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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俄耳甫斯·欧律狄刻·赫耳墨斯》

奥地利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里尔克成名后甚悔少作,但他在布拉格所写的一切亦非全盘不值一顾。当时虽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笔下大都是些模仿性的伤感之作,其中却也不乏对于美的敏感和追求,一些闪光的佳作亦足以预示诗人的前途,如《宅神祭品》(1896)、《梦中加冕》(1897)、《为我庆祝》(1899)等。《图像集》是一般文学史经常提到的第一部诗集,一九○二年初版,一九○六年增订后再版。这些诗试图利用“图像”把全诗从结构上固定下来,代表了从模糊的伤感到精确的造型的一个过渡。作为真正诗人而问世的诗集首先应当是《定时祈祷文》,这部诗集写于一八九八到一九○三年,出版于一九○五年。这些无题诗当然不是基督教所谓的“祈祷”,而是试图通过作者所感受和认识的“现实”和“存在”,表现对于单纯心灵的倾慕,以及对于他的“艺术宗教”的皈依。作者短诗创作的顶峰无疑要数《新诗集》,此书共分两集:
第一集(1907)包括名篇《豹》、《旋转木马》、《大教堂》、《俄耳甫斯·欧律狄刻·赫耳墨斯》,以及一些以基督教题材抒发非宗教诗情的诗篇(《橄榄园》、《Pièta》)等;第二集“续编”(1908)包括古典题材(《阿波罗》、《勒达》),旧约题材(《亚当》,(夏娃》),威尼斯题材以及动物题材(《鹦鹉园》、《火烈鸟》)等。
这些诗大都凝神于视觉艺术(绘画、雕塑、大教堂建筑),既反映了作者从中景仰的内在美,更是他利用有形物(“物诗”之物)表现外化自我的手段。作者所从事的“物诗”观念远比上一代诗人默里克、迈尔等尝试过的那一种更为深邃,体现了他的创作思想的一次重大的飞跃。自从来到巴黎,结识了罗丹,读到了波德莱尔的诗作,并鉴赏了塞尚的绘画……他日益感到有彻底摆脱从前沉溺其间的过度主观性之必要。从前他认为,诗人只须等待诗情自发的漫溢,就可“诗意地”描写“诗意的”题材:这个观念现在使他感到厌恶;他现在必须实践罗丹的教导,ilfauttourjourstravailler(“必须不断工作”),必须像一个雕塑家或画家坐在模特儿面前,专心致志地工作下去,而不去捉摸什么灵感——据说名篇《豹》就是这样在巴黎植物园写成的。不过,在《新诗集》中有时也可见出,作者似乎只是对一件既成艺术品表示一点个人评价而已,往往甚至离开了诗而迷失于历史主义的兴味中。
本来诗人还可以按照那种创作方法写下去,写出《新诗集》的第三部,但是他从不满足于、更不流连于已经达到的任何成就的任何阶段。在长久玩索外在性和客观性之后,他又强烈地意识到一直没有解决的个人生存问题,即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作为有限生物究竟是什么,为了什么,能够希望达成什么。因此,他确认下一步必须写出完全不同于以往作品的诗,明确而不模糊、具体而不抽象、集中而不散漫地回答这些重大的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晚年两部功夫在诗外的杰作《杜伊诺哀歌》(1923)和《致俄耳甫斯十四行》(1923),二者在本书中均有全译,并有较详细的评介。旅居巴黎期间,里尔克还写过一部小说《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笔记》(1910年出版),以一个丹麦诗人为主人公,写他流落巴黎所经验的悲惨的物质生活和贫困的精神生活,全书充满贫穷,疾病,丑陋,凶残,恐怖等现象,如盲人,孕妇,弃儿,医院的阴暗走廊,破屋的断垣残壁等后期印象派笔墨。这部小说既像是作者本人的自述,又像是挪威象证诗人奥布斯特费尔德的剪影,基本上是作者本人的内心危机在克尔恺郭尔的存在哲学指导下的一个化解过程。他还有一篇叙事散文诗,即《旗手克里斯托弗·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1903年出版),写一六六三年土耳其战争中一名奥地利骑兵团旗手(据云是作者的远祖)牺牲于匈牙利的故事,该书曾在一部分德语读者中间引起长久的轰动。
关于里尔克的历史评价,由于他的创作内涵及其表现形式深邃而复杂,或者说晦涩而朦胧,多年来不但言人人殊,而且前后抵触;以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们为例,他们几十年来对于里尔克的评价可以说前后判若云泥。从一九二六年到三十年代初期,一般都认为诗人是“非人民”、“反人民”、“连他用民歌调子写的诗也不是人民的”等等;到三十年代中期,法西斯势力在欧洲兴起,国际统一战线政策实行,马克思主义者们对里尔克的批判才逐渐稀少,反而在他的创作中发现人道主义因素,开始肯定诗人同情人民,特别是穷人;认为他的诗“贯注着对于‘人的本质力量之客观化’,即对于人同自身、同其同类、同物的相互协调的热情追求”;明确指出“浪漫主义的反资本主义是里尔克的人道主义的思想基础”,等等。社会生活日新月异,人的认识难以一成不变,见仁见智的相互转化不足为奇;相信随着时代的进步,里尔克及其作品会从更新的角度在艺术上和科学上得到更其完整而深刻的理解。



