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喜欢看50年代《电影手册》的记者对美国导演的访问，实在是因为他们的问题太质朴热忱了，太一针见血了，太歪理百出了。不过这些特点在下面这篇访谈中倒并不明显。1956年，特吕弗、里维特和戈达尔前往采访霍华德·霍克斯，结果遇到了雅克·贝克也在，后者不仅是手册派年轻人的良师益友，更是霍克斯的老朋友，在好莱坞呆过，正好充当翻译。
这个访谈发表在《电影手册》1956年2月号（总第56期）上，由Andrew Sarris译成英文。因为访问正是在霍克斯新片《金字塔》（Land of the Pharaohs）上映前几天，所以话题从这部电影开始。
霍克斯：我拍这部片子原因只有一个：CinemaScope。当时我开始着手用这种新的制式拍部片子，本打算讲中国在战争期间一桩艰苦卓绝的丰功伟绩。美军打算在中国修一个飞机场，但工程师说可能要八个月，中国人出动了2万名男女劳力，用提篮搬运石头，只花三周时间就把机场建好了。
但后来因为政治因素我放弃了这个计划，中国新政府不许我们去拍。制片人后来建议说到泰国去，这时我突然想到金字塔的建造难道不是同样的壮举吗？人如何赤手空拳从沙滩上建造起宫殿，这类故事让我着迷呀。所以后来就写了这个修金字塔的本子。Land of the Pharaohs, 1955霍克斯：情节和剧本都是他和Harry Kurnitz一起完成的。跟以前一样，他贡献不小。了不起的作家；我们是老朋友，合作愉快。彼此也很了解，不管我需要什么帮助，我都找他来。他给我写了三四个本子了，平时也帮我不少。电影手册：所有您的电影都是在展示人处于行动（action）中的事件，他的努力和奋斗。虽然您的片子既多且杂，但我们发现这些主题总是一再出现。您觉得是这样么？霍克斯：有一定道理，但我自己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点。我拍的都是我感兴趣的东西：关于赛车、飞机，或者西部片、喜剧都有可能，但对我来说最棒的戏剧效果是表现一个处在险境中的人。
没有危险，就不会有行动（action）。也就是说你要得到真实的行动，必然存在险境。生存或者死亡！还有什么更好的戏剧效果吗？所以我选择了这样一个方向，因为我慢慢相信这比别的东西都更要紧。其实拍一部大家都喜欢的片子一点不难，只要跟风就行了，但那有什么价值呢？我们要做的，我们必须做的，是去判断公众将来会喜欢什么，创造出没有过的新东西。电影手册：说说你最喜欢电影制作流程里哪个环节，剧本？拍摄？还是剪辑？霍克斯：是！有可能的话是一边拍一边剪。当我开始干这行，因为我交给制片人的底片特别少，都不够剪，他们怕片子太短，我就说：「我是不想让电影在剪辑房里被做出来，我要自己在片场把活都干得差不多。如果你不习惯我这样，就太糟糕了。」
我并不是说剪辑无足轻重，尤其是你前面没拍好，就更不能这么说。但剪辑对我个人来说就很可怕，要我回头再看一遍拍好的东西，会觉得拍得好差，真正难的事情是前期准备：找好故事，决定怎么来讲故事，哪些要表现出来，哪些不表现。一旦开始拍了，所有的东西你都看到最光彩的一面，拓展细节，全面提升。
我从来不逐字逐句照着剧本来，我也不怕把剧本推翻重来，只要觉得改动更有意思的话。我喜欢根据梗概来工作。我最好的那几部电影都是很短时间就写完了。像Scarface从头到尾只花了11天。霍克斯：全部。所有的工作11天完成了，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我是给编剧按天算钱。霍克斯：是芝加哥的记者，和一些书籍杂志。大纲是Ben Hecht写的。他并没有就这个事情进行深入调查。这些那些的细节，他都是一一问我。我能讲出来是因为我之前读了很多材料。比如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记得George Raft有个在手上把玩硬币的小动作。
