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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④)︱马笑泉:放养年代

马笑泉 十月杂志 2022-10-16



马笑泉,1978年出生于湖南隆回。著有长篇小说《迷城》《银行档案》《巫地传说》《放养年代》,短篇小说集《回身集》,中篇小说集《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散文集《宝庆印记》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

放养年代

马笑泉


王军的左眼彻底报销。那颗子弹是截取了一小段电线内芯制成的。至于是谁制造并发射了这颗子弹,周明推给何春生,何春生说是周明,结果两家都赔了五百块钱,任冲家则赔了两百。把这些钱撒到屋门口,王军的母亲钱春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号啕大哭,几乎把自己的心肺都号了出来。一些女工和女家属站在边上,陪着抹眼泪。宋巧云的眼泪流得格外丰富——这场祸有一半是任冲惹出来的,结果他反而没事。尤其当想到这颗子弹差点就打进自己崽眼睛里,宋巧云更觉得不寒而栗,陪哭的时候最具真情实感。事后她还蒸了只鸡送到钱春花家。钱春花倒没有拒之门外,而是红着眼睛、哑着嗓子说:“你讲这些小孩子何解这样狠喽?”庆幸她没有怪罪任冲的意思,宋巧云忙安慰说:“小孩子不晓得轻重,惹出这样的祸来。”停了片刻又说:“我屋里冲冲也差点被打到了。”钱春花没说什么,只睇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宋巧云心里虚虚的,似乎王军是替任冲挨了这一击。她有些坐不下去,略略安慰了两句,就起身告辞。行出门口几步远,又回头看了看,还好,那只鸡并没有被丢出来,她这才稍稍落了心。宋巧云心里的愧疚经久难去,任冲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唯一的损失就是弹弓枪和弹弓都被任建国扭成麻花,扔到对面礼堂的屋顶上,害得任冲有段时间总是仰望礼堂的屋顶,颇有怅怅之感。这段时间王军住在医院里;任安这小子突然变得不爱说话,也不怎么黏他了,一有空就泡在垃圾堆里;周明跟何春生都是蔫头蔫脑,失去了吵事的劲头;杨真则成天跟孙爱红黏在一起,且见了他就躲;虽然有陈玉陪他,但很多游戏要男孩子在一起才能嗨出味来的,赵虎、陈松那帮上学的大小孩又不屑于跟他嗨,任冲实在是度日如年。好容易等到王军出院,任冲连忙跑去他家喊门。王军才露出半边脸,就被拖了回去,然后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面对着那扇面目严肃的木门,任冲发了会儿呆,勾着头行了。现在是星期天,对无所事事的任冲来说,时间充裕得像涨水的资江,他则处在江的中央,有无法渡过去的窒息感。就像溺水的人拼命伸手想抓住点什么,他也努力想找点什么来嗨。幼儿园新买回来一些橡皮泥,因为太少,所以只能分组来轮流嗨。任冲才嗨了一次,而且分到手的只是一小块,极不过瘾,总想着把整盒橡皮泥占住才好。但这个愿望很难实现,除非像现在放假,没有别的小孩在场,而他又能潜入幼儿园。教室的大门肯定是锁上的,任冲寄希望于教室通往院子的门没有关——前两天门闩弄丢了,老师不一定已换上新门闩,但也有可能换好了,而且他未必能独自翻过去。但就是这点小希望,让任冲顿时又有了奔头。幼儿园的院子连着工厂的后墙。也就是说,院子有面墙就是工厂后墙的一部分,高得让任冲感到绝望。但另两面要矮上三尺,而且墙体布满宽窄不一的砖缝。任冲曾从里面成功翻墙出来,但那是因为有王军和杨真在下面合力托着。现在战友们叛变的叛变,负伤的负伤,撤退的撤退,他只有孤军奋战了。任冲把两面墙察看了一遍,选了处宽砖缝最多的地方,左手抠住一条砖缝,右脚尖抵住靠地面的另一条砖缝,同时用力,身子就提升了一尺。他右手往上急抓,抠住看准的另一条砖缝,左脚却找不到落脚处,只是抵在墙体上,上下试探着,好容易才把脚尖插进一条比右脚落脚处高一点的砖缝。这条砖缝离得比较远,他只有努力撕开胯,看上去像只在水中悬浮蹬腿的青蛙。努力仰着头,任冲看准了上面的一条砖缝,右手和左脚发力,又上升了半尺,左手连忙抠住那条砖缝,立刻感到一阵刺痛,至少是擦破了皮。那一刻,任冲几乎就要松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稳了稳劲,右脚抵住比左脚落脚处高一点的砖缝,昂头一看,他却发现上方没有能用手抠进去的砖缝。倒是横隔两尺的墙上方有条宽砖缝,像大人咧开着嘴。任冲只有试图先横着移过去,看上去像只小心翼翼的蜘蛛。手越发痛了,胳膊也开始酸起来。如果一松手,马上就能恢复轻松。他咬咬牙,抵制了这种诱惑,就像拒绝了一颗水果糖,为的是能赢得一颗高级奶糖。好容易移到砖缝下,任冲又有了奔头,力量顿长,伸手就抠住。等他一只手攀住墙头的时候,立刻感受到胜利前的喜悦。生怕这胜利跑掉,他赶忙举起另一只手。翻上墙头的时候,右膝盖擦破了块皮,但任冲一点都不在乎,骑在墙头上,审视空荡荡的院子,骄傲得像个骑在马上的将军。当他看到通往教室的门被风吹开条缝时,更是欢喜得像个发现了敌方防线弱点的将军。两手抓住墙头,把身子吊下去,等到伸展得笔直时,才松了手,落在院中。因为是水泥地,脚跟震得有点痛。原地不动站了片刻,等疼痛感消失,他才往教室行去。尽管晓得不太可能有人在里面,任冲推门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的。等看到平时热闹的教室异常冷清,只有桌椅老老实实地蹲伏在教室里一声不吭时,他才卸掉了一半的紧张感,背着另一半行下台阶。任冲本来要直奔放橡皮泥的教师休息室的,但行到教室当头却拐向了讲台。做讲台的桌子跟他们坐的一样,但在小朋友的眼里,却笼罩着神圣的光辉。任冲在讲台后坐下时,心里还有点发虚。不过等到他发觉老师坐的椅子跟他坐的一样硬时,胆气又提了起来。把两手放在桌上,他学着老师的样子扫视着教室,想象着所有的小朋友都恭敬地看着自己,不禁觉得异常神气。正想喊一句上课了,从休息室飙出一声哎哟,骇得任冲差点就从椅子上滚下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冲出教室,无奈两条腿在瞬间变成了木头,挪不动。当哎哟声接二连三地飙出来,他意识到里面的人并没有发现自己,那颗上下猛弹的心才稍稍平静,两条腿也活络起来。任冲准备偷偷溜行,但经过休息室门口时却忍不住打量了片刻。门关得严丝合缝,似乎从里面锁上了。站立了片刻,他伸出手,一点一点挨近门,然后贴上去,稍稍用了点力,门纹丝不动。这扇门是用几块木板拼起来的,木板与木板间有几条缝隙,声音就是从缝隙里挤出来的。把右耳贴在一条缝隙上,任冲不仅听到女人的呻吟,还分明有男人的喘息声,他马上就明白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了,顿时脸热心跳,小鸡鸡也硬了起来,竟不忍离去。再听了片刻,任冲觉得这两人的声音竟然都很熟悉。那女的声音又娇又脆,竟跟郭老师的声音差不多。而男的就更加耳熟,熟到任冲一时难以想到他头上来。等到那个男的在里面冲出声:骚麻屁,任冲耳边就像打了个雷——这分明是任建国的声音。但他又绝不敢相信,把耳朵撤下,眼睛贴上去,努力往里面张望。但缝隙太小,他的目光钻不进去。