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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诗集⑴

明代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王阳明(1472-1529),名守仁,字伯安,因筑室于故乡阳明洞中,得号阳明子,故皆以阳明先生尊称之。明宪宗成化八年,生于浙江余姚。父王华,明成化十七年辛丑(1481年)状元,王阳明随父移居绍兴。弘治十二年(1499),王阳明进士及第,授刑部主事。正德元年(1506)以兵部武选主事疏救科道言事官戴铣等人,遭刘瑾陷害,谪贵州龙场驿(在今贵州修文)驿丞。五年刘瑾伏诛,起为庐陵(今江西吉安)知县。后迁考功郎中,擢南京太仆寺少卿,进鸿胪寺卿。十一年,擢右佥都御史,授南(安)、赣、汀、漳诸州巡抚,行十家牌法,选民兵,镇压大庾、乐昌、郴州农民起义。明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率吉安知府伍文定等平定明王朝宗室宁王朱宸濠叛乱。嘉靖初,拜南京兵部尚书。论功,封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后因功被忌,辞官。在家乡余姚还有绍兴一带讲学。嘉靖六年,诏以原官兼左都御史,两广总督兼巡抚,镇压大藤峡起义。两广役后,因肺病加重,上疏乞归。嘉靖七年十一月廿九日(1529年元月9日),卒于江西南安(今江西大余)归途舟中,时年五十七岁。临终之际,学生问其遗言,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隆庆初,赠新建侯,谥文成。
王阳明一生谦谨廉明,非但精通儒家、佛家、道家,而且能够统军征战,堪称一位全能大儒,万历十二年,被奉祀于孔庙。其于哲学思想理论方面,是心学发展之集大成者。认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是天地万物的“主宰”。在伦理道德修养方面,提出“致良知”。认为“良知”每人都有,“满街都是圣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照着良知去做,去“致”良知。由此进一步提出“知行合一”观点,不同意把“知行”分开看成先后的关系,认为“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其“知行合一”说,一方面强调道德意识的自觉性,另一方面强调道德实践。晚年把思想归结为“四句教”,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由此引起王门后学理解上的分歧和争论,但其思想流行达150年之久,形成阳明学派,在明代影响极大。阳明心学对千古不变的圣贤教义有所突破,不无积极意义,然而也导致了后来空谈心性之风的流行。其代表性著作有《传习录》《大学问》《阳明先生文录》等,后人辑有《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传世。



·归越诗三十五首·


〔弘治壬戌年,以刑部主事告病归越并楚游作。〕



游牛峰寺四首


其一


洞门春霭蔽深松,飞磴缠空转石峰。猛虎踞崖如出柙,断螭蟠顶讶悬钟。

金城降阙应无处,翠壁丹书尚有踪。天下名区皆一到,此山殊不厌来重。


其二


萦纡鸟道入云松,下数湖南百二峰。岩犬吠人时出树,山僧迎客自鸣钟。

凌飚陟险真扶病,异日探奇是旧踪。欲扣灵关问丹诀,春风萝薜隔重重。


其三


偶寻春寺人层峰,曾到浑疑是梦中。飞鸟去边悬栈道,冯夷宿处有幽宫。

溪云晚度千岩雨,海月凉飘万里风。夜拥苍崖卧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


其四


一卧禅房隔岁心,五峰烟月听猿吟。飞湍映树悬苍玉,香粉吹香落细金。

翠壁年多霜藓合,石床春尽雨花深。胜游过眼俱陈迹,珍重新题满竹林。


【原注】牛峰:今改名浮峰



又四绝句


其一


翠壁看无厌,山池坐益清。深林落轻叶,不道是秋声。


其二


怪石有千窟,老松多半枝。清风洒岩洞,是我再来时。


其三


人间酷暑避不得,清风都在深山中。池边一坐即三日,忽见岩头碧树红。


其四


两到浮峰兴转剧,醉眠三日不知还。眼前风景色色异,惟有人声似世间。



姑苏吴氏海天楼次鄺尹韵


晴雪吹寒春事浓,江楼三月尚残冬。青山暗逐迴廊转,碧海真成捷径通。

风暖檐牙双燕剧,云深帘幕万花重。倚兰天北疑迴首,想像丹梯下六龙。



山中立秋日偶书


风吹蝉声乱,林卧惊新秋。山池静澄碧,暑气亦已收。

青峰出白云,突兀成琼楼。袒裼坐溪石,对之心悠悠。

倏忽无定态,变化不可求。浩然发长啸,忽起双白鸥。


夜雨山翁家偶书


山空秋夜静,月明松桧凉。沿溪步月色,溪影摇空苍。

山翁隔水语,酒熟呼我尝。褰衣涉溪去,笑引开竹房。

谦言值暮夜,盘餐百无将。露华明橘柚,摘献冰盘香。

洗盏对酬酢,浩歌入苍茫。醉拂岩石卧,言归遂相忘。



寻春


十里湖光放小舟,谩寻春事及西畴。江鸥意到忽飞去,野老情深只自留。

日暮草香含雨气,九峰晴色散溪流。吾侪是处皆行乐,何必兰亭说旧游?