过去芝加哥确实遍地都是凶杀，有杀手就喜欢把一枚硬币放到死者的手中，这是狂妄的标志。Raft演的角色就是这种人，所以手上随时拿着枚硬币。我们还发掘了另外的细节：用X形的图案来标记犯罪现场。电影手册：这和Paul Muni脸上的疤痕有关系么？霍克斯：有。一旦开始这么做了，为什么不一直干到底呢？你们记得吗，Boris Karloff打保龄球，他把球扔出，就被击中了，同时瓶子刚好都倒下来，计分牌上记上了一个X。电影手册：Red River里的云，是刻意的还是偶然的？霍克斯：John Wayne在墓边念悼词，云出现了。我就叫他赶快念，所以抢在最合适的一刻抓拍了下来。这是属于刚好赶上了，开始并没有想等云的。电影手册：你是The Thing from Another World的制片人，没有署导演名，但你肯定掌控了影片的拍摄。霍克斯：是这样。导演Christian Nyby是我的剪辑师，但所有重要的场景拍摄我都在场。四天半就写好了剧本。我在德国读过这个故事，那是我们在拍I Was a Male War Bride的时候。于是我把版权买下来，用了其中四页，这故事有趣就在于用成人的方式来讲一个小孩子的话题。电影手册：很多影评人抱怨海明威的To Have and Have Not和你的电影版本差别也太大了。你为什么要大加修改呢？霍克斯：海明威和我是好朋友，不过每回我想劝他写电影剧本，他都拒绝了，他说自己写书还不错，但不知道写电影会怎样。有次我和他出去打猎，我告诉他想把他最烂的一部小说拿来改成电影。他就问我：「那你认为我哪部小说是最烂的？」我回答：「To Have and Have Not呀。」
海明威解释说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正需要钱，所以让我不要用它来拍。我说试试看，后来一边打猎就一边讨论这个事情。我们决定最好的改法就是不要讲主人公怎么变老的，而要讲他怎么遇到了那个女孩，也就是说讲小说开始前的故事。
我们讨论了四五天，我就走了。找福克纳和Jules Furthman来把我和海明威讨论出的新点子写成剧本。事实上，剩下的料足够拍部新片子呢，所以Michael Curtiz拍了那部The Breaking Point，还很不错。To Have and Have Not, 1944
电影手册：有人把你的电影生涯划分为两部分，一类是冒险片，一类则是喜剧片。冒险片通常显得很乐观，但喜剧片反而悲观。你是不是对类型的混合/冲突很感兴趣？霍克斯：我这么来回答吧。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很单一的，太按部就班了，所以人们想逃避生活环境。冒险故事是揭示人们怎么面对死亡的——他们会怎么办，怎么说，怎么感受，怎么想。我很喜欢这个场景，Only Angels Have Wings里那个家伙说：「我觉得很好玩。」他朋友告诉他：「你脖子都断了。」结果这个受伤的人说：「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要死了，会怎么死呢。你最好不要看到。」他朋友走出去了，站在雨里。我亲身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大家都觉得很可信。
喜剧片其实和冒险片是一样的。只不过情境不同罢了——冒险片里总会有危险，喜剧片里则是尴尬的困窘。总之我们看到电影主人公处在非同一般的境地里。你只需要强调主人公戏剧性一面的反应或者喜剧性一面的反应。有时候也可以把两者混合起来。我严肃的那些片子一般是取喜剧化的一面。
你们看过The Big Sky吧？还记得他们切掉了Kirk Douglas的手指么，真是有意思。本来在Red River里我就要这么干了，但John Wayne说我想拍这种戏准是疯了，所以我说下回一定要拍一次。结果Wayne看了The Big Sky之后跟我打电话，说以后他对我言听计从再也不反驳了。在非常悲惨的时刻加入喜剧化场景是可能的。有次我跟一个西班牙人讲，找Cary Grant（Grant拍过的类型很多，但多数情况被当作喜剧明星的代名词）和Cantinflas（此人被誉为墨西哥的卓别林，而卓别林本人更赞他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笑星）来拍《堂吉诃德》，那个西班牙人说怎么能从一部悲剧里拍出喜剧来呢？
于是我让那个西班牙人把《堂吉诃德》的故事简单复述一遍，他照办了，我说，你给我讲的故事难道和卓别林最好的三部电影本质上有何不同？他想了想，说我是对的。所以喜剧和悲剧的唯一区别不过是视角罢了。这是我能回答你们这个问题的唯一方式。霍克斯：你们知道The African Queen吧？本来他们找我拍，但我推掉了，因为我在里面没有发现任何幽默的成分。看他们怎么把它拍成喜剧倒很有意思，里面有些东西无聊，但还算办到了。对我来说，第一次听到某个故事，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来拍成一部喜剧。