里面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让任冲心急火燎,越发要弄个明白,全然忘记了有被发现的危险。他猛然想起教师休息室临院子的那面墙上开着窗户,便蹑手蹑脚地行出教室。窗户下面是毛玻璃,上面是清玻璃,里面嵌着铁条。任冲爬上窗户,不敢站起来,双膝跪在台阶上,把脑壳升到清玻璃跟毛玻璃搭界的地方,又慢慢地往上浮一点。等到看清了室中的场景时,任冲的眼睛差点没鼓出来——郭芳躺在床上,两条腿翘得高高的,手搭在任建国腰上。任建国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揉着她的奶子。那张木床摇来荡去,看上去快要被他俩搞垮了。床是靠左边墙摆下的,床头却并没有顶着任冲所靠着的这面墙壁,正好处于他视野的斜下方,却又不是太斜。郭芳的头朝向床尾,眼睛却是闭着的。任冲伸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又重新睁开,往里面猛地一看,希望什么人都没有,刚刚那些都是孙悟空变的,但他竟分明看到了郭芳正睁开眼睛往窗户这边看,那张惊讶而妩媚的脸,像故事里的妖精。任冲几乎是从窗户上滚下来的。他下意识地往对着窗户的那头围墙飙,跑了几步,又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越墙而过。恍惚间院子的三面墙正在迅速收拢,向他挤压过来,任冲像只找不到出路的小兽,茫然地站立着。但他又不甘心束手待毙,使劲甩了甩头,那三面墙又迅速后退,回归原位。脑壳里似有火光一闪,任冲咬咬牙,往教室冲去。任建国跟郭芳还没有从休息室里出来。他急忙奔向教室大门,拉开内闩,箭一样飙了出去。任冲一路疯跑,直飙到池塘边,才一屁股坐下,拼命地喘气。满塘的死水竟然剧烈晃动起来,像在电视里看见的波涛汹涌的海面,差一点就将他兜头罩住。等到胸脯平静下来,那水又变得纹丝不动,呈现出一种黏稠的绿色,沉沉的,阴阴的。任冲害怕起来,站起来拔腿就跑。他不想回家,也不敢去生产区,因为那终究还是大人们的地盘,便只有往大门外逃窜。再次来到老街的时候,任冲发现陈勇他们居然和孙朋朋搅在了一起。四个人蹲在地上,嗨一种挑竹棍的游戏——就是各自拿出数量均等的小竹棍,每人手里保留一根,其余的撒在地上,然后用手里的小竹棍去挑地上的竹棍。在不移动其他竹棍的前提下把其中的一根挑起来,这根竹棍就归自己,并可继续挑,反之就算失败,得让给其他人来挑。这些竹棍有小部分是来源于自家吃完的冰棒,大部分则是在街上捡的——当此种游戏盛行的时候,许多小孩撅起屁股寻找脏兮兮的冰棒棍,也是街头的一大景观。任冲站在旁边看了好一阵,只有陈勇跟他打了个招呼,但也没有过去的那份亲热了。任冲既纳闷又恼怒,正想拔腿就行,赢了大半竹棍的孙朋朋却直起腰来,问他来做什么。任冲气鼓鼓地说:“来嗨啦。”“你是机械厂的,到街上来嗨什么?”“我也是街上的,何解不可以来嗨?”“不怕丑,你明明是单位上的,还讲自己是街上的。”看着孙朋朋讪笑的表情,任冲把目光投向昔日的三个伙伴,希望他们能站出来证明自己的街道身份。但陈勇一声不吭,钱兵只顾盯着地上残存的竹棍,倒是苏建开了口,却是指责任冲看不起他们,这么久了都不来街上。任冲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很久没在街上亮相了,心里虚虚的,嘴里却不肯软下来,大声说:“我明明才来看过你们,还带了铁丝来,你们就忘记了?”“快算了,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那你讲我带了铁丝给你吗?”想起那段铁丝做的弹弓还塞在口袋里,苏建就不再发难。孙朋朋却说:“带铁丝算什么?你们机械厂有那么多好把戏,你何解不多带些来?”“有好把戏我也不带给你。”“你嘴巴还蛮硬,想挨打了是不是?”“你敢打我?”孙朋朋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胸膛。任冲往后退了一步,鼓起眼睛,却没有还手。他原来并不怕孙朋朋的,但现在意识到自己是单位上的而对方是街上的,心里倒生了些畏惧。见他们要打起来,钱兵站了起来,却没有劝解。苏建则干脆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只有陈勇劝了句:“算了。”但孙朋朋不肯算了,并声明自己早就想打任冲一顿了。见这场架非打不可,任冲咬咬牙,猛地一拳击在孙朋朋鼻子上,然后转身就往张家奶奶家飙去。陈勇他们都蒙了,孙朋朋也是等任冲快要跑到张家奶奶家门口时才回过神来。感觉鼻子热热的,伸手一抹,竟然是血,孙朋朋又惊又怒,简直还有点不敢相信。又用手背狠狠擦了两下,确证了印在手背上的乃是源于自家鼻子的血后,他凄厉地大叫一声:“追!”就先飙了过去。钱兵跟着跑了两步,但看到陈勇还在行,就又慢了下来。见他俩都不着急,苏建也不好跑快了。快要飙到张家奶奶家门口了,孙朋朋正在犹豫是在门口叫骂还是一头闯进去,却见任冲跳了出来,双手倒持一把夹煤球的铁钳,像电视里的日本武士握刀那样,嘴里喝道:“你敢来喽,我打烂你脑壳你莫怪我。”紧接着是张家奶奶一脸惶急地行出来,劝这些小孩子快莫打了。见到孙朋朋鼻子下面红了一片,又说:“何得了,朋朋你看你鼻子流了好多血。”见自己的伤势受到了长辈的关注和垂询,孙朋朋眼睛不禁一热,用更凄厉的声音控诉:“是任冲打的!”“是你先打我的。”“我哪里先打你?”“你明明打了我一下。”“我就只挨了你一下胸脯。”“那是挨吗?打得砰砰响。”……就在他们为谁先动手的问题打口水仗的时候,张家奶奶反身从屋里水缸中舀了勺凉水,在掌心倒了点,要孙朋朋昂起头,在他额头上抹了抹,再要他勾下头,又倒了点水在他后颈处抹了抹,拍了两下,然后用剩下的水把他鼻子下的血洗干净,见还是有点流,便找了团棉花来塞住流血的左鼻孔。孙朋朋一边听凭张家奶奶帮他处理伤口,一边不时横着眼睛去瞟任冲,生怕他趁机溜行。任冲倒无此念头,铁钳也从端举式变成了下垂式,只是不肯放手,眼睛也始终盯着孙朋朋。等到张家奶奶要他们回各自屋里去时,孙朋朋顿时忘了张家奶奶的疗伤之恩,蹦起三尺高,坚决不干。张家奶奶问他要何解才肯,孙朋朋提出起码也要打任冲一拳才行。张家奶奶哪里舍得让任冲挨一拳,做出生气的样子,说:“那你打我一拳算了。”孙朋朋一愣,不晓得说什么好,只是鼓起眼睛看任冲。任冲又把铁钳端举在胸前。这时张治军从街那边行了过来,头上歪戴着顶军帽。见到任冲,他眼睛一亮,说:“你也舍得来嗨了?”任冲很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保持他的武士造型。张治军不去计较任冲的态度,却对孙朋朋他们说:“你们站到我屋门口做什么,想打架啊?”孙朋朋声调马上降了下来,只是做客观陈述——他鼻子被任冲打了一拳,还流了血。张治军倒不太相信,问陈勇他们是不是真的。待看到三个小孩都点头时,他把脸转向任冲,说:“哎呀,你现在越来越狠了,比你大的人你也敢打!”任冲绷紧的脸皮忍不住一放,又马上收紧。“还笑。”张治军拍了他一下脑壳,然后半转过身,斜着眼睛俯视孙朋朋,“你想何解?”孙朋朋摸着鼻子不吭声。陈勇突然开口道:“任冲拿两根铁丝给孙朋朋,就算了。”任冲正想说要得,孙朋朋却冲出句:“两根铁丝就算了,我不得肯。”张治军问:“你讲,你还要什么?”挠着脑壳悟了一会儿,孙朋朋说:“我要个铁环。”又用手比画了一下,说:“要这么大。”任冲马上就答应了,并说好最迟后天送来。见他应承得爽快,孙朋朋又说:“那两根铁丝我也要。”任冲却只肯给他一根,另一根要送给陈勇。孙朋朋也没反对。协议达成后,苏建和钱兵因为一无所获,先怏怏散去,孙朋朋随后也行了。陈勇最后一个撤离。