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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4《十月·长篇小说》∣陈玺:塬上故事(选读②)

陈玺 十月杂志 2022-10-16
陈玺,1966年生,武汉大学毕业,经济学硕士。曾在华南师大任教,执迷于科学哲学,发论文数篇。2003年任广东省工商局法制处副处长,后任东莞市工商局副局长,现任东莞市文联党组书记。中国作协会员,律师。作品发表于《十月》《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作家》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暮阳解套》《一抹沧桑》《塬上童年》。

塬上故事

陈 玺


麦子收割打碾完毕,同学们回到了学校。刘校长来到初二年级,拿着一份文件,说根据县上的要求,附近三个公社的初中二年级,抽出一部分学生到镇上的高中上初三,其他学生到公社初中读初三,并宣读了到高中读书的名单。顺文等七八个同学被分到了高中,他看着刘老师,想起贾老师,回想几年的同学情,怅然若失。想到田老师一年来的羞辱和刁难,高中将是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他感到淡淡的欣喜和莫名的期待。会考的时候,其他学校几位俊俏女生娇羞的神态,时常在脑海里模糊地倏闪着,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分到高中。

课间休息,同学们没有往日恣意无忌的嬉闹,互相看着,眼睛里都是分离与不舍。好多同学走过来,向顺文道喜。顺文笑着说:“以后放假,咱们还在一起写作业,一起讨论问题。学校里有什么题目要互相交换。”

到高中去的同学,好像是上了高中;到初中去的,高中好像还是一道坎。白娅坐在前面,异常平静,她翻着语文书,看了一页合上书,下颚放在手背上,好像一只慵懒的小青蛙一样趴在桌子上。她没有回过头,也没有言语和神态上的表示。顺文想对她说两句话,看到拘谨的气氛,不知道如何开口,要讲些什么。黑雅转过头来,用笔敲着桌面,真诚地笑着说:“呀!不一样了,又向大学的门槛迈出了一步。”

顺文笑着应道:“谁知道哩!高中强手如云,说不定咱就沉下去了。到时走投无路,到你们家学习打铁,将来当个铁匠。”

黑雅哧哧笑着,挥着手摆了几下,瞪着他说:“别瞎说!”

白娅掩着嘴巴笑了,头慢慢转过来。顺文盘算着如果她看自己,他就用火辣辣的眼光狠狠盯上她一眼,要不就开她一句玩笑。白娅的头转到一半,又转回去了,顺文有点失望。看着她的青蛙姿势,笔掉在地上,他用脚拨了几下,爬到桌下,重温了一下异样心动的感觉。

塬上有个习俗,麦子打碾入仓后,亲戚间会互相走动。顺文的舅家以前是地主,分成了好多家。他的一个姨回娘家,直接到瓜园子,摘了两担笼白坨梨瓜。儿子挑着担子,她跟在后面,利用大家下地归来的间隙,每家每户派梨瓜,惹得村子纳凉的人哈哈大笑。看见村里老人,她就从担笼里捡起一个梨,递过去。顺文妈要去看望一家干亲,顺文的姨家也在那个村子。他说那个村子的同学多,想和妈妈一起走亲戚,顺便看望一下同学。爷爷说走亲戚可以,但割草的任务不能免。妈妈提着吃货篮篮,顺文提着担笼,放上镰刀,跟在后面。

亲戚家在西村,白娅家在东村的西头,两个村子的中间是一个涝池。到了亲戚家,顺文和亲戚招呼了一声,就跑到村口的涝池边。他坐在涝池边,手里挥动着镰刀,眼睛盯着远处白娅家的门口。他和几位同学聊着,将话题向同学身上引,期望了解白娅家更多的情况。涝池岸上有两棵粗壮的树干弯曲的柳树,树冠斜到水面上,一阵清风拂过,柳条在水面画出道道波纹。

东村的几个女子端着洗脸盆,提着搓板,来到涝池边上洗衣服。她们用棒槌将皂角砸碎,裹在衣服里,在搓板上揉搓着,开心得有说有笑。顺文盯着她们,找寻着白娅。一个老人挥着竹竿,咻咻地叫着,几只鸭子咕咕着,扑棱着翅膀,从陡峭的斜坡上,奋不顾身地冲下来,在水里畅游着。老人摘下褐色的塌塌草帽,从腰带中抽出烟锅,捻上一锅旱烟,坐在树荫下。鸭子不断伸长脖子,在淤泥中啄吃的,他惬意地抽着烟。

一个村民拉着架子车,从涝池边上经过,同学告诉顺文,那是白娅的哥哥。顺文知道下地回来,男的拉着架子车走在前面,后面都会跟着女的,要么是老婆,要么是姊妹。他瞭望着路前路后,没有看到女人的踪迹。几只黑猪娃从村后的玉米地里晃着头、三步一停地哼哼着跑了出来,跑进涝池边的杂草淤泥中,青黑色的泥浆裹在身上,它们在泥浆里打滚,咬着水边的野花。

几个孩子活蹦乱跳地来到涝池边,带头的手里拿着一个油饼,大口嚼着。他们脱光了衣服,呲溜钻进水里,狗刨着扑腾了一会儿,站在边上,挥动着双手,互相击水花嬉闹起来。水花溅在洗衣女娃的身上,她提着棒槌喊着,他们慢慢游向顺文这边。同学指着吃油饼的孩子,对顺文说:“那就是白娅的侄子。”

顺文看着孩子泥鳅一样的身体,怎么都跟白娅白嫩的肌肤联系不到一起。同学挥动着手里的树枝,问那个孩子:“你姑到哪里去了?”

孩子迟疑地看着他们,笑着说:“媒人来了,和我爷爷在屋里说事哩!”

一股凉气从脊梁腾起,顺文觉得自己可笑而幼稚。

暑期放假的那天,初二班的同学争先恐后,将教室清扫了一遍。女同学站在凳子上,用抹布擦玻璃,有的给地面上洒水。大家将课桌的抽屉收拾干净,书本装进书包。教室外,杨树的叶子在微风中哗哗作响,此起彼伏的蝉鸣萦回在天际,清扫过洒上水的教室弥漫着土腥味。田老师走上讲台,顺文低下头,趴在桌子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觉得土腥味闻起来很提神,那是告别的味道。看着白娅脖颈下泛黄的绒毛,一条背沟随着她胳膊挪动,忽深忽浅,阳光下隔着薄薄的的确良上衣,他能够感受到她白嫩的肌肤。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将课桌板凳整齐地摞在教室后面,关上门窗。站在教室前面,顺文感触良多,这间屋子让他留恋,那是他在老师的鼓励和点化下,开启智慧之门,在知识的海洋中驰骋遨游的地方;有时他又恐惧这间屋子,那是他默然承受屈辱和磨难的地方。教室前的菜圃里,一片辣椒绿油油的,他跃上菜圃,随手摘下几只,咬了一口,辣得直跺脚,他想吐出来,又觉得那是学校的记忆,就是再辣也要嚼碎咽下去。

出了校门,几个村子的学生就要分道扬镳了。顺文站在水渠的窝水前,看着汩汩泛起的水花。白娅经过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她混在女生堆里,好像平日一样,说说笑笑。他觉得很伤感。

暑假里,按照爷爷的要求,顺文早上起来,踩着草丛中的露水,顺着渠岸田埂,寻找青草。炽烈的太阳悬在头顶上,就像一面炫目的镜子,阳光透过玉米的叶子,斑驳地洒在地上,湿湿的地面将阳光转化成湿热的蒸汽向上挥发,茂密的玉米秆就像一团绿色的罩子,将湿热的气压在玉米秆下面。顺文从渠岸上下来,蹲在地上,顺着玉米秆根部稀疏的叶子,推测哪个地方有草。他将担笼放在田头,撩开叶子,躬身走进田里,蹲在地上,割着稀疏的茅草。差不多了,他就将一堆堆青草抱到田头,装进担笼里。如果在水库周边,日头还早,他就会走到水库下面,在草丛中脱光衣服,在清凉的水里扑腾一会儿。

