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再过一百年,下一个伯格曼会出现吗?

苏七七 后窗 2020-08-25

《犹在镜中》插曲

英格玛 · 伯格曼 1918.07.14 —— 2007.07.30

2018: 伯格曼诞辰一百周年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o0721oreo38&width=500&height=375&auto=0

▏自我的观察者  ▏


“1918年,我出生时,母亲正患西班牙流感。”这是伯格曼自传《魔灯》的第一句话,正如一本通常的人物传记,从出生的那天开始。有人能保持婴儿时代的回忆吗?格曼的描述是全息式的:“我身体的分泌物散发出恶臭,湿漉漉的衣服把皮肤擦得生疼,柔和的灯光通宵亮着,通往隔壁的门半掩着,不时传来乳母粗重的呼吸、嗒嗒的脚步声和低低的呢喃声,阳光反射在水杯中,这一切一切都记忆犹新。


”他用文字来表现嗅觉、触觉、听觉,还有视觉感受到的“光”,灯光与阳光。这与其说是一种对经验的回忆,不如说是一种对经验的塑造,在回忆里融合了组织、强调与想像。 

少年伯格曼

这不是一本严谨的编年体回忆录,而更像是一本小说,一部文学作品。柏格曼当然是个熟练的写作者,他的电影都由自己编剧,然而与他写的剧本不同,这部自传在细致的场景与微妙的感受上花费了更多的文字,使得这部自传有很强的文学性(这些东西在剧本里却可以粗疏一些,只画个草图,让表演与镜头来细加阐释)。


它又有显而易见的“电影性”,——文字的画面感那么强,片段与片段之间的剪辑,或者不动声色了无痕迹,或者留出情绪与心理上的空白时段,让人反思与回想。 

全景式伯格曼

当伯格曼把他一生作为素材来剪接时,还是保留着他的积习:他总是要打乱顺序,把真实与幻觉相混淆。在零乱中另外找出一条线索,找出可能的对照,明亮与幽暗,狭隘与宽大,残忍与柔情,然后一再地提出问题。


这些问题在他的电影中反复出现,他通过各种情节与场景找到与内心和解的方法,然而方法们并不是普泛性的,于是人物与故事稍加变形后,问题再次出现,再次要求解答。《处水泉》、《冬日之光》、《细语与呼喊》,在伯格曼最好的电影里,我们得到一些最精粹的答案,而一些不那么成功的作品里,同样有着各种对问题的描述与对解法的尝试。


好作品总是呈现作者最杰出的才能,而坏作品呈现他的短板,他的一时糊涂或用力过猛。在自传里,伯格曼是他自己作品的严格的审视者,他不讳言某部作品的失败,甚至对失败的关注远多于成功。而问题的幽灵在这本书里徘徊不去,它一开始就出现,最后变得更为严重。 

伯格曼和英格丽·图灵

这本自传一共有25个部分。在第一部分里,他把童年与母亲去世的场景剪接在一起。在童年里,最重要的两个问题第一是,如何让母亲最大程度地关注自己?第二,如何区别幻想与现实?对于一个感受与想象都过于强烈的小男孩来说,这两个问题都带来困扰。


第一个问题关于爱。在这最初的爱里,就混杂着小狗般的忠诚、强烈的妒忌心、温顺与狂怒交织地表达爱慕之情,以及更“善于进取”地,用装病与装作冷漠来博得关注。他对“爱”的理解从一开始就是复杂的,各种情绪的声部交织,又或者他是在“爱”中学习,领会与运用各种情绪。


第二个问题带来撒谎与惩罚,在一个牧师家庭里,父亲将羞辱作为惩罚的一部分,伯格曼作品中无穷尽的幻觉、羞耻感,道德焦虑,早在童年就播下种子。这一章在一件圣诞礼物中结束,富有的有安娜姑母带来一台电影放映机,但那是给哥哥的礼物。小柏格曼用一百个锡兵换来了它。第二天早,他躲进育婴室一个宽敞的衣柜中,“把放映机放在一个糖盒上,点燃煤油灯,光线直射在雪白的墙上。”人生的几个重要因素都到齐了。 

