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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失去了猎枪,他们也失去了生活的方向。

顾桃&程美信 后窗 2020-08-25

2018年5月6日夜,顾桃导演从内蒙古的大草原来到了屏南这个小县城。顾桃导演和程美信老师在厦地的电影学员们展开了各种关于电影、艺术与人生的对话。


一位是自称以“本能和直觉”来创作的敏感导演,一位是以理性思辨为主张的文化学者,再加上一群各有所长的年轻学子,在古村激起思想火花,我们称这次交流为“厦地漫步”。今天,我们就为各位带来这次交流的部分节选。



(一)


从“敖鲁古雅”说起……


顾桃导演《敖鲁古雅,敖鲁古雅》纪录了以狩猎为业的鄂温克人的最后森林时光。禁猎以后,原先的生活方式被彻底扭转,他们失去了猎枪,失去了森林,失去了驯鹿,失去了野性,失去了像童年一样的简单生活……在醉眼朦胧中,他们哭诉着敖鲁古雅文化消逝的悲哀。

顾桃:鄂温克族很多人喜欢喝酒,酒后也喜欢闹事。曾经在一次电影节,也有记者问我,“你对片中的暴力是怎么认识的?”我说,我不认为片中鄂温克人暴力,因为暴力是有仇恨和利益才产生的。其实他们很单纯,前一天,姐姐把弟弟给修理了,那是因为酒。第二天,弟弟又给姐姐还回来。如果说这是暴力的话,那也是纯洁的暴力,这是我的理解。


那么些年,我拍了很多鄂温克族人的素材,不过,作为纪录片,素材是一方面,最后怎么样还和剪辑密切相关。有句话说,“片子不是拍出来的,是剪出来的”,东北话叫“绞出来”的。


学员:片中所说的猎民点是他们想去就去的,还是定时才能去呢?是自己形成的?


顾桃:对。过去叫猎民点,因为那时他们有枪,后来枪给没收了,不是真正的猎民了,但依然保持这种叫法,其实就是营地。有鹿的人家基本上一年都得在猎民点。


学员:那猎民点还是合法的?


顾桃:……其实,这有一个事件背景,在2003年敖鲁古雅生态移民的时候,鄂温克人都被迁徙到山下政府给修的定居点,他们的鹿也被迁下山。但是,之后一个月内,因为不适应山下的生活,鹿死亡很多。有鹿的人家又重新迁回森林。我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拍摄这部纪录片的。


《敖鲁古雅,敖鲁古雅》海报


程美信:鄂温克族在过去很漫长的历史中他们其实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部落,这种状况在清朝和民国都是如此。在历史上有很大一部分鄂温克人是居住在大兴安岭的。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随着对物质资源需求的增加,政府开始开发大兴安岭,尤其是在70、80年代林场的扩张,森林资源作为公共资源的统一运营和大规模的砍伐,直接造成鄂温克族人原来生活方式的改变。


顾桃:对。最初是从60年代末、70年代初开始,鄂温克人自己也说,是我们把汉人领进了森林。之前的大兴安岭是没有路的,只有猎民小道,是森林里人和动物共走的一条路,都是踩出来的。他们运送粮食和对外交换都是通过猎民小道。鄂温克人在这片森林生存了300年,里面的山山水水都是他们命名的。300年前,他们生活在西伯利亚贝加尔湖一带,当然那时西伯利亚仍属中国的版图,中国的版图在元朝就圈定了,只是那时没有戍边,因为太寒冷。到清朝的时候,因为中国与俄罗斯签订的一系列条约,《尼布楚条约》、《瑷珲条约》,西伯利亚割让给俄罗斯。所以,鄂温克族其实是一个跨界的小部落,据记载他们迁到大兴安岭一带时只有700多人。到后来总人口才200多人,因为随着与满汉通婚等,人口是逐渐递减了,到现在纯的鄂温克血统的人也就只有20、30多人。那片中的老太太玛利亚•索就说,是我们给汉族人开的道。因为要往外运送木材就得先修路,是他们牵着驯鹿拿着大砍刀开路。她说,他们觉得自己在做好事,但是后来发现自己的家园却没了。因为放鹿的地方越来越少,养鹿的地方也越来越少。玛利亚•索说,过去我是吃野味的,我的血是热的。现在猎枪被没收了,就好像把我们的饭碗打破了,我做梦都在哭……关于玛利亚•索,我拍摄的很少,因为她不愿意。我们做纪录片也有自己的底线。玛利亚•索并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上过学。他们的天文地理及历史,就是爷爷向孙子一辈辈口口相传下来。玛利亚•索通过观察月亮就能告诉我们,哪一天最冷。她吩咐我们赶紧去整点“棒子”(柴火)最冷的时候要到了,月亮戴头巾了。一翻日历,那日子正是腊七腊八。


他们就是这样的一个民族,跟着驯鹿走,去找营地。营地需要有水源,有驯鹿吃的“恩考(音)”,一种地衣植物,不是石头上的青苔。



程美信:他们的驯鹿是圈养起来的,还是自然的?