Orpheus. Eurydike. Hermes

Rainer Maria Rilke


Das war der Seelen wunderliches Bergwerk.

Wie stille Silbererze gingen sie

als Adern durch sein Dunkel. Zwischen Wurzeln

entsprang das Blut, das fortgeht zu den Menschen,

und schwer wie Porphyr sah es aus im Dunkel.

Sonst war nichts Rotes.


Felsen waren da

und wesenlose Wälder. Brücken über Leeres

und jener große graue blinde Teich,

der über seinem fernen Grunde hing

wie Regenhimmel über einer Landschaft.

Und zwischen Wiesen, sanft und voller Langmut,

erschien des einen Weges blasser Streifen,

wie eine lange Bleiche hingelegt.


Und dieses einen Weges kamen sie.


Voran der schlanke Mann im blauen Mantel,

der stumm und ungeduldig vor sich aussah.

Ohne zu kauen fraß sein Schritt den Weg

in großen Bissen; seine Hände hingen

schwer und verschlossen aus dem Fall der Falten

und wußten nicht mehr von der leichten Leier,

die in die Linke eingewachsen war

wie Rosenranken in den Ast des Ölbaums.

Und seine Sinne waren wie entzweit:

indes der Blick ihm wie ein Hund vorauslief,

umkehrte, kam und immer wieder weit

und wartend an der nächsten Wendung stand, -

blieb sein Gehör wie ein Geruch zurück.

Manchmal erschien es ihm als reichte es

bis an das Gehen jener beiden andern,

die folgen sollten diesen ganzen Aufstieg.

Dann wieder wars nur seines Steigens Nachklang

und seines Mantels Wind was hinter ihm war.

Er aber sagte sich, sie kämen doch;

sagte es laut und hörte sich verhallen.

Sie kämen doch, nur wärens zwei

die furchtbar leise gingen. Dürfte er

sich einmal wenden (wäre das Zurückschaun

nicht die Zersetzung dieses ganzen Werkes,

das erst vollbracht wird), müßte er sie sehen,

die beiden Leisen, die ihm schweigend nachgehn:


Den Gott des Ganges und der weiten Botschaft,

die Reisehaube über hellen Augen,

den schlanken Stab hertragend vor dem Leibe

und flügelschlagend an den Fußgelenken;

und seiner linken Hand gegeben: sie.


Die So-geliebte, daß aus einer Leier

mehr Klage kam als je aus Klagefrauen;

daß eine Welt aus Klage ward, in der

alles noch einmal da war: Wald und Tal

und Weg und Ortschaft, Feld und Fluß und Tier;

und daß um diese Klage-Welt, ganz so

wie um die andre Erde, eine Sonne

und ein gestirnter stiller Himmel ging,

ein Klage-Himmel mit entstellten Sternen - :

Diese So-geliebte.


Sie aber ging an jenes Gottes Hand,

den Schrittbeschränkt von langen Leichenbändern,

unsicher, sanft und ohne Ungeduld.

Sie war in sich, wie Eine hoher Hoffnung,

und dachte nicht des Mannes, der voranging,

und nicht des Weges, der ins Leben aufstieg.

