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2019-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④)︱付秀莹:他乡

付秀莹 十月杂志 2022-10-16

付秀莹



小说家,《长篇小说选刊》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等多部。曾获首届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年鉴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

《他乡》(选读④)

……


在这个小院子里,二楼,对于大家来说,总是有些神秘的,好像是,还有一些禁忌的意思在里面。我几乎从来没有上过二楼。一层那家老太太,说起二楼,也总是语气模糊,一种讳莫如深的神情。楼梯狭窄昏暗,我慢慢往上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紧张。紧张什么呢,我也说不出。小梁跑过来打开门。一眼之下,我怔住了。

这个房间跟楼下我们那一间差不多大,布置却悬殊得很。首先是一张巨大的双人床扑面而来,粉色的卧具,粉色的帷幔,只觉得满眼光华,我几乎都不敢往床上看。女主人的大幅艺术照,也是粉色的底子,致命的曲线,魅惑的红唇,眼波流转,明星一般。莫名其妙地,那房间仿佛到处弥漫着一种情欲的气息,热烈的,缠绕的,暧昧的,叫人忍不住想入非非。我逃也似的跑下来。到了院子里,一颗心还是止不住怦怦怦怦乱跳。

那是生平第一次,我亲眼看到日常生活之外,另一种隐秘的生活。现在想来,那个女孩子,年纪大约跟我们相当,二十出头吧,也算不上漂亮,生得丰满高大,一头长发,烫着慵懒的大卷。那天她斜靠在沙发上,光着脚。我只记得她涂着鲜红的豆蔻色的脚趾。她是哪里人?她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快乐吗?她常常就纵声大笑起来。她偷偷哭泣过吗?

私下里,一楼老太太叫她二楼的。二楼的又出去了,二楼的昨晚上很晚才回来,二楼的好像是又闹了。压低语调,好像是兴奋,又好像是鄙夷。老太太对二楼的都很警惕。除了那个神秘姑娘,二楼还住着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生得十分俊秀,千伶百俐,一口一个奶奶,甜甜笑着。老太太却不怎么买账。

这小家伙,谁知道什么来路呢?

老太太撇着嘴,仔细地挑出大米里的虫子。半晌,又加一句,可惜了——唉。

我们从旁听着,也不好插嘴。

常常有男人来找那单身妈妈。小女孩就被打发下楼来。淡黄的细软的头发,在前额乖顺地贴着,穿一件小裙子,摇摇摆摆的,还走不稳当。举着棒棒糖,嘴角有口水淌下来,亮晶晶的。

老太太对我们倒是很信赖。常常送一些零碎吃食给我们。大约是看我跟小梁有正经工作,人也朴素,不怎么打扮,是正派人。用老太太的话说,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我们的房间,布置也十分简洁,以现在的眼光看,几乎就是简陋了。那时候,在中学教书,工资并不高。我们刚刚毕业,又没有正式调入,算是聘用,薪酬会更低一些。除去房租,还有生活费,几乎就剩不下什么了。幼通常常贴补我。那时候,其实幼通也是刚参加工作,工资也并不高。但他在家吃住,总归是要比我宽裕一些。幼通对我是体贴的。远离家门,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打拼,其中的艰辛实在是一言难尽。我几乎不敢设想,假如没有幼通,我会是怎样的境况。我能咬牙承受吗?我会不会走更多的弯路?

我是在后来才知道,幼通在家吃饭,是要交生活费的。据说他姐姐也交。他父母的依据是,孩子们都工作了,有了收入,理应帮家里分担了。父母和孩子之间,钱是钱,亲情是亲情。清爽。这样的道理,我是在城市生活多年之后,经受了很多内心的煎熬和颠簸,才慢慢接受了。而当时,我惊讶极了。对于我这样乡下出身的孩子来说,从小到大,好像都是父母在给予,尤其是孩子们羽翼尚未丰满的时候。对于儿女,父母总是充满了无尽的担忧。这应该是为人父母的本能吧。然而,在这一点上,幼通的家庭,却是个例外。