等他行出几步,任冲把他喊了回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陈勇就把目光挪向别处。“你何解跟孙朋朋一边喽?”“孙朋朋讲你是单位上的,看不起我们这些街上的。”“我哪里看不起?”“你好久都没来看我们了。”“哪里有好久?”“蛮久了。”“我没有看不起你们,我还想到要帮你们带锯片来。”“真的吗?”“我放在屋里,下次帮你带来。”“要得。”“那你还跟孙朋朋嗨吗?”“我跟他嗨得一般,苏建跟他嗨得好。”“那钱兵呢?”“钱兵跟我嗨得好些。”说了这句话,陈勇往后看了看,瞥见钱兵和苏建站在远处,头都对准这边,便向任冲说,“我过去了。”看着他们三个会合在一起,任冲心里再次涌起被排斥的失落。直到张治军拿出把新做的火柴枪出来,任冲才兴奋起来。这种枪用铁丝加单车链条做成,能发射火柴,射程有一米多远,打在人身上可以灼伤皮肤。任冲先是打墙壁,然后又对准张治军,嘴里喊着缴枪不杀。明知他是做样子的,张治军还是退后几步,怕这个小猛子一失手就扣了扳机。见张治军都这么怕,任冲十分得意,提着枪冲出门外,在街上纵横了几个来回,可惜孙朋朋他们都不见踪影,让他失去了一个耀武扬威的机会。日光渐黄,任冲却根本不想回去。直到在张家奶奶屋里吃了饭,打光了小半盒火柴,才恋恋不舍地行了。临行时他还想拐带火柴枪,张治军却早防着这一手,在门口把枪拦截下,申明只要他来街上就把枪给他嗨。不敢跟他赖皮,任冲只有带着张家奶奶给他的一个橘子行了。进了工厂,见陈玉和戴娜在老樟树下踢田,任冲马上找到了不回家的理由,先是站在一边看,后来又亲自参与。但因为控制不好脚劲,屡屡把瓶盖串踢得越级或干脆是飙出界外,惹出陈玉和戴娜的一串串娇笑。她们在粉笔画的“田”上行了好几个来回,任冲一次都还没踢完。但他既不生气,也不懊恼,反而咧着嘴笑。任冲笑起来样子格外逗爱,戴娜都瞄了他好几次。陈玉察觉到了,便说:“任冲,你妈妈在到处找你呢。”听得这话,任冲脸上就起了阴云。戴娜却说:“那是吃饭的时候在喊你,后来没看到喊了。”陈玉马上指出:“吃了饭后也喊了。”瞪了陈玉一眼,任冲继续埋头踢田。直到任安出现,吸着鼻涕说哥哥妈妈喊你回去,任冲才勉强进了屋门。见这小子终于浮头,宋巧云骂道:“你窜到哪去了,干脆窜到云南四川去算了,还回来做什么?”任冲申辩道:“我没有窜到云南四川,是到张家奶奶那里。”宋巧云还要骂,任建国却在一边说:“回来就好了。反正他是在张家奶奶那里吃饭,又不是跑到别人那里。”见任建国居然替任冲说情,宋巧云有些诧异,继而更添恼怒,仿佛自己先前的焦急全成了多余,说:“到张家奶奶那里吃饭也要讲一声,害得我到处找。”对于任冲的失踪,任建国其实心里比宋巧云更急,生怕这小子受不住刺激,在外面乱窜,发生什么意外。见他全毛全羽地回来,心里着实松了口大气,又不愿他跟宋巧云多说话,便催他赶快洗脸上床睡觉。任冲听凭任建国给自己倒热水抹脸,却不愿正眼看他。宋巧云余怒未消,尖着嗓子说:“你给他洗什么脸,要他自己洗。”“给自己的崽洗把脸有什么要紧喽。”瞪了他一眼,宋巧云不再言语,心里却奇怪任建国脾气何解突然变得这么好。任冲明白是怎么回事,心头却未免热热的,不过还是坚持不去看任建国。这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拿着把火柴枪,站在窗台上,对着幼儿园里的那张床打。打了一枪爸爸就不见了,只剩下郭老师。过了一会儿任冲发现自己也到了床上,身子光光的,被郭老师抱着上下抚摸,好舒服。摸着摸着他就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大拇指被弟弟含在嘴里,便抽了出来,又闭上眼睛,努力想重新沉入美梦之中,却怎么也回不到郭老师的怀抱里。老鼠在黑暗中跑动的声音溅进耳朵里,任冲突然恨上了那只老鼠,想着要一枪把它打得稀烂,脑壳和身子却沉沉的,爬不起来,最后在迷迷糊糊中睡去。第二天上幼儿园,任冲发现郭芳对他格外温柔亲切。上午分橡皮泥的时候给了他一大块,让其他小孩子嫉妒得眼睛发红。下午郭芳又把他喊进教师休息室。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任冲的心就怦怦地跳得厉害。但当看到朱玲也在里面时,便涌出一阵失望,同时松了口气。郭芳对他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任冲一向喜欢看郭芳笑,觉得蛮有味。但现在他只要一看到郭芳,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她光着身子的场景,心里感觉极怪,马上把头低下去。郭老师让他再行近一点,摸着他的头说跟朱老师商量了,幼儿园要设个班长,打算让他来当,问他愿不愿意。任冲只想快些离开这里,猛点头。没想到朱玲又说了番很长的话。具体是什么,任冲也没怎么听进去。因为郭芳身上的香气一阵阵地袭来,撞得他脑壳蒙蒙的。只有朱玲最后说的那句你去嗨喽,任冲听得清楚明白,转身就弹了出去,让朱玲跟郭芳相视苦笑。朱玲宣布任冲当班长的时候,周明跟何春生都把眼睛睁得滚圆,却没敢提出质疑;杨真瞟向任冲,眼神中半是羡慕半是谄谀,还有一丝嫉妒;任安屁股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有些坐不住;罗佳嘴巴噘起老高,把脸侧向孙爱红,打算与她交换冷笑;孙爱红却瞄着任冲,眼睛有些发亮;陈玉兴奋得红了脸,似乎当班长的是她本人;戴娜微微笑着,表情很骄傲,好像任冲这个班长是她任命的。任冲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甚至想大喊一声,我不当!但抬起头的时候,郭芳正站在讲台边注视着他,嘴边泛着笑意。任冲那一声就喊不出了。在老师的提议下,小朋友们开始鼓掌。掌声还算热烈,把任冲的虚荣心鼓了起来。尤其是到下课的时候,女孩子们都争着跟他说话,任冲感觉浑身每根骨头都快飘起来,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当上了班长。放学后,任安先于任冲进了屋门,率先向宋巧云报告了这一好消息。他激动得舌头有些打转,说得磕磕绊绊。宋巧云却还有些怀疑,以为是任冲指使任安编造的,好凭此提出什么要求。这时陈红心出现在门口,眨着画眉眼说:“哎呀,你家任冲当了班长呢!”宋巧云才相信这个班长并非兄弟俩自封的,笑容马上就溢了出来。陈玉从陈红心背后闪出来,报告说小朋友们还鼓了掌。白了任冲一眼,宋巧云说:“这个吵宝,还当班长了!”然后从柜子里翻出根子糖,分给陈玉、任冲和任安吃。这时任建国提了一袋橘子回来。宋巧云有些惊奇,说:“你还晓得出去买了东西再回来?”“冲冲不是当了班长吗?我买些橘子奖励他。”“你还没进屋,何解晓得了?”任建国目光落在橘子上,仿佛在对它们发问:“是啊,我何解晓得呢?”过了片刻,他才把目光挪到宋巧云脸上,说:“我下了班在路上就听那些小孩子讲了。”宋巧云愈加觉得光荣,连忙接过来,掏出两个递给陈红心和陈玉。任安听爸爸说橘子是奖励给哥哥的,顿时有些着急。等到自己也分到了一个大橘子,这才落了心,搬只小板凳到门前的梧桐树下坐下,细细吃了起来。一瓣橘子他可以有几种吃法:在一角咬个小缺口,先把汁水吸干,再吃橘肉,这可称之为“吸汁法”;把橘瓣两边剥开,用食指在底部往上一顶,便开成一朵小菊花,这可称之为“品菊法”;把橘瓣从中撕成两半,这可称之为“腰斩法”;最简单的一种就是整个往嘴里一塞,这可称之为“橘全食”。这几种吃法任安换着来,每吃完一瓣还要停歇一下,品咂其余味。品了三轮,吃了足足有十来分钟,他才恋恋不舍地消灭完最后一瓣。用舌头舔了一阵嘴唇,算是在追悼落入肚中的橘瓣,然后任安又向橘皮发起了进攻。