Sie war in sich. Und ihr Gestorbensein

erfüllte sie wie Fülle.

Wie eine Frucht von Süßigkeit und Dunkel,

so war sie voll von ihrem großen Tode,

der also neu war, daß sie nichts begriff.


Sie war in einem neuen Mädchentum

und unberührbar; ihr Geschlecht war zu

wie eine junge Blume gegen Abend,

und ihre Hände waren der Vermählung

so sehr entwöhnt, daß selbst des leichten Gottes

unendlich leise, leitende Berührung

sie kränkte wie zu sehr Vertraulichkeit.


Sie war schon nicht mehr diese blonde Frau,

die in des Dichters Liedern manchmal anklang,

nicht mehr des breiten Bettes Duft und Eiland

und jenes Mannes Eigentum nicht mehr.


Sie war schon aufgelöst wie langes Haar

und hingegeben wie gefallner Regen

und ausgeteilt wie hundertfacher Vorrat.


Sie war schon Wurzel.


Und als plötzlich jäh

der Gott sie anhielt und mit Schmerz im Ausruf

die Worte sprach: Er hat sich umgewendet -,

begriff sie nichts und sagte leise: Wer?


Fern aber, dunkel vor dem klaren Ausgang,

stand irgend jemand, dessen Angesicht

nicht zu erkennen war. Er stand und sah,

wie auf dem Streifen eines Wiesenpfades

mit trauervollem Blick der Gott der Botschaft

sich schweigend wandte, der Gestalt zu folgen,

die schon zurückging dieses selben Weges,

den Schritt beschränkt von langen Leichenbändern,

unsicher, sanft und ohne Ungeduld.



奥尔弗斯·欧律狄刻·赫尔墨斯


 

这是魂魄的矿井,幽昧、蛮远。

他们沉默地穿行在黑暗里,仿佛

隐秘的银脉。血从岩根之间

涌出,漫向人的世界,

在永夜里,它重如磐石。

除此,再无红的东西。

 

到处是绝壁

和迷雾织成的森林。一些桥

横跨在虚空上,还有那阴郁的

灰色大湖,悬在不可测度的

深渊上,犹如雨天低覆的黑云。

穿过驯顺的荒野,一条小径

苍白蜿蜒,如一绺棉花摊开。

 

沿着小径他们过来了。

 

领头那个瘦削的男子,身披蓝衣——

一言不发,焦急地盯着前方。

他的步履如贪婪的野兽,囫囵

吞噬着小径;手搭在两侧,

紧攥着松垂的衣褶。他已不再

感觉左臂里精致的竖琴,它仿佛

一枝玫瑰,嫁接在橄榄树上。

他的感官似乎已分裂为二:

视觉如同一只猎犬,在前面奔驰,

停下,返回,又倏然冲出,

在下一个拐角处不耐烦地等待——

但听觉,却像一种气味,萦绕在身后。

有时他恍惚觉得,它已捕捉到

身后的脚步声:后面的两个人

也走在这漫长的回家的路上。

但那只是自己的脚步声的

回响,或是衣襟里风的呼啸。

他对自己说,他们不可能不跟着他;

他洪亮的嗓音逐渐消失在远处。

不可能不跟着他。然而他们的脚步

却轻得让他恐惧。如果他

能回头看一眼多好,哪怕一眼

(可是一转身,这即将完成的使命

就会前功尽弃),就一定能看见他们,

看见悄无声息跟在后面的两人:

 

诸神的信使,远行人的主宰,

兜帽下面他的双目炯炯,

细长的手杖伸在他前面,

一对小飞翼在脚踝处扑动;

左臂搀着她,若即若离。

 

谁承受的爱比她更多?一张竖琴

倾诉的悲痛超过了所有女人的哀哭。

它唤出了一个悲痛的世界,自然万物

在其间重新显现:森林与山谷,

道路、村庄、田野、溪流与鸟兽;

这个悲痛世界,如同另外那个世界,

也有日升日落,也有沉默的

缀满星辰的天穹,一个悲痛天穹

它的星辰凄惶而黯淡——

她承受的爱就有这么多。

 