直到最后没办法了，我才想法拍成正剧。你们记得Fourteen Hours的故事吗,一个人站在窗边想自杀，他们要我来拍，我说不。这个故事很棒，但我不喜欢自杀。后来是一个老朋友Henry Hathaway拍的，我跟他讲不喜欢他拍的这片子，事实证明观众也不喜欢啊，Zanuck说我是对的。
我跟Zanuck说：除非是Cary Grant来演这部片子，他在一个有夫之妇的卧室和人家太太鬼混，结果丈夫不期而归，他跑到窗边想逃出去，但被逮个正着，只好假装要跳窗自杀。我说这样我才拍。Zanuck一听很高兴，问我明天就来拍这部片子好吗？霍克斯：偶尔我对一个正常人和非正常人相遇感兴趣。一直拍疯子可不是好受的事。我喜欢Viva Villa!这种故事，剧本我写的，也导演了一半。
我有部电影叫His Girl Friday，人物说话飞快，常常是话音未落，另一句就接上去了。大家都喜欢看。还有Scarface的速度（tempo）也比那个时代的片子快。对我来说这很自然。我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一场戏看上去比较弱的话，你把它拍得更快一些，出来银幕上效果会好一点。
另外，如果速度（tempo）快了，你可以通过降低节奏（rhythm）来强调某个重点。类似地，如果一场戏是两个角色，不要老用特写。如果你把特写省着用，观众才会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我最讨厌有的电影，毫无来由地乱用特写。我倒不是说这样做一定是烂片，但这种风格真不好。霍克斯：最开始，我深受F.W. Murnau的Sunrise的影响，特别是他的摄影机运动太厉害了。我用这种风格拍过部片子——Paid to Love，用了许多摄影机效果，但我之后再没用过这种技法。我尽可能简单地讲故事，把摄影机放到视线高度。对我影响最大的导演还有John Ford、Ernst Lubitsch和Leo McCarey。在我心目中，他们都是最一流的导演。电影手册：你怎么看现在的年轻导演？例如Nicholas Ray。霍克斯：我看过几部Ray的电影，很有潜力的小伙子。他属于这类导演之列：我要看他的每部片子，因为他实在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但好莱坞对年轻导演来说比较艰难。他们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有一定自由。年轻人总是被叫去拍这拍那，到哪里拍，什么时候必须拍完。很难。但只要他们越成功，享有的自由度也越大，这是自然的。电影手册：你认为理想中的电影是什么，是你专门为自己拍的。霍克斯：我从没想过只给自己拍电影。从来没有哪部电影十分好但却没有观众愿去看。我想拍喜剧，因为我想走进电影院听到大家都在捧腹大笑，观众笑得越开心，我越满意。为自己拍我没有想过。但幸运的是我发现，只要我喜欢的，大多数人也都喜欢，所以我只需这样拍下去，拍我感兴趣的就行了。
不过我确实构思过一部片子，全片的五分之四都只有一个人在银幕上。一个女孩遇上雪崩，和人世隔绝，她怀着孩子，小心翼翼照顾着小生命直到获救。电影手册：如果让您选自己的三到四部片子保存下来，会选哪几部？霍克斯：单从感情上说，我选第一部有声片，Dawn Patrol，还有Scarface，可能还有Twentieth Century；但我想保存下来的着实不少。Dawn Patrol有趣的地方在于是我第一次和声音打交道。
制片人开始不相信我能处理好对话，因为我过去没有剧场的经验。整个剧本都是我写的，结果拍的时候，所有人都跟我说这对白好差劲，没有戏剧性，又太平了，很无聊。公司里没有人喜欢这部电影，也没有角色哭啊叫啊。
剪辑完成的时候，片厂一点信心也没有，他们放弃了首映式，小心翼翼地发行出去，结果一不小心成了当年最好的片子。后来他们到处拿给其他导演放，说：「你们看，好的对白应该像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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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夏夏irisfilm@qq.com扫描二维码下载《虹膜》付费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