外面那层青皮是不能吃的,但里面的内皮却可以用牙齿刮下食用。虽然味道寡淡,但任安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在他的全方位进攻下,橘子最后就剩下了一层薄薄的外皮,有的部分几乎透光。把橘皮又检查了一遍,见确实没有可供下嘴的地方了,他这才意犹未尽地转身回屋。进了门,任安的眼睛立刻瞪得老大。任冲正坐在桌边,往一个玻璃杯里挤橘汁。桌面上赫然还蹲伏着三个橘子。见任安过来,任冲宣布:“我在做橘子罐头。”他的做法就是把橘汁挤光,再把干瘪的橘瓣丢进杯中。观摩了一阵,任安建议他把橘瓣撕成细条再丢进杯中。任冲却不接受,说全部挤完了再用筷子戳烂就是。任安便不再吭声,咽着口水又看了一阵,就伸出右手,试探着接近离桌边最近的那只橘子。任冲眼睛一鼓,问:“你做什么?”任安马上把手缩回,怯怯地说:“我想帮你挤。”“哪个要你挤?”宋巧云在一边说:“老弟想吃,你就让他再吃一个。”“他又没当班长!”叹了口气,宋巧云把目光转向任建国,希望他站出来抑强扶弱。任建国却只是看着任班长抖威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见爸爸和妈妈都管不了哥哥,任安只有带着无限哀怨,继续看任冲制造罐头。十多分钟后,满满一杯“任冲牌”罐头顺利出厂,里面汁液不见有多少,挤干的橘瓣倒是层层叠叠。啜了一口,任冲发出啧啧赞美之声,让任安悠然神往。瞟了他一眼,任冲问:“想吃吗?”任安猛点头。“那你以后做什么要先告诉我,准你去你就去,不准就莫去。”目光黏着那杯橘汁,任安想了想,又点点头。任冲却要他把陈玉喊过来,三人共同分食。任安分得最少,却是最后才吃完。桌上还有大半个没挤完的橘子。任冲递给陈玉。见任安目光像苍蝇一样追逐着橘子,陈玉就让给了他。任安顿时觉得陈玉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吃夜饭的时候,任冲面对父母,一下子就变得闷不作声,谁也不看,只把头往碗里埋。宋巧云往他碗里夹菜,他不感恩倒也罢了,居然还愤愤地说自己晓得夹。宋巧云笑骂道:“你怕是当了班长,雄起来了。”任冲分辩了一句:“不是的。”又继续低头扒饭。任建国不理会任冲对老婆的狂悖,却对任安说:“安安,你还记得上次到百货公司,看到的那把红缨枪吗?”任安当然忘不了那根木制红缨枪:白杆红纹,枪头是银色的,枪颈上系着的红缨像火在烧。任安当时只是抬头痴痴地仰望,却压根没有要买的想法,因为他觉得这条枪太漂亮,太高级,离自己太遥远。而任冲可是跳着嚷着要买,甚至赖在地上不起来,最后被任建国强行拖走的。望着任建国,任安的大眼睛溢出疑惑,他不明白爸爸何解问他这个,也不明白爸爸何解问他而不是问哥哥。任建国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吃惊。“这个星期天带你去买。”任冲大叫起来:“我也要去!”“那你听话吗?”“听话。”“那我看你这几天的表现再讲,表现好了就带你去买,晓得吗?”任冲有些愤怒,觉得爸爸不讲看弟弟的表现而要看自己的,明显是偏心。但红缨枪的诱惑力太大,他没办法抵挡,只有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晓得。”接下来的几天,任冲果然表现得很乖。除了从生产区偷了铁环和锯片带到前进街外,没干别的坏事。星期六幼儿园评选本周好孩子的时候,他得了朵红花。好孩子有两种奖励,除了红花就是小红旗,而红花的档次比小红旗要高,足以证明这个星期他的表现很好。当郭芳把红花系在他胸前扣子上时,任冲想到红缨枪可以到手了,心头不禁一阵狂喜,觉得郭老师很好。至于她和爸爸的事,似乎变得遥远起来。任冲甚至不敢肯定这事发生过,因为郭老师表现得那么自然,相比之下,自己倒像个做贼的,看到她心里就发虚。郭芳还给任安发了面小红旗。要是往常,任冲宁肯要小红旗的,因为可以举在手上一路奔跑,让风把红旗吹得左右飘动,就好像电视中的解放军战士举旗冲锋,而红花在他看来,是给女孩子戴的。但这次他颇以红花为荣,挺着胸行在路上。任安举着小红旗,跟在后面。两兄弟都引来了大人们的赞叹,任冲溢出一脸骄傲,任安却有些害羞,不过还是轻轻地摇动着小红旗。回到家里,任建国却不见踪影,让任冲焦急地等待了好一阵,屡屡在门口张望。任建国是在球场上跟工友们打篮球,打到太阳快要从老樟树尖滚下来时,才满头大汗地回来。对于任冲别在胸前不肯取下的红花,他倒没怎么注意。对于宋巧云告诉他两兄弟都评了好孩子时,他也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要他俩先吃饭,就提着白铁桶往澡堂去了。任冲失望得要命,连炒蛋花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好在第二天任建国还是履行了诺言,带领兄弟俩去百货公司把红缨枪扛了回来。枪到手的时候,任冲兴奋得当场舞动起来。任建国却说:“以后表现不好,就收了你的枪。”这话让任冲沮丧了一下,但旋即又继续兴奋。一路上他的红缨枪缠绕了不少小孩羡慕的目光。等到进了机械厂,那些小男孩更是眼睛发绿,连赵虎、陈松这些大孩子也主动行过来跟任冲搭讪,以谋求嗨一下红缨枪的机会。任冲对赵虎和陈松倒还显大方,女孩子们想摸摸,他也乐意,但对其他的小男孩,他就苛刻得多。除了任安外,其他人都不能白嗨,起码得提供一张烟壳纸,或者是一个酒瓶盖。本来还有个王军,任冲是很想给他嗨的,但他现在总是躲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里,根本就不来沾边。至于周明跟何春生,哪怕愿意贡献出崭新的玻璃球,任冲也不得让他们碰一下的。晓得无望亲近红缨枪,周明跟何春生干脆摆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但任冲偏偏爱拿着红缨枪在他们面前舞来舞去,让这哥俩气得小脸发青。不仅在同伴面前炫耀,任冲还特意扛着红缨枪到青工宿舍转了一圈。贺薇说他像小游击队员,任冲却嫌这个职务太小,宣称自己是司令。吴媛取笑说:“哪有司令自己扛红缨枪的。”任冲顿时哑口无言,扛着枪气鼓鼓地行了。在楼梯拐弯处他碰见谢海龙。这家伙许久没刮胡子了,嘴唇上和下巴处都是黑黑的,神情有些阴郁。见到任冲,也不像过去那样来劲,只是懒懒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就上楼去了。见他对自己漂亮的红缨枪视若无睹,让任冲好一阵失望,因为他最想领受的就是谢海龙的称赞。看着谢海龙显得有些陌生的背影,任冲突然想戳他一枪狠的,看他还敢不敢漠视自己的红缨枪。这个念头让任冲自己都吓了一跳,赶忙从脑壳里抹掉。从青工宿舍出来后,吴媛的话始终像只小老鼠在他脑壳里溜来窜去。经过一个晚上的郑重考虑,任冲决定把扛枪的光荣任务交给任安。任安扛上枪,就像只蚂蚁衔了根长草,让大人们看到了,既心疼又觉得逗爱。好在这把枪分量很轻,任安也能舞动。他不像任冲那样喜欢拿枪戳人,却专门去撵别人家养的鸡。他甚至练出了一套独门戳鸡枪法,专拣鸡屁股下手,搞得厂里的公鸡母鸡一见到他,都是侧着身子跑。有一天,任安到平房当头的公共厕所撒尿,没有带枪,被几只最猛的公鸡瞅见了,埋伏在厕所门口。任安一出来,发现势头不对,连忙撒腿就往厕所里跑。好在这厕所两头都有口子,任安得以逃到平房后面,从厨房门进了家,并向任冲报告了这一来自鸡群的暴动。任冲一听就来了劲,提上红缨枪,让任安带上弹弓。那几只鸡虽然追击未果,但总算把任安撵得落荒而逃,正得意地在坪里唱着歌。不防兄弟俩从后面掩杀过来,顿时阵脚大乱。有只鸡翅力强劲,硬是飞上了墙头。