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幼通的父母,住在向阳的那一套房子里。宽敞明亮,方便舒适。幼通和他姐姐呢,住在那一套小房子里,阴面,布置简陋,尤其是幼通这一间,一桌一椅一床,唯一的装饰,是桌子上的一个坦克模型。我可能是忘了说了,幼通是个军迷。空调装在他父母的卧室。幼通他们这边,用电扇。我很记得,幼通的电扇,是一个微型吊扇,极小,更像一个劣质玩具。拉了一根绳子,吊在床铺的上方,因为有一道绳子横着,起身的时候,动不动就碰了头。那电扇也只是比蒲扇要省力些。幼通的床,是那个年代里少见的样式,一个铁架子,上面搭了一块木板。人在上面不能乱动,一动就错位,床板就塌下来了。据说,这床陪了幼通十几年了。晚上,我躺在幼通的这张床上,那小小的电扇在半空旋转,旋转,发出类似蚊子叫的嗡嗡声。我想起方才,吃晚饭的时候,幼通父母那边装空调的客厅,冷气充足,凉爽宜人,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此时,幼通姐姐的房门紧闭着。奶黄色的门,冷冰冰的,像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家庭。

那些个夏天的夜晚,在S市,在那个城市家庭里,在幼通那个简陋的小屋里,在那只小电扇琐细的嗡嗡声中,我失眠了。

周末的时候,幼通常常带我回去吃饭。他们家是那种老式房子,有一个过道,没有独立的餐厅。吃饭是在客厅里。除了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在客厅里放了一张大的圆餐桌,后来,就在茶几上吃饭了。大约是觉得,没有必要大费周章,直接从待客的郑重,恢复到日常的松弛里了。那张老旧的大圆桌,很笨重的样式,土黄色漆面,已经有些斑驳脱落,可以折叠。后来,它成了我们新婚的馈赠品。还有那张吃饭的茶几,那套人造革的棕色的沙发,那几个小凳子,漆色斑驳,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包括当时他们家用的那台豆绿色老式嘉宝牌冰箱,很能耗电,也在几年之后,摆在了我们新婚的家里。

吃饭的时候,我坐在幼通身边。一家人埋头吃饭,几乎不怎么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我在场。我也不说话。幼通给我夹菜,帮我添汤,我客气几句,幼通就拿膝盖碰碰我,瞪我一眼。我怎么不知道,这是叫我不必客气的意思。饭后,我抢着洗碗,幼通争不过,就在一旁立着,看着我。厨房里灯光明亮,弥漫着饭菜的香气,有一种家常的世俗的温暖的气息。窗子外面,是城市的夜晚,幽暗的,喧嚣的,黑黢黢,深不可测。你怎么了?幼通问。水哗哗流着,在堆叠的碗筷上溅起水花。我想我是走神了。我说没事。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夹杂着他们家人的说笑声。幼通过来拥住我的肩头,刚要在我耳边说话,我敏捷地躲开了。幼通拍拍我的头,笑了,说我去拿水果啊,苹果还是香蕉?

饭后,幼通送我回去。城市的夜晚华灯闪烁。我们骑车,并排慢慢走着。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夜风微凉,把城市的灯光都吹破了。

到了,我们在门口告别。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S市北焦村那户人家的大门,黑色大铁门,贴着门神,门上另开了一扇小门。幼通和我隔着小门说话,手拉着手,说着说着,便沉默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沉默。一只手拉着另一只手。夜风在树梢上掠过,发出飒飒飒飒的声响。月色清朗,默默照着人世。多年以后,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之后,当我再次回望我跟幼通之间的纠结缠绕,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当时的心境,不由得恍惚了。如在梦中。真的。如在梦中。

 