西湖醉中漫书二首


其一


十年尘海劳魂梦,此日重来眼倍清。好景恨无苏老笔,乞归徒有贺公情。

白凫飞处青林晚,翠壁明边返照晴。烂醉湖云宿湖寺,不知山月堕江城。


其二


掩映红妆莫谩猜,隔林知是藕花开。共君醉卧不须到,自有香风拂面来。



九华山下柯秀才家


苍峰抱层嶂,翠瀑绕双溪。下有幽人宅,萝深客到迷。



夜宿无相寺


春宵卧无相,月照五溪花。掬水洗双眼,披云看九华。

岩头金佛国,树杪谪仙家。髣髴闻笙鹤,青天落绛霞。



题四老围棋图


世外烟霞亦许时,至今风致后人思。却怀刘项当年事,不及山中一著棋。



无相寺三首


其一


老僧岩下屋,绕屋皆松竹。朝闻春鸟啼,夜伴岩虎宿。


其二


坐望九华碧,浮云生晓寒。山灵应秘惜,不许俗人看。


其三


静夜闻林雨,山灵似欲留。只愁梯石滑,不得到峰头。



化城寺六首


其一


化城高住万山深,楼阁凭空上界侵。天外清秋度明月,人间微雨结浮阴。

钵龙降处云生座,岩虎归时风满林。最爱山僧能好事,夜堂灯火伴孤吟。


其二


云里轩窗半上钩,望中千里见江流。高林日出三更晓,幽谷风多六月秋。

仙骨自怜何日化,尘缘翻觉此生浮。夜深忽起蓬莱兴,飞上青天十二楼。


其三


云端鼓角落星斗,松顶袈裟散雨花。一百六峰开碧汉,八十四梯踏紫霞。

山空仙骨葬金槨,春暖石芝抽玉芽。独挥谈尘拂烟雾,一笑天地真无涯。


其四


化城天上寺,石磴八星躔。云外开丹井,峰头耕石田。

月明猿听偈,风静鹤参禅。今日揩双眼,幽怀二十年。


其五


僧屋烟霏外,山深绝世哗。茶分龙井水,饭带石田砂。

香细云岚杂,窗高峰影遮。林栖无一事,终日弄丹霞。


其六


突兀开穹阁,氤氳散晓钟。饭遗黄稻粒,花发五钗松。

金骨藏灵塔,神光照远峰,微茫竟何是?老衲话遗踪。



李白祠二首


其一


千古人豪去,空山尚有祠。竹深荒旧径,藓合失残碑。

云雨罗文藻,溪泉系梦思。老僧殊未解,犹自索题诗。


其二


谪仙楼隐地,千载尚高风。云散九峰雨,岩飞百丈虹。

寺僧传旧事,词客吊遗踪。迴首苍茫外,青山感慨中。



双峰


凌崖望双峰,苍茫竟何在?载拜西北风,为我扫浮霭。



莲花峰


夜静凉飒发,轻云散碧空。玉钩挂新月,露出青芙蓉。



列仙峰


灵峭九万丈,参差生晓寒。仙人招我去,挥手青云端。



云门峰


云门出孤月,秋色坐苍涛。夜久群籁绝,独照宫锦袍。



芙蓉阁二首


其一


青山意不尽,还向月中看。明日归城市,风尘又马鞍。


其二


岩下云万重,洞口桃千树。终岁无人来,惟许山僧住。



书梅竹小画


寒倚春霄苍玉杖,九华峰顶独归来。柯家草亭深云里,却有梅花傍竹开。




·山东诗六首·


〔弘治甲子年起复,主试山东时作〕



登泰山五首


其一


晓登泰山道,行行入烟霏。阳光散岩壑,秋容淡相辉。

云梯挂青壁,仰见蛛丝微。长风吹海色,飘遥送天衣。

峰顶动笙乐,青童两相依。振衣将往从,凌云忽高飞。

挥手若相待,丹霞闪余晖。凡躯无健羽,怅望未能归。



天门何崔嵬,下见青云浮。泱漭绝人世,迥豁高天秋。

暝色从地起,夜宿天上楼。天鸡鸣半夜,日出东海头。

隐约蓬壶树,缥缈扶桑洲。浩歌落青冥,遗响入沧流。

唐虞变楚汉,灭没如风沤。藐矣鹤山仙,秦皇岂堪求?

金砂费日月,颓颜竟难留。吾意在庞古,冷然驭凉飕。

相期广成子,太虚显遨游。枯槁向岩谷,黄绮不足俦。



石峰互攒簇,掩映青芙蓉。高台倚巉削,倾侧临崆峒。

失足堕烟雾,碎骨颠崖中。下愚竟难晓,摧折纷相从。

吾方坐日观,披云笑天风。赤水问轩后,苍梧叫重瞳。

隐隐落天语,阊阖开玲珑。去去勿复道,浊世将焉穷!



尘网苦羁縻,富贵真露草!不如骑白鹿,东游入蓬岛。

朝登太山望,洪涛隔缥缈;阳辉出海云,来作天门晓。

遥见碧霞君,翩翩起员峤。玉女紫鸾笙,双吹入晴昊。

举首望不及,下拜风浩浩。掷我玉虚篇,读之殊未了。

傍有长眉翁,一一能指道。从此炼金砂,人间迹如扫。



我才不救时,匡扶志空大。置我有无间,缓急非所赖。

孤坐万峰颠,嗒然遗下块。已矣复何求?至精谅斯在。

淡泊非虚杳,洒脱无蒂芥。世人闻予言,不笑即吁怪。

吾亦不强语,惟复笑相待。鲁叟不可作,此意聊自快。



泰山高


次王内翰司献韵


欧生诚楚人,但识庐山高。庐山之高犹可计寻丈,若夫泰山,仰视恍

惚,吾不知其尚在青天之下乎?其已直出青天上?我欲仿拟试作泰山高,

但恐培塿之见未能测识高大,笔底难具状。扶舆磅礴元气钟,突兀半遮天

地东。南衡北恒西泰华,俯视伛偻谁争雄?人寰茫昧乍隐见,雷雨初解开

鸿蒙。绣壁丹梯,烟霏霭;海日初涌,照耀苍翠。平麓远抱沧海湾,日

观正与扶桑对。听涛声之下泻,知百川之东会。天门石扇,豁然中开;幽

崖邃谷,襞积隐埋。中有遯世之流,龟潜雌伏,餐霞吸秀于其间,往往怪

谲多仙才。上有百丈之飞湍,悬空络石、穿云而直下,其源疑自青天来。

岩头肤寸出烟雾,须臾滂沱遍九垓。古来登封,七十二主,后来相效,纷

纷如雨。玉检金函无不为,只今埋没知何许?但见白云犹复起,封中断碑

无字,天外日月磨;刚风飞尘过眼倏,超忽飘荡,岂复有遗踪!天空翠华

远,落日辞千峰。鲁郊获麟,岐阳会凤;明堂既毁,闷宫兴颂。宣尼曳杖

逍遥一去不复来,幽泉呜咽而含悲,群峦拱揖如相送。俯仰宇宙,千载相

望,堕山乔岳,尚被其光。峻极配天,无敢颉颃。嗟予瞻眺门墙外,何能

仿佛窥室堂?也来攀附摄遗迹,三千之下不知亦许再拜占末行。吁嗟乎!

泰山之高,其高不可极。半壁回首,此身不觉已在东斗傍。


【编者注】

“(dùi音对,图片字)”:通常与霮(dàn)组词。霮:云繁貌。




·京师诗八首·


〔弘治乙丑年改除兵部主事时作〕



忆龙泉山


我爱龙泉寺,寺僧颇疏野。尽日坐井栏,有时卧松下。

一夕别山云,三年走车马。愧杀岩下泉,朝夕自清泻。



忆诸弟


久别龙山云,时梦龙山雨。觉来枕箪凉,诸弟在何许?

终年走风尘,何似山中住。百岁如转蓬,拂衣从此去。



寄舅


老舅近何如?心性老不改。世故恼情怀,光阴不相待。

借问同辈中,乡邻几人在?从今且为乐,旧事无劳悔!



送人东归


五泄佳山水,平生思一游。送子东归省,菁鲈况复秋。

幽探须及壮,世事苦悠悠。来岁春风里,长安忆故邱。



寄西湖友


予有西湖梦,西湖亦梦予。三年成阔别,近事竟何如?

况有诸贤在,他时终卜庐。但恐吾归日,君还轩冕拘。



赠阳伯


阳伯即伯阳,伯阳竟安在?大道即人心,万古未尝改。

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缪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



故山


鉴水终年碧,云山尽日闲。故山不可到,幽梦每相关。

雾豹言长隐,云龙欲共攀。缘知丹壑意,未胜紫宸班。



忆鉴湖友


长见人来说,扁舟每独游。春风梅市晚,月色鉴湖秋。

空有烟霞好,犹为尘世留。自今当勇往,先与报江鸥。




·狱中诗十四首·


〔正德丙寅年十二月以上疏忤逆瑾,下锦衣狱作〕



不寐


天寒岁云暮,冰雪关河迥。幽室魍魎生,不寐知夜永。

惊风起林木,骤若波浪汹。我心良匪石,讵为戚欣动。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崖穷犹可陟,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在贤达,归哉盍耕垅!