有两只一扭身钻进了吴铁梅的屋。有一只径直往厕所跑。任冲跟在这只后面,把枪当棍使,一顿乱打。这只鸡心慌意乱之下,一头扎进了厕所坑。这厕所在机械厂算是最大的,结构也最特别——上面是坑位,下面两米深处是粪池,中间没有斜坡做连接。这只鸡在下落的过程中,还扑腾着翅膀,以减轻落地时的反冲力。它却没料到下面虽是一片黄色,却非黄土。任冲和任安站在坑道两边,看着这只命运凄惨的鸡挣扎了两下,就淹没在那片暧昧的黄色中。以前他俩上厕所,从不觉得有什么危险,现在却有些背发寒,腿发软,对视一眼后,连忙蹦出坑位。往前面口子奔了几步后,任冲想了想,又转身往后面行。任安跟着任冲行,一声不吭,只是用力地吸着鼻涕。悄悄从自家厨房进了屋,把杀鸡工具收了起来,兄弟俩谁也不提那只鸡的事。见兄弟俩齐齐变得这样安静,宋巧云高兴之余,未免有些奇怪。一个小时后,沈荷花上门来寻找自家公鸡,宋巧云更觉奇怪,笑着说:“你家的鸡没跑到我屋里来啊。”沈荷花偏过头,问藏在背后的孙爱红:“你是不是看到任冲跟任安在打鸡?”见孙爱红点点头,任冲像只小公鸡一样叫了起来:“我又没追你屋里的鸡!”“你追了蛮多鸡,里面就有我屋里的。”“那些鸡都跑了,我就没追了。”“你明明还追到厕所里去了。”“没有。我是看到鸡跑了,就不追了,就去上厕所了。”“你明明提着红缨枪。”“我喜欢提着红缨枪上厕所,你管得着吗?”见任冲霸蛮得很,像块硬邦邦的砖头,砸得自己女儿的伶牙俐齿哑然无声,沈荷花便转移审查对象。“安安,你看到我家的鸡没有?”任安睁大眼睛,像只受惊的绵羊看着沈荷花,好半天才摇摇头。“真的没看见?”任安点点头。见小崽那副可怜的样子,宋巧云未免心疼,说:“我家安安是不会讲假话的。”“那你意思是我家红红就讲假话了?”“我没讲过这样的话,是你自己讲的。”“那我红红就没讲假话了。”“这也是你讲的。”“是我讲的,何解喽!”“沈荷花,你屋里丢了鸡你怪我做什么?未必我还得偷你的鸡。”“那就不好讲了。你屋里又没养鸡,又要吃鸡,天晓得。”顿时连耳根都红了,宋巧云和沈荷花吵起来,好容易才被闻声赶来的陈红心和吴铁梅劝开。沈荷花还兀自在坪里大骂:“哪个娘卖姿的偷我屋里的鸡吃,要泻他三天三夜的痢,把他的肠子都泻出来。”听到这诅咒,任安扭动了一下身子,看着对面的任冲。任冲却一脸的满不在乎,让任安为自己的惊恐而感到羞愧。因为沈荷花的刺激,宋巧云改变了过去不养鸡的立场,从农贸市场买回了二十只小鸡。机械厂养鸡都是放养——厂区很多地方都没被水泥占据,可供鸡们寻觅纯天然食品。小鸡跟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摆在一起就不太好辨认。避免混淆的办法是:用紫药水或者红药水在各家小鸡的身上涂个圆块。每家小鸡身上的记号或是颜色不同,或是颜色相同涂的部位不同。宋巧云养得晚,容易看见的部位诸如尾巴颈部背部翅膀别人都标过了,她只有把小鸡的腹部染上红块。涂标志的任务是任冲主动包揽的,任安也积极响应。他们家的小鸡毛色纯正度居全厂之冠,除了两只是杂色外,大半是黄色,小半是黑色。任冲尤其喜欢那些通体嫩黄的小鸡。在他眼里,这些小鸡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光辉,眼神温润而无辜,像些漂亮的小女孩。把一只黄色小鸡放在手掌上,任冲注视着,眼睛转都不转。他脸上难得出现这样安静的表情,任安在一边看着,心里欢喜,只希望哥哥能凝视得久一些。但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他感觉到任冲的目光跳动了一下,眼神变得炽热而古怪。他不晓得这些小鸡惹得任冲喜爱到想虐待的地步,只觉得背上没来由地凉气直蹿。然后他看到任冲一手扣紧鸡身,一手活生生地把鸡脖扭断,甩在地上。轻微的骨头断裂声让任安的喉咙又紧又胀,仿佛自己就是任冲手中的那只小鸡。一只、两只,任冲脸上露出一种快意的表情,丝毫没有住手的迹象。任安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这叫声引来了宋巧云。当她弄明白自己的大崽干了些什么而同样尖叫起来时,任冲已转身飙出门外如一只小鸡举翅飞逃。实际上,任冲不晓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严重,为什么要这样做。当他在篮球场上被任建国捕获并夹在腋下带回家时,脑壳仍有些蒙。当任建国从柜子上拿下竹扫子时,他才像被泼了一盆冰水,清醒过来,大叫起来:“你敢打我?”这句话让宋巧云和任安都猛吃一惊——任建国可还没有不敢打他的时候。更让母子俩吃惊的是,任建国举起竹扫子的那只手停顿了片刻,就放了下来。他瞪着任冲,眼睛有鸽子蛋那么大。任安也瞪着他,眼睛有葡萄那么圆。对视了片刻,任建国说:“要么我收了你的枪,要么你挨顿打,看你选哪样。”见任冲目光急剧萎缩,任建国上前就要把他按在长凳上。“我不要你打,要打就要妈妈打。”一愣之下,任建国把竹扫子递给宋巧云,行到门边,防止任冲逃跑。宋巧云恨恨地说:“你以为我打你就打得轻些,告诉你,我今天不打肿你就不是你妈妈!”她没怎么费力就把任冲按在凳上,扒出半个光屁股来,咬着牙抽下去。任冲觉得像火在舔屁股,而且越舔越猛。虽然痛,他却没有喊出来。这一个星期,他隐瞒了任建国和郭芳的事,总觉得很对不起宋巧云。现在被宋巧云打,他心里倒好过了一些。似乎每一扫子抽下来,心里的愧疚就减轻了一分。所以尽管痛得流泪,任冲还是没喊哎哟。最后竟是宋巧云撑不住了,流着眼泪说:“你何解这样调皮喽?你何解不喊一声喽?”见宋巧云像是随时会晕过去,而任冲的屁股已红如小猴,任建国便上前做和事佬,一边把宋巧云拉开一边对任冲说:“你下次莫这样调皮了。”任冲却毫不领情,提上裤子后,对他翻了个白眼,行进了里屋。那两只惨死的小鸡被清炖在一只小碗里。面对它俩任安无法下筷,任冲吞咽起来却毫无困难之感。作为挨打的补偿,他得以独享了全部的小鸡腿,甚至把鸡睾子也吞了下去。接下来的几天,任冲红光满面精力明显过剩,当他在操场上奔跑的时候,任安奇怪地看到两只小鸡在他体内拼命扑腾。任冲回过头来大喊一声:“老弟。”任安吸了下鼻涕,跟了上去。现在任冲正奔向操场上的人群。那里有一堆小孩,正在围观着什么。尽管他们围得密,见任冲来了,还是自动让开条小道。任冲长驱直入圈中,看到周明正舞弄着一根棒子。这木棒比周明高一个头,棒身用砂布打磨得精光,看上去像是涂了层清漆。两端包着金色锡纸,各有半尺长,使这根平凡的木棒在众小孩眼里变得熠熠生辉起来。周明宣称它为“金箍棒”,连任冲也没什么不同意见。但当何春生大声赞扬这根棒子最好看时,任冲立刻就有了异议,说:“出丑,这根棒棒哪有我的红缨枪好看?”周明对他眨眨眼睛,说:“你拿出来比下看喽。”任冲马上要任安去拿枪。见众小孩都巴巴地望着自己,任安深感这一任务之光荣,飞跑而去。等他气喘吁吁地把枪扛来,任冲一把夺过,舞了两下,大喝道:“你比下看,到底哪个的好看?”然后环顾众人,目光凶狠,似乎谁不承认他的枪最好看,他就要一枪戳过去。好在红缨枪毕竟工艺不凡,对照之下,众小孩纷纷认为,还是他的枪最好看。任冲气焰顿时又高了一尺,对周明说:“你还雄什么?”“你的枪好看是好看,但是没得我的牢。”“你乱讲,何解没有你的牢?”“不信比下看,你敢来吗?”任冲犹豫起来。自己的枪可是买回来的,又这么漂亮,万一打坏了,划不来。但看到周明挑衅的样子,他又咽不下这口气。感觉衣角被谁扯动,侧头一看,是任安。他小声说:“我们回去算了,莫跟他比。”何春生听到了,露出一脸嘲笑,说:“不敢比就算了,莫来现世。”任冲眼睛立刻瞪圆了,喝道:“你讲什么?”何春生退后半步,说:“我是讲实话,你的枪肯定没得周明的禁打。”