因为户口的限制,我一直无法正式调入。在学校里,我是一个聘用人员。同正式在编的老师们比起来,待遇自然是不同的。工资条上数字的差别倒还没有什么。最让人难堪的,是平时发福利的时候。水果啦,大米啦,花生油啦,卫生纸啦,都是一些日常吃用,照说也不值多少钱。可是,当大家都兴冲冲下楼去领东西,独独留下自己的时候,当同事们正在谈论着发的东西的好坏,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冷场的时候,那种滋味,实在叫人难以下咽。怎么说呢,你是一个局外人,一个例外,一个异类,在一个群体之中,却被排除在外。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叫人觉得难受呢?我是一个要强的人。用幼通的话说,有时候,简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的工作自然是出色的。然而,有什么用呢?可能恰恰是因为工作上的出色,使得待遇上的那些不公,更令人觉得没有面子,更叫人觉得,难以忍受。

我跟幼通诉苦。通过幼通父亲的关系,我们也去求过人,带着东西,赔着笑。却只是无果。现在想来,我一个大专生,还是那么糟糕的大学,户口又在外地,怎么可能呢?多年以后,每回想至此,我仿佛看到当年,两个生涩的年轻人,在生活的关隘面前彷徨歧路,进退失据。我跟在幼通后面,胆怯地,不安地,惶惑地,在人家门外徘徊。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叩开通往人生坦途的那一扇门。

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也有很多次,我和幼通,在人家的门外犹豫,踟蹰,手里提着东西,僵硬地卑微地笑着。这世上,最难堪的,莫过于求人了吧。那时候,我跟幼通,不过是二十多岁,还没有经历过什么世事,却过早地品尝到了人世的冷暖炎凉。每一次求人,好像都是因为我。至少,是因我而起。比方说,调单位。比方说,生孩子。比方说,考研。比方说,辞职。有时候是求人家进人,有时候呢,是求人家放人。总之,在人生遇到坎坷的时候,在那些人生道路的紧要处,总是有幼通。一直是幼通。这是不是一种宿命?

事情的最终解决,还是由于幼通。

那一回,幼通刚刚过完生日,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忘记了,他过来找我。

那时候,我已经搬了三次家了。第一次,因为房东要涨房租,我从小梁那里搬出来。就在他们家附近,是他父亲一个朋友的房子,因为闲置着,暂时借给我住。后来,也是因为人家自己要用了,才匆忙搬到他们家原来的房子。我住他父母那一套。其时,幼通他们家的新房子已经装修好,他们刚刚搬过去。

这几次搬家,都是幼通跟我一起。不知道那时候,别的城市有没有搬家公司一说。S市好像是还没有吧。总之,那几次,都是我跟幼通,我们两个人,一点一滴,蚂蚁搬家一般,搬了无数次。我到现在都记得,我跟幼通,抬着他那一张笨重的大铁架子床,一步一挪地,上楼,下楼。我们的手都磨破了,腰累得直不起来,心里却是喜欢的。总觉得,新的美好的生活就在前面。那时候,我们是那么年轻。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幻想,还有期待。我们再没料到,更大的不如意,还在后面。眼前的这点挫折,同后面那些磨难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后来,有一回,云老师来S市出差,曾经来看我。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寻呼机也还没有买,这房子里原来的电话也移走了,我们是如何取得联系的呢?时隔多年,这些模糊的细节,我都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知道云老师要来的那几天,我挽起袖子,里里外外打扫起来。大约旧房子都是这样,住人的时候看不出什么来,一旦几乎被搬空,再怎么收拾,总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萧条的,凌乱的,仓促的,带着明显的临时气质。我把床单被罩认真清洗了。我把他们留下的杂物都收拾起来,装了箱子。那张旧桌子,我拿一块花色素淡的丝巾盖上。门窗也都仔细擦过了。还有一幅废弃的字画,被我捡回来,重新挂上。我忙了整整两天,累得筋疲力尽。