虽然家庭生活不近人情,但这种不近人情又是他思想的推动力,如果不是在感情上觉得痛苦的家庭里成长,恐怕也不会在人性的深渊中求索得如此之深。与第一章呼应,自传的最后一部分,出现了与去世的母亲见面的幻觉,他把问题一个又一个砸向母亲:“我们能用面具代替面部表情吗?我们能用歇斯底里症代替感情吗?我们能用羞耻和罪过代替友爱和宽恕吗?”然后他又自己慢慢安静下来,“我坐在她的椅子上谴责她从没有犯过的罪行,我问的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


这些话写于1986年,法罗岛,伯格曼68岁。他还是个那个对爱索取无度而让母亲厌烦困扰的男孩,但他知道问题是没有一个理念上的确定答案的,他转而去观察母亲的脸,母亲的一生,乃至于母亲的身世。这是一个非常微弱的尝试,一本观察自己的自传,在对母亲的观察中结束。 

The Dead Mother · Edvard Munch 


『他的一生是工作的一生,任何困境都变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




对于一个职业观察者的观察,他带着痛恨之情,“它冷酷无情地跟踪着我的生命,经常疯狂地夺走、毁灭我最深切的体验”,这是一个分身者的痛苦,他必须一边生活,一边观察生活并作为创作的源泉。


他其实在剥削自己的生活?在这本《自传》里,有两处引文,一处是结尾处母亲的日记,一处是一封信,少年时在柏林见到的一个女孩给他的信,他没有回信,但这个女孩成了他电影的一个灵感来源,在《仪式》中他也引用这了封信。


这两封信有一个共同特点:两位女性都是自己生活的一个好的观察者,叙述者,同时有严重的困顿感与无力感。但她们不是自己生活的剥削者,因为她们不用生活来滋养创作,当然也不用创作来救赎生活。她们是痛苦的“细语者”,而伯格曼是一个“呼喊者”,她们投入生活,纵然生活是痛苦的,而他试图抽身于生活之外,质疑人的痛苦。

《假面》

这也是伯格曼的困境所在:他质疑痛苦,他不愿服从上帝。他不愿在过错与惩罚中确定人的卑微的存在。他的问题是:存在为什么是如此痛苦?为什么“我”该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我们”彼此带来如此之多的痛苦?在青春期的末梢,家庭问题一总地爆发了,如果生活在舞台灯光下的牧师家庭,“哥哥自杀未遂,妹妹因顾全家庭声誉而去流产,我离家出走。”伯格曼开始了独立的成年男性的生活。


虽然像《野草莓》一样,回忆常常被一些穿插打断,但是从童年到少年,从青年到中年,《魔灯》里还是有一个生活轨迹的呈现。他写到初恋的玛尔塔,写青春期的性与女友,写到五段婚姻,对每一任妻子都用好词来形容。他花了很大篇幅写他的戏剧工作,专门花了一章写逃税风波。


还有几章关于人物,有知名的与不知名的,知名的比如劳伦斯·奥立弗,卓别林,嘉宝,卡拉扬,不知名的比如卡尔舅舅,一个叫林奈娅的保姆,一个叫安德里亚的钢琴教师。


他写到婚姻困境、经济困境与工作困境,但总体而言,他的一生是工作的一生,任何困境都变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经济困境让他做更多工作,婚姻困境让他拍出了《婚姻场景》和其他好些电影。 

伯格曼和妻子Käbi Laretei

在工作中伯格曼表现出卓越的控制力,他在焦虑与控制之间达到一种相当完美的平衡。“焦虑是我生命中的忠实伴侣,它是父母遗传下来的,构成我的人格结构。它像恶魔,也像朋友般激励着我。……痛苦、忧虑、无法弥补的羞耻感都消失了,我的创作激情也消失殆尽。”而他的电影工作的团队则是稳定的、专业的、经验丰富的。