顾桃:自然的,准确的说是半野生的。在冬天的时候,驯鹿会一帮一伙的跑很远;夏天它们就呆在营地,因为那时蚊虫多。就像我们点蚊香一样,鄂温克人的方法是,把一种地衣植物点上火,上面压上一根潮湿的木棒,就冒出烟来,这块就没有蚊子了,驯鹿就从远方回来了。


程美信:有一个问题,就是关于猎枪的。无论是从我了解还是从片中来看,在维佳年轻时代,也就是80年代,鄂温克人还是拥有很多枪支,那么在那个时候,枪支对鄂温克人来说主要作用究竟是防身作用还是狩猎作用?


顾桃:其实就是狩猎作用。


程美信:非常遗憾,大兴安岭没有成为保护区。



程美信:我在看顾导的这部片子的时候,不光是记录一个少数民族的消失,也有目前中国社会的种种核心问题需要思考。尤其是对待资源的态度问题,像鄂温克人狩猎为什么母的不打?在过去,人们都知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道理,同时反过来是要养山的。那片中后来的偷猎者就违背了这些,不仅仅是对待森林,对待土地一样。像现在很多人承包土地,却过量的使用农药和化肥,使得土壤无法修复。因为没有土地意识。这可能是集体主义带来的麻烦。


顾桃:嗯,现在我回到内蒙。内蒙有的地方是半农半牧。在交界的地方,有的农民种种菜,比如说种土豆,他把自己这一年吃的一块是不撒任何农药啊什么,因为这是自家要吃的。但是剩下的要卖的,就得大量的加肥料。因为如果不加这些东西,他一年的收成是5000块钱,要是加了,成长更好,可能收成就是15000,就能保证他一家的生存。结果,那边是牧区,羊过来吃了这个地里的东西。羊死了。你说他加了多少“调料”?羊都给吃死了。实在非常可怕!


文嘉琳:关于对待土地的态度问题。今天我和顾老师在棠口潘美顾艺术中心看到一些屏南契约展览,其中就包含一些土地转让的契约。让我们惊讶的是一块土地从乾隆时期到同治时期的流传非常有序,甚至连出卖原因都写的清清楚楚,可能是要对祖宗后代一个交代吧。这也反映出对待土地的认真态度,大概是因为土地是自己家族的私有财产的缘故吧。


程美信:对。中国这半个世纪来,一方面现代文明还没有建立,另一方面传统又被严重破坏。我们谈到传统,并不是主张传统有多好,而是现代文明尚未建立,传统又失落,就会产生很大问题。尽管现在从表面上看,我们都是使用像Iphone等先进设备的新新人类,但是在根子里现代文明的思想却并没有真正建立。所以才会出现滥用现代工具的状态,比如滥用农药、化肥等……




(二)


电影视角,酒、社群及人生


纪录片就是你自己的一个视角。在我们没有更多专业技能的时候,更为可靠的可能就是我们的本能和直觉。

顾桃:“敖鲁古雅”是我当时拍的第一个片子,对我个人来说,一直比较注重自己的感觉和本能。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本来的能力,还有不同的直觉,别放弃自己已有的能力。再之后就是知识和技术。现在,设备已经不是问题,尤其是拍纪录片,甚至手机都可以。


另外,拍纪录片就得和自己有关。比如像阿丹向我介绍的住在这座古村的几户人家,他们以什么样的状态住在这里?是苦苦守着,没地方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还有这里老人的生活。如果你是常驻在这里的话,这些都值得纪录。记得,我去参观剑桥一个民族博物馆,一位澳大利亚朋友就曾对我说过,“一个老人就是一座博物馆,每一个老人的去世都像烧掉了一座博物馆。”也就是说,老人身上有珍贵的记忆,这是被我们忽略了的,但也是值得挖掘和保存的。


在自己的身边发掘题材,不一定非要跑到西藏,跑到缅甸等等去找题材。我们有梦想,热爱电影,不是说一开始就要写大的剧本去找投资什么的。在拍商业片的时机到来之前,先做属于自己的电影。只要你有想法,真的想拍出自己的作品,那一定有人能帮你,比如你的一个朋友可以帮你演,另外一个朋友可以帮你拍。最开始一个短片可能就是你一个最实在的表达。不是微电影,感觉一说微电影就变成了一个工业流程的东西。


