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海上花已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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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亚洲的影迷们来说，今年的戛纳绝对是一场狂欢。韩国的李沧东、日本的是枝裕和以及我国的科长贾樟柯都进入了主竞赛单元。说来也巧，三位亚洲导演都是出于对侯孝贤电影的热爱开始他们各自的电影之路，而侯导也帮助过他们的作品。

贾樟柯对侯导的迷恋大家多少有点耳闻，据科长所说，在看完《风柜来的人》后，对电影彻底的获得了新的认识，随后回到家乡，在97年拍出了《小武》。而李沧东原本声称自己只是个作家，但是同样在看完《风柜来的人》后，开始拍摄电影，这是他已经43岁了。而是枝裕和的第一部长片就是《当电影映照时代：侯孝贤与杨德昌》，当他的《幻之光》送往威尼斯的时候，也是受到了侯导的指导。

在二十年前的5月20日，《海上花》在戛纳进行首映，如今已经二十年过去了，在此，为各位带来一篇《海上花》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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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侯孝贤和是枝裕和

花开花落二十年

年初我们聊过1988年的《胭脂扣》，不过李碧华笔下的这个故事还是太短了，想要了解更多的风月旧事，还要等到十年之后——也就是1998年——的《海上花》。

电影《海上花》脱胎于清末文人韩邦庆的章回体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韩邦庆这个人仕途不济，福薄命短，据说他写文章赚到的钱全都花在了女人和鸦片上；然而也正是因为他对烟花之地的了解，令整部小说详实真切，成为了不可多得的、同时亦不可复制的历史见证。

小说甫一开篇便写到，作者“一梦而起”，“举首一望，已不在本原之地了，前后左右，寻不出一条道路，竟是一大片浩森苍茫、无边无际的花海”。其实什么“梦”啊、“花”啊、“海”啊，都是障眼法；“海上”就是“上海”，“花”就是“妓女”，“海上花”就是“上海的妓女”。尽管作者一早强调撰写此书的目的在于“发人深省”，文中也的确涉及民间疾苦与孽缘，但整体而言，韩邦庆的重点始终没有离开一个“情”字——这“情”是“世俗风情”之“情”，亦是“男女爱情”之“情”。

羽田美智子饰演沈小红

梁朝伟饰演王莲生

我大致翻过几页《海上花列传》，然而还是放弃了，因为这是一本方言小说，人物对白中的吴侬软语简直与“天书”无异。作为一个北方人，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第一次在苏州问路时巷口老奶奶唱歌一样的苏州话，好听归好听，但真的一句都听不懂啊……

对本书推崇有加的张爱玲想必也意识到了吴语的“壁垒”效应，于是先后将其翻译为国语版和英文版，如此浩大之工程，足见张爱玲的深情厚爱。除了方言，《海上花列传》的写作手法也颇为“高冷”，多线的结构、细腻的文笔、平淡的情节、隐晦的表达，并不以大众喜好的“叵测离奇”为卖点。张爱玲认为“《海上花》把传统发展到极端，比任何古典小说都更不像西方长篇小说——更散漫，更简略，只有个姓名的人物更多”，理论上，这种故事非常不适合拍成电影，幸运的是，我们有侯孝贤。

刘嘉玲饰演周双珠。

侯孝贤是“去戏剧化”高手，甚至会故意将连续的情节抹掉，留给观众遐想空间（或者说是考验观众的耐受力）。《海上花列传》中的人物太多，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不可能面面俱到，侯孝贤与朱天文的改编方法只有四个字：删繁就简——先锁定高级妓院“长三书寓”，后选中书寓内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与事件，连原著中戏份很重的陶玉甫与李漱芳，都简略到仅以酒局八卦一语带过。

