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连载)第一次的回家路2
第三章 查岗了
“第三位,准备上台!第四位,请到台侧!”
七排长的喊声把我从胡思乱想中唤回。这不,该我了。
不知怎的,这一刻,我的手也不抖了,脚也不晃了,嘴唇也不哆嗦了,拿着稿纸兴兴头头地往讲台走去。
我只记住老早上海弄堂里“老克勒”的一句话:上了台,眼睛看牢最后一排人的面孔。
那么大的场地,才一个汽灯。两万多人席地而坐,最后一排完全浸没在夜色里,盯住那儿看,其实就是视而不见,哪里还会紧张。
照例领喊了两句口号以后,我开始照本宣科。
毫无疑问,我肯定是当晚所有发言者中普通话说得最接近标准的那一个,心里不免升腾起二三分得意来。
中间居然还听到了几轮掌声,更有了五六分得意。
我甚至抽出空来,低头看了看第一排。汽灯下,只见葛连长的神情是满足的。
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丢脸的。此时已是九分得意。
不过,我马上就要给你丢脸了。你一手提拔的九排长,要开小差了。
发言一结束,我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工棚。
工棚里空无一人,都开会去了。
“我回来了,阿拉好跑了。”很大声,反正这里没人听得懂上海话。
但却没有一点回应。
赶紧爬到上铺,只有我的那副箩筐和扁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阿顺不见了。
去解手了?有挑着箩筐解手的么?
他跑了。
不用说,我当时有点怪他,怎么可以不等我呢。
我们还是兄弟么?
但毕竟更重要的是俩人都要走得成。
于是,我赶紧挑起担子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还记得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微微的天光,还分辨得出山脊。
脚下的路就像一条灰蛇,几米外就与夜色混为一体。
还好,我们已经习惯走这样的夜路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路也走过。
山路一般都在溪流边,听得到水响,循声而去,大抵没错的。
一边赶路,一边心情也平静下来。
是啊,阿顺若不先走,万一总值班长查岗,见他一个人在工棚,铺盖又是收拾好放在箩筐里的,他怎么解释?
还有呢,万一我回来后又犹豫了,他又怎么办?
两个人一起走,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形式,最终不都是要在公路尽头的卡车上碰头的嘛。
这么想,我也不懊恼了。
只是这夜路毕竟难辨,是一点儿也快不起来的。
三四里路,平时只要半个钟头,我大概走了有将近一个钟头,才看见那条宽宽的灰带,公路尽头到了。
卡车就停在路边,我爬上敞篷车厢,只见车厢地板上已经坐了四五个人,阿顺坐在最里边,嘴里叼着烟,说不出话,看到我,便招了一招手。
我们都不说话,他不解释,我也不问。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或者一开始说好就是这样的。
车上其他人,虽在一个工地上,却不大认识。
为安全计,先一个一个地辨认一下。
果然,三排的老金也在。
认识他,是因为他也是上海人。
但他不是知青。他们那一批1956年就来江西了。
他们的父辈大多是黄包车夫或小摊贩。
1949年后,经济不景气,原来的行当都难以为继了,其他就业机会又没有,他们便被政府“劝”出了城市,自谋生路。据说也有十好几万。
跟老金也只是点点头,不说话。
在卡车上的等待,即便今天回想起来,也还是太漫长了。
也是,发言的就有十来个,葛连长还要作报告,公社领导还要讲话,还有文艺演出,少说也得两个多钟头。
车上的人们除了抽烟,还是抽烟,都懒得讲一句话。
但是毕竟冬至已过,夜里好冷,第二天才知道,这是在“捂雪”啊。
终于,远处有了人声。
那一定是小分队在唱歌呢。
有小分队真好,待会儿,他们二十几个男男女女一上车,大家就挤作一团了。人堆里,我们也就安全了。
公社领导自然是坐驾驶室的。再说,这么晚了,他哪有精力管这么多。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七排长的,他怎么也跟来了呢?
“七排长是来查岗的吧?”我用胳膊肘推了推阿顺。
他跟没听见似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不过,只要小分队的人快点上来,挤满了他就不好查了。”
他还是跟没听见似的。
就在这时,七排长说话了:
“各位小分队的同志,请等一等再上车。我是今天的总值班长,我要先看看那些搭车回去的同志有没有假条。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请配合一下。”
册那,吃素碰着月大。
阿顺拉了拉棉帽的帽沿,低下头去。
我和其他三四个人也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七排长已经跳上了车厢,第一个查的就是老金。
“有假条么?”
“有。”老金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纸。
“啥理由?”
“我老婆要生了,家里米都没有,等我回去借呢。”
“三排长签名了么?”