午饭后,家人一般都会午休一阵。爷爷就像是家里的闹钟,躺在屋檐下的木板床上,眼睛眨巴几下,就进入梦乡,鼾声在院墙和屋檐间回荡。时间到了,他呼地坐起来,顺着院子咳咳着走一圈,家里人走出屋子,开始忙活下午的事。

顺文提着担笼,朝着另一个方向找寻茅草。看见村里人不常去的壕岸上,有一片绿绿的青草,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操着镰刀,跳下去,手攥着一株粗粗的草枝,镰刀在下面提了几下。他感到软软的,凉凉的。定眼一看,发现一条青蛇缠绕在枝上,自己刚好攥在手里。他触电一样倏地松开手,脚底好像装了弹簧一样,撂下镰刀,闪到一边,跑到田坎上,操起一根树枝。青蛇蠕动着身躯,从草枝上爬下来,黑豆一样的眼滴溜了几下,嘴里一出一进地吐着舌头,钻进草丛中。顺文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挥动着树枝,在自己周边敲打着。过了好长时间,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担笼,料想如果蛇袭击自己,他就用担笼将它压下去。他捡起镰刀,拔腿就跑,气喘吁吁地坐在渠岸上,张望着那片草地。

一场绵延的阴雨过后,天气清凉了好多。没有割草的任务,顺文拿出了暑假作业,将炕桌放在屋檐下,写了两天作业。爸爸从教师暑期集训班回来,听了老师对儿子的评价,笑着坐在对面,抽着烟看着他写作业,他要求儿子将初三的教材预习一下。顺文说学校的英语课停了一年,他感到学起来有点吃力,都是些字母,没有象形的韵味和规律,记起来很枯燥。春晖说有空到新华书店,给他买几本辅导书。

傍晚,天晴了,晚霞似火,染红了西边的天际。军柱骑着自行车从村口进来,看见顺文站在门口,他飞驰过来,一个急刹车,跨在大梁上,停在顺文跟前。顺文抓着车头,问他有没有初三的教材。他摆着手说:“西边村子明天晚上有电影,听说是陈妙华主演的《三滴血》。”

顺文一下子精神了,那是白娅的堡子。他想趁着看电影,瞧上她几眼。

天黑了,顺文搅了桶水,将自己最中意的黄军装拿出来,在盆子里搓洗着。妈妈过来,将他拉起来,问他咋想起洗衣服了。顺文说初三住校,得学学照顾自己。妈妈蹲在脸盆边,麻利地搓洗,将衣服搭在院子的铁丝上。第二天下午,顺文早早割完草,回到家,洗了头。他关起门来,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的脸,将脸上两个痘痘挤掉。天快黑了,他穿戴整齐,妈妈好奇地打量着他。他挠着头,笑着走出大门。

来到村口,军柱和几个同学看到他的装扮,问他是不是去见对象。军柱走在前面,同学们嘻哈地跟着,快到学校门口,他摁开手电筒,将大家带到几棵粗壮的杨树后面,电筒晃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神气地说:“这是所有收拾过我的老师的名字。”

顺文抬头一看,全是骂老师的话。昔日的刀口,像一张张横竖的嘴巴,不但有意思,更加有形状。他想起田老师,后悔自己没学军柱,将他的名字刻在树上。

黑麻麻的村子,晃动着昏黄的夜灯,放电影的空地白啦啦一片。瞄着灯光,循着嘈杂的人声,一帮同学来到饲养室前面。放映员倒胶片,幕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军柱不见了。顺文知道他喜欢这个村子那个高个儿胖妞。站在放映机后面,他左顾右盼,没瞄到期盼的白脸。想到放电影,本村的人都会拿着凳子,坐在幕布下面。他绕到绑幕布的电线杆后面,望着幕布下的人头,没有料想光线在放映架上晃,人脸都在暗中,根本看不清。从记忆中白娅的衣服款式和摇头晃脑的神态,他还在寻那张白脸,依旧难以看清。

准备放映了,人群蠕动着,寻找合适的位置。幕布闪了几个光圈,秦腔激越苍劲的曲牌响起,观众顿时安静了。听着曲调,借着幕布回返的一闪一闪的亮光,他聚目盯着幕布下的人头。眼睛酸痛了,他揉几下,顺着上次的茬口,继续寻找,终于看见白娅坐在凳子上,怀里揽着她的小侄子,专注地盯着幕布。顺文站起来,在幕布边上晃着,希望引起白娅的注意,晃了好长时间,她都没有反应。幕布背面是个缓坡。他找了几块砖头,摞起坐上。他抬起头来,可以看电影,低下头来,从幕布下沿看到一闪一闪的白娅的脸。

幕布是面镜子,顺文和白娅对称地坐在两边。婉转悦耳的乐曲中,晚春绣着花,含情脉脉地望着窗外,那般羞涩的春情及和美的农家生活的情调,清雅婉约的唱腔,就是白娅这个年龄段情愫的自白。顺文低下头来,见她专注地盯着银幕,不时笑着,露出白白的牙。他暗想如果白娅对家里定的亲满意,她心里没有别人,看着这番情景,就是纯美的欣赏,不会将自己的境遇和剧情对比。如果她心里有自己中意的人,家里又定了亲,她就会焦灼忧郁,看到这样的剧情,定会心生波澜,感慨连连。他低下头,盯着她好长时间,见她笑了,不禁有点失望。

晚春被逼成亲,为成全自己与遇春的姻缘,她离家出走,寻找遇春。顺文觉得这段戏就是反抗强迫婚姻、追求婚姻自由的写照。如果白娅也有如此境遇,内心有此诉求,定会潸然泪下。见对面不断闪着光的白脸,像个瓷娃娃,眨巴着眼睛,间或笑着。顺文又一次失望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把她想得太复杂了,她可能就是个单纯的女娃,认为到了这个年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她空空的心扉,就等着家人给自己定门亲,她将那个人搁进去。

顺文明白:将自己思慕的对象设为X,认为她是道难解的题,套用各种公式定理,列着方程式求解,随着自己知识的提升,还会用二元方程求解,却始终没有解出那个X到底是啥,甚至连阈值范围都确定不了。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段感情,顺文感到春情萌动的少女,就像草原蹦跳的兔子,对异性以感性为基础的,像多变的天,耦合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用理性的算法,求解感性的泡沫,那定是在云里雾里的蹦跳。如果要计算,简单的混合运算就足够了,越高级的公式,越会使人迷失方向,就像檐下浸过雨水泛黄的纸,在画家和抽象派艺术家的眼里,可能蕴含着无尽的意韵。

严谨的饱学之士,脑里的公式定理太多,各种理论盘桓其中,不断闪动。他们遇到什么事,都要搞清楚来龙去脉,总是将周围的好多事,想得过于复杂,偏执于运算透视,最后将己束于茧内。实践中打磨历练,悟出谈情说爱要挑拨感性的琴弦,营造出浪漫泛情的气氛的时候,男孩已经而立之年了。女孩从春情萌动的娇羞,经过世俗物欲的修剪,她们守着现实的框框,变得不再是随情而动的时候,木讷的男性又开始纯美地挑动她们的琴弦,女人们觉得他们轻浮,疑是采花大盗,难以信任。

周仁瑞抖动着出来,唱腔悲凉,神情凄苦。顺文看着,眼眶湿湿的。他低下头,见白娅嘟着脸,抹着眼泪。看来她是个孝女。孝女的核心就是用感恩的心,顺从父母对自己婚姻大事的安排。他希望她能反抗,给自己一个浅笑,一个回应。他又感到,让她背弃父母之命,有违人伦道德,心里泛出自责的波纹。

