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互鉴·文明互译”百家谈》第四十九期:符号、文学与认知
本/期/主/题:符号、文学与认知
主持人:刘永红
刘永红
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俄语教学研究会常务理事
主持词
语言理论和实践表明,成语是我们最熟悉又最陌生的语言单位,而成语学是最艰难又最迷人的语言理论。说它熟悉和迷人,是因为我们对它喜闻乐见,了然于心,如数家珍,又习焉不察;说它陌生和艰难,是因为我们对它的本质、内涵和识解管窥蠡测,浅尝辄止,一知半解,又漠不关心。成语源远流长,丰富多彩,言简意赅,耐人寻味,几乎与人类的语言交际活动相伴而生。成语研究虽然起步稍晚,却从未止步,几乎成为各个时代理论思潮的试验场和验证物,它一直是古今中外千百年来词典编纂时的必收词目。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这“诗”(《诗经》)就是古代的成语。在东汉许慎以西周《史籀篇》(距今2800周年)等文献为参考编纂而成的《说文解字》,其首起部首的“一部”里,即首页释第四字“天”时,就用了成语“至高无上”,虽然当时可能还没有成语的概念。根据北大语料库研究发现,成语概念的形成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成语”原是动宾结构,表示动结意义,如“且胡字一音,不得成语,必馀言足句,然後义成。译人传意,岂不艰哉?”(六朝《全梁文梵汉译经音义同异记》),至明代始为固定名词,如“其曲半使故事及成语,正如设色骷髅粉捏化生,欲博人宠爱难矣”(明·朝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成语的研究紧随时代理论潮流和科学技术前行,如利用脑电技术(ERP)、眼动技术(Eye-tracking)、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分析成语的神经认知机制,就是理论与技术相结合的实验方式。在理论繁荣的20世纪,成语研究与时代同步积极吸收和运用相关理论,成为各家理论的重要支撑,第一,在传统语文学盛行的时代,成语研究的重心被置于结构的定型与意义的释解上;第二,在文化语言学流行的岁月,成语研究关注的是成语文化内涵的承载与跨文化交际的达成;第三,在认知语言学崛起的当下,成语研究融合语用学、功能语言学和认知科学的原理,着重探讨成语的人际功能、美学功能与识解模式。成语作为语言系统里的结构化石、意义典范和表情招牌,不是所有理论都能适用。有“现代语言学之父”之称的索绪尔的语言理论基石是单词,不是成语,因为成语的能指和所指无法理清;发动了史称“乔姆斯基革命”的乔姆斯基的语言理论基石是树形图,成语无法被分解为NP+VP的生成模式;菲尔墨将成语视作模块,成为了构式语法理论构建的先声。可见,成语自有其天成的个性与魅力,成语研究也就有着属于它自己高远的天地和广阔的未来,它值得我们倾注心血,挥洒汗水,更欢迎有志和有识之士的加盟、指导和讨论。世界上只要有语言存在,只要语言活动与语言研究还在继续,那么成语就会成为一切语言研究与实践,尤其是跨文化交际、机器翻译、语言教学,甚至词典编纂、文学创作与批评等都无法绕开的语言研究宝地,也是各种理论建立与成熟都必须克服的暗礁险滩。
本期《“文明互鉴·文明互译”百家谈》邀请三位“俄语成语学”方向的博士生参与讨论,围绕“成语的向度:符号、文学与认知问题”畅所欲言,为文明互鉴和文明互译献计献策。Спасибо за внимание!