《敖鲁古雅,敖鲁古雅》剧照


程美信:这个我们以前也谈过。从事艺术行业,不管是哪一个方向,首先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撬动点。像顾导所说的那些微电影,很多可能技术很好,但是一看他的出手,就知道他不可能成为不错的电影人或艺术家,不过是什么热门做什么。所以做电影或者做艺术,视野是非常重要的。比如像以前来厦地的王超导演,韩涛导演,还有我们看贾樟柯,这些导演早期的作品,并不是技术多么高超,但是他们的意识都是与同时代人不一样的,这是开启他们电影生涯的关键因素。有了这些,他们要是想转向商业片也是非常容易的。也如顾导,开启他生涯的是纪录片,但我想他要转向剧情片或商业片,也是会成功的。电影投资商不傻!尽管现在视频作品这么丰富,但是严重同质化,只有在差异性中才能挖掘更大的价值。这取决于导演的视野。另外就是顾导的建议,先从可驾驭的东西,身边的东西开始我们的创作。我们可以有很大的理想,但一定在可驾驭范围内,一步步提升自己。


文嘉琳:其实,我在看“敖鲁古雅”这部片子的时候,我并不是为什么狩猎文化的消失而感到伤感,但的确是整个揪心。它让我看到的不光是一个民族失去传统生活的那种迷茫,而是普遍的人的困境。当我们没有了某些信仰,当我们从过去的生活方式剥离,当我们没有情感的寄托以后,失去了方向,然后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在某种层面上,我觉得现代人都面临一种无家的困境。像维佳,其实他也有诗歌,有艺术这些安慰生活的东西,可惜他并没有抓住它们有力量的那部分。所以,我在鄂温克人身上看到的就是人的命运。像他们之前狩猎,包含在他们内里的信仰中,是有一种万物有灵的相信的,所以他们有自己的狩猎原则和文明。如果没有这些东西,那也没有什么原则了,甚至生活都失去了意义。


鄂温克族


程美信:这方面我觉得很对,其实不仅仅是他们,包括我们,也包括美国或瑞典,现代人的确是一个悲剧。生活并没有多少内容,现在的我们普遍陷入消费主义的世界,在中国可能最大的宗教是发财教。发财!发财!发财!像洗脑一样。这和鄂温克人的状态没有多大区别,他们失落恐慌找到酒,我们用发财梦来填充生活,都一样是中毒。


文嘉琳:或许后来的我们去努力的抓住存在的价值,像后来的偷猎者一样在乎猎杀的快感,而并不是真正需要那么多猎物。


阿丹:顾导怎么看他们酗酒的问题?


顾桃:要说喝酒,因为我自己也喝酒,我的体会是喝酒以后更清醒、更直接、更宽容吧。这是我个人的体会。鄂温克人过去就喝酒,因为天气寒冷需要酒来御寒,另外就是在森林里,实在是非常孤独寂寞,那种日子是非常难熬的。但是过去的确没有像片中这样酗酒。


另外,作为纪录片,这是我剪辑的,必然带着我的视角。他们那样酗酒是因为他们失去了猎枪,因为猎枪是他们的生产资料。对于他们,不说什么狩猎文化,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就是生活方式。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决定了他们拥有什么样的文化,什么样的文明。


农民,拥有土地才叫农民;

牧民,拥有牧场才叫牧民;

猎民,则应该拥有他们的生产资料——猎枪,才叫猎民。


失去了猎枪,他们也失去了生活的方向。


时间:2018年5月7日

地点:福建屏南厦地古村

录音:张丹

笔录:朱泽佳

校对编辑:文嘉琳

顾桃作品 参展及获奖信息



2014《犴达罕》51届台湾金马影展纪录片提名奖
2014《犴达罕》法国第33届让鲁什国际民族志电影节纳努克大奖
2014《犴达罕》第38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纪录片竞赛单元评审团奖
2014《犴达罕》第43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Spectrum单元
2013《犴达罕》第二届凤凰视频纪录片最佳长片奖
2013《犴达罕》第十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 年度十佳纪录片
2014《乌鲁布铁》第十一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 年度十佳纪录片
2013《乌鲁布铁》(Bullet from Nowhere)第18届釜山国际电影节亚洲纪录片基金(AND)
2012《雨果的假期》台湾国际纪录片双年展提名
2012《雨果的假期》亚洲电视最佳纪录奖(新加坡)
2011《雨果的假期》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小川绅介奖
2011《雨果的假期》中国纪录片学会年度十佳第一名
2010《敖鲁古雅·敖鲁古雅……》第四届新卡里多尼亚(法国)国际纪录片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2010《敖鲁古雅·敖鲁古雅……》十六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纪录片自然类金奖
2009《敖鲁古雅·敖鲁古雅……》东京中国独立电影周
2008《敖鲁古雅·敖鲁古雅……》 第五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 年度十佳
2008《敖鲁古雅·敖鲁古雅……》 纽约莱克基金会第四届REEL CHINA当代中国纪录片双年展
2007《敖鲁古雅·敖鲁古雅……》第四届中国独立电影周
2007《敖鲁古雅的养鹿人》新加坡国际电视节一等奖
2008《我的身体你做主》南阿巴拉契亚国际电影节最佳外语纪录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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