戏曲里,邻家爱女随父母五台进香,失散踏入山涧。老虎凌空咆哮,巧遇天佑,苦苦哀求。天佑寻父心切,经不住弱女子的苦求,打虎相救。顺文醉迷了,这种场景、对白和气氛,将少男少女们羞涩腼腆和焦灼的情绪,刻画得惟妙惟肖。他感到自己就是穿着黑衫的天佑,幕布那边的白娅就是那娇柔可爱的姑娘。他梦想着如有这般境遇,她危境之时,他也会舍身相救。看到凶猛的老虎,他有些胆怯,心里将老虎变成狗,他感到狗疯狂,自己也能制服;他将狗换成蛇,又感到瘆得慌;他再将蛇换成狐狸,感到民间常将媚骨风骚的女人,视为狐狸精,觉得还是不妥。女人的狐狸味,在民间,都是蚀骨酥肉的,虽为道德唾弃,却是男人苦苦追寻的本色。如果换成了羊,就成了乖巧的顺从和咩咩的舔叫了;如果猪味上身,只会晃着尾巴,哼哼几声,那就倒胃口了。

见白娅紧张地盯着幕布,顺文身子前后晃着,她不时惊愕地掩嘴,真像只可爱的小狐狸。侄子要撒尿。她牵着从人缝中出来,沉迷看戏的人抬起头,埋怨地瞥着她,极不情愿地挪动着屁股。白娅走到人群后面,解开侄子的裤子,抖动着侄子的鸡鸡,让他在树沟里撒尿。顺文站起来,低着头过去,没有想到和军柱撞了满怀。看着他怪乎乎的表情,军柱问咋一个人乱转。顺文瞥着白娅,说幕布后面人少清净。

电影散场了。人群四散,清凉的月光下,说着剧情,学着唱腔,熙攘着回家。跟在同学后面,听着田里蛐蛐的鸣叫,顺文还在想着幕布下白娅那张玉兔般白皙娇嫩的脸。推开家里的头门,走到院子的枣树下,他听见爷爷一高一低的呼噜声。他轻手轻脚地走过二门楼子,躺在床上,靠着被子,看着月光从檐下洒在地上,一股淡淡的愁思,涌上心头。墙头的茅草在夜风中摆动着。他闭上眼,银幕上女子换成了白娅,她的一颦一笑,激荡着他起伏不定的心。

白娅的姨家在槐树寨的后堡子,听说她的亲事就是她姨撮合成的。那个女人头上总是顶着手帕,穿着灰色的粗布衣衫,瘦弱的身体在罗圈腿的支撑下,走起路来总是一闪一晃的。顺文以为她裹脚,仔细一瞧,知道不是。她瘦小的脸上,布满褶子,脸色黄黄的,不像田间劳作的女人那么粗糙,眼睛总是湿湿的,眼角挂着芝麻大小白白的眼屎,就像青春期孩子脸上的青春痘。她愁苦的脸上,总给人一种沧桑受欺负的感觉,只有偶尔一笑,才会露出和善的神情。她经常提着担笼,在村后自家的麦草垛子扯柴。那个垛子就在顺文家自留地的边上。村子的猪和鸡,常跑进田里,糟蹋庄稼。按照爷爷的吩咐,顺文放学,啃着蒸馍,挥着竹竿,要在自留地坎来回转悠。

白娅的姨系着围裙,来麦草垛扯柴。黑猪带着群小鸡,哼哼咕咕地从水渠的斜坡爬上来,钻进顺文家的自留地。听到猪的声音,他拎着竹竿过去,挥着竹竿,咻咻地赶着猪和鸡。白娅的姨扯好柴,伸直腰,提起担笼,刚准备挪步,见顺文从半腰高的玉米地看过来,挥着竿子叫着。她摘下头上的手帕,拍打着身上的柴草,嘟着脸瞥着他。她以为顺文这样的动作和叫声,在取笑她,便提起担笼,嘟囔着走了。猪和鸡驱离了。站在渠坎上,见村子的夹道上,她的背影就像谷子地里为了防止麻雀啄食,挂在竹竿上飘的衣服,他嘿嘿坏笑着。

偶然的恶作剧,顺文体会到了快意。后堡子的人,他好多不熟悉,没了家长训诫的后怕,他变得放肆了。黑影在麦草垛子前晃悠,他就会过去,站在田坎上,对着影子,驱赶家畜。他更加来劲了,顺文奚落白娅的姨,正在兴头上,跺脚挥手,叫喊得正狂。白娅的姨夫,操着铁锨,叼着烟锅,脚下生风地过来,眼睛圆瞪。顺文知道不好,从渠坎上赶紧跳下来,跑回了家。

懵懂的春情,像早春树枝上的芽苞,需要积蓄足够的能量,才会跃动。初一时,顺文就知道前面坐着个梳着小辫白脸乖巧的女生,也没有过分地关注过她。对语文课的恐惧和逃避,让他上课时分神,盯着前面白白的脖颈和娇嫩的脸庞,沉积的好奇就像酵子,慢慢发酵,催化搅动着他飘忽不定的春情的胚胎,撩拨他的心弦。在灵动玄妙的情舟上,他惬意地荡漾着,等到有了和音,乐器从丝竹变成了琵琶,夹杂噼里啪啦的打击乐,他感到焦虑和惆怅。白娅在他心中,不断地变形,成了他思慕的对象,他感到白娅姨家破落的院子,渐渐泛起亮光,也成了他心中的圣地。

跟着爷爷割苜蓿,爷爷挥着镰刀,将一把苜蓿,放在草堆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醇香。他眯着眼,瞄着刺眼的太阳,挥着镰刀,对顺文说:“世事说不清。谁也不知道,自己偶然相遇的人,将来就会成为你的贵人。如果人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贵人,世事就太简单和功利了,也就没啥意思了。老天就是要将你的贵人,隐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时闪个面,可能你还不喜欢。只要你对周围的每个人,都有一片善心,你的贵人就会多,人家才会真心实意地帮你。”

想到白娅姨的事,顺文感到如果自己嘴甜乖巧,跑过去帮她扯柴提笼,说不定就会入她的法眼,白娅说不定就和自己定亲了。往后的日子里,没事的时候,顺文跑到白娅姨家的院子前后转悠,他不好意思走近,也不知道见到那家人,要说啥话,况且前面还有点小过节。他远远打量着那家门口,期望能看到白娅到她姨家来串门。坐在田坎上,见灰衣妇人扯柴草,他用几何的想象,意识中将她的腿矫正,将她的腰弄直,将她的面皮充气,寻着白娅的影子。刚开始,他怎么都难以将白娅的影子,重叠进她的身躯中,从记忆中,他调出白娅的各式姿态,用意念反复矫正,慢慢看到了白娅的雏形,终于看到了她漂浮摇晃的样子。思绪跌落到现实中,想到楚楚动人的白娅,年老时候,亦就是这般模样,他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爸爸从镇上回来,买了两个西葫芦。顺文妈和着面。院子的枣树,繁茂的枝叶中缀满了小拇指大小的青枣。隔着厨房的窗户,妈妈笑着将他唤进屋。爷爷蹲靠在厨房后门门扇上,看着这般景象,扯手里的草秸问:“做啥饭哩?”

爸爸捣着蒜,笑着说:“中午咱包顿饺子!”