有室七章


其一


有室如簴,周之崇墉。窒如穴处,无秋天冬!


其二


耿彼屋漏,天光入之。瞻彼日月,何嗟及之!


其三


倏晦倏明,凄其以风。倏雨倏雪,当昼而蒙。


其四


夜何其矣,靡星靡粲。岂无白日?寤寐永叹!


其五


心之忧矣,匪家匪室。或其启矣,殒予匪恤。


其六


氤氳其埃,日之光矣,渊渊其鼓,明既昌矣。


其七


朝既式矣,日既夕矣。悠悠我思,曷其极矣!



读易


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瞑坐玩义易,洗心见微奥。

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包蒙戒为寇,童牿事宜早。

蹇蹇匪为节,虩虩未违道。遁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

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

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




岁暮


兀坐经旬成木石,忽惊岁暮还思乡。高檐白日不到地,深夜黠鼠时登床。

峰头霁雪开草阁,瀑下古松闲石房。溪鹤洞猿尔无恙,春江归棹吾相将。



见月


屋罅见明月,还见地上霜。客子夜中起,旁皇涕沾裳。

匪为严霜苦,悲此明月光。月光如流水,徘徊照高堂。

胡为此幽室,奄忽逾飞扬?逝者不可及,来者犹可望。

盈虚有天运,叹息何能忘!




天涯


天涯岁暮冰霜结,永巷人稀罔象游。长夜星辰瞻阁道,晓天钟鼓隔云楼。

思家有泪仍多病,报主无能合远投。留得升平双眼在,且应蓑笠卧沧洲。



屋罅月


幽室不知年,夜长昼苦短。但见屋罅月,清光自亏满。

佳人宴清夜,繁丝激哀管;朱阁出浮云,高歌正凄婉。

宁知幽室妇,中夜独愁叹!良人事游侠,经岁去不返。

来归在何时?年华忽将晚。萧条念宗祀,泪下长如霰。



别友狱中


居常念朋旧,簿领成阔绝,嗟我二三友,胡然此簪盍!

累累囹圄间,讲诵未能辍。桎梏敢忘罪?至道良足悦。

所恨精诚眇,尚口徒自蹶。天王本明圣,旋已但中热。

行藏未可期,明当与君别。愿言无诡随,努力从前哲!



·赴谪诗五十五首·


〔正德丁卯年赴谪贵阳龙场驿作〕



答汪抑之三首


其一


去国心已恫,别子意弥恻。伊迩怨昕夕,况兹万里隔。

恋恋歧路间,执手何能默?子有昆弟居,而我远亲侧。

回思菽水欢,羡子何由得。知子念我深,夙夜敢忘惕。

良心忠信资,蛮貊非我戚。


其二


北风春尚号,浮云正南驰。风云一相失,各在天一涯。

客子怀往路,起视明星稀;驱车赴长阪,迢迢入岚霏。

旅宿苍山底,雾雨昏朝弥。间关不足道,嗟此白日微。

切劘怀良友,愿言毋心违!


其三



闻子赋茆屋,来归在何年?索居间楚越,连峰郁参天。

缅怀岩中隐,磴道穷扳缘。江云动苍壁,山月流澄川。

朝采石上芝,暮漱松间泉。鹅湖有前约,鹿洞多遗篇。

寄子春鸿书,待我秋江船。



阳明子之南也,其友湛元明歌九章以赠崔子钟和之以五诗,于是

阳明子作八咏以答之


其一


君莫歌九章,歌以伤我心。微言破寥寂,重以离别吟。

别离悲尚浅,言微感逾深。瓦缶易谐俗,谁辩黄钟音?


其二


君莫歌五诗,歌之增离忧。岂无良朋侣?洵乐相遨游。

譬彼桃与李,不为仓囷谋。君莫忘五诗,忘之我焉求?


其三


洙泗流浸微,伊洛仅如线;后来三四公,瑕瑜未相掩。

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远。屡兴还屡仆,惴息几不免。

道逢同心人,秉节倡予敢;力争毫釐间,万里或可勉。

风波忽相失,言之泪徒泫。


其四


此心还此理,宁论己与人。千古一嘘吸,谁为叹离群?

浩浩天地内,何物非同春!相思辄奋励,无为俗所分。

但使心无间,万里如相亲。不见宴游交,征逐胥以沦?


其五


器道不可离,二之即非性。孔圣欲无言,下学从泛应。

君子勤小物,蕴蓄乃成行。我诵穷索篇,于子既闻命。

如何圜中士,空谷以为静?


其六


静虚非虚寂,中有未发中。中有亦何有?天之即成空。

无欲见真体,忘助皆非功。至哉玄化机,非子孰与穷!


其七


忆与美人别,赠我青琅函。受之不敢发,焚香始开缄。

讽诵意弥远,期我濂洛间。道远恐莫致,庶几终不惭。


其八


忆与美人别,惠我云锦裳。锦裳不足贵,遗我冰雪肠。

寸肠亦何遗?誓言终不渝。珍重美人意,深秋以为期。



南游三首


其一


元明与予有衡岳、罗浮之期,赋《南游》,申约也。


南游何迢迢,苍山亦南驰。如何衡阳雁,不见燕台书?

莫歌沣浦曲,莫吊湘君祠。苍梧烟雨绝,从谁问九疑?


其二


九疑不可问,罗浮如可攀。遥拜罗浮云,奠以双琼环。

渺渺洞庭波,东逝何时还?生人不努力,草木同衰残!


其三


洞庭何渺茫,衡岳何崔嵬。风飘回雁雪,美人归未归?

我有紫瑜珮,留挂芙蓉台。下有蛟龙峡,往往兴云雷。



忆昔答乔白岩因寄储柴墟三首


其一


忆昔与君约,玩易探玄微。君行赴西岳,经年始来归。

方将事穷索,忽复当远辞。相去万里余,后会安可期?

问我长生诀,惑也吾谁欺!盈亏消息间,至哉天地机。

圣狂天渊隔,失得分毫釐。


其二


毫釐何所辩?惟在公与私。公私何所辩?天动与人为。

遗体岂不贵?践形乃无亏。愿君崇德性,问学刊支离。

无为气所役,毋为物所疑;恬淡自无欲,精专绝交驰。

博弈亦何事,好之甘若饴?吟咏有性情,丧志非所宜。

非君爱忠告,斯语容见嗤;试问柴墟子,吾言亦何如?


其三


柴墟吾所爱,春阳溢鬓眉;白岩吾所爱,慎默长如愚。

二君廊庙器,予亦山泉姿。度量较齿德,长者皆吾师。

置我五人末,庶亦忘崇卑。迢迢万里别,心事两不疑。

北风送南雁,慰我长相思。



一日怀抑之也。抑之之赠既尝答以三诗,意若有歉焉,是以赋也


其一


一日复一日,去子日以远。惠我金石言,沉郁未能展。

人生各有际,道谊尤所眷。尝嗤儿女悲,忧来仍不免。

缅怀沧洲期,聊以慰迟晚。


其二


迟晚不足叹,人命各有常。相去忽万里,河山郁苍苍。

中夜不能寐,起视江月光。中情良自抑,美人难自忘。


其三


美人隔江水,髣髴若可睹。风吹蒹葭雪,飘荡知何处?