再次环顾四周,见众小孩的眼睛都像手电筒一样照着他,任冲喷出句:“打就打!”这句话像块大石头砸进塘里,众小孩马上像水花一样溅开,空出块方圆一丈多的地方,把任冲和周明留在中间。任安没有立刻后退,而是小声对任冲说:“哥哥,你只拿枪戳他,莫跟他硬碰。”横了他一眼,任冲说:“我还不晓得,你快到一边去。”棒子比较沉,周明舞动起来还有点吃力。枪的材质则很轻,任冲得以挥洒自如,抢了先手,在周明身上戳了一下。但他天生不习惯闪避,当周明一棒子劈下来时,他立刻忘记了任安的建议,学着电视里那些侠客的样子,双手握住枪杆两端,往上一挡。只听咔嚓一声,任冲顿觉天地间为之一暗,大喊枪断了。周明收回棒子。大家忙围上去看,枪杆没全断,但已经从中裂开了。任冲脸色发白,嚷道:“你赔我的枪!”“是你情愿打的,不关我的事。”“你快点赔!”“你好笑。”把枪一放,任冲飙上去抓住周明的棒子,两人用力抢夺。何春生前去帮忙,任安虽然弱小,但毫不犹豫地挡住他,却被一把推倒在地。见弟弟被打,任冲眼睛都红了,一口咬在周明手背上。周明大叫一声,松了手。任冲抢过棒子,抡起来在何春生的头上敲了一下。周明从后面抱住他,何春生便上前踢他的肚子。任冲和他对踢,还借助周明的抱力离地飞踢。周明突然放了手,任冲一屁股坐在地上。等他爬起来,周明已经棒子在手,打了他几下。任冲两手空空,只有跳到一边。毕竟怕任冲又喊谢海龙来找麻烦,周明没有继续追击,而是跟何春生得胜鸣金而去。众小孩安慰了任家兄弟两句,也散了。看到那把受伤的枪躺在地上,红缨散乱,任安顿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任冲却咬紧牙,眼睛通红地望着周明跟何春生撤退的背影。红缨枪的裂口被任建国用工业万能胶粘住,又缠了几层胶布,牢固依旧。但黑色胶布在白底红纹的枪身上格外刺眼,明显影响其美观,让任安心痛不已。任冲却不再关心红缨枪,一门心思想着报仇。任安看到他从生产区搜集来了十来片长短不一的钢锯,用报纸包好,放在里屋桌子的右边抽屉里藏着。以为他要制造什么危险的兵器,任安每天趁他不注意,总要打开抽屉翻出来看看。见钢锯们还好好地躺在那,任安晚上才会睡得放心。到了星期天,吃过早餐后,任安去刨了一个多钟头的垃圾,回来就不见了任冲的踪影。那只抽屉半开着,任安踮起脚往里一看,连钢锯带报纸一齐失踪。以为任冲单独去报仇,任安提着红缨枪,还往口袋里放了把弹弓,追出门外。到了篮球场上,却不见任冲的踪影。周明跟何春生正在花圃边上嗨。这几天谢海龙并没有来找麻烦,周明便认为任冲已喊不动他了,无所顾忌起来,甚至重新找回了幼儿园孩子王的良好感觉。他拿着“金箍棒”一顿乱舞,口中霍霍有声,号称是练少林棍法。等舞到手发软时,便由何春生接过棒去练习。几个小孩站在不远处观看,目露敬畏之色。有的还向他们献出谄谀的笑容,以求能舞一下这根“金箍棒”。见任安提着红缨枪出来,周明问:“任冲呢?”任安不答。周明爆出一脸讥笑,说:“怕是吓得不敢出来吧!”何春生停住棒子,大声说:“那肯定!”旁边几个小孩也争先恐后地发出讥讽的笑声。周明对他们说:“你们不晓得抢他的枪嗨。”见他们彼此相望,谁也不行动,周明又说:“怕什么,反正任冲没在这里。在也不怕,有我保护你们。”那几个小孩子开始蠢蠢欲动。任安握紧了枪,准备往家里跑。见他惊恐得像只遇见狼的小兔子,周明很觉畅快。但接下来他看到任安改变了准备起跑的姿势,往他身后张望。回头一看,周明立刻把身子全部转过去。任冲正甩着膀子,快步行过来,身后跟着四个人。有三个跟任冲年龄相仿,是陈勇、苏建、钱兵三员小将;有一个跟周明差不多大,乃是前进街的孩子王孙朋朋。他们外衣都不系扣子,身上比较邋遢,着装风格明显跟单位上的小孩不同。周明在工厂幼儿园可以横行霸道,但见到街上的小孩就心虚腿软。指着周明,任冲说:“就是他!”孙朋朋行上前去,尽管他并不比周明高,但眉眼中已有种让单位上的小孩非常敬畏的痞气,这种痞气镇得周明不敢吭声。用非常轻蔑的目光在周明脸上睇了一轮,孙朋朋伸手推了他一下。后退一步,周明浑身变得僵硬,小声说:“你要做什么?”“做什么?你欺侮任冲,还讲做什么。你晓得他跟我们的关系吗?”周明脸色煞白,摇摇头。“他跟我们一起在街上长大的,你敢欺负他?”孙朋朋把街上两个字咬得特别重。陈勇不自觉地把胸膛挺得更高,以凸显自己的街道身份。苏建跟钱兵更是一副老虎表情,环顾四周,机械厂众小孩温顺胆怯的表情让他们越发觉得自己很凶猛。何春生握着棒子,小声说:“我们又没欺负任冲,只是打着好嗨。”孙朋朋目光戳向他,说:“你拿着棒棒干什么,未必还想打架啊?快放了。”看了他一眼,何春生准备把棒子放在地上,却不防被任冲抢去。他一棒扫在周明身上。周明鼓起眼睛,说:“你莫太毒了!”“你还敢恶?”任冲又是一棒。周明不再作声,也不敢闪避,眼睛里有泪光闪动。见他眼泪出来了,任冲顿觉气平,又把目光转向何春生,对陈勇说:“你去箍着他。”何春生想跑,腿却发软。陈勇、苏建、钱兵一拥而上,把他围在中间。苏建鼓起眼睛,喝道:“你还想跑!”见何春生不敢动弹,他胆气愈壮,甩手就是一耳光,洗刷了自己经常被人打的屈辱,算是填补了一项个人历史空白。绕到他身后,陈勇伸出右胳臂,夹住他的脖子。苏建、钱兵各抓住他一只手。任冲大步向前,问:“你还敢踢我吗?”何春生马上摇头,却有点摇不动。任冲起脚踢他。左脚踢累了踢右脚,最后双手拄棒,来了个起身飞踢,踢出一串哎哟声。踢完后,任冲对任安说:“你来踢他。”任安不动,小声说:“哥哥,算了。”任冲眼睛瞪得像小灯笼,喝道:“你快点踢!”任安最终没有踢,而是用枪在何春生肚子上戳了一下,竟感觉比戳鸡屁股还过瘾。“再戳一下!”任安又戳了一下。陈勇他们松了手,何春生滑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任安紧张起来,害怕出事。任冲却只扫了一眼,就拿着棒子行到花圃边上,在栏杆上尽全力打了几下,手震麻了,棒子也从中间断为两截。他行到周明面前,口水四溅地说:“你还想打吗?”周明红着眼睛,不停地吸鼻子。孙朋朋手突然痒起来,扇了他一耳光,又往地上呸了一口,说:“以后哪个还敢欺负任冲,我把街上的人全部喊来,打扁他!”厂里的小孩大多低头盯着地面,不敢去面对孙朋朋目光的扫视。他们谁也没觉得任冲被欺负过,只不过是打了场败仗而已,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报了仇,而且报复得如此猛烈。他们都在心里狠下决心,永远不跟任冲斗霸。威风抖够后,孙朋朋要求任冲带他们去生产区转转。谭燕华正坐在传达室打毛线衣。任冲气昂昂地要闯进去,却被她拦住,说不准带外面的人进来。任冲有些发急,讲了一箩筐好话,她还是板着脸,不肯松口。孙朋朋他们在大人面前还不敢耍横,最终像一群猖獗的小老鼠,被谭燕华这只大母猫轰出了传达室。任冲颇感抱歉,一再说下次帮他们带些东西过来,保证比锯片要好。把这群小豪杰送到大门外,任冲转身上坡。小孩们大多已散去。何春生蹲在地上,不停地抽泣。周明站在旁边,眼睛通红,勾着头,像只败得很惨的小公鸡。任冲故意从他们面前晃过。周明没敢跟他对视。何春生却抬起头来瞪着任冲,那目光毒毒的,渗入任冲的心,让他感觉有些发寒。但任冲绝不把这心寒表露出来,而是鼓起眼睛,把他的目光狠狠地弹回去。等任冲行远后,何春生站了起来,抹了下眼睛。周明执意要看看他的肚子。拗他不过,何春生掀起衣服,肚子那里青了一片。周明吓了一跳。何春生却说不要紧,并一再叮嘱周明别告诉他爸爸和妈妈。嗯了一声,周明催他回屋里休息。等何春生行远,他捡起断成两截的棒子,先回家放好,然后往生产区传达室奔去,向谭燕华报告了何春生遭受任冲任安脚踢枪戳,肚子青了一片的事。他还特意指出,任冲喊了街上的人来帮忙。谭燕华哪里还坐得住,急急地往家里奔去。周明本想跟过去看热闹,但转念一想,便扭身钻进了生产区。