顺文妈撩搓着手里的面疙瘩,用湿纱布将和好的面盖起来,转过头问:“东头你三婆想给你说个媳妇,那女娃是她娘家的侄女,听说和你是同学,叫麻娅。”

顺文挠着头,红着脸笑了。爷爷说:“村子里像你这么大的男娃,好多都定亲了。这件事,爷听你的意见。”

顺文感到世事蹊跷,麻娅和白娅同村,整天裹在一起嬉闹。看着父亲案板上切着西葫芦,他摇着头说:“我还在上学,不急着定亲。”

爷爷抹着下巴,脸上溢满笑容,直夸他有志 气。

上门提亲,说明有人关注自己。顺文觉得,自己也不是定不下媳妇的人。想到这里,他心里暖暖的。塬上的农家,很少包饺子。吃饺子是件奢侈的事。爸爸将西葫芦和炒好的鸡蛋拌好,调上味儿。家里人不会擀皮,顺文妈擀了一案子面。顺文找来茶缸盖,圆圆的口放在面上,使劲摁下,撩起盖子,光润筋道的饺子皮掉了下来。爸爸拿起面皮,勺子挖起饺子馅,放了调货的西葫芦出水了,馅放在面皮中,他将面皮折起,橙黄的油水从角边冒了出来。

拿起竹子笊篱,妈妈将飘在沸水中的饺子捞上来,搭在碗中。飘着菜油味冒着热气的饺子,让顺文不停咽着口水。他将倒立在麦囤边的炕桌放下,饺子和蒜水碟摆上炕桌,招呼爷爷过来吃饭。爷爷饭量好,吃了好些饺子,他看着顺文说:“常言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只要读好书,将来有本事,就不愁没有媳妇。陈世美有学问,家里早早给他娶妻生子,你看最后多惨!对自己有信心,就不要急,现在这社会和上年时候不同 了。”

爸爸看了顺文一眼,挥着筷子说:“听你爷的。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将来能不能考上学,那是个分水岭,人生的道理完全不同。”

饺子入嘴,牙轻轻地点破,顺文哈着气,将饺子里的热气吹掉,然后津津有味地嚼着。他明白农村定亲,需要一笔可观的彩礼,将来万一要悔亲,不但彩礼没了,还有一串麻烦事。




顺文要离开槐树寨,到镇上的高中住校了。

新面子新里子和新棉花的被子,妈妈和奶奶早就缝好了,摞在炕头。从柜子拿出包袱,她让顺文挑拣被单。顺文觉得都差不多,他抽出褐白相间的单子,放在边上。妈妈包好被单和被子,放在柜子上,从院子树荫下的铁丝上,收下晾晒好的衣服,折好放在炕边。顺文整理着学习用具,书和本子装进书包。坐在屋檐下,看着地上斑驳的阳光,他感到充满激情的学习生活,就像闪烁的光点,向他招手。

上天将每个人,放在不同的家庭,青春年少的时候,人们存续于不同的人群,确定了好多事情发生的可能空间。顺文既有对紧张学习生活的压力,也有对更多俊俏女生的期待。他穿上那件平时舍不得穿的军衣,四个兜的,下着褐色的裤子,前面有个开口,蹬着带有松紧的改良款的布鞋。

军柱推着自行车,马路上喊顺文。顺文提着包袱和书包,妈妈提着装着碗筷的网兜,将他送到门前。军柱撑好车子,松开绳子,将顺文的东西绑上去。他在前面推着,顺文跟在后面,他们顺着渠岸,向镇上的高中进发了。

秋风送爽,天高云淡,渠岸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中,好多是去报名的学生。到了公路上,从渠岸和田埂小径上汇聚的学生,越来越多,大家互相打量着,目光对上了,就笑一笑。到了镇上,从中心十字向西就是通往高中的马路,挤满了学生。高中生一个暑假不见,火热地聊着。新生们愣愣地看着他们,腼腆地东张西望。

高中在镇子西边,坐北向南,前面是条起着车辙、泛着泥水的石子路。小雨的时候,泥浆横流,石子只是确保车子不会陷下去。学校西边是很深的老壕,壕的西边是条干渠。学校北边是片新壕,只有老壕的一半深。东边是个村子,有排坐东向西的农家。学校东边和西边围墙中间,对称地分布着两排厕所,西边厕所的粪直接落到十米深的壕里;东边厕所的粪,集在下面的水泥槽中,村里人隔几天铲起来,堆在水泥槽边的土堆上,粪堆东边是溜麦草垛子,将厕所和农家的门前分割开来。

宽大的铁门,下面用铁皮包着,顶上是一根根梭镖头的钢筋,中间有扇小门,平时大门是关着的,由小门进出。门口两边是斜墙,有对称的白底墙面,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大门右手边是传达室,檐下挂着个生铁的笨钟,钟绳空中飘动。以学校的大门为轴,那条扁圆的环形砖块路,将学校中心区切割,正对着门口的是面长长的读报墙壁,相当于大户人家的照壁。照壁后面是块空地,北边隆起,有七八间大房,是学校的行政区。中间是间会议室,紧挨会议室的右边是书记的办公室,左边是校长的办公室,前面办公,后面是宿舍。最边是学校的教务处和总务处。行政区前面是排松柏,和下面空地接茬的地方,用砖砌成虚透的墙。早操结束后,学生都要集合在空地上,学校领导站在办公楼前面的高台,训示讲话。办公楼的后面,是排凹字形的屋子,右边是图书馆,左边是实验室。

环形路东边是学校的教学区,有五排房屋,每排屋有四间教室。低年级的教室在南边,毕业班的教室在最北边。环形路西边是对称的五排屋子,头排和五排是教师宿舍,中间三排是学生宿舍,女生在第二排,男生在三、四排。学校的北边是宽阔的操场,有两副篮杆和单双杠。西边围墙有排屋,坐西向东;南边是锅炉房;北边是教工食堂和学生食堂。学校的西南角那间屋子神秘,听说是地震感应测试室,每周都要将测试的数据,报到县上去,听说还预测到了小的地震。学校的砖路两边和屋子前后,栽着杨树,树冠掩映着屋脊,发出沙沙的声响。屋子两侧的人字墙顶,装着带有雨罩的昏黄的电灯。

军柱和顺文随着熙攘的人流,从大门进来,站在照壁前。照壁上贴着几张纸,写着新生的分班和宿舍的安排。自行车靠在杨树上,军柱挤进人群,脑袋攒动着,等了一会儿,他喘着气出来,抹着额头上的汗,对顺文说:“咱们分在二班,宿舍就是西边第三排的第二间。”

拿下行李,顺文走进宿舍。宿舍和教室一样大,中间是走廊,两边用木桩钉成半人高的通铺,上面铺着层麦草。通铺放着好多被子,大都是老同学或乡里,中意挨着住。正对着门的北面通铺,挨东墙的地方,有个空位。顺文赶紧将包袱放上去。边上的同学看着他,过来帮忙。好多同学将褥子铺好,靠在被子上,好奇而又拘谨地絮叨着。几个同学正给墙上钉钉子,要将馍褡裢挂上。

解开包袱,褥子铺好,顺文盖上单子。靠着被子,打量着外面喧闹的人群,他感到特别兴奋。他没盖过新被子。他抖着身子,溜躺下去,瞄着门外晃动的女生的身影,他瞬间想起了白娅,不知她在公社初中,是否像自己这样,也铺好了床铺。屋外响起了铃声。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面皮白净的中年人走进宿舍。学生们纷纷从床铺下来,趿着鞋子,站在地上。走了个来回,那人笑着说:“同学们,我姓王,教化学,是你们的班主任。大家收拾下,十分钟教室集中。”

王老师走了。大家收拾好书包,走进教室。

第二遍铃响了。王老师走上讲台,让大家赶紧找位置坐下。他翻开花名册,开始点名。每叫到一个学生,他都要盯着站起来的学生,琢磨一会儿,然后点下个学生的名字。点完名,他让同学们走出教室,在台阶下,从低到高,站成一排。他盯着头顶,走了一圈,做了些调整。他叫了声立正,最后审视了一番,让同学们按照顺序,从前到后进入座位。座位排好了,王老师又点了次名,宣布了临时班干部和小组长,强调着学校的纪律。