美人有瑶瑟,清奏含太古。高楼明月夜,惆怅为谁鼓?



梦与抑之昆季语,湛崔皆在焉。觉而有感,因记以诗三首


其一


梦与故人语,语我以相思。才为旬日别,宛若三秋期。

令弟坐我侧,屈指如有为;须臾湛君至,崔子行相随。

餚醑旋罗列,语笑如平时。纵言及微奥,会意忘其辞。

觉来复何有?起坐空嗟咨!



其二


起坐忆所梦,默溯犹历历;初谈自有形,继论人无极。

无极生往来,往来万化出;万化无停机,往来何时息!

来者胡为信?往者胡为屈?微哉屈信间,子午当其屈。

非子尽精微,此理谁与测?何当衡庐间,相携玩义易。


其三


衡庐曾有约,相携尚无时。去事多翻覆,来踪岂前知?

斜月满虚牖,树影何参差;林风正萧瑟,惊鹊无宁枝。

邈彼二三子,惄焉劳我思。



因雨和杜韵


晚堂疏雨暗柴门,忽入残荷泻石盆。万里沧江生白发,几人灯火坐黄昏?

客途最觉秋先到,荒径惟怜菊尚存。却忆故园耕钓处,短蓑长笛下江村。



赴谪次北新关喜见诸弟


扁舟风雨泊江关,兄弟相看梦寐间。已分天涯成死别,宁知意外得生还!

投荒自识君恩远,多病心便吏事闲。携汝耕樵应有日,好移茅屋傍云山。



南屏


溪风漠漠南屏路,春服初成病眼开。花竹日新僧已老,湖山如旧我重来。

层楼雨急青林迥,古殿云晴碧嶂回。独有幽禽解相信,双飞时下读书檯。



卧病静慈写怀


卧病空山春复夏,山中幽事最能知。雨晴阶下泉声急,夜静松间月色迟。

把卷有时眠白石。解缨随意濯清漪。吴山越峤俱堪老,正奈燕云系远思!



移居胜果寺二首


其一


江上俱知山色好,峰迴始见寺门开。半空虚阁有云住,六月深松无暑来。

病肺正思移枕簟,洗心兼得远尘埃。富春咫尺烟涛外,时倚层霞望钓台。


其二


病余岩阁坐朝曛,异景相新得未闻。日脚倒明千顷雾,雨声高度万峰云。

越山阵水当吴峤,江月随潮上海门。便欲携书从此老,不教猿鹤更移文。



忆别


忆别江干风雪阴,艰难岁月两侵寻。重看骨肉情何限,况复斯文约旧深。

贤圣可期先立志,尘凡未脱谩言心。移家便住烟霞壑,绿水青山长对吟。



泛海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武夷次壁间韵


肩舆飞度万峰云,迴首沧波月下闻。海上真为沧水使,山中又遇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谙路,精舍千年始及门。归去高堂慰垂白,细探更拟在春分。



草萍驿次林见素韵奉寄


山行风雪瘦能当,会喜江花照野航。本与宦途成懒散,颇因诗景受闲忙。

乡心草色春同远,客鬓松梢晚更苍,料得烟霞终有分,未须连夜梦溪堂。



玉山东岳庙遇旧识严星士


忆昨东归亭下路,数峰箫管隔秋云。肩舆欲到妨多事,鼓枻重来会有云。

春夜绝怜灯节近,溪声最好月中闻。行藏无用君平卜,请看沙边鸥鹭群。



广信元夕蒋太守舟中夜话


楼檯灯火水西东,箫鼓星桥渡碧空。何处忽谈尘世外?百年惟此月明中。

客途孤寂浑常事,远地相求见古风。别后新诗如不惜,衡南今亦有飞鸿。



夜泊石亭寺,用韵呈陈娄诸公,因寄储柴墟都宪及乔白岩太常诸友


其一


廿年不到石亭寺,惟有西山只旧青。白拂挂墙僧已去,红兰照水客重经。

沙村远树凝春望,江雨孤篷入夜听。何处故人还笑语?东风啼鸟梦初醒。


其二


怅望沙头成久坐,江洲春树何青青。烟霞故国虚梦想,风雨客途真惯经!

白璧屡投终自信,朱弦一绝好谁听?扁舟心事沧浪旧,从与渔人笑独醒。



过分宜望钤冈庙


共传峰顶树,古庙有灵神,楚俗多尊鬼,巫言解惑人。

望禋存旧典,捍御及斯民。世事浑如此,题诗感慨新!



杂诗三首


其一


危栈断我前,猛虎尾我后,倒崖落我左,绝壑临我右。

我足复荆榛,雨雪更纷骤,邈然思古人,无闷聊自有。

无闷虽足珍,警惕忘尔守。君观真宰意,匪薄亦良厚。


其二


青山清我目,流水静我耳;琴瑟在我御,经书满我几。

措足践坦道,悦心有妙理,顽冥非所惩,贤达何靡靡!

乾乾怀往训,敢忘惜分晷?悠哉天地内,不知老将至。


其三


羊肠亦坦道,太虚何阴晴?灯窗玩古易,欣然获我情。

起舞还再拜,圣训垂明明;拜舞讵逾节?顿忘乐所形。

敛衽复端坐,玄思窥沉溟。寒根固生意;息灰抱阳精。

冲漠际无极,列宿罗青冥。夜深向晦息,始闻风雨声。



袁州府宜春台四绝


其一


宜春台上还春望,山水南来眼未尝。却笑韩公亦多事,更从南浦羡滕王。


其二


台名何事只宜春?山色无时不可人。不用烟花费妆点,尽教刊落尽嶙峋。


其三


持修江藻拜祠前,正是春风欲暮天。童冠尽多归咏兴,城南兼说有温泉。


其四


古庙香灯几许年?增修还费大官钱。至今楚地多风雨,犹道山神驾铁船。



夜宿宣风馆


山石崎岖古辙痕,沙溪马渡水犹浑。夕阳归鸟投深麓,烟火行人望远村。

天际浮云生白发,林间孤月坐黄昏。越南冀北俱千里,正恐春愁入夜魂。



萍乡道中谒濂溪祠


木偶相沿恐未真,清辉亦复凛衣巾。簿书曾屑乘田吏,俎豆犹存畏垒民。

碧水苍山俱过化,光风霁月自传神。千年私淑心丧后,下拜春祠荐渚蘋。



宿萍乡武云观


晓行山径树高低,雨后春泥没马蹄。翠色绝云开远嶂,寒声隔竹隐晴溪。

已闻南去艰舟楫,漫忆东归沮杖藜。夜宿仙家见明月,清光还似鉴湖西。



醴陵道中风雨夜宿泗州寺次韵


风雨偏从险道尝,深泥没马陷车箱。虚传鸟路通巴蜀,岂必羊肠在太行。

远渡渐看连暝色,晚霞会喜见朝阳。水南昏黑投僧寺,还理义编坐夜长。



长沙答周生


旅倦憩江观,病齿废谈诵。之子特相求,礼殚意弥重。

自言绝学余,有志莫与共。手持一编书,披历见肝衷。

近希小范踪,远为贾生恸。兵符及射艺,方技靡不综。

我方惩创后,见之色亦动。子诚仁者心,所言亦屡中。

愿子且求志,蕴蓄事涵泳。孔圣固惶惶,与点乐归咏。

回也王佐才,闭户避邻閧。知子信美才,大构中梁栋。

未当匠石求,滋植务培壅。愧子勤绻意,何以相规讽?