成语文化品格的符号学研究
宋建华
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
俄罗斯符号学和语言学传统的鲜明特色是充满了对俄罗斯民族的深层文化结构及历史发展背景的关注和思考。从莫斯科-塔尔图符号学派的视界来看,文化是所有非遗传信息及其组织和储存方式的总和,表现为一个开放的符号系统。洛特曼认为,对文化解码要求代码知识,其中之一便是语言,因为语言在各符号系统中处于核心地位,反映了语言中心论的重要思想。该学派强调第一模式系统(первичная моделирующая система)与第二模式系统(вторичная моделирующая система)间的异质同构(изоморфность)范式,由此构成符号空间或符号域里相互冲突或相互融合的文化代码(культурный код),因为“语言就是代码与其历史之和”(Язык – это код плюс его история),这一紧密关系和互动现象为语言材料的文化析出和文化内涵的语言映射这一双向论证提供了理论支撑。
一、成语符号的文化品格
成语在形式上是符号组合体,在功能上是单个符号量。较于其他语言单位,成语具有意义整体性(слитность значения)、结构固定性(устойчивость структуры)、完形复现性(воспроизводимость в готовом виде)等特征,这些性质同时也是符号成其为成语的判定标准,三者彼此依存。意义整体性即各词在成语单位内的意义不自足,需要定型结构加以固定,达成复现基础;交际中多次复现的语言单位“习以为常”,在高频率使用中定型,单位内各成分融为一体;完形复现性又以结构固定性和意义整体性为基础,并使之进一步固化。
这些特性启示我们,成语符号具有独特的文化品格。成语是语言中经过长期锤炼形成的固定表达,成语化过程中语言单位逐渐走向约定俗成,是符号社会化、历史化、文化化的表现,在复现中达成与文化的契约。成语源自于文化场景,又浸润于文化过程,成为特有的文化现象及其载体。如此,作为独具表现力的语言符号,成语被赋予文化符号的功能,蕴含丰富的社会文化意义。
成语的文化符号属性大致有如下表达:(1)成语原型体现民族文化,如龙飞凤舞、встать с левой ноги(心绪不佳);(2)成语所指描写特殊文化情景,如曲水流觞、как Мамай прошёл(一片狼藉);(3)成语中包含非等值文化词汇,如稳如泰山、верста коломенская(大高个儿);(4)成语意指关系具有文化个性,如一箭双雕、убить одним ударом двух зайцев(一举两得);(5)成语语用效果体现文化特色,如落汤鸡、мокрая курица(〈蔑〉无措的可怜相儿/软弱无主见)。
二、成语符号的意义活动
由于成语深刻沉潜于文化背景网格,其状难明,为通达意会、语言习得、文化认知、翻译实践等提出艰巨的任务和挑战。在“符号学即意义学”的视角下,成语学的文化符号学向度(фразеология в свете семиотики культуры)有助于分析交际过程中成语符号的文化意义活动,如符号实现意指、传达、接受与互动等,颇具研究价值和实践意义。
成语符号的意义指涉往往复杂且非透明。俄罗斯语言学家Е.М. Верещагин和В.Г. Костомаров指出,成语语义具有两面性(двуплановость),包含字面义和成语义,形成“言(符号)—象(形象)—意(概念)”的立体语义表达式。成语重象,意在以济言语之穷。循象会意,从而识解出不易于言说的抽象含义或情感关联。通过形象的棱镜,折现复杂的语义内涵和文化动因。在此基础上,形成成语符号语表义、所指义、附含义的多层语义叠复结构。其中,附含义包括情感评价、搭配意义、文化内涵等多重补足意义。
普遍交际理论一般建立在“传递者(编码)—信息(文本)—接受者(解码)”的对话模型上。成语符号的意义传达有如下重要特征:
(1)缩与放。符号意义基于语境因素和交际目的的选择,往往发生不同侧面、不同程度的缩小和扩大。就成语而言,缩小体现在各层意义与成语整体意义的关系不一。根据主导性差异,言语实践中各义彼此竞争,有主有次,导致部分可感、部分隐含。例如,成语“一枝独秀”具有优势明显、无出其右的所指义,在句子“中国计算机市场布局从一枝独秀发展到春色满园”中,“一枝独秀”的字面形象更为突出,与“春色满园”形成对比,引发“一枝独秀不是春”的联想。
意义扩大表现为成语符号具有获得新义、反义、讽义、错义等不稳定意义的活跃度。相对于其他语言单位,成语符义距离较大,意义衍生易于突破约定藩篱,形成他义。在此基础上,如果他义达到普遍接受,就扩大了符号原义,如断章取义(旁征博引→狭隘摘取)、скатертью дорожка(〈原始义〉一路平安→〈转义,口语〉快走了倒好)等的语义变化。因为,从语源上дорога скатертью的字面义是“像桌布一样平坦的大路”,成语义为“康庄大道”。