这当然是历练的产物,无论是作为一个戏剧导演还是电影导演,他都经历过新手的自负而茫然的阶段,但他擅长学习与总结经验。对他来说,电影最后地落到“幻想”,“拍电影是一种幻想,但必须经过周密思考”。他很少谈论拍电影时的细节,但对要得到的东西非常明确,那是“有生命力的画面”。


他的外部世界,是婚姻、女友与戏剧、电影,他的内部世界,“全部生命都在我与上帝之间的痛苦而又不快的关系中斗争着。”他把他的生命力用在工作与创作上,也用在一次次的婚外情与婚变中,“一种性冲动总是缠绕着我,迫使自己常常产生不忠行为。我被欲望、恐惧、极端的痛苦和良心上的内疚折磨着。”


虽然他总是用“痛苦”作为主题词,但在其中并不乏柔情与欣赏。他说到第二任妻子爱伦,“我们之间不争吵时,能共享一种深厚的互相怜惜、互相谅解的感情”,说到第三任妻子甘:“她不十分在意自己,对生活也不挑剔,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但却是实在地、无所畏惧地真正在生活着。”他把他爱过的女人在银幕上重现了一次,艾伦是《婚姻场景》中的妻子的原型,莉芙·厄尔曼出演了这个角色;甘也成为他好几部电影中女人的原型,其中埃娃·达赫伯克把她演得最传神。 

《婚姻生活》(即《婚姻场景》)剧照

年青时的伯格曼并不是好的丈夫与父亲,他的内心中小男孩的那一面一生中未曾消除。他与甘有过激情的恋爱时段,但生活的混乱复杂——他们自己造成的——很快重重地击破头顶。在甘的孩子出世时,伯格曼已经非常疲惫了。“我留下甘让助产士照料,走出了忙乱的病房,独自回到家里。我喝得烂醉,我把旧的玩具火车拿出来,一个人默默地专心玩了起来。直到不知不觉躺在地板上睡着为止。”


这一年他33岁,已经有三任妻子带来的六个孩子。一直到晚年,他拍《芬妮与亚历山大》时,他还站在孩子的角度,愤恨地敌视着严苛的父亲


《芬妮与亚历山大》剧照

他能特别好地阐释孩子,阐释孩子毫无武装地面对世界时的惊恐之心,也能特别好地阐释一个人老去时,面对生命力与创造力渐渐衰微时,如何警惕地维持着自我的尊严。在成年人的感情世界里,他对两人关系中遍布的索取、索取而不得、背叛、背叛而内疚有超乎性别立场的洞见,往往对女性更多一点理解与同情。然而,他几乎从不设置什么庇护之所。赤裸裸地,他把生命的存在暴露出来,并且尝试用不同的风格来暴露,也可以是谐谑的、讽刺的。

但他最终似乎走不到一种彻底的虚无主义上去,他不以批判现实为重要的内容,他百转千回地回到的地方是“人自己的问题在哪里?”比如在《冬日之光》中,他把问题掰开,他找托马斯的问题,也找玛尔塔的问题,然后尝试一种阶段性,局部性的和解可能,“对于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或许上帝真的对他说话了;对于不相信有神存在的人,是玛尔塔与阿尔戈特·弗勒维克两个人,共同帮助一位同胞,让他从跌倒中再站起来,远离死亡。因此,上帝到底说话了没有,并不重要。”(见《伯格曼论电影》P188,柏格曼著,韩良忆等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03年7月版。)这是他最为明澈与平静的时候,如同北欧的十一月,“白昼极短,光线令人满意,但非常奇特。”(同上P185) 


『在我的焦虑面前,我太渺小了』


关于伯格曼的电影,常常谈的是他的思想,但他的电影思想是与电影的美同时存在的。他把女主角拍得非常美,把光拍得非常美,第一遍看柏格曼,往往被他的严厉震慑,他能看穿哪怕再薄的面具,把一点点矫饰与傲慢都呈现出来,然而他给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优美的东西,真正的沟通,留下了生长的空间。