可是此刻在这位优雅的神的身边,

拖曳的尸衣迟滞了她的脚步,

她迷茫,轻柔,出奇地安静。

她浸没在自己里面,如同一个

怀孕的女人,既看不到前面的男子,

也看不到返回生命的那条陡峭通道。

浸没在自己里面。死

彻底充满了她。犹如一枚果实

充盈着自己的神秘与甜美,

广大的死填满了她的空间, 

她还无法理解这陌生的经验。

 

她进入了一种新的贞洁,

不可触碰;她的性已如一朵年轻的花

在夜色中闭合,她的手

已远远不习惯婚姻;甚至神

领她前行时最轻柔的触碰

都让她痛苦,仿佛一个可憎的吻。

 

她不再是诗人的歌里

那位余音袅袅的蓝眼睛的女人,

不再是婚床上的香气和岛屿,

也不再属于那个男子。

 

她已经是散开的长发,

零落的雨水,

一个被无限分享的源头。

 

她已经是根。

 

突然,神

伸手拦住了她,用哀伤的

声音说:他转身了——

她不明白,轻轻问了一句:

谁?

 

远远的,

亮闪闪的大门一侧,一个人

立在暗影里,容貌

无法辨认。他站在那儿,

看见荒野间的那绺小径上,

神的信使黯然地转了身,

跟在那个小小的身影后面。

她已经开始往回走,

拖曳的尸衣迟滞了她的脚步,

她迷茫,轻柔,出奇地安静。 

灵 石 译




俄耳甫斯·欧律狄刻·赫耳墨斯


这是灵魂的奇异的矿山。

如同静静的银矿,他们作为矿脉 

穿行于它的黑暗之中。在根与根之间 

涌出了血液,流向了人寰, 

在暗中看来沉重如斑岩, 

此外并无红色。


那是岩石 

与空洞的树林。架空的桥 

与那巨大、灰暗、盲目的池塘, 

悬挂在遥远的底层之上 

宛若雨空笼罩一片风景。 

而在草场之间,温柔而容忍, 

出现了一条道路的苍白条纹 

仿佛铺下一长段漂白的布帛。


他们正沿着这条道路走来。


前面是穿蓝袍的瘦高个,

他沉默而不耐地朝前望着。 

他的脚步大口吞噬着道路, 

嚼也不嚼;双手沉重而紧握, 

从下坠的衣褶里垂了下来。

再也意识不到那轻妙的竖琴, 

那琴曾经牢固地长在左手上 

有如玫瑰卷须长在橄榄枝上。 

他的感官似乎分裂开来: 

他的视觉如狗跑在他前面,

转过身,又跑回来,远远 

站在下一个拐角等着,——

而听觉倒留在后面如一种嗅觉。 

有时他觉得,仿佛嗅见了 

另两个人的脚步,那必须一路 

跟随他向上攀登的另两个人。 

有时又只有他自己攀登的余响 

及其衣袍的风声在他身后。 

但他告诉自己,他们会来的; 

大声说着,又听见话语渐次消失。 

他们会来的,只不过是两个 

走路轻巧得可怕的人。如果他 

一旦转过身去(如果回顾不致于 

使刚刚完成的整个工程 

功亏一篑),他一定会看见那两个 

沉默跟着他轻轻走路的人:看见


到处奔走传递遥远信息的神, 

那明眸上面的旅行小帽, 

那拿在身前的细长手杖, 

那脚踝上扑闪着的翅膀; 

他的左手伸给了:她


她如此被爱着,以致从竖琴 

发出比陪哭妇发出更多的悲伤, 

以致从悲伤中产生一个世界,其中 

重新出现了一切:树林和山谷, 

道路和村落,田亩和河流和牲畜; 

以致围着这个悲伤世界,恰如 

围着另一个地球,运行着一个太阳 

和一个布满星辰的寂寥的天空——: 

这个如此被爱着的女人。


但她牵着那位神的手走着,

脚步为长长的殓衣所绊, 

心神不定,举止轻柔,却不急躁。 

她心中仿佛拥有一个崇高的希望, 

没有去想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 

也没有去想上升到阳世的道路。 

她在自身之中。她的物化状态 

充满全身有如丰盈。 

正如一枚果实富于甜蜜和黑暗, 

她同样富于她的伟大的死亡, 

死亡还很新,以致她一无所悟。


她已达到一个新的处女期而且 

不可触摸;她的性别已经关闭 

有如向晚的朝花, 

她的双手如此不惯于 

夫妇之道,以致连轻佻的神 

为了引导她而不断微触 

都使她觉得过分亲密而不安。


她已不再是多次悠扬于 

诗人歌篇的那个金发女人, 

不再是宽床上的香气和岛屿, 

也不再是那个男人的财富。 

他已被松散如长发, 

被委弃如降雨, 

被分布如百货。


她已变成了根。 


突然间那神

止住了她,以痛苦的叫喊

说出了这句话:他回头了——, 

她却什么也不懂,轻声说道:谁呀?