(2)非等值。从理论层面看,如果文本的编码与读者的解码完全一致,将达到信息的恒量传递,但这只是理想的“真空”效果。要达到这一点,编码与解码双方起码要有完全一样的语言经验和记忆贮量,受到同一文化传统的同等影响,且具有相同的个性特征,所以即使双方使用同一种自然语言,编码与解码也不能完全相等,而只可能在某种相对的水平上近似或等同。
因此,更为常见的情况是由代码不对称造成意图意义≠文本意义≠识解意义。信息传递过程往往伴随量的流失甚至质的转移,造成交际尤其是跨文化交际中的差异、冲击,甚至隔阂。成语的复杂语义结构和文化符号属性加深了这种嬗变,如кашу маслом не испортишь意为“好东西多多益善”,由于俄汉饮食文化差异,翻译时只有损失和淡化成语原型才能达到意义和语用对等。
三、成语符号的交际功能
皮尔斯的实效主义哲学认为,符号代表的意义不能脱离它所产生的影响。符号意义是基于不同目的和语境的缩放选择,由此产生意义传达中不同的符号内涵。从符号衍义关系来看,成语有如下交际功能:
(1)表达功能,表达即符号意指。大体上,汉语成语的风格具有典雅性,俄语成语大都求“切”,旨在传达对所述内容强烈充沛的情感态度,富于表现力。与主题场内的其他同义语言单位相比,成语多用修辞,更加鲜明细腻地描绘民族情感,如怒发冲冠vs.极端愤怒、яблоку негде упасть vs. людно и тесно。
(2)诗性功能,诗性即符号自指。成语大多音韵和谐,形式简洁,形象丰富,含义深刻。就成语与同义词的聚合关系来看,言语实践将对等原则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上,将解释者的注意力引向符号本身。同时,由于成语约定俗成,诗性的上行与指称性之间的对立走向弥合。因此,成语美辞,重在和谐,义明旨舒。与同义词相比,成语形象典型具体,反映语言的民族文化特质,如一枝独秀vs.优势突出、белая ворона vs. выделяться。
(3)标出功能,标出即符号对立。成语凸显说话者的主体性,具有标出功能,包括个体主体性标出和文化主体性标出。成语除了用于表情达意,也是衡量交际主体言语修养(культура речи)的重要标尺。许多成语形象具有象征性,发挥文化代码功能,在特定背景文化语境中固定阐释。与异语文化接触时,成语具有的民族文化标记划出同项与异项,从而形成文化认同与标出,如杳如黄鹤vs. как сквозь землю провалиться、摇尾乞怜vs. казанская сирота。
成语精辟凝练,含义隽永,生动传神,具有高度的文化价值和独特的交际功能,是语言文化习得的重要环节。成语的文化符号学视角研究可以指导我们关注符号背后的意义空间,关注言语实践中的意义传达与变化,强调潜在文化性,突出现实交际性。
成语与文学的反哺关系
袁圆
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
俄语成语与俄罗斯文学自古便是相辅相成,水乳交融。文学是成语得以生生不息的重要源泉,成语也以文学作为展露自身魅力的首选场地。文学的沃土培育了成语这簇繁花。成语的诞生、演变与研究都离不开文学的滋养与伴随。
文学作品是成语产生的重要源泉。大量脍炙人口的成语脱胎于民间文学、寓言童话、经典文学等,如成语Васька слушает да ест(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出自克雷洛夫寓言《猫与厨子》,остаться у разбитого корыта(竹篮打水)出自普希金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Счастливые часов не наблюдают(幸福的人儿不看钟)出自格里鲍耶托夫的诗歌喜剧《聪明误》,на деревню дедушке(〈嘲弄〉不知何处)出自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万尼卡》。
文学语言是由情感浇灌而成的思想与语言的美丽融合体。文学语言往往精炼隽永,生动形象,成为人们记录思想的语言规范和表情达意的用语典范。无论成语词典的选词立条、语料库的词条例证,亦或是对成语本身的语言学分析,都建立在对大量经典文学语言的研究分析之上。在文学作品所塑造的特定语言情境下,文学引文作为例证,很好地呈现了成语的典型语境和用法规范,兼具科学权威性、平易通俗性与表现力,成为成语使用和研究的标准语料。其蕴含的哲理性、思想性与教育意义也为成语的形义组配增加了多层次的研究维度。