下课了,住校的同学回到宿舍,取下馍褡裢,拿出碗筷。同学们从床下拿出暖水瓶,去锅炉房打开水。顺文意识到,自己没有暖瓶。他拿着洋瓷碗,见军柱过来,一起说笑着来到锅炉前的开水龙头前,接了碗开水。开水烫得他直哆嗦,将碗放在边上,等到热气冒得差不多了,他勉强端着开水碗,小心翼翼地回到宿舍。他将蒸馍拿出,掰开泡在水里,馍块速然胀起。边上名叫益群的同学,赶紧拎起暖瓶,拔掉塞子,帮他加了开水,馍块冒着热气。顺文笑着点头,他打开腌萝卜瓶,夹了块腌菜,刨上一口开水泡馍。他有种落寞凄凉的感觉,这个时候,他回到家,起码有碗面条吃,现在却要以开水泡馍果腹了。

益群是个阳光少年,红扑扑的脸上,常挂着笑容,他将自己家的炒辣椒瓶子和顺文的腌萝卜瓶子放在一起,算是搭伙吃饭了。宿舍里围了几摊人,要么是原来一个中学的同学,要么是乡里亲戚。他们聊着原来的老师,讲到熟悉的女同学,互相开着玩笑。碰到谁的菜好吃,就会招呼着同学们尝尝。宿舍里洋溢着温情和同学们之间的谦让。顺文感到,自己正在慢慢融进这个集 体。

下了晚自习,讲究的同学拿着脸盆,到锅炉房接来热水,刷牙洗脸。教室的灯熄了,学校的东半边黑了。昏暗的路灯下,人来人往。高年级的同学拿着书,站在有灯光的檐下,专注地看着,有的同学站在老师的窗户外面,借着泛出来的灯光,书本放在窗台,跺脚夜读。顺文没那么讲究。站在宿舍前面,看着晃动的人影,他感受到了浓浓的学习氛围。新生就要开课了,他调整着心绪,暗下决心,要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出来,不能让大家小瞧。

新生来自三个公社,好多学生原来都是优秀生,他们和顺文一样,拘谨腼腆,试探中调适着自己。军柱年岁大一点,总是满脸笑容,在同学中串游。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拿起扫把,指挥着呆愣的同学。王老师站在边上,摸着下巴,眨巴着眼睛。果不其然,老师认为军柱有领导能力,他成了班长。这就像解放初期,土改干部进村,村里大部分都是长年与土地为伍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不谙世事,心思都放在自家的庄稼上,感到无论怎么改朝换代,自己就是个农民,种好地是自己的本分。村子里游手好闲的人,对外面有了解,见过世面,会见风使舵,比起那些榆木疙瘩般的农民来,土改干部凭借直觉,中意的常常就是这种人。

做了班长的军柱,完全从槐树寨初中那种尴尬和约束的心态中走了出来。周末回家,他沿着渠岸,跃起来摸着树梢,兴奋地又蹦又跳。到了冬季,他穿上件军上衣,蓝裤子,白球鞋,就像头强健的牛犊,走路都要蹦跶两下。他比班上的同学大两岁,没有羞怯,哪位同学有困难,他都会热心帮忙,即使是不熟悉的女同学,他也会大方地过去。下课的时候,他是男生中的核心。教室前的白杨树刚栽上,没有几年,军柱跃起来,双手攥住树干,喘气换手,向空中拔上去,脸憋得通红,瞥着下面的女同学。

王老师争胜心强。他从初中选上来的,对班上的学生既关心,又严厉,实施军事化管理。早上出操的时候,他将身材周正、姿势优美的同学放在两边,班上的队列从办公楼前面经过,看起来整齐顺溜。大扫除的时候,他让值日的同学,将地扫干净,上面洒水,还要再扫一遍。女同学站在凳子上,擦窗户玻璃。他走到擦好的玻璃前,哈上一口气,指头搓几下。指头上有污迹,就要返工。宿舍的被子,他要求同学们,叠成豆腐块。军柱在学校的花圃,找来两截砖头,在被子的侧边和上面摁着,里面垫了块木板,捣成了豆腐块。王老师看了高兴,将全班的男生叫到宿舍,参观军柱叠成的被子,要求同学们达到这样的水平。

下了晚自习,同学们回到宿舍,看着军柱的被子,觉得不可思议。益群摁了一下,感到里面硬硬的,笑着对大家说:“里面有砖头,要么就是木板!”

刷完牙,军柱用毛巾抹着嘴角上的白沫,端着牙具进来。同学们将他围住,让他示范叠被子的技巧。他咧着嘴巴,就是傻笑,不肯动手。大家让他将被子打开。他手抱着胸前,嘿嘿笑着。益群给几个同学一个眼色,大家呼啦围住军柱。益群站在床上,抖落被子,里面掉出了一块木板。通铺靠窗户那头,摆着溜砖头,那是同学们睡觉的枕头。军柱在砖头上放了块木板,枕在上面光光的,比砖头舒服,叠被子时候,他又顺手将木板裹在被里。顺文从人群后面过去,摸了摸军柱的被子,感到重重的,像没有发起的面团。他拍着被子,摇头对军柱说:“你得给王老师说说,好多同学都是三新的被子,不像你这绦子,拍一下就定型了。新棉花有弹性,根本起不了棱角。”

几个同学将自己的被子抖开,重新叠了遍,果然难成棱角。

大扫除结束后,总务主任带着几个人,拿着夹子,在每间教室和宿舍察看,脚踹着地,在本子上画着,摸摸窗户玻璃,又在本子上画着。照壁上有几个橱窗,每周的卫生评比,学校都要公布班级的排名。初三二班总是第一名,后面粘了一溜红旗。每次上课,从橱窗前经过,王老师都要驻足,瞄着班上的红旗,胸中荡起了自豪感。

军柱被子放木板的事,在学校传开了。王老师心知肚明,为了成绩,他是默许的。听到大家议论,他突然感到,做得有点过了,作假成了典范,自己的管理方式肯定有问题。他心直口快,性子急,觉得自己把各项荣誉看得太重了,深感懊悔。开完班会,他向同学们道歉。益群用肘抵了下顺文。顺文随着他摆动的下巴,见军柱低下头,手指交叉搓着。

秋风送爽的时候,校园里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只要是男的,都顶着个军帽。周一早操后,学校举行升旗仪式,随着国歌奏响,脑袋哗地转向旗杆,向国旗行注目礼。望着台下看,仿佛进了军营。顺文珍爱自己的军帽,那是他在新疆当兵的姑父送给他的。班上好多人的帽子,都是在街边买的,戴上头塌着,洗几遍掉颜色,前面的帽扇变形,会从中间折断,如果没有替代品,同学们干脆用订书机,将断裂的地方钉起来。每次戴帽子,顺文都要抖落几下,双手举着帽子,放在头顶,刘海放在帽中,手在帽子前往上搓几下。

顺文一下子长高了:他骑自行车,不用跨大梁了,屁股能放在坐垫。三天的开水泡馍,肚子咕咕狂叫,回到家里,他吃了两碗凉面,顿感舒服了。妈妈将刚出笼的蒸馍,放上案板。顺文走进屋子,拿起柜上中间有条缝的镜子,看着笔挺的帽檐、整齐的领扣,他想起侦察兵里的郭瑞,脸上泛起了笑容。仔细一瞧,上唇生了层黑黑的绒毛,似有燎原之势,面颊起了两个红红的青春痘。背着蒸馍褡裢,走在返校的路上,顺文不顾军柱前面的招呼,不停地摸着毛茸茸的上唇,挤弄着热疼的痘痘,感到不解和困惑,心里嘀咕着,难道就这样长大了?