但是,在明亮的出口前面,远得看不清楚, 

站着一个什么人,他的面貌 

不可辨认。他站着,看见

在狭长一条草径上 

信使神带着悲哀的眼光 

沉默转身,去追随那个形体, 

她已经从这条路上往回走。

脚步为长长的殓衣所绊,

心神不定,举止轻柔,却不急躁。

绿 原 译




俄耳甫斯。欧律狄刻。赫耳墨斯


那是灵魂深处的奇异矿脉。

像寂静的银矿,它们踯躅在

黑暗地带,像静脉。盘根节错,

血液喷涌,奋力向人间涌去,

它坚硬如黑暗中的斑岩。

没有比这更红了。

岩石壁立

森林鬼魅。桥梁横跨虚空

巨大的灰镜湖一动不动

悬挂在宽床上

像风景之上灰蒙蒙的雨天。

草地连接草地,柔软,耐心,

前方浮现一条苍白条纹小路,

仿佛铺下一长段漂白布衾。

他们沿着小路缓缓行来。

前面走着身穿蓝袍的瘦高男子,

沉默不语,焦躁地望着路面。

他阔步前行,大脚吞噬道路

也不咀嚼;大手垂在

掉落的衣袍间,

不再关注那把轻盈的里拉琴

如今它长在他身体左侧,

像橄榄枝上的玫瑰花须。

他的感官开始分裂:

他的视觉像狗一样跑到前方,

回头,跑回来,站定,一遍又一遍,

远远地在下一个路口等他,——

他的听觉落下,像气味。

有时他觉得,他嗅到了后面两位跟随者的脚步声,

他们须一路全程跟随他向上攀登。

除攀岩回声、衣袍拂动声,

再也听不见其它声音了。

他告诉自己,他们会回来,

说得很响,声音渐次熄灭。

他们会回来,脚步轻得可怕,只两位跟随者。

只要他转身(如果不算对他大功告成事业的破坏),

他一定能够看见他们,

两位脚步轻盈,沉默不语的跟随者:

到处行走、远播消息的神啊,

行者的风帽下一对忽闪的眼睛,

细长的拐杖伸出体侧,

脚踝上一对翅膀在扑闪;

他把左手伸给了:她。

她如此被爱着,以致里拉琴

发出的哀恸声比天下所有陪哭妇发出的还要多;

以致哀恸声里升起一个新世界,

万物复苏:森林,山谷

道路,村庄,田野,牲畜,溪流;

它们环绕着这哀恸世界,仿佛

环绕着另一个地球,另一个太阳,

另一个星星闪烁、沉寂的天空

星辰殒落,天空哀恸——:

她如此被爱着。

可如今,神拉着她的手行走,

她的脚,被长长的裹尸布缠住,

迟疑,轻柔,却不急躁。

她在自身里,心怀崇高愿望,

想也没想走在她前面的男人,

想也没想引她升入人间的小路。

她在自身里。她的死

让她如此宽广,丰沛。

仿佛夜间一枚成熟的甜果,

伟大的死充盈她,

她的死如此新鲜,没有比这更好了。

她重新赢得了贞洁

谁也不可碰触;她的性爱已关闭,

像年轻的花靠近黄昏,

她的手厌倦男女之事,

哪怕最轻佻的神

为了引路而碰触她

都会让她心躁不安。

她不再是多次出现在

他诗歌里的金发美妇,

不再是那宽床的香气和岛屿,

也不再是那人的财富。

她早已被松散秀发

落下如暴雨,

分发如百货。

她已生根。

神突然间伸手

拦住她,痛苦地

说了句:他回头了——,

她不明白,轻声问:谁呀?