文学创作中追求独特的成语用法,如成语仿造、成语活用、成语借用等,往往打破成语复现性、整体性、固定性及不可渗透性的常规特性,多侧面地展现成语的变体性、能产性、动态性与开放性。与此同时,文学运用对古旧成语的复活、旧词新义、新旧成语仿拟错合等手段,使成语这一语言现象不断出现新的面貌,获得新生力量,形成充满活力的生动局面。文学作品中对成语的创造性“再加工”赋予成语以持久的生命力。
成语的简约、精当与华赡也丰富了文学语言艺术的审美属性,为文学语言注入形象性、修辞张力与风格之灵魂。列宁曾说:“常见这样的成语,它们能够以惊人的准确性表达出相当复杂的现象的本质”(Бывают такие крылатые слова, которые с удивительной меткостью выражают сущность довольно сложных явлений),其缘由便在于成语的固定性、完整性和形象性。文学创作的灵魂在于塑造形象,没有形象,就没有艺术。语言是文学塑造形象的核心手段,是文学的第一要素。成语以其深刻隽永而又独具一格的形象性赋予文学语言以生动贴切的笔触,使文学对生活中的事物、现象、行为或特征的描述更加凝练,对文学形象的刻画更加传神,叙事状物栩栩如生,抒情议论涉笔成趣,成为引发文学的艺术联想的动力牵引。例如,成语съесть собаку意思是“行家里手”,原本是形容古代读经文的人为卖弄自己熟读经书而故意读得声音又高又急,听起来仿佛狗叫,人们便戏谑嘲笑说“这个人念经像狗叫,大概他吃掉了一条狗”;又如成语клевать носом(直义为用鼻子啄)形容犯困打盹儿,便比同义动词дремать更具生动形象的画面感,使行文生动可感。
成语本身就包蕴着不同层次的修辞色彩,而在文学语境下更易展现层次丰富的修辞表现力,从而形成令人回味无穷的审美想象。文学作品经常巧用成语语表义与成语义在形式上的重叠(即表现为自由词组与成语的重叠)来达到双关的修辞效果。无论是语义双关与正反相关,都极大地扩展了成语的语义空间,并且通过这一文字游戏(языковая игра)赋予文学形象更加意味深长的修辞色彩和艺术魅力。
成语凝结与折射着作家的文学语言风格。成语成为作家在文学作品中运用最具活力和表现力的艺术手段,往往最能体现作家的语言创新能力与艺术风格。作家对成语的创新性运用(如替换成分、语法变形、旧词新用、改变语义搭配度、独创成语等)或高频使用往往形成独具个人语言风格的作者成语(авторская фразеология)或作者成语用法。透过这些成语集合可以捕捉到不同时期作家思想与语言的独特风格。托尔斯泰作品中成语多出现于人物语层,成为塑造人物性格、凸显人物语言个性及展开人物对话特点的重要元素;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成语по крайней мере的使用频次远高于近义表达по меньшей мере。
可见,文学与成语的美学价值在相互反哺中又相互辉映。海德格尔认为美是与语言相连的东西。在文学语言中解析成语的美值,在成语的运用中品读文学的诗意是我们继续探索文学与成语互动关系的有效路径。
成语语义组构性的认知研究
李羽涵
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
组构性(композиционность)作为逻辑语义学最基本的出发点,是意义建构的基本方式之一,因为语言的能产性和创造力来自于组构性。语义组构性是指复合表达式的意义是其各个构成成分意义的函项,涉及到单一语言单位的意义在整体意义之中的地位以及各语言单位之间的语义组构模式,是语义学研究的一个新趋势。成语作为复杂的语言符号单位,其语义是按照组构性原理构建新的语义内容、创造新的概念整合的结果。
成语(фразеологизм)是生活—语言的“完形形象片段”,是经过规约化过程的社会语言学构式,作为语言体系中特有的结构精华和表达范式,是“意—象—言”的集大成者。成语的本身就是一幅图画,或源自某一生活场景,或截自描写生活的文学片段或人物,成语的来源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成语语义的组构性。成语的内部语义关系复杂,在语源的适当限制下,成为语言理据性和任意性的高度结合体,其识解机制呈现为一个开放的心理空间,引发多棱性的联想和体验,形成不同的语义内涵和审美感受。正是由于在语言系统中所具有的特殊的自主地位,成语一直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
成语的语义组构性是指成语的构成成分与其整体意义之间的联系,即成语的意义虽然不是各构成成分的简单相加之和,却可以根据其构成成分的语义贡献程度进行分析,成语的构成成分意义与整体意义之间存在着部分—整体的关系,是成语语言表征模型的心理语言学的相关概念,与之相关的术语还包括可分析性、投射关系及理据性。成语的整体语义产生于各成素词法和句法的非常规形式的组构,加上人类的隐喻能力和百科知识对成语字面义和象征义进行动态概念化的认知加工,再经过高频率的使用和时间的考验日益完善固化,建立起成语象征意义和形式表征之间的规约性联系,组构成一种可以被完形地储存或唤起的形义匹配体。