本来小孩子打架,只要不像王军那样出大问题,大人们是吵不起来的。何春生肚子被踢青了,只能怪他不能打。任冲的罪责在于,喊了街上的人来帮忙。这点让宋巧云颇觉理亏。更让她觉得危险的是,一向温顺的任安居然也动手打了人。宋巧云把这笔账记在了任冲身上,咬着牙齿说:“你还教会老弟打人了?你是不是还要教他杀人?”任冲梗起脖子,说:“是何春生先打了老弟,我才要老弟打他的。”“好久打的?”“就是星期二。”宋巧云立刻把目光转向谭燕华,开始觉得她的一脸正义值得怀疑。不晓得还有这回事,谭燕华顿时不那么理直气壮,只是再次强调任冲不该喊外面的人来帮忙。在这个问题上,宋巧云跟她的立场是一致的,扇了任冲一耳光。任冲倒没有哭闹,只是盯着被谭燕华强行拖来的何春生,恨恨地说:“要得喽,你们打了我们,我没有告状。我打了你们,你就告状。”在他脑壳上拍了一掌,宋巧云说:“未必你还想报复。”晓得任冲犟得像只小牛,谭燕华有些担心他再喊人来打何春生,遂道:“算了,算了。冲冲你以后莫喊外面的人进来了,晓得吗?”任冲昂着头,不吭声。宋巧云又在他脑壳上拍了一下,说:“谭阿姨跟你说话,你听到吗?要听谭阿姨的话,莫跟外面的人乱嗨,晓得吗?”任冲很勉强地嗯了一声。等谭燕华母子离去,宋巧云急切地追问任安哪里被打了。待听说只是被推倒在地,并没有受伤,这才落了心,只是责怪任冲:“老弟那时被欺负了,你何解不去帮忙?”“哥哥来帮忙了。周明跟何春生两个人打他。他打不赢,才喊外面的人来帮忙的。”见任冲一脸委屈,宋巧云心疼起来,摸摸他的圆脑壳,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发饼来,掰成两块,分给他们。见有东西吃,任冲马上眉开眼笑,一把抢了过来,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半个发饼下肚,他意犹未尽,不住地去瞟坐在旁边的任安。任安吃得慢,不待任冲开口,便从剩下的部分掰下一半,递给任冲。宋巧云在一边看着,又是摇头又是微笑。任冲喊街上的人进厂打架,很快就传遍了全厂的少年儿童界。那些大小孩们都不高兴,觉得是折了机械厂的威风。陈松为这事还向任冲瞪过眼睛。赵虎则批评任冲有点傻——自己厂里的人打架,输了赢了都没关系,喊外面的人来做什么喽?见这两位大哥都不认同自己的做法,任冲顿时蔫了下来,好一阵都是神情郁郁。至于那些小一点的孩子,普遍对他敬而远之。周明跟何春生倒意外地收获了许多同情,顿时又活跃起来。周明央求他爸爸把两根短棒断裂的那头打平,用砂布抛光,他跟何春生一人一根,号称“双龙棒”,竟比“金箍棒”还要威风。他们不敢再向任冲挑衅,甚至对任安也尽可能离远点,只是带着帮小男孩疯嗨,努力衬托出任冲这边的冷落。任冲激愤之下,放肆跟陈玉和戴娜嗨。任安也有了个小女伴。这小女孩叫许琪琪,父母都不在本厂。本来幼儿园不收外面的小孩,但她是朱玲同时也是朱斌的外甥女,大家就只能把许琪琪视为本厂子弟了。任安以往常常半天不开一句口,但跟许琪琪混熟后,两人竟有说不完的话。在家里分到零食,任安总要偷偷留下一半。被任冲发现后,他紧紧捂住口袋,说是带给许琪琪的。任冲咧开嘴大笑道:“你好出丑,还带东西给妹子吃。”任安涨红了脸不吭声,手捂得更紧。任冲越发觉得好笑,跑到陈玉家,向她报告了这一新闻。没想到陈玉白了他一眼,说:“任安比你强多了,还晓得带东西给妹子吃。你呢,就只晓得吃我的东西。”任冲无言以对,准备行开,却被陈玉拉住,从口袋里掏出瓣柚子,并叮嘱他别被陈松看见了。陈玉给他带过许多次零食,但唯独这瓣柚子,让任冲猛然领悟到她对自己的好,心里着实感动了好一阵。下次他分到个辣椒糖,硬是忍住没有吃,第二天带到幼儿园给陈玉。戴娜看到了,马上烂了脸,口气跟任冲早上吃的坛子菜一样酸:“我晓得啦,你跟陈玉好些,有东西也只给她吃。”陈玉连忙把辣椒糖让给她,戴娜嘴巴翘起老高,坚决不要。把糖递到她嘴边,戴娜却把头扭过去。见陈玉笑得很辛苦,任冲心头火起,说:“她不吃就莫吃,我是给你吃的。”戴娜眼泪顿时就滚了下来。罗佳看见了,连忙跑去向郭芳报告。见自家小公主当众掉眼泪,一副梨花带雨可怜兮兮的样子,郭芳恨不得扇陈玉和任冲两人一个一耳光。她哄了戴娜半天,答应给她买“大白兔”奶糖吃,戴娜仍然是一副委屈万分的样子。没办法,郭芳只有把任冲带进休息室,挤出笑容,掏出两毛钱,要任冲去买两包粒粒糖,一包给戴娜,一包自己吃,并叮嘱他不要说是老师给的钱。拍拍他的脑壳,郭芳说:“快去快回。”任冲岿然不动,没有伸手接钱。郭芳眼睛里顿时闪出两点凶光,说:“冲冲,你不听郭老师的话?”“那陈玉没有粒粒糖,她也会哭的。”郭芳连忙又掏出一毛钱。任冲又说:“那我老弟也想吃。”郭芳拿他无可奈何,只有又翻出张毛票。把钱攥在手心里,任冲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十分钟后又跳着回来了。他口袋里装着四包粒粒糖,颇有骤然大阔的感觉。要不是郭芳在盯着,他还真舍不得全掏出来。跑到院子里,任冲双手叉腰,喊了句:“发糖了!”这三个字可谓如雷贯耳,所有的小孩都停住游戏,齐齐把目光对着他。任冲声音越发高亢:“喊名字的就来领糖,今天我请客。”此言一出,周明何春生明知任冲不可能请自己的客,也尖起耳朵听。“戴娜。”戴娜把头伏在教室课桌上,还在黯然神伤。郭芳连忙推她,说:“快起来,冲冲发糖给你吃了。”戴娜抬起头来,往院子里张望。“戴娜,你听到吗?”听到任冲当众在呼唤,戴娜没有应,却掏出小手绢擦干泪水,扭捏着行到教室通往院子的门口,就不再前进了。郭芳跟在后面,对任冲说:“娜娜在这里。”转过身,任冲从口袋里捏出包粒粒糖,在空中晃了两下,说:“戴娜,我给你买的,你吃不吃?”郭芳轻轻推了一下女儿的背。往前行了两步,她又不动了。郭芳正着急,任冲却主动上前,把糖放到她手里。看着他,戴娜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绽放开来,让郭芳松了口气。接下来两包糖发给了陈玉跟任安。其他小孩站在一边干看着,几乎个个都变成了红眼小兔。见他们口水流起三尺长的模样,任冲心里暗笑,掏出自己那包,晃了晃说:“这包是我的,想吃的就来拿,一个只准拿两粒。”众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拥而上。任冲喝了一声:“排队!”他们就乖乖地排队。连杨真也羞答答地排在最后面,领了两粒糖。就只有周明、何春生和罗佳站在一边没动,噘着嘴巴摆出一脸不屑。瞟了他们一眼,任冲高声问:“好吃吗?”众小孩响亮地喊道:“好吃!”任冲兴致越发高涨,索性把剩下的粒粒糖朝他们撒去。众小孩顿时抢作一团。有的糖没接住,他们也满地去捡。任冲看得高兴,咧开嘴大笑。笑完后,自有陈玉掏出一半粒粒糖给他吃。就这样,任冲通过慷慨捐献粒粒糖重新赢得了民心,身边又团聚起一帮小孩。在他的带领下,这些男孩女孩打成一片,整日里捉迷藏、过家家、跳橡皮筋、嗨工兵捉强盗,快活到不晓得快活。时光像滑冰一样溜过去,冬天很快就到了。到草料库嗨便成了厂里所有小孩最乐意的游戏。草料库设在厂区。它像一个用红砖砌成的大方盒子,里面积满了干稻草。在离地一米多的地方,开了个两尺高的长口子。这是它唯一的出入口。靠口子处站着几堆砖垛。砖垛旁堆着些空油桶。小孩们踏着砖垛,像些身手敏捷的飞贼穿墙而入。那些一丈多厚的稻草温暖而柔软。在上面可以表演各种武侠电影中才会有的动作。那种热烘烘的氛围让人着迷。任冲率先在草堆上表演完他的花拳绣腿后有点厌倦。他抱臂站在一边显得心不在焉。这是他进行幻想的时候。盯着那些丰厚温暖的稻草,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未完)