就像《假面》中阿尔玛与伊莉莎白之间的一段戏,伊莉莎白怀疑是否有“真”的存在,阿尔玛向她说起一段经历。她们处在一个小空间里,语言在空气中穿行,述说的一幕幕在想像中呈现,窗外下着雨,在玻璃上淋出清晰又模糊的纹理。情欲,负罪感,这些东西都虚无了,而两个人渐渐像是互相渗透。这样的片段,按伯格曼的说法:每一寸都是栩栩如生的,都是一种创造。

《假面》

他在“真”与“爱”的困境中挣扎,竭力想把人性的深刻之处用电影的方式来表达,但他不是赤裸裸的,没有庇护的。在他的童年,外祖母的别墅位于达拉纳省,他在那里逍遥自在地度夏,在牧师住宅撒谎的毛病也改掉了,没有焦虑与罪恶感,并在黑色青春期来临之前谈了一次幸福的恋爱。晚年他住在法罗岛上,那里有点达拉纳的感觉,他找到了要的景色和真正的家。——其实他是回到了童年,找到了最终的荫庇。


在书的第二十四章,倒数第二章里,他奇迹般地与那个一向是反面形像的父亲和解了(在第一章他还因为不想去看望病危的父亲与母亲吵了一架)。他先是回忆想童年跟着父亲去布道,父亲呈现出另外一面,亲近和快活的,在乡间路途中游泳、遇雨与避雨的时光多么愉快。然后插叙了一段他带了年老的父亲去郊游,父亲在一个仪式马虎的小教堂里,坚持圣餐仪式是不能省略的。“不管怎么样,圣餐总得领。对按时上教堂的人而言,这条规则很重要,但对我则尤其重要。对上帝是否重要,那不一定。”问题似乎解决了,与上帝的纠纷得到暂停解决。


但在第二十五章,最后一章里,伯格曼转眼又变成了在母亲面前喋喋不休的孩子,他说他的不解与害怕:“我正在向你叙说我内心最深层的感受,请不要对我冷漠。当我恳求、哭泣和愤怒的时候,请你不要无动于衷。” 

伯格曼和母亲

问题可能产生,可能消失。但它的痕迹留在那里,不只是人提出问题,问题也塑造着人,让人偏执于某种身份无法自拔。作为一个自我的观察者,伯格曼甚至还留下了他的镜像,《萨拉邦德》中的老约翰。“在我的焦虑面前,我太渺小了。”


有真正强大到完全自洽的个体么?伯格曼自始至终都坚持一种自我的岐义。观念与方式的诸种争执之后,肉身的亲近是人与人之间亲近的最初与最终的方式。他脱下睡衣,她也脱下睡衣。这两个全裸镜头,前一个是迎光的,后一个是逆光的,前一个在光线下显露真相,后一个在暗影里藏着慈悲,这两个镜头看上去那么坦诚,一点都没有惨淡的样子。他们在一张小床上躺下。这让人想到《婚姻场景》中最后的镜头了,《婚姻场景》里,最后是约翰怀抱着玛丽安,安慰她,《萨拉邦德》里,最后是玛丽安接纳了约翰,给他最后的包容。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i06922f86fg&width=500&height=375&auto=0

伯格曼电影作品混剪


△ 国内出版的三种《魔灯》


注:除关于《冬日之光》的两条引文出自《伯格曼论电影》外,其余引文均出自《魔灯——伯格曼自传》[瑞典]英格玛·伯格曼著,张红军译,胡尧之校。 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8月第一版 

编注:文中统一使用1993年版译文,具体字词与现时通用翻译有所出入,请读者多有理解。


—END—


影评大佬罗杰·伊伯特的小词典

现已上架后窗图书小店

您不扫个二维码了解一下吗?



教父 | 认识下你的新老婆

荒木飞吕彦 | 顾桃&程美信 | 人间从她们开始,就值得了

做一名精致的毒舌boy | 《楚门的世界》 | 《生存家族》

现在年轻人的生活真的太乏味了 | 美剧续集应该怎么拍?

终于等到这部《囚》 | 穿越了七十年的电影 | 战争与电影

《海上花》二十年 | 十七年,是枝裕和终于拿下了金棕榈

他们花四十万美元拍了个影史第一  |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张献民“一个人的电影节”  卫西谛365天电影写作计划完成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