养心在寡欲,操存舍即纵。岳麓何森森,遗址自南宋。

江山足游息,贤迹尚堪踵。何当谢病来,士气多沈勇。



陟湘于迈,岳麓是尊。仰止先哲,因怀友生丽泽,兴感伐木寄言二首


其一


客行长沙道,山川郁稠缪。西探指岳麓,凌晨渡湘流。

逾冈复陟巘,吊古还寻幽。林壑有余采,昔贤此藏修。

我来实仰止,匪伊事盘游。衡云闲晓望,洞野浮春洲。

怀我二三友,伐木增离忧。何当此来聚?道谊日相求。


其二


林间憩白石,好风亦时来。春阳熙百物,欣然得予怀。

缅思两夫子,此地得徘徊。当年靡童冠,旷代登堂阶。

高情讵今昔,物色遗吾侪。顾谓二三子,取瑟为我谐。

我弹尔为歌,尔舞我与偕。吾道有至乐,富贵真浮埃!

若时乘大化,勿愧点与回。陟冈采松柏,将以遗所思。

勿采松柏枝,两贤昔所依。缘峰践台石,将以望所期。

勿践台上石,两贤昔所跻。两贤去邈矣,我友何相违?

吾斯未能信,役役空尔疲。胡不此簪盍,丽泽相遨嬉?

渴饮松下泉,饥餐石上芝。偃仰绝余念,迁客难久稽。

洞庭春浪阔,浮云隔九疑。江洲满芳草,目极令人悲。

已矣从此去,奚必兹山为!恋系乃从欲,安土惟随时。

晚闻冀有得,此外吾何知!




游岳麓书事


醴陵西来涉湘水,信宿江城沮风雨。不独病齿畏风湿,泥潦侵途绝行旅。

人言岳麓最形胜,隔水溟蒙隐云雾;赵侯需晴邀我游,故人徐陈各传语;

周生好事屡来速,森森雨脚何由住!晓来阴翳稍披拂,便携周生涉江去。

戒令休遣府中知,徒尔劳人更妨务。橘洲僧寺浮江流,鸣钟出延立沙际。

停桡一至答其情,三洲连绵亦佳处。行云散漫浮日色,是时峰峦益开霁。

乱流荡桨济倏忽,系檝江边老檀树。岸行里许入麓口,周生道予勤指顾。

柳溪梅堤存仿佛,道林林壑独如故。赤沙想像虚田中,西屿倾颓今冢墓。

道乡荒趾留突兀,赫曦远望石如鼓。殿堂释菜礼从宜,下拜朱张息游地。

凿石开山面势改,双峰辟阙见江渚;闻是吴君所规画,此举良是反遭忌。

九仞谁亏一篑功,叹息遗基独延伫!浮屠观阁摩青霄,盘据名区遍寰宇;

其徒素为儒所摈,以此方之反多愧。爱礼思存告朔羊,况此实作匪文具。

人云赵侯意颇深,隐忍调停旋修举;昨来风雨破栋脊,方遣圬人补残敝。

予闻此语心稍慰,野人蔬蕨亦罗置;欣然一酌才举杯,津夫走报郡侯至。

此行隐迹何由闻?遣骑候访自吾寓;潜来鄙意正为此,仓卒行庖益劳费。

整冠出讶见两盖,乃知王君亦同御。肴羞层叠丝竹繁,避席兴辞恳莫拒。

多仪劣薄非所承,乐阕觞周日将暮。黄堂吏散君请先,病夫沾醉须少憩。

入舟暝色渐微茫,却喜顺流还易渡。严城灯火人已稀,小巷曲折忘归路。

仙宫酣倦成熟寐,晓闻檐声复如注。昨游偶遂实天假,信知行乐皆有数。

涉躐差偿夙好心,尚有名山敢多慕!齿角盈亏分则然,行李虽淹吾不恶。



次韵答赵太守王推官


诘朝事虔谒,玄居宿斋沐。积霖喜新霁,风日散清燠。

兰桡渡芳渚,半涉见水陆。溪山俨新宇,雷雨荒大麓。

皇皇弦诵区,斯文昔炳郁。兴废尚屯疑,使我怀悱懊。

近闻牧守贤,经营亟乘屋。方舟为予来,飞盖遥肃肃。

花絮媚晚筵,韶景正柔淑。浴沂谅同情,及兹授春服。

令德倡高词,混珠愧鱼目。努力崇修名,迂疏自岩谷。



天心湖阻泊既济书事


挂席下长沙,瞬息百余里。舟人共扬眉,予独忧其駃。

日暮入沅江,抵石舟果圮。补敝诘朝发,冲风遂龃龉。

暝泊后江湖,萧条旁罾垒。月黑波涛惊,蛟嚚互睥睨。

翼午风益厉,狼狈收断汜。天心数里间,三日但遥指。

甚雨迅雷电,作势殊未已。溟溟云雾中,四望渺涯泪。

篙桨不得施,丁夫尽嗟噫。淋漓念同胞,吾宁忍暴使?

饘粥且倾橐,苦甘吾与尔。众意在必济,粮绝亦均死。

凭陵向高浪,吾亦讵容止。虎怒安可撄?志同稍足倚。

桃令并岸行,试涉湖滨沚。收舵幸无事,风雨亦浸弛。

逡巡缘沚湄,迤逦就风势。新涨翼回湍,倏忽逝如矢。

夜入武阳江,渔村稳堪舣。籴市谋晚炊,且为众人喜。

江醪信漓浊,聊复荡胸滓。济险在需时,徼幸岂常理?

尔辈勿轻生,偶然非可恃!




·居夷诗·



去妇叹五首


楚人有间于新娶而去其妇者。其妇无所归,去之山间独居,怀绻不

忘,终无他适。予闻其事而悲之,为作《去妇叹》。


其一


委身奉箕帚,中道成弃捐。苍蝇间白璧,君心亦何愆!

独嗟贫家女,素质难为妍。命薄良自喟,敢忘君子贤?

春华不再艳,颓魄无重圆。新欢莫终恃,令仪慎周还。


其二


依违出门去,欲行复迟迟。邻妪尽出别,强语含辛悲。

陋质容有缪,放逐理则宜。姑老籍相慰,缺乏多所资。

妾行长已矣,会面当无时!


其三


妾命如草芥,君身比琅玕。奈何以妾故,废仓怀愤冤?

无为伤姑意,燕尔且为欢。中厨存宿旨,为姑备朝餐。

畜育意千绪,仓卒徒悲酸。伊迩望门屏,盍从新人言。

夫意已如此,妾还当谁颜!