初三年级的摸底考试结束了,顺文感到数学和物理不错,语文没了恐惧,成绩有些提升,英语成了他头疼的科目。王老师将同学们的各科成绩及总分排名,张贴在教室后面。顺文全班第六名,他的数学是班上的第二名,物理是第三名。数学排名第一的,是叫小丽的女生。小丽和白娅同村,是顺文槐树寨中学的同学。对于她的成绩,他有点不服气,总觉得老师有点偏心。

小丽长着肉嘟嘟的脸,中等身材,她成绩一直不错。她没有同龄女孩子那般羞涩,见到谁,都是落落大方。看见男同学,也不像别的女同学那样,低头快步走开。男生看她几眼,找个话题,她都会和他絮叨几句。顺文的记忆中,小丽好像没有过娇羞的年轮。知道同学们背后议论自己,她依旧我行我素。她拿着作业,常去文老师的房间,讨论数学题目。

落雪以后,气温骤降,小丽有时端着碗,到老师房间吃饭。过了一段时间,她有了教工饭堂的饭票,她大大方方地端着碗,像教师的子女,到教工饭堂打饭。站在打饭的学生队伍中,见小丽围着条鲜红的围巾,端着碗酸汤面,冒着热气从教工饭堂出来,顺文捏着脸上的红疙瘩,吞咽着唾沫,羡慕她在冰冷的寒冬里,有碗热乎的酸汤面吃。瞥见军柱站在前面,顺文趔身,捅了他一下,滴溜着眼睛,摆着头。军柱瞭了眼小丽,嘿嘿笑着,扯着他的胳膊,揽他的头,贴耳道:“小丽呀!嘻!她在我面前,从来不敢装,我见过她的底儿。”

回到队列,顺文嘴里嘀咕着“底儿”,踹着脚下的冰溜子,百思不解。见军柱打水回来,他拦住问:“‘底’是啥?”

脚在冰溜子上来回画了两下,军柱嘴角抖了下,跺着脚,白了顺文一眼说:“看下面!”

盯着冰溜上的叉,顺文恍然有悟。军柱走了。他转头问:“军柱,X还是未知数!”

抡起暖瓶,军柱在冰溜子上遛了下,转头笑着应道:“是X吗?不用急,白天上课,没时间想,晚上蒙在被窝,好好想,你就明白了!”

偌大校园,众多学生中,顺文并不引人注目,内心里,他秉持着自己的固执和正气。见到小丽,他常常会忽视性别的差异。小丽和顺文碰面招呼的时候,他很少从异性的角度思考,认为他们就是日渐生疏的老同学,顺文能做的,无非是对于她的非议保持矜持,或叹息一声。

文老师三十多岁,一米六左右瘦弱的身材,生着娃娃小圆脸,黄黄的脸盘上,始终有几颗红红的痘,好像在告诉别人,他还在发育。走在人堆里,从后面看,文老师就是个不起眼的高中生。他戴着顶军帽,穿着蓝色直供呢中山装,脚着翻毛的中筒皮鞋,乌黑锃亮。他上课十分用功,为了节省时间,总是将题目写在手提的黑板上。上课铃响了,文老师提着黑板,腋下夹着三角尺,拿着粉笔和教案,激情昂扬地走向教室。他讲课思路清晰,逻辑性强,定理和公式就像画了张网,印在同学们的脑海中。

文老师喜欢教书,他用数学术语和原理,看待身边的事,即使对班上同学的批评,都会将数学的概念放进去。排队打饭的时候,军柱插队到前面,和队列里的同学聊天,后面的同学跟得紧,他站在边上,不停向后面的同学嬉笑,排在后面的同学,用冒火的眼睛盯着他。文老师拿着碗过来,看到他在队列外晃,知道他想插队。他走过去,举起手,拍着他的脖子。军柱瞪着眼,火气顿生,回过头来,见比自己矮了半头的文老师的脸,含笑盯着他。他垂下头,不断挠着。文老师指着队列,笑着说:“你就是直线外的一点!直线都在看着你这个点哩。”

军柱低着头,讪笑着灰溜溜地走开了。

课间休息和早读的时候,顺文拿着课本,在教室前面走来晃去,脑子跟着嘴巴,心不在焉地读着。他滴溜着眼珠扫视着人群,遇到顺眼的异性,他便停下。他常会回想起白娅,用白娅的身材和姿态,在人群中搜寻着。遇到感觉上和着白娅影子的女生,每天早读,他都会踱在固定的地方,从树影、墙壁和门窗某个固定的角度,打量着她。

户外早读是一门学问。游荡中,顺文留意着周边的女同学。有魅力的同学,早读都会在某个固定的区域。几天以后,她的周边就会散落着好多异性,他们假装读书,用眼神、微笑、神情和诵读的声腔,变着花样发送秋波。强悍的竞争者瞪着眼,用喷火的眼光,寻找着竞争者,彰显着自己的决心和力量,期望他们望而却步。目光转向女孩的瞬间,立即调换到知性温柔的频道。眼神和情态默默地搏击和对弈,在隐形扰动,漂亮的女孩是焦点,她对那男孩有心,周围的波源会瞬时组合,阻击这对情波的亲近。

众星捧月的时候,女孩子的心里甜甜的,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也感知着同性的嫉妒。拘谨稳重的女孩,瞥到闪闪发光泛着情波的点,会迅速转移。她们也会想着办法,测试男孩的耐心和忠诚。

顺文突然觉得,人类文化的历史,是男人主导的,我们习惯于从男性的角度看待任何问题,彰显男性的尊严,将女性放在从属的地位。

镇上的高中生,部分已经在村里订婚了。暗地里,他们常常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另一半,就像看守自己地里的麦子。长得好看的女生,偶尔露出一道缝,灵妙地闪动几下,看到自己对象的目光,情感的贝壳就会迅速闭合。男同学如果喜欢与自己定亲的女生,就会像草原上的牧羊犬,远远打量着,遇到危险,站在高高的草丘上,默默地注视着,有时会仰头狂吠。

昏暗的天际下,北风怒吼,纷飞的雪花遇到旋转和颤抖的西北风,没有了温顺的秉性,变得肆虐和狂暴,好像怪异的幽灵,落地的瞬间摇摆变形,选择自己的归宿。树沟沉寂的枯叶,突然跃起,低空中张开怀抱,迎接雪花的到来。雪花粘着叶子,叶子抱着雪花,在空中激情地舞了起来,碰到墙角和屋檐避风的角落,它们就会携手,共筑爱巢。雪花变成了水,浸润着枯叶,叶子怀纳着雪花,在寒风中执手归去,变成了一撮泥土,迎接春天的到来。

从宿舍过来,走到教室门口,顺文跺着沾满树叶和雪泥的脚,走进教室。北风拍打着教室的窗户,发出哐当声响,风从窗户和门缝吹来,吱吱声一阵高过一阵。他合上书,一只手弯曲着伸在课桌上,头侧枕着胳膊肘,另一只手抠着脸上的痘痘,怅然凝望着窗外。洁白飘逸的雪花,从天上来,悠然地飘落,那么写意和静如。看着地上僵卧的万千物象,雪花巡视着自己的归宿。低空盘旋呼啸的北风,给了雪花选择的能量。落在老师的脸和颈上,融入老师的身体里面,雪花就能嗅到教工食堂的美味;落在学生的脸上,雪花就要和他一起,单调地吃着开水泡馍。雪花想落在人的身体上,却落在衣服上,被人们抖落,和地上的尘土拥抱,变成了脚下的泥。高空的雪花簇拥着,它们是亲密无间的姐妹,落地的瞬间,虽然它们有选择的意志,却在冥冥狂暴的北风中被撕碎,融入了人体的成了仙;落在猪羊身上的成了畜;融入广袤麦田的,结晶于枯黄的麦叶上;落入学校两边的厕所里的,就成了粪土。