云老师是和她丈夫一起来的。云老师还是老样子,优雅从容。她丈夫是一个沉默的人,身材高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有一种艺术家的气质。他们在我的认真收拾过的屋子里外看看,礼貌地夸赞着,之后,我才忽然发现,屋子里竟然没有椅子。他们竟然没有坐的地方。云老师微笑着,坐在我的床边上。她的丈夫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坐下,只是在窗台旁边,轻轻倚靠着。我想,我一定是羞愧得满脸通红。我的老师,路远迢迢来看她得意的学生,竟然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而且,还当着她的丈夫。她丈夫说,云老师经常提起你。他的嗓音很好听。低沉、浑厚,带着动人的磁性。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子。我都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了。我眼睛紧紧盯着地板,只看见云老师的鞋子,一双乳白色半高跟皮鞋,玲珑精致,露出纤细的脚踝。云老师丈夫的影子,投在地下。好像是有一堵墙,压得我几乎要窒息了。那一回,幼通不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借故不在。是为了躲避云老师吗?还是因为,当年,云老师曾经对我们的关系有过微词?总之是,记忆中,那天幼通好像是一直缺席。在我最为难堪的时刻,我没有听到来自幼通的一点声音。

那一天,云老师他们只稍坐了片刻,就匆匆走了。没有吃饭,甚至,都没有喝一杯水。惊鸿一瞥,好像是,一个幻觉。直到后来,想起云老师,我都会觉得恍惚。她是怎么看待我的?她会为我的未来担忧吗?而且,她真的来过吗?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云老师。

这么多年了。如今,因为通信的方便,当年的老师同学都重新恢复了联系。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唯独云老师,我大学时代唯一的证人,曾经,我们一起拥有过两年的难忘记忆,一起分享过彼此的一些秘密,却再也没有联系过。

那些年,我一直过得狼狈,及至后来,境况渐渐好起来了。岁月更迭,世事多变。一时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云老师,她的眼光实在是厉害。当年,还在我们少不更事的时候,她竟然一眼就看穿了生活的谜底。我一直保存着我们的一张照片,是大学时代的合影,好像就在学校旁边的那个公园,阳光灿烂,远处是大片的绿荫。云老师站在中间,我和幼通,一左一右,站在两旁。我穿着白裙子,一头长发,一脸甜蜜地笑着,是热恋中的女孩子那种明媚的笑容。云老师戴着太阳镜,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好像是没有笑,嘴角却微微上扬起来。云老师嘴角的轮廓很好看。幼通也戴着太阳镜,笑得有点儿拘谨。我看着多年前的自己,阳光在我的长发上跳跃,脸颊红红的,还有一点儿婴儿肥。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正在享受着爱情的甘甜,那是她的初恋。恍惚的,迷醉的,晕晕乎乎,好像是喝多了酒。她暂时还顾不上别的。那恐怕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了吧。云老师她,是故意戴眼镜的吗?是不是,她要隐藏什么。她的身子靠向我,一只手揽着我的肩头。幼通站在一旁,显得有些孤单。

偶尔,我也会忽然想起来。云老师她,应该早已经退休了吧。当年的那个小男孩,虎子,应该也已经成家了吧。她过得好吗?她快乐吗?想来真的叫人悲凉。人在这个尘世行走,走着走着,就散了。散了。散落在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了。

 

在那个旧房子里,我一个人做饭。幼通常常来。其时,他们家已经搬到城北的新居里去了。新居我是去过的。面积不小,大约总有一百五十平吧。新房子,宽敞明亮,即便空空荡荡的时候,也有一种新鲜舒朗的空旷感,叫人心里喜欢。那时候,房子刚刚装修完,家具还没有搬进去。把我们叫过去,是要帮着干活。地上铺的是瓷砖,砖与砖之间的缝隙里有多余的水泥,旁边还有溅的水泥点子。我们人手一把小铲子,仔细清除那些水泥。记得那一天,我穿的是短裙,蹲下就有些不便。幼通叫我在一旁坐着,看着他干活。阳光从玻璃窗子泼洒进来,屋子里明亮极了。我四下环顾着,心里充满了新生活的喜悦,还有期待。以我们芳村的思维揣测,这房子,很可能是专门为我们结婚预备的。至少,我们的婚房应该是其中一间。中华大街那套房子,实在是太老旧了,而且,据说单位要收回。