在成语的心理表征和加工机制中,组构性是关键分析要素,组构性的高低直接影响到成语语义的识解。由此,Nunberg,Sag & Wasow基于语义组构性所提出的成语分类,即依据构成成分的意义对成语整体意义的贡献程度进行划分——规则组构性成语、不规则组构性成语、非规则组构性成语,很好地显示了成语这一形义匹配体的组构性特征和结果。
第一,组构性鲜明的成语,即规则组构性成语,是指将成语意义按构成成分进行分解,可以从构成成分的字面义推导出成语义。该类成语字面义和成语义之间存在着部分—整体的直接对应关系,可以清晰地显示出成语语义的组构性,其认知建构连接能力最强,语义的透明程度最高。以俄语成语видимое дело为例,通过分别识解并激活各个构成成分的意义,在字面义场境中所指的意义“可见的事情”与成语义场境中“显而易见的事情”的意义共享对应一致关系。因此,规则组构性成语的字面义与成语义之间建立起个别映射模式,再利用相应的语法规则来推导和理解成语语义,为成语意义的识解提供了直接的通达路径。
第二,组构性模糊的成语,即不规则组构性成语,是指成语意义可以通过建立构成成分意义和成语语义之间较为间接的、隐喻性的对应得到辨认。该类成语需要通过激活字面义场境中的次结构,作为背景支持成语义场境的建构,唤起头脑中的语义框架,为识解成语义建立参照点。以俄语成语тёмное дело为例,填充成素тёмный的字面意义“黑暗的”与“不正当的”之间意义的转化不是实际的指称意义,而是将表达单纯色彩概念的意义映射到性质形容的概念域中,表达“居心不良的,不怀好意的”的隐喻含义,唤醒人们对于黑色颜色词具有表征不好含义的记忆,通过隐喻的方式建立起意义之间的映射联系。固定成素дело的意义也因为处于象似的概念域由“事情”对应为“勾当、技俩”,通过跨域映射和类比来通达成语义场境,调动联想推理等认知功能来参与成语语义的识解。因此,不规则组构性成语的语义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以基本百科知识为理据,建立起部分映射联系,激活基于客观经验的相关概念,通过语义组构原则的语用推理实现的。
第三,组构性隐晦的成语,即非组构性成语,即成语意义不能根据语义组构性的方式从构成成分中析出。该类成语的字面义和成语义之间没有对应或映现关系,不存在认知架构的连接,人们对于构成成分的意义建构的感知能力低,语义表征的隐晦程度高。以俄语成语заплечное дело为例,成语意义的概念化激活的可能性完全丧失,在字面义场境中构成成分“背着的”与成语义场境中“刽子手的”之间没有内在的联系,无法直接或间接地通过字面义场境作为背景概念来识解成语义场境中的意义,只能通过整体映射模式进行字面义场境之外的认知加工,并作适当的语源说明,才能正确识解成语语义。因此,非组构性成语只能通过作为整体的成语进行记忆和习得,其概念化认知意义是整体固化成稳定的、不可拆解的完整构式,储存在心理词库中作为可以通过词汇检索方式加工的符号单位。如果想要重新建立起非组构性成语字面义和成语义之间的联系,只能通过寻求其他的路径,例如通过考证成语的语源,了解成语的语义起源和发展脉络等。
因此,成语语义组构性的认知研究有利于更好地揭示成语所具有的形式结构的固定性、意义建构的象似性、形象表征的再现性、认知加工的间接性和习用古语的规约性。成语固化表达的世代相传和长期沿用是一种语言常态,强化了认知加工中成语组构性的语义联系,促使了成语规约性表达的实现。成语规约语义与其构成成分意义之间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组构性,这不仅对强调成语作为一种语义结构固定的特殊表达方式的不可分解性的非组构性观提出了质疑,而且验证了成语的语义组构性是意义建构的方式和认知识解的途径。因此,成语语义组构性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再现机制和识解范式,是对语言截取与现实映射的典型情境的选择和调控。
论成语识解的象似度原理
刘永红
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俄语教学研究会常务理事