其四


去矣勿复道,已去还踌蹰。鸡鸣尚闻响,犬恋犹相随。

感此摧肝肺,泪下不可挥。冈回行渐远,日落群鸟飞。

群鸟各有托,孤妾去何之?


其五


空谷多凄风,树木何潇森!浣衣涧冰合,采苓山雪深。

离居寄岩穴,忧思托鸣琴。朝弹别鹤操,暮弹孤鸿吟。

弹苦思弥切,巑岏隔云岑。君聪甚明哲,何因闻此音?



罗旧驿


客行日日万峰头,山水南来亦胜游。市谷鸟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杨瘴,乡思愁经芳杜洲。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沅水驿


辰阳南望接沅州,碧树林中古驿楼。远客日怜风土异,空山惟见瘴云浮。

耶溪有信从谁问,楚水无情只自流。却幸此身如野鹤,人间随地可淹留。



钟鼓洞


见说水南多异迹,岩头时有鼓钟声。空遗石壁千年在,未信金砂九转成。

远地星辰瞻北极,春山明月坐更深。年来夷险还忘却,始信羊肠路亦平。



平溪馆次王文济韵


山城寥落闭黄昏,灯火人家隔水村。清世独便吾职易,穷途还赖此心存。

蛮烟瘴雾承相往,翠壁丹崖好共论。畎亩投闲终有日,小臣何以答君恩?



清平卫即事


积雨山途喜乍晴,暖云浮动水花明。故园日与青春远,敝缊凉思白薴轻。

烟际卉衣窥绝栈,峰头戍角隐孤城。华夷节制严冠履,漫说殊方列省卿。


【原诗句中夹注】“烟际卉衣窥绝栈”:时土苗方仇杀。



兴隆卫书壁


山城高下见楼台,野戍参差暮角摧。贵竹路从峰顶入,夜郎人自日边来。

莺花夹道惊春老,雉堞连云向晚开。尺素屡题还屡掷,衡南那有雁飞回?



七盘


鸟道萦纡下七盘,古藤苍木峡声寒。境多奇绝非吾土,时可淹留是谪官。

犹记边峰传羽檄,近闻苗俗化衣冠。投簪实有居夷志,垂白难承菽水欢。



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


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

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缉。灵濑响朝湍,深林凝暮色。

群僚环聚讯,语庞意颇质。鹿豕且同游,兹类犹人属。

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缅怀黄唐化,略称茅茨迹。



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


其一


古洞閟荒僻,虚设疑相待。披莱历风磴,移居快幽塏。

营炊就岩窦,放榻依石垒。穹窒旋薰塞,夷坎仍洒扫。

卷帙漫堆列,樽壶动光彩。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

岂不桑梓怀?素位聊无悔。


其二


僮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

清泉傍厨落,翠雾还成幕。我辈日嬉偃,主人自愉乐。

虽无棨戟荣,且远尘嚣聒。但恐霜雪凝,云深衣絮薄。


其三


我闻莞尔笑,周虑愧尔言。上古处巢窟,抔饮皆污樽。

互极阳内伏,古穴多冬暄。豹隐文始泽,龙蛰身乃存。

岂无数尽榱,轻裘吾不温。邈矣箪瓢子,此心期与论。



谪居绝粮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


谪居屡在陈,从者有慍见。山荒聊可田,钱镈还易办。

夷俗多火耕,仿习亦颇便。及兹春未深,数亩犹足佃。

岂徒实口腹?且以理荒宴。遗穗及鸟雀,贫寡发余羡。

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



观稼


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种蔬须土疏,种蕷须土湿。

寒多不实秀,暑多有螟螣。去草不厌频,耘禾不厌密。

物理既可玩,化机还默识;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



采蕨


采蕨西山下,扳援陟崔嵬。游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摧。

浮云塞长空,颓阳不可回。南归断舟楫,北望多风埃。

已矣供子职,勿更贻亲哀。



猗猗


猗猗涧边竹,青青岩畔松。直干历冰雪,密叶留清风。

自期永相托,云壑无违踪。如何两分植,憔悴叹西东。

人事多翻覆,有如道上蓬。惟应岁寒意,随处还当同。



南溟


南溟有瑞鸟,东海有灵禽。飞游集上苑,结侣珍树林。

顾言饰羽仪,共舞箫韶音。风云忽中变,一失难相寻。

瑞鸟既遭縻,灵禽投荒岑。天衢雨雪积,江汉虞罗侵。

哀哀鸣索侣,病翼飞未任。群鸟亦千百,谁当会其心?

南岳有竹实,丹溜青松阴;何时共栖息?永托云泉深。



溪水


溪石何落落,溪水何冷冷。坐石弄溪水,欣然濯我缨。

溪水清见底,照我白发生。年华若流水,一去无回停。

悠悠百年内,吾道终何成!



龙冈新构


诸夷以予穴居颇阴温,请构小庐。欣然趋事,不月而成。诸生闻之,

亦皆来集,请名龙冈书院,其轩曰“何陋”。〔二首〕


其一


谪居聊假息,荒秽亦须治。凿巘薙林条,小构自成趣。

开窗入远峰,架扉出深树。墟寨俯逶迤,竹木互蒙翳。

畦蔬稍溉锄,花药颇杂莳。宴适岂专予,来者得同憩。

轮奂非致美,毋令易倾敝。


其二


营茅乘田隙,洽旬始苟完。初心待风雨,落成还美观。

锄荒既开径,拓樊亦理园。低檐避松偃,蔬土行竹根。

勿剪墙下棘,束列因可藩。奠撷林间萝,蒙笼覆云轩。

素缺农圃学,因兹得深论。毋为轻鄙事,吾道固斯存。



诸生来


简滞动罹咎,废幽得倖免。夷居虽异俗,野朴意所眷。

思亲独疚心,疾忧庸自遣。门生颇群集,樽单亦时展。

讲习性所乐,记问复怀靦。林行或沿涧,洞游还陟巘。

月榭坐鸣琴,云窗卧披卷。澹泊生道真,旷达匪荒宴。

岂必鹿门栖,自得乃高践。



西园


方园不盈亩,蔬卉颇成列。分溪免瓮灌,补篱防豕踣。

芜草稍焚薙,清雨夜来歇。濯濯新叶敷,荧荧夜花发。

放锄息重阴,旧书漫披阅。倦枕竹下石,醒望松间月。

起来步闲谣,晚酌檐下设。尽醉即草铺,忘与邻翁别。



水滨洞


送远憩岨谷,濯缨俯清流。沿溪涉危石,曲洞藏深幽。

花静馥常閟,溜暗光亦浮。平生泉石好,所遇成淹留。

好鸟忽双下,鲦鱼亦群游。坐久尘虑息,澹然与道谋。



山石


山石犹有理,山木犹有枝。人生非木石,别久宁无思?

愁来步前庭,仰视行云驰。行云随长风,飘飘去何之?

