其实地实现社会的长治久安。

——文/李显峰律师，202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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