想起白娅,顺文觉得,她就像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父母和社会就是颤抖的北风,将她挟持到避风的一隅,安顿下来。高空槽里,湿气凝结成了雪花,风又在挨着地面的地方,等待着雪花的到来。轻轻地叹了口气,顺文坐直身体,感怀生命的玄变和空灵。小丽走进教室,摘下头巾,拍着身上的雪花。盯着她的脖子,他看着她颈下绒毛上的雪花,变成晶亮的水珠,倏然滑入她的发髻。

上课铃响了,文老师提着黑板,走上讲台。小黑板放在边上,手搓了几下,他在冰冷的脸颊上,来回抹了几下,雪花变成了水,润泽着他的脸。后半节课,他将黑板挂在钉子上,抡着教杆,读着题目。顺文感到字体模糊,他睁大眼睛,还是模糊,手揉着眼眶,看着外面清冷灰暗的天际,他知道光线不够。顺文近视了,他有点伤心,想到自己万一失手,没有考上大学,到时戴着眼镜,拎着锤子,如何在壕里打胡基。他感到命运在捉弄他,给了他华山一条路。

天晴了,太阳挂在空中,没有夏日的炽烈和温暖。天空湛蓝湛蓝的,尘土睡在雪的怀里,即将变成泥,空气中没有灰尘,没有飞蛾,自然的许多生命形式,龟缩在巢穴里。几只乌鸦从教室的屋脊上,扑棱着翅膀,落在光秃秃的杨树树梢,嘎嘎叫着。树梢上的雪,哗哗飘了,落在急着上厕所的女同学的头上。她们嬉笑着解开脖子上的围巾,拍着头上的雪。坐在教室里,顺文盯着黑板,字体依然模糊。他回家告诉父亲,要赶快配眼镜。

周三中午放学,住校的同学,走出校门,回家背馍。太阳挂在头顶上,雪消融了,马路上踩出了两条褐色的辙,脚踩上去,刚开始是吱吱的声音,接着就是扑哧声,脚下泥水飞溅。顺文和军柱一起,沿着渠岸边上的枯草皮走,三三两两回家的同学,搓着手,头龟缩在棉帽和围巾中,露出两只滴溜的眼睛,嘴里喘着白啦啦的热气。有了胡须的同学,绒须上结了层薄薄的白霜,他们弯着腰,匍匐在泥泞的雪地上。肚子呼唤着热饭,身体向往着衣服,冰冷发麻的脚,想着膛火和绵软温暖的棉窝窝。




周日早上,北风呼啸,爸爸叫起顺文。吃了早饭,他们骑着自行车,来到二十里外的醴泉县城。县食品公司的铁门紧闭,爸爸将自行车给了顺文,走上前,推了几下门。里面咳咳了几声,传来哧嗒哧嗒的脚步声。中间的小门开了,一位穿着褐色翻毛领大衣的中年人,伸出了头,恰似电影里的王进喜。他哧眯笑了,将他们迎进院子。爸爸放好自行车,对表哥说:“要赶到西安,给娃配眼镜,就不坐了!”

顺着马路,他们来到汽车站。路边的食堂,飘出阵阵香味。窗户后面的食客,掰着锅盔。穿着白色厨服的大厨,抖动着手里的炒锅,下面是熊熊的火焰。案板上放了堆定了型的羊肉。厨子抖动着炒锅,裹着的香味热气,飘了出来。顺文的脚步慢了,瞄着窗户后面悠闲的食客,他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要向城里挤。这个时候,农民拉着架子车,趁着田地的土没有融,铆足劲,正在给地里拉粪。城里人却坐在暖暖的食堂里,聊着天,掰着锅盔,吃着羊肉泡馍。他一连咽了几口唾沫。父亲走在前面,见他向食堂里张望。他不好意思地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汽车冒着黑烟,腾腾着出了县城,驶上了西兰公路。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顺文隔着玻璃,木然望着萧瑟的原野和田间地头抽着烟锅,好像木偶缓缓蠕动着的农民。他感到每个人,就像一片雪花,命运将你吹到了哪里,就要在哪里挣扎着生息。西兰公路宽宽的,能够走两辆汽车,路边的秧沟还有没有消融的雪,闪着亮光的路面上,滚飘着柴草和枯黄的树叶。有位老汉蹲在树沟坎上,攥着烟杆,抽着旱烟,几只山羊在树沟啃草。汽车驶过,轰鸣声和扬起的尘,惊得羊跑上塄坎,嘴里嚼着枯草,尥着蹄子,惊恐地看着。拿起放在腿上的棍子,老汉在空中挥了几下,羊又回到树沟。

汽车颠簸着下了塬。看着塬下成片的高楼大厦,顺文屏住呼吸,瞪着眼睛,愣愣地惊呆了。他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瞄着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羡慕的同时,意念中,他将自己虚化到街景中,感受着城市生活的快意。汽车到了个十字,前面亮着红灯,顺文好奇地看着,明白了城里人走路不畅快,还要看红绿灯。爸爸指着东边说:“这就是咸阳的七厂十字,有多家棉纺厂。”

路过岗亭的时候,顺文伸长脖子,扭头盯着站在岗亭的警察,觉得很神气。

到了玉祥门车站,爸爸带着顺文,坐上公共汽车。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扭着头看着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流,顺文才知道,为什么农村人都要当工人。汽车刹了下车,哧哧地前涌着,停了下来。打量着公共汽车上的乘客,听到他们用西安音的普通话聊天,他感到特别动听悦耳。西安的人不像农村人,即使在严寒的冬季,还戴着单薄的军帽,穿着蓝色的毛领大衣,脚上都是毛皮鞋。看到拱起的城墙门洞和门洞下的护城河,顺文对好多诗词和历史事件,有了立体的感知。钟楼站下了车,爸爸给顺文介绍着东西南北几条大街。站在路沿上,看着古旧的钟楼和不远处的民生百货大楼,顺文呆愣着,恍惚迷离,亦如梦里来到另一个世界。

扯着变形的眼镜,撕着眼镜腿上裹着的胶布,爸爸对顺文说:“瞧,这眼镜,也是在西北眼镜行配的。十几年了,还能戴!”

接过爸爸有点残缺的眼镜,顺文摸着,对着日头看了看,感觉像电影里地下党戴的,镜片和镜框接触的地方,泛着黄光。跟在父亲的后面,沿着东大街,他们来到西北眼镜行。眼镜行门面不宽,很深,古香古色的,昏暗的空间中,几盏带着上盖的灯光垂洒下来。爸爸摘下眼镜,对着柜台后面的师傅说,自己的眼镜就是十五年前在这里配的。戴着袖筒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接过眼镜看着,打开台面上的盒子,拿出把顺文没有见过的镀银的钳子,调整着眼镜下面的垫座,又拿起一把螺丝刀,紧了腿上的螺丝,他拎起一块绒布,擦了几下,递给顺文爸。父亲摇摆着眼镜腿,满意地笑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过来,将顺文领到后面,测完视力,就是验光,将一副插着镜片的确定了度数的铁质眼镜框递给顺文,让他戴着感受下。戴着眼镜,站在眼镜行的门口,瞄着东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几个穿着四个兜军装的人,引起了他的兴趣,定睛一瞧,他们胸前戴着白底红字的校徽,原来是军校的大学生。瞧着他们英武的神情,顺文羡慕得不行,他觉得那就是自己遥远的梦。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将来像他们那样,戴着大学的校徽,神气地走在大街上。