可远方,明亮出口的阴暗地

有人站在那里,身影模糊。

他站着,看见

草地上的斑白小路,

神的信使带着满眼哀伤,

默默转身,跟随那身影

踏上来时之路,

她的脚,被长长的裹尸布缠住,

迟疑,轻柔,却不急躁。

郑 亚 洪 译




左 思 与 刘 琨


左思与刘琨同为西晋诗人,二人还同为贾谧“二十四友”成员,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诗风都承续着建安风骨。

左思是诗、赋、文的多面手,各体之中他更看重其辞赋,在《咏史诗》中再三表白自己“作赋拟子虚”(之一),“辞赋拟相如”(之四),其《三都赋》的确曾使“洛阳纸贵”,但现在看来,辞赋只给他带来一时盛誉,而让他垂名千古的却是他个人不那么看重的诗歌,心高气傲的谢灵运就说:“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锺嵘《诗品》卷上)

左思家世儒学,父亲曾官殿中侍御史,但他出生的门第并不高贵,其妹左棻在其《离思赋》中还发出过“蓬门”之叹,直到左棻以才华选进宫时,他们全家才得以迁居京城洛阳。不过,诗人的出身并不能完全解释《咏史诗》中的寒士不平之鸣,如家世孤贫的张华,出生寒素的石苞,起自“寒微”的郑冲,都没有像他那样对时世如此愤慨激昂。除上面的社会学解释之外,这里我们试图从其生理和心理的角度,探求形成他性格特点和感受方式、审美趣味和文学成就、对生活意义和生命价值独特领悟的内在原因。

《晋书·左思传》说他“貌寝口讷,而辞藻壮丽”,《续文章志》也说他“思貌丑悴”。他从小就讷于口、丑于形却慧于心,“少学钟、胡书及鼓琴,并不成”,他父亲不无失望地“谓友人曰:‘思所晓解,不及我少时’”(《晋书》本传)。父亲这个不负责任的评价对聪明敏感而又自尊好强的左思,其打击和侮辱之重是不难想象的。外貌丑陋的儿童其天才不容易被人承认,从小就遭到各方面的冷眼和轻视,成人善意与恶意的调笑,小伙伴们无知的侮辱与揶揄,使他很早就感受到生活的不公平,承受着比正常儿童更重的精神负担。左思的“口讷”可能是他“貌寝”的结果,是他在别人面前缺乏自信的表现,由此可见他从小就与自己生活环境的关系比较紧张。青少年成长的道路上没有摆满鲜花,他进入社会后也有不少障碍。魏晋十分看重一个人的姿容,左思外貌的丑陋有时甚至影响到他的人格尊严。《世说新语·容止》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洛阳的文人集团开始好像并不接纳他,陆机听说左思在创作《三都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晋书》本传)他以十年时间写成《三都赋》,就是由于他自身的生理局限激发他对优越感目标的追求,而他参与贾谧的“二十四友”集团,就是为了寻求社会对自己的承认。

一个人的优越感目标不会一成不变,它随着对人生与社会认识的加深而呈现为一个动态过程,八首《咏史诗》真实地表现了诗人由急切希望介入当时的上流社会到厌恶这个社会,由希望得到这个社会承认到不屑于世俗毁誉,并最终远离和鄙弃上流社会的心灵历程。

清沈德潜说首章是诗人“自言”(《古诗源》卷七),表现了他对自己才能高度的自信,“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同时也抒写了盼望施展雄才的用世心情,“铅刀贵一割,梦想逞良图”。第二首便对压抑人才的门阀制度大加挞伐: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借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何焯《义门读书记》评此诗说:“左太冲《咏史诗》,‘郁郁’首,良图莫骋,职由困于资地。托前代以自鸣所不平也。”涧底茂密高耸的“百尺”苍松,反而被山上矮小低垂的小苗所遮盖,才高的寒士被愚蠢的世族所压抑,“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是对这一不合理社会现象沉痛的控诉。“著论准《过秦》”“畴昔览穰苴”又有何用,还不照样沉沦下僚吗?第五首是《咏史诗》八首中笔力最为雄迈的一章: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只有攀龙附凤的名利小人,才去奔走于峨峨高门之下,才去侍候于蔼蔼王侯之前。诗的前半部分写宫室的巍峨壮丽,豪门的显赫辉煌,但诗人对此不仅没有半点垂涎和艳羡,反而在极其夸张的描写中隐寓着极度的轻蔑;他不仅不想涉足“紫宫”挤进高门,反而扪心自问:我自己并非喜欢巴结权贵的小人,为什么要跑到这种是非之地来呢?最后两句语气既激烈,情感更激昂,表现了诗人对权势、荣华、富贵不屑一顾的态度。沈德潜在《古诗源》中称这首诗“俯视千古”,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气概而论,沈氏的评价一点也不过分。诗人再也不会由于上流社会不承认自己而羞愧痛苦了,他已全不在乎那些志满意得而实则颟顸无知的豪右们的毁誉。《咏史诗》之六说:“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既然贵与贱两种价值标准,在豪右与寒士之间是完全颠倒的,那么,自身的价值为何非得要这些权贵们来认可呢?