2019-4《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我们的师傅/005  凡一平

关山别情/046  范稳

一碗海鲜面/101  王棵

从歌乐山上下来/  119  宋尾

平伯母/170  鲍贝


短篇小说

力量哪里去了/086  马叙

故乡一夜/092  蓝石

一次约谈/191  王啸峰


专稿:从乡村出发的写作

乡村重建与士绅传统/022  阿来

乡村的消失意味着什么?/031  格非

穿越乡村的时间/038  贾樟柯


散  文

与你遥遥相望/065  陈福民

治隆唐宋/071   叶兆言

向阳路的游荡者/153  东君

心 事/162   方向明


思想者说

东西引/145  葛亮


译  界

王者之风/199  [智利] 埃弗拉因·巴尔克罗  赵振江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疯狂的梦想/204  南鸥


诗  歌

上个时代的夜莺及其他/221   华清

思茫然/224   路也

灵性的事物/227  简明

路基下的马/229  江非

穴居动物/232  林东林

诗 篇/235   严彬

晓雪的诗/237  晓雪

大地之母/239  劲草


艺  术

封  面 夜 之三[局部]  周力

封  二 山花(油画)  陈衍宁

封  三 山那边是大海(油画)  陈衍宁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斯继东

悦-读

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马笑泉:放养年代

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马笑泉:放养年代

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马笑泉:放养年代

微信·专稿︱王春林:“问题少年”是怎样被“炼”成的——关于马笑泉长篇小说《放养年代》

微信·专稿︱江飞:放养的自由与童年的消逝——读马笑泉《放养年代》

微信·专稿︱晏杰雄:还原复刻八十年代的童年叙事

2018-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王昆:UN步兵营战事

《十月·长篇小说》(选读)|付秀莹:《陌上》1

十月·长篇小说(选读)|付秀莹:《陌上》2

十月·长篇小说(选读)|付秀莹:《陌上》3

十月·长篇小说(选读)|付秀莹:《陌上》4

2017-4《十月》•长篇小说(选读1)|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

2017-4《十月》•长篇小说(选读2)|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

2017-4《十月》•长篇小说(选读3)|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

2018-3《十月·长篇小说》|马拉:余零图残卷(连载①)

长篇小说·选读|亢霖:修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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