我可能是忘了说了,幼通比我大两岁。幼通过二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我刚刚二十二岁。已经够法定结婚年龄了。那一天,幼通过来找我,跟我说,我们结婚吧。

在我的少女时代,我无数次幻想过,假如有一天,有一个男孩子向我求婚,会是怎样的情景。会有鲜花吗?会有戒指吗?他会不会像电影里无数次演的那样,单膝跪地,向我深情告白,用颤抖的声音,说,亲爱的,嫁给我吧。我呢,我该怎么办呢?答应他吗?还是故意制造一些悬念,考验他一下呢?我是在多年之后才终于明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个男人最庄重也是最真诚的承诺,就是婚姻。嫁给我吧。那一句话,应该是这世上最动听最深情的一句话了吧。我想不出还会有别的。

谁会想到呢。这句话,轻易地就这么错过了。这一生,我恐怕是再也听不到这样的话了吧。

正是冬天。是典型的北方冬日的天气。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空气。天色阴沉,好像是要下雪了。有一只麻雀在窗子外面,叽叽喳喳叫着。灰褐色的羽毛,被风吹得乱纷纷的。为什么是麻雀呢?为什么不是喜鹊,拖着长长的尾巴,在阳光下的树枝上喜悦地歌唱。

幼通说,我们结婚吧。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幼通父母曾经住过的那套房子。当年,我第一次来幼通家的时候,就是这个房间。只不过,一些像样儿点的东西都搬走了。留下的这些,陈旧简陋,勉强能用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幼通和我,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对望着彼此,眼神热烈。窗子外面,是灰蒙蒙的冬天的城市。可我却觉得,一九九七年十二月的S市,是如此的明媚照人,如此的可爱可亲。我们在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在那套老房子里,把懵懂无知的自己,虔诚地交给了彼此,交给了漫长的未知的岁月。

我在那所中学工作了一年,然后辞职了。

老实说,对于老师这个职业,我还是怀有很大热情的。一个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自然十分珍惜。我做班主任,同时教两个班英语。我年纪轻,争强好胜,又因为聘用的身份,自尊和自卑混合在一起作怪,一心想在人前抬头挺胸做人。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愿望是,我想通过出色的业绩,能够破格调入,以便摆脱等而外之的尴尬处境。多年以后,我仿佛还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来自芳村,在那所著名中学的教室里、操场上、办公楼,忙忙碌碌,步履轻快地走来走去。有谁能够猜出呢,就在不久之前,她年轻的身体,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重创。她穿着白色的休闲裤,白色夹克衫,白色休闲平底鞋,纯洁轻盈,好像天使一般。谁能知道呢,她其实是强作镇定罢了。一动一身虚汗,内衣都湿透了。她简直都爬不上楼梯。她得时刻担心着,她洁白的裤子上是不是会出现叫人难堪的事情。阳光铺满操场,金子一般跳跃流荡。她提着两个热水瓶,从操场上穿过。她咬着嘴唇。额角上的汗水小溪一样流下来。天边有一块云彩,拖着长长的衣袖,悠悠飞远了。

好像是一次家长会上,班里一个男生的父亲,是跟一个朋友一起来的。会后,那个家长来我办公室,谈他孩子的功课。我坐在办公桌前,那家长坐在对面。他那位朋友一直在旁边听着。我当时并没有多想,甚至,都没有多看那人一眼,只是觉得,那人的眼神有点奇怪。

后来,那家长请饭,推不过,就去了。也有那朋友在座。因为是私人场合,大家都比较放松。那朋友过来跟我聊天,手里拿着一个大砖头,就是那个年代最早兴起的那种手机,叫作大哥大的。我们闲聊,说起了我的工作,户口。他说,他们单位正好缺人,可以办户口,正式调入。

我心里一动。我承认,我是动心了。可以办户口,正式调入。

这是真的吗?