摘下眼镜,确定了度数,开好了单子。配镜师傅伸长脖子,从柜台玻璃下面拿出几瓶好像青霉素粉剂瓶的药水,说近视主要是用眼过度,建议他们买几瓶药水,缓解眼睛的疲劳。拿着单子,揣着药水,爸爸带着顺文,来到省建八公司。那里有位和爸爸同岁的发小,在这里做钢筋工。对着传达室说了声,爸爸找到了发小,将取眼镜的单子给他,让他帮忙拿眼镜,回家的时候带回来。

英语是顺文的弱项。他嚷嚷着来到新华书店。撒腿跑上二楼,他歪着身子,盯着书架,翻着英文书,寻找着适合自己的书,发现根本没有适合中学生的辅导材料。望见窗外的天色,想到今天还得赶回去,他操起一本《中级英语语法》,跑到柜台交钱。

快到公共汽车站了,路边面包屋的橱窗中,摆着面包。趴在玻璃前,盯着里面焦黄松软的面包,顺文挪不开步子。爸爸摇着头,摸索着从口袋掏出沓碎钱,问售货员多少钱一个。店员说一毛钱,他买了一个,递给顺文。顺文一口咬下去,已经没了一大半。他感到油油的,甜甜的,软软的,心想今天算是开洋荤了。嚼了几下,快要下咽的时候,他用舌头将面包挑弄出来,舍不得咽下去,用口水搅拨着,面包化成面水,顺着喉咙,流进肚子。剩下一口,他心里不情愿,仍旧礼貌地递给爸爸。爸爸瞄着钟楼,推了回来。吃完最后一口,顺文还是不愿走。爸爸又买了个面包。顺文拿在手里,就是舍不得吃。

坐上了回程的汽车,见顺文拿着面包,来回捏弄着,爸爸摇头笑了。面包已经挼得变了形,他笑着说:“快吃吧!冷了跟硬蒸馍一样,就不好吃了。”

汽车摇晃着,顺文用指甲掐着,将面包一点一点放入嘴里,细细地品味嚼着。车上了咸阳塬,面包终于吃完了。他望着父亲问:“伯,你吃过面包吗?”

爸爸笑着说:“伯这一辈子,就好一碗面,外国人的东西,我不习惯。”

天色暗了下来,空旷的原野上,泛起一层薄雾。村落上空,盘旋着炊烟和烧炕的烟雾,将村子罩起来,颜色更重些。朔风中的旷塬,就像幅水墨画,显得苍劲雄浑。

周日晚上八点多,爸爸骑自行车,将顺文送到学校。馍褡裢放在宿舍,顺文快步走向教室,脑子里还是西安的图景。见他迟到了,益群问,咋回事?附在他耳边,顺文将自己到西安配眼镜的见闻,绘声绘色地吹了遍,讲得差不多了,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了。合上课本,顺文懊悔一个晚上,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躺在通铺的被窝里,西安的见闻还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瞥着邻铺的同学酣然入睡,他想起电影里那句著名的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树梢上架着两个高音喇叭,黎明时分,北风凛冽。六点半,黑魆魆的校园中,先是操场二十多米高的杆子上的几只聚光灯骤然亮起,灯下的窗户透着泛红的亮光,接着就是喇叭里嗒嗒的起床号。同学们从通铺爬起来,胡乱地搓着脸,拎起盖在被上的棉袄,将裤腰放在被子里面,两只脚伸进去,手往上一拉,身子在床上挺几下,系上裤带。瞄着地上的一堆棉窝窝,他们用尚未全醒的睡眼,大约辨别一下,蹬在脚上,拿起窗台上的茶缸,将冻得好像猪板油的毛巾,搭在肩上,随着人群来到锅炉房前。推搡中接上半缸热水,走到边上,淋湿毛巾,脸上擦搓几下,大家顿时清醒好多。

放下茶缸和毛巾,同学们从照壁前的马路上,跑到教室门前。屋檐下的台阶上,站着班主任和体育委员。他们挥着手,指挥大家排队。体育老师嘴里,叼着挂在脖子上的哨子,他吹着哨子,跑过来,站在环形路上,挥了几下手,一班的队伍跑了起来,进入了操场,后面跟着二班。体育老师就像草原上的猎犬,吹着哨子,喊着号子,一会儿在闪现这里,一会出现在那里,碰到不整齐的队伍,他就跟着大家跑,喊着矫正的口 令。

黎明前空旷清寂的塬上,好多人还在热炕上沉睡。清冽的寒风中,几束炫目的光下,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同学们喊着号子,踩着统一的步点,前后晃动着胳膊,踏着前排同学的影子,脚下的冻土绷得就像鼓皮,激越的号子声和咚咚的脚步声,恰似严冬黎明最美的和声,寂静的塬上似乎有了活气。方队的内侧,是每个班的班主任。学校的严书记和魏校长搓着手,跟着同学们,一起早操。

刚开始跑步的时候,顺文还没有完全醒,还在回味着热被窝,腿在晃动,脖子和头缩着,好像要钻进上衣里面,却被领扣卡住了。就见昏黄的灯光下,上面是顶黄色的军帽,下面是个棉衣桩子,喷着白气,跟着人群蠕动着。一圈下来,面颊开始冒汗,他的四肢伸展开来,腰板也挺直了,帽檐下有了簌簌的汗。

跑完早操,同学们集中在办公楼前面。升完国旗,教务处的老师拎着两条棉裤,走到严书记跟前。严书记手抄在背后,脖子摆了下。老师用竹竿将棉裤挂在高台边上的杨树枝上。看着两条脏兮兮的棉裤,台子上踱了几圈,严书记仰起头,大声说:“年轻娃就知道睡懒觉,咋办?不说读书了,就是在农村,也是个懒汉。这样的人,思想工作要做,得有点手段,让他铭记在心。”


……(未完)

2020-6《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爱的川流不息/005  张炜

美学原理/049  肖江虹

阿P正传/093  陶纯

团圆总在离散前/141  郑在欢

乡村志/179  于德北

 

短篇小说

见字如歌/078  朱辉

一个形而上的下午/085  朱文颖

空房子/172  梅驿

 

思想者说

就花生米下酒/071  鲁敏

 

散  文

亲与师(四章)/116  孟繁华

植物志/123  贾梦玮

逍遥游/127  胡竹峰

不知身在何方/135  沈爱民

 

诗  歌

苍茫/217   荣荣

闪电的雕塑/220  古马

当爱来到身边/223  熊焱

康雪的诗/225   康雪

短诗辑:葡萄架与咏叹调/228  杨章池 老铁 谢克强 马可 张建新  刘清泉  曹利民  秀芝  高建刚  董洪良  雷焕春  黄挺松  包苞  过传之  崔万伟  李世许  柳文龙  石人  李斌  苇青青  于力  吴警兵  徐全荣  

 

艺  术

封  面 访古(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松竹图(布面油画)  冷军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章锦水

 

其  他

2020年1—6期总目录/238



悦-读

2019-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陈玺:塬上

2019-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陈玺:塬上

2020-4《十月·长篇小说》∣陈玺:塬上故事(选读①)

2020-5《十月》·中篇小说∣马笑泉:对  河(选读)

微信·专稿∣刘诗宇:我将过去永远留在那里——评马笑泉《对河》

2020-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2020-5《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2020-5《十月》·中篇小说∣葛亮:飞发(选读①)

2020-5《十月》·中篇小说∣葛亮:飞发(选读②)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刘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刘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陈仓:再见白素贞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沈念:空山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沈念:空山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2020-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旧海棠:紧急联络人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大头马:白鲸

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大头马:白鲸

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马笑泉:放养年代

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马笑泉:放养年代

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马笑泉:放养年代

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④)︱马笑泉:放养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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