怎样才能算代表性人物呢？电影《海上花》中其实只有三个：荟芳里的沈小红，公阳里的周双珠，尚仁里的黄翠凤（东合兴里的张蕙贞并未展开）。沈小红身世凄凉，一个人要养活爹娘兄弟一大家子，她多愁善感、优柔寡断，虽与王莲生相知，却又暗中恋上戏子，爱与不爱左右为难。周双珠是老鸨的亲生女儿，生活压力倒是不大，她为人世故、大方得体，时常代母出面调停那些争风吃醋、互相攀比的新人。黄翠凤最为了得，即便面对老谋深算的老鸨黄二姐亦毫不示弱，她精明稳重、高傲敢为，尽管自小被卖入青楼身不由己，但却一早筹划着自己赎身自立门户。她们的性格境遇不尽相同，对待爱情的态度亦大相径庭：沈小红之所以被情所困，是因为她依然相信爱情，她不肯放弃自己的人生被一场真爱改变的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周双珠早已接受了总有一天将嫁做他人妾的命运，她没有多余的幻想，也从未期待过什么改变；黄翠凤则看透了花街柳巷的浮华虚伪，她不相信男人，不相信老鸨，只相信自己。

李嘉欣饰演黄翠凤。这大概是李嘉欣最令人刮目相看的一次演出，她与潘迪华的对手戏怎了一个“赞”字了得！

电影《海上花》的戏份全部发生在“长三书寓”之内，这样有限的空间反而帮助侯孝贤将“固定机位+长镜头”发挥到了极致。全片时长近两个小时，镜头却只有40多个，最短的大概也要一分多钟。尤其是开场那段8分钟的酒局大戏，客人、倌人、娘姨、大姐（也就是丫鬟）齐上阵，划拳挡酒、觥筹交错，说长道短、你来我往，表面无关痛痒实则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与李屏宾左右慢摇一气呵成的镜头共同成就出一幅灵动鲜活的清末社交彩绘长卷。

出于种种原因，《海上花》的拍摄最终放弃实景改用搭景，但电影中的细节依然毫不马虎，很多家具、道具都是剧组搜集来的古董。侯孝贤甚至在黄翠凤赎身清点首饰服装一节加入了原著中没有的一大串清单：蓝彩碎花琉璃坠一副，云彩彤珠三角坠一副，蓝羽菊花珍珠坠一副，翠玉镶金坠一副……百彩绣花织锦外褂一件，百彩绣花织锦罗裙一件，黑丝彩绣云肩外褂一件……光是听这些名字，已经令人“耳”界大开了。而当布景、道具、服装、化妆、灯光、配乐、表演、摄影等诸多环节合而为一之时，那种近乎完美之“美”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c0140yh1k6x&width=500&height=375&auto=0开篇的8分钟酒局长镜头已成经典

我们似乎已经习惯将妓院想象成污秽不堪之地，然而《海上花》《胭脂扣》的描述却截然不同。原来妓院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上等妓院接待上等宾客，上等宾客自然有上等需求。这些人非富即贵，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角色，他们或许早有家室，但苦于盲婚哑嫁，并无“幸福”可言，相比鱼水之欢，更需要的其实是消遣与陪伴。有鉴于此，很多上等妓院的倌人只负责陪局，即便住夜，也必须倌人自愿在先。这种相对自由的空间，以及长期往来的方式，反倒很容易培养出真的感情。

诸如《红楼梦》《海上花》这类如实再现历史的作品，必然会反映出时代的局限与弊端，然而与“反封建”“反旧社会”等意识形态的大帽子相比，它们真正伟大的地方在于，写出了栩栩如生的真人物，道出了感同身受的真性情。曹雪芹也好，韩邦庆也罢，他们以博爱悲悯之心对待女性、对待命运，这才是其他人触不可及的境界。

看似散漫、简略的电影《海上花》无疑抓住了中国古典小说巅峰阶段的精髓，它与原著《海上花列传》一样，即便没有多少人知道、没有多少人看过、没有多少人看懂，依然牢牢占据着无可动摇的经典地位。我不知道清末的烟花之地是什么样子，但我相信电影《海上花》已经无限接近于那个样子。一部电影拍到这种程度，我们还能多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