行云有时定,游子无还期。高梁始归燕,题鳺已先悲。

有生岂不苦,逝者长若斯!已矣复何事?商山行采芝。



无寐二首


其一


烟灯暧无寐,忧思坐长往。寒风振乔林,叶落闻窗响。

起窥庭月光,山空游罔象。怀人阻积雪,崖冰几千丈。


其二


穷崖多杂树,上与青冥连。穿云下飞瀑,谁能识其源?

但闻清猿啸,时见皓鹤翻。中有避世士,冥寂栖其巅。

翳予亦同调,路绝难攀缘。



诸生夜坐


谪居澹虚寂,眇然怀同游。日入山气夕,孤亭俯平畴。

草际见数骑,取径如相求。渐近识颜面,隔树停鸣驺。

投辔雁鹜进,携盖各有羞。分席夜堂坐,绛蜡清樽浮。

鸣琴复散帙,壶矢交觥筹。夜弄溪上月,晓陟林间丘。

村翁或招饮,洞客偕探幽。讲习有真乐,谈笑无俗流。

缅怀风沂兴,千载相为谋。



艾草次胡少参韵


艾草莫艾兰,兰有芬芳姿。况生幽谷底,不碍君稻畦。

艾之亦何益?徒令香气衰。荆棘生满道,出刺伤人肌。

持刀忌触手,睨视不敢挥。艾草须艾棘,勿为棘所欺。



凤雏次韵答胡少参


凤雏生高岩,风雨摧其翼。养痾深林中,百鸟惊辟易。

虞人视为妖,举网争弹弋。此本王者瑞,惜哉谁能识!

吾方哀其穷,胡忍复相亟?鸱枭据丛林,驱鸟恣搏食。

嗟尔独何心?枭凤如白黑。



鹦鹉和胡韵


鹦鹉生陇西,群飞恣鸣游。何意虞罗及?充贡来中州。

金绦縻华屋,云泉谢林丘。能言实阶祸,吞声亦何求!

主人有隐寇,窃发闻其谋,感君惠养德,一语思所酬。

惧君不见察,杀身反为尤。



诸生


人生多离别,佳会难再遇。如何百里来,三宿便辞去?

有琴不肯弹,有酒不肯御。远陟见深情,宁予有弗顾?

洞云还自栖,溪月谁同步?不念南寺时,寒江雪将暮?

不记西园日,桃花夹川路?相去倏几月,秋风落高树。

富贵犹尘沙,浮名亦飞絮。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

胡不携书来,茆堂好同住!



游来仙洞早发道中


霜风清木叶,秋意生萧疏。冲星策晓骑,幽事将有徂。

股虫乱飞掷,道狭草露濡;倾暑物晨发,征夫已先途。

浙米石间溜,炊火岩中庐。烟峰上初日,林鸟相嘤呼。

意欣物情适,战胜癯色腴。行乐信宇宙,富贵非吾图!



别友


幽寻意方结,奈此世累牵。凌晨驱马别,持杯且为传。

相求苦非远,山路多风烟。所贵明哲士,秉道非苟全。

去矣崇令德,吾亦行归田。



赠黄太守澍


岁宴乡思切,客久亲旧疏。卧痾闭空院,忽来故人车。

入门辩眉宇,喜定还惊吁。远行亦安适,符竹膺新除。

荒郡号难理,况兹征索余!君才素通敏,窘剧宜有纡。

蛮乡虽瘴毒,逐客犹安居。经济非复事,时还理残书。

山泉足游憩,鹿麋能友予。澹然穹壤内,容膝皆吾庐。

惟营垂白念,旦夕怀归图。君行勉三事,吾计终五湖。



寄友用韵


怀人坐沈夜,帷灯暧幽光。耿耿积烦绪。忽忽如有忘。

玄景逝不处,朱炎化微凉。相彼谷中葛,重阴殒衰黄。

感此游客子,经年未还乡。伊人不在目,丝竹徒满堂。

天深雁书杳,梦短关塞长。情好矢无数,愿言觊终偿。

惠我金石编,徽音激宫商。驰辉不可即,式尔增予伤!

馨香袭肝膂,聊用心中藏。



秋夜


树暝栖翼喧,萤飞夜堂静。遥穹出晴月,低檐入峰影。

窅然坐幽独,怵尔抱深警。年徂道无闻,心违迹未屏。

萧瑟中林秋,云凝松桂冷。山泉岂无适?离人怀故境。

安得驾云鸿,高飞越南景!



采薪二首


其一


朝采山上荆,暮采谷中慄。深谷多凄风,霜露沾衣湿。

采薪勿辞辛,昨来断薪拾。晚归阴壑底,抱瓮还自汲。

薪水良独劳,不愧吾食力!


其二


倚担青岩际,历斧崖下石。持斧起环顾,长松百余尺。

徘徊不忍挥,俯略涧边棘。同行笑吾馁,尔斧安用历?

快意岂不能?物材各有适。可以相天子,众稚讵足识!



龙冈漫兴五首


其一


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心在夷居何有陋?身虽吏隐未忘忧。

春山卉服时相问,雪寨蓝与每独游。拟把犁锄从许子,谩将弦诵止言游。


其二


旅况萧条寄草堂,虚檐落日自生凉。芳春已共烟花尽,孟夏俄惊草木长。

绝壁千寻凌杳霭,深岩六月宿冰霜。人间不有宣尼叟,谁信申韩未是刚?


其三


路僻官卑病益闲,空林惟听鸟间关。地无医药凭书卷,身处蛮夷亦故山。

用世谩怀伊尹心,思家独切老莱斑。梦魂兼喜无余事,只在耶溪舜水湾。


其四


卧龙一去忘消息,千古龙冈漫有名。草屋何人方管乐,桑间无耳听咸英。

江沙漠漠遗云鸟,草木萧萧动甲兵。好共鹿门庞处士,相期采药人青冥。


其五


归与吾道在沧浪,颜氏何曾击柝忙?枉尺已非贤者事,斩轮徒有古人方。

白云晚忆归岩洞,苍藓春应遍石床。寄语峰头双白鹤,野夫终不久龙场。



答毛拙庵见招书院


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长拋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

移居正拟投医肆,虚席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老桧


老桧斜生古驿傍,客来系马解衣裳。讬根非所还怜汝,直干不挠终异常。

风雪凛然存节概,刮摩聊尔见文章。何当移植山林下,偃蹇从渠拂汉苍。



却巫


卧病空山无药石,相传土俗事神巫。吾行久矣将焉祷?众议纷然反见迂。

积习片言容未解,舆情三月或应孚。也知伯有能为厉,自笑孙侨非丈夫。



过天生桥


水光如练落长松,云际天桥隐白虹。辽鹤不来华表烂,仙人一去石桥空。

徒闻鹊驾横秋夕,谩说秦鞭到海东。移放长江还济险,可怜虚却万山中。



南霁云祠


死矣中丞莫谩疑,孤城援绝久知危。贺兰未灭空遗恨,南八如生定有为。

风雨长廊嘶铁马,松杉阴雾卷灵旗。英魂千载知何处?岁岁边人赛旅祠。



春晴


林下春晴风渐和,高岩残雪已无多。游丝冉冉花枝静,青璧迢迢白鸟过。

忽向山中怀旧侣,几从洞口梦烟萝。客衣尘土终须换,好与湖边长芰荷。



陆广晓发


初日曈曈似晓霞,雨痕新霁渡头沙。溪深几曲云藏峡,树老千年雪作花。

白鸟去边回驿路,青崖缺处见人家。遍行奇胜才经此,江上天劳羡九华。



雪夜


天涯久客岁侵寻,茆屋新开枫树林。渐惯省言因病齿,屡经多难解安心。

犹怜未系苍生望,且得闲为白石吟。乘兴最堪风雪夜,小舟何日返山阴?