“签了,你自己看吧。”
第二第三个都没有假条,被他“请”下去了。
就在这时,他终于在微明中看到了我,并认出了我:
“哟!九排长,你也回去啊?还有谁啊?这不是八排长嘛!”
第四章 搁浅了
看来躲是躲不过去的了,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是啊,回去,回去,正好有车,搭便车。”还是慌,说多了。
七排长并不向我们走过来,而是去查另外一个人。一边查,一边漫不经心地丢话给我:
“你走,老葛,葛连长肯定知道的啰?”
“那当然喽,他不知道,我们也不能走啊。”
幸好,全连都知道,我是葛连长跟前的红人。
我的毛笔字写得还行,出手又快。那年头,大批判的任务重得很,他总是把我抽到连部去帮忙。
但心跳还是很快。
为了镇定,我抽出两根烟,给了阿顺一根,却忘了点火,还是慌。
说话间,他把那一位又“请”下去了,然后回过头来看我俩。
必须变被动为主动。
我站起来,先发根烟过去,然后将右手伸进棉衣的上袋,作掏物状,嘴里说:
“七排长啊,老葛的签字你要不要也看上一看?”
他急忙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都是好战友嘛,哪有信不过的。你们走好,你们走好。”
下面的小分队队员们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尽废话。查完没?我们上车了。”
呼啦啦,二十几个人就全爬了上来,七排长只好冲着车头喊:
“喂,慢点开,我还没下车哪!”
我这才下意识地划亮了火柴,把我俩手里的烟都点上,狠狠地吐出一个烟圈来。
在穿行于深山和夜色中的敞篷卡车上,我完成了我的成人礼。子时一过,我就虚岁十八了。
可是,人算还是不如天算。
费了这么大的劲,总算回到了生产队,却又被大雪挡住了第一次回家的路。
怎么办?
在生产队里呆上三天,等雪过天晴是不能接受的。
知青户里,早已要米没米,要柴没柴。
再说,万一工地上追查过来,我俩岂不要束手就擒的嘛。
必须离开生产队!
到哪去呢?
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想起了那天夜里在卡车上遇见的那个老金。
他家在老君洞,离这里有十多里地,是绝对的深山老林。
没人会想到我们竟去了老君洞。
说走就走,管他鹅毛大雪。
去老君洞要翻山,一路都是上坡。
我俩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也是第一次冒雪爬山。
但刚下雪时其实路是不滑的,结了冰才滑,去老君洞也没什么岔路。到得那里,七问八问的,居然还真让我们找到了老金的家。
要说那年头的民风是真淳朴,大雪天能敲开的门,陌生人也是亲人!更何况我们还有过几面之交。
老金一边赶紧招呼我们到炭盆边烤火,棉衣也脱下来烤,一边招呼嫂子赶紧准备饭菜。
阿顺连忙一把拦住,说,“嫂子这样的身子,就不劳烦她了,一会儿我来,我的手艺你知道。”
老金失声大笑起来。
“什么呀,那个假条是假的,签名也是我仿签的。我老婆哪里要生孩子,我们两子一女,品种齐全,已经满足了,再多也养不活了,生什么孩子。”
说着把三个孩子叫过来,齐刷刷地喊叔叔。
工地实在太苦了,谁受得了?
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我们知青还有一斤半米,当地人只有七两米一天,番薯藤加米汤当菜,怎么撑得住?能跑的都跑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棉衣和鞋子基本也烤干了,嫂子的菜也烧出了两三个,快过年了,总算见点肉腥。老金还有当地的土烧,好极了。
我们也就不客气了,只是说,晚上和明天的酒,我们包了。
这不,我们口袋里还有二十多块分红的钱呢。
外面的雪还在没头没脑地下着,我们突然又愁从中来。
老金便说,“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们索性放下心来,住在我家,等雪停了,我送你们下山。你们要回家,回上海,别人不懂我懂,我老上海人还能不懂么。”
酒过三巡,大家各自的底牌也都亮相了,穿开裆裤时的笑话也说了不少。
老金突然正襟危坐,问道:
“我们连里,就你们两个是上海来的知青,这是啥道理?”
我俩对视了一下,没作声。
“我是没办法,大队书记亲自上门,硬要拉我充数,像国民党抽壮丁一样。”
我俩又对视了一下,没作声。
“你们为什么也要去做民工呢?我们队里的知青就都不去,队里也拿它们没办法。你们就不能拒绝或者找个理由推托掉么?”
我俩还是对视了一下,依然没作声。
“我看出来了,这里一定有蹊跷。当着你大哥的面,你俩今天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真要说吗?
从何说起呢?
难道要从8月25日那个可诅咒的日子说起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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