作为生动、形象、隽永的语言单位,从表现力上看,成语是学界公认的语言的精华,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如短语动词因其习用性而被英国人视为“英语语言的肌肉”(the sinews of our English language)。但是,成语又因其形式上的固定性和意义上的完整性,在语言理论上,又是让学者们最感头疼和棘手的语言现象。例如,索绪尔的符号学以单词为主,无法厘清成语的能指和所指;乔姆斯基的树形图以理想核心句为主,也无法将成语分解为NP+VP的生成模式。鉴于此,菲尔墨将其视作模块,试图通过解决语言中这一最难以按一般规则生成与识解的特殊语言结构(即习语和非常规表达式)的构造问题解释全部的语法现象,以有别于乔姆斯基将习语搁置于避难所式的词库之中的生成语法对理想语言的偏爱。于是,菲尔墨的习语研究成为构式语法理论起步的契机和先声,习语构式的理念逐渐化作了Goldberg创建构式语法的经典定义和兰盖克的象征单位设计的思想基础,但菲尔墨的习语研究依然只能从结构上讨论the more X,the more Y等几个常见的句法模块,未能总结出成语的共享模式和探究成语的识解问题。那么,成语识解的入口在哪里?或者说,如何找到成语的识解机制呢?研究表明,以内部结构为基础的象似性是其中枢。因此,本文拟简要讨论成语识解的认知象似度原理及其应用效能。
所谓识解(construal/толкование),是一种认知能力,包括两个方面:(1)在认识层面上,指人们感知体验外界事物和事件时所形成的抽象表征;(2)在解释层面上,指人们根据交际目的观察和解释语境而使用的不同方法。说话人利用自身的识解能力,采用独特的语言方式,形成和建构一个符合交际场景的表达式及其语义内容,由此显示出不同的语言艺术和语言风格。在认知语言学里,一般将识解的构成因素分为详略度、辖域、背景、视角和突显。
所谓象似性(iconicity/иконичность),源自希腊语εικων,原义为образ(形象)、подобие(类似)、изображение(图画)、мысленный образ(想象中的形象)、копия(复制物),指基于能指与所指的符号与客体之间的相似关系,是语言的一种组织功能和识解功能。人们在锤炼成语和创造文学形象的时候,常常依据符号与其所指的客观物体的类似点而制造语言形象,使语言形式成为人们体验和感知世界的认知方式,因此,语言的结构,特别是语法结构与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知程度极其相似,是世界结构的反映,使语言的界限成为了世界的界限。可以说,把一种语言里的全部成语形象串联起来,就可以显示出该民族所处的世界图景和所创造的精神面貌。
所谓象似度,是指认知象似性的程度和象似化(iconisation/иконизация)的结果。在语言系统中,象似度有四个层级。
(1)语言单位象似度是指语音、词汇、句法等与其所指的客观事物的象似程度,表现在语音象征、拟声词、句子的词序、句法结构等方面,如Сумароков在其寓言«Солнце и Лягушки»里,模仿青蛙面对沼泽地即将干涸的险情,向天高声高呼的声音:О как, о как нам к вам, к вам Боги не гласить (喔,我们怎么能、怎么能,不向你们诸神们报告)。
(2)整个语言的象似度是指语言整体上与客观世界的象似程度,表现在语言的整个面貌、语言机制和语言表达等诸方面。例如,认知语法认为语言是生活化的,是对世界的摹写;句子结构取决于语义结构,是思想的象征。
(3)语言类作品的象似度是指以语言与其为媒介的作品与之间的象似程度,主要表现文学作品里对自然风景的描写、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对故事情节的勾勒、对作品结局的设定等诸方面。例如,托尔斯泰在《复活》(Воскресение. Часть первая XIV)里对玛斯洛娃外貌的刻画着力于眼睛:一双会笑的、天真的、微斜的黑眼睛,黑得像湿淋淋的醋栗(мокрая смородина)。
(4)基于语言类型学的语言间的象似度是指在世界语言谱系里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语言间的象似程度,表现为结构象似度和意义象似度。例如,俄语成语открыть Америку与汉语成语“发现新大陆”在结构和意义上象似度高,не видеть дальше своего носа与“鼠目寸光”,жить как на вулкане与“惶惶不可终日”等象似程度低。
所谓成语象似度,是指成语在人的认知中介(经验结构、世界框架、认知方式)与现实世界所建立的理据同构关系和所形成的共同逻辑基础方面所显示的象似程度,凸显出说话人/听话人与其所概念化和描绘的情景之间的关系,构成成语识解和运用的认知基础。例如,成语:积年累月→积日累劳,这两者在结构上极其象似,都是“积X积Y”结构,但是在意义上却相距甚远。“积年累月”的意思是形容经历时间很长,相当于“长年累月”;而“积日累劳”的意思却是任职时间长,立下的功劳多,形容资历很深。这里的“劳”是“功劳”的“劳”,不是“积劳成疾”的“劳”。这显示了成语识解象似度原理的重要性。