咏史诗自班固至陆机代有继作,诗人们大多是围绕客观史实来生发感叹,这一类咏史诗都以“史”为主体,如东汉班固的《咏史》写缇萦救父的故事,基本上是以韵文的形式叙写一段史实,锺嵘批评此诗“质木无文”(《诗品·序》)。左思的《咏史诗》则是借史抒怀,诗的主线不是客观史实而是个人主观情感,“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己有怀抱,借古人事以抒写之,斯为千秋绝唱”(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他的咏史诗可说是此类诗歌发展的里程碑,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锺嵘在《诗品》卷上论左思说:“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这一段话明显是指其《咏史诗》而言的,诗中大量征用前朝典故,所以说它“典”;诗人借历史以发牢骚,所以说它“怨”;能精当贴切地借古以讽今,所以说它“精切”。“野于陆机”之“野”的本意是“粗野”,古人认为过于朴质就“野”,如《论语·雍也》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锺嵘这一评价流露了南朝人看重词采的审美趣尚,很难获得后人的首肯,明清人对此多有辩驳。

左思情感既慷慨豪迈,笔力又强劲有力,《咏史诗》题材虽为咏史,但写来兴会淋漓一气挥洒,充分显示了他的雄才、盛气、壮怀、大志。《咏史诗》的杰出成就,使左思高视阔步于太康诗坛,清成书在《古诗存》中说:“太康诗,二陆才不胜情,二潘才情俱减,情深而才大者,左太冲一人而已。”

刘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人,汉中山靖王刘胜后裔,祖父刘迈在曹魏后期为相国参军、散骑常侍,父刘蕃为晋光禄大夫。琨少时即得“俊朗”之目,后与范阳祖逖俱以雄豪著名,二人素有大志,并情好绸缪,尝中夜闻鸡起舞,希望在乱世中为国立功。身为贵介公子,刘琨也难免染上那个时代浮华放浪的习气,他青年时曾在洛阳与弟刘舆一起参与贾谧的“二十四友”集团,“八王”之乱时又参与诸王的混战。只是到永嘉元年出为并州刺史后,他身历“国破家亡,亲友凋残”的剧痛,“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答卢谌书》),明白自己对社会和国家的责任,这才由承平时的浮华公子变成了乱世的救国志士。十几年来转战于河北并、幽、蓟等地,在极端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力图恢复,与各路军阀和武装集团苦战,直至最后以身殉国。

虽然他年轻时“文咏颇为当时所许”(《晋书》本传),但他前期的诗作全都佚失,现存《扶风歌》《答卢谌诗》《重赠卢谌诗》三诗均为后期作品。其清刚挺拔之气,悲壮苍凉之情,远祧建安而雄盖当世,元好问《论诗绝句》中以刘琨匹建安诸子:“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扶风歌》是他的代表作: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飞鸟为我旋。去家日以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此诗为诗人出任并州刺史途中所作,时并州已成为匈奴、羯等少数民族乱军角逐的战场,《晋书·刘琨传》载:“并土饥荒,百姓随腾南下,余户不满二万,寇贼纵横,道路断塞……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在晋室朝廷不振、国势衰微之际,他怀着匡扶晋室的壮烈情怀,甘愿冒险犯难身赴并州,此诗真实地表现了赴并途中的艰辛之状和自己满腔的忠愤之情,悲凉酸楚,慷慨沉郁,难怪锺嵘说刘越石“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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