在中国,有谁不知道户口的厉害呢?户口意味着身份、位置、体面,甚至尊严。意味着,个人与城市之间的关系。为了户口的事,我受够了委屈,愁断了肠子。S市的户口啊。

 

我辞职了。没有跟幼通商量。后来,我常常想,是不是,潜意识里,凭着女性的本能,我也隐约看到了未来人生中的那些荆棘,还有暗礁。我是在本能地躲避什么吗?躲避幼通的家庭,躲避跟幼通的关系中,那些令人不快的阴影吗?

我从那所著名的中学辞职了。临别的时候,办公室的几个同事小聚,为我送行。相处了一年,我有点不舍,但更多的是兴奋,还有扬眉吐气。最终,是我主动辞去了这个教职,辞去了那些因为聘用身份带来的难堪和尴尬,委屈和不甘。更重要的是,我离开这里,是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里去。省政府。跟中学老师,怎么能够同日而语呢?同事们都眼热得很。他们都笑着,说一些祝福的话,祝我鹏程万里,祝我人生辉煌。苟富贵,勿相忘。好像是,我真的已经踩在了金光大道上,这大道平坦光明,一直通向我的锦绣前程。我得承认,我是得意的。虽然,偶尔心头有一丝不安掠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我有点飘飘然了。我嘴上是谦逊的,然而,我的脸颊鲜红,我的眼睛明亮。我年轻的心因为虚荣而膨胀,怦怦乱跳着。我是多么的张狂啊。若是时间能够倒流,若是岁月可以重来——

我眼睁睁看着,多年前,那个傻乎乎的女孩子,一步一步,走入她人生中的泥泞之地,而无能为力。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辞职,在那所学校里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我们班教室的黑板上,我的最后一课的板书,被保留了长达一周之久。以至于,其他老师无法上课。我的学生们不让擦掉。这件事最终成为一个事件,在那所中学到处流传。后来经过校方不断做工作,才得以妥善解决。多年之后,我常常想起,我的那些学生们,当时,他们也不过十一二岁,仿佛一棵棵小树,正处于枝叶初发的季节,纯净,明朗,蓬勃,青涩,稚嫩倒还是稚嫩的。他们是我的第一批学生,我的开山弟子,他们对我这个年轻的女老师,究竟怀有怎样的一种热爱,还有留恋。或许,他们永远也不知道,当年,那个二十来岁的英语老师,看似一身朝气,其实是,满怀无限心事,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仿佛浮萍,无根无依。她那次心血来潮的辞职,看起来好像不过是一个偶然。可是,谁知道呢。更大的必然,也许正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漫长的一生中,让人不断回顾,寻找。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一篇文章,班里的一个女生的,题目好像就是,怀念恩师。她笔下的恩师,就是我。其时,我已经在生活的泥淖中深陷,左右辗转,无法自拔了。

 

当然,是一场骗局。一定是,也必然是。而且,是那种最烂俗的剧情。一个中年男人,被一个年轻女孩子吸引,用最能令她心动的条件,调户口,作为诱饵,来成全自己所谓的爱情的幻想。那时候,我调入心切,哪里还有闲情,或者说,能力,仔细甄别?省政府。仅仅这一个字眼,就足以令人晕眩了。正大的,庄严的,高尚的,在城市生活的高处,熠熠生辉,对于一个涉世之初的年轻姑娘,有着足够炫目的光环,那些光环,在她多年前的青春幻想里,都亮闪闪写着两个字,户口。


……


悦 读

2019-2《十月·长篇小说》目录及选段

2019-3《十月·长篇小说》目录及选读

2019-4《十月》,卷首语及目录(新刊)

2019-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付秀莹:他乡

2019-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付秀莹:他乡

2019-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付秀莹:他乡

创作谈 | 付秀莹:梦里不知身是客

刘琼:你在他乡还好吗

文清丽:细绘女性精神嬗变的云蒸霞蔚——读长篇小说《他乡》

1

十月

1

十月杂志官方微信

微信:shiyue1978


大型文学期刊

长按二维码关注

十月杂志微店

咨询电话:

01058572357


最想要的一期在这里

长按二维码关注

十月杂志电子版

纸刊原文电子版


随身携带的十月图书馆

长按二维码关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