成语象似度有以下几种形态:
(1)成语与语源的象似度。许多成语是有语源的,但是语源并不等于成语,两者只存在象似度,也就是说有的成语与语源紧密相连,有的是在语源的基础上的发挥,即一个成语情景可用不同的方式“识解”,而编码情景的方式构成不同的概念化。例如,英语成语Jack of all trades在汉语里一般翻译为万事通、多面手、万金油、万能博士,相当于know-all,但是从其语源看,却也有贬的一面,即Jack of all trade sand master of none(万事皆通,一无所长;杂而不精的人),相当于汉语的“样样中,样样松”。
(2)成语字面义与成语义之间的象似度。在成语系统里,根据构成成分与整体的象似度(融合程度)的差别,在意义的识解上,有的成语可以望文生义,有点成语需要解释后获取意义,有的成语则需要整体把握,草拟获取意义。例如,成语“平步青云”里的构成成分分别是:平→平稳,稳当;步→登上,行步;青云→青天、高空,比喻高的地位。对此我们可以望文生义:比喻一下子达到很高的地位,尤指登上很高的官位,即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但它的同义成语“飞黄腾达”则需要适当的语源说明方能清晰识解,因为它源自唐·韩愈《符读书城南》诗:“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这里的“飞黄”是古代传说中神马的名字,又名“乘黄”,字面义是神马腾空奔驰,成语义是比喻人骤然显贵,官职上升得很快,且多含贬义。
(3)同形异义成语的象似度。这类成语一般形式象似,而意义迥异,像“完胜”和“完败”一样容易相混,是成语识解中的难点,需要仔细观察它们的基本结构和形式构成,如以下例子:
kick your heels(久等) ↔ kick up your heels(手舞足蹈)
make a scene(大吵大闹)↔ make the scene(露面)
off the hook(摆脱困境) ↔ off the hooks(立即)
(4)语言间成语的象似度。在日益紧密的跨文化交际中,这是造成语用失误的常见现象,比如望文生义、断章取义、牵强附会等,成为成语研究的重点。例如,成语“把珍珠丢在猪的面前”源自《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是以否定形式出现的:“不要把你们的珍珠丢在猪前,恐怕它践踏了珍珠,转过来咬你们”,但在转换为成语的时候,却变成了肯定形式,如英语cast pearls before swine、俄语метать бисер перед свиньями,并且对该成语的释义也有差别,如英语to offer something valuable or good to someone who does not know its value说的是有价值的东西或物,俄语напрасно разъяснять, доказывать тому, кто не понимает, не способен или не хочет понять. Его смысл таков: не нужно тратить своё красноречие попусту перед тем, кто его не оценит,强调的是解释证明,白费口舌,并加注了修辞涵义ирон.(讽刺);汉语“明珠暗投”比喻有才能的人得不到赏识和重用,或好人误入歧途,或贵重的东西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而它实际上相当于成语“对牛弹琴”。
这就是成语识解的象似度原理。成语识解的象似度原理的应用我们将另文讨论。
总之,“每个成语都是一个构式”(Любой фразеологизм является конструкцией),而每一个构式作为基于用法的模型(Usage-based Model)和框架(Frameworks),都具有某种成语性(идиоматичность),以完整的语言格式(единые блоки)和认知象征单位保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一般难以望文生义。因此,在进行成语识解时,必须首先理清成语的象似度。
排版:孙昱峰
审核:周和军 杜树标
2021-27期, 总第49期
主编:王铭玉
副主编:田海龙 姜龙范 郭太 刘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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