元夕二首


其一


故园今夕是元宵,独向蛮村坐寂寥。赖有遗经堪作伴,喜无车马过相邀。

春还草阁梅先动,月满虚庭雪未消。堂上花灯诸弟集,重闱应念一身遥。


其二


去年今日卧燕台,铜鼓中宵隐地雷。月傍苑楼灯彩淡,风传阁道马蹄回。

炎荒万里频迴首,羌笛三更谩自哀。尚忆先朝多乐事,孝皇曾为两宫开。



家僮作纸灯


寥落荒村灯事赊,蛮奴试巧剪春纱。花枝绰约含轻雾,月色玲珑映绮霞。

取办不徒酬令节,赏心兼是惜年华,如何京国王侯第,一盏中人产十家!




白云堂


白云僧舍市桥东,别院迴廊小径通。岁古檐松存独干,春还庭竹发新丛。

晴窗暗映群峰雪,清梵长飘高阁风。迁客从来甘寂寞,青鞋时过月明中。



来仙洞


古洞春寒客到稀,绿苔荒径草霏霏。书悬绝壁留僧偈,花发层萝绣佛衣。

壶榼远从童冠集,杖藜随处宦情微。石门遥锁阳明鹤,应笑山人久不归。



木阁道中雪


瘦马支离缘绝壁,连峰窅窕人层云。山村树暝惊鸦阵,涧道雪深逢鹿群。

冻合衡茅炊火断,望迷孤戍暮笳闻。正思讲习诸贤在,绛蜡清醅坐夜分。



元夕雪用苏韵二首


其一


林间暮雪定归鸦,山外铃声报使车。玉盏春光传柏叶,夜堂银烛乱檐花。

萧条音信愁边雁,迢递关河梦里家。何日扁舟还旧隐,一蓑江上把鱼叉。


其二


寒威入夜益廉纤,酒瓮炉床亦戒严。久客渐怜衣有结,蛮居长叹食无盐。

饥豺正尔群当路,冻雀从渠自宿檐。阴极阳回知不远,兰芽行见发春尖。



晓霁用前韵书怀二首


其一


双阙钟声起万鸦,禁城月色满朝车,竟谁诗咏东曹桧?正忆梅开西寺花。

此日天涯伤逐客,何年江上却还家?曾无一字堪驱使,谩有虚名拟八叉。


其二


涧草岩花欲斗纤,溪风林雪故争严。连歧尽说还宜麦,煮海何曾见作盐。

路断暂怜无过客,病余兼喜曝晴檐。谪居亦自多清绝,门外群峰玉笋尖。



次韵陆佥宪元日喜晴


城里夕阳城外雪,相将十里异阴晴。也知造物曾何意?底是人心苦未平!

柏府楼台衔倒景,茆茨松竹泻寒声。布衾莫谩愁僵卧,积素还多达曙明。



元夕木阁山火


荒村灯夕偶逢晴,野烧峰头处处明。内苑但知鰲作岭,九门空说火为城。

天应为我开奇观,地有兹山不世情。却恐炎威被松柏,休教玉石遂同赪!



夜宿汪氏园


小阁藏身一斗方,夜深虚白自生光。梁间来下徐生榻,座上惭无荀令香。

驿树雨声翻屋瓦,龙池月色浸书床。他年贵竹传异事,应说阳明旧草堂。



春行


冬尽西归满山雪,春初复来花满山。白鸥乱浴清溪上,黄鸟双飞绿树间。

物色变迁随转眼,人生岂得长朱颜。好将吾道从吾党,归把渔竿东海湾。



村南


花事纷纷春欲酣,杖藜随步过村南。田翁开野教新犊,溪女分流浴种蚕。

稚犬吠人依密槿,闲凫照影立晴潭。偶逢江客传乡信,归卧枫堂梦石龛。



山途二首


其一


上山见日下山阴,阴欲开时日欲沈。晚景无多伤远道,朝阳莫更沮云岑。

人归暝市分渔火,客舍空林依暮禽。世事验来还自领,古人先已得吾心。


其二


南北驱驰任板舆,谪乡何地是安居?家家细雨残灯后,处处荒原野烧余。

江树欲迷游子望,朔云长断故人书。茂陵多病终萧散,何事相如赋子虚?



白云


白云冉冉出晴峰,客路无心处处逢。已逐肩舆度青壁,还随孤鹤下苍松。

此身愧尔长多系,他日从龙谩讬踪。断鹜残鸦飞欲尽,故山迴首意重重。



答刘美之见寄次韵


休疑迁客迹全贫,犹有沙鸥日见亲。勋业已辞沧海梦,烟花多负故园春。

百年长恐终无补,万里宁期尚得身。念我不劳伤鬓雪,知君亦欲拂衣尘。



寄徐掌教


徐稚今安在?空梁榻久悬。北门倾盖日,东鲁校文年。

岁月成超忽,风云易变迁。新诗劳寄我,不愧鸟鸣篇。



书庭蕉


檐前蕉叶绿成林,长夏全无暑气侵。但得雨声连夜静,不妨月色半床阴。

新诗旧叶题将满,老芰疏梧根共深。莫笑郑人谈讼鹿,至今醒梦两难寻。



送张宪长左迁滇南大参次韵


世味知公最饱谙,百年清德亦何惭!柏台藩省官非左,江汉滇池道益南。

绝域烟花怜我远,今宵风月好谁谈?交游若问居夷事,为说山泉颇自堪。



南庵次韵二首


其一


隔水樵渔亦几家?缘冈石路入溪斜。松林晚映千峰雨,枫叶秋连万树霞。

渐觉形骸逃物外,未妨游乐在天涯。频来不用劳僧榻,已僭汀鸥一席沙。


其二


斜日江波动客衣,水南深竹见岩扉。渔人收网舟初集,野老忘机坐未归。

渐觉云间栖翼乱,愁看天北暮云飞。年年岁晚长为客,闲杀西湖旧钓矶。



观傀儡次韵


处处相逢是戏场,何须傀儡夜登堂?繁华过眼三更促,名利牵人一线长。

稚子自应争诧说,矮人亦复浪悲伤。本来面目还谁识?且向樽前学楚狂。



徐都宪同游南庵次韵


岩寺藏春长不夏,江花映日艳于桃。山阴入户川光暮,林影浮空暑气高。

树老岂能知岁月,溪清真可鉴秋毫。但逢佳景须行乐,莫遣风霜著鬓毛。



即席次王文济少参韵二首


其一


摇落休教感客途,南来秋兴未全孤。肝肠已自成金石,齿发从渠变柳蒲。

倾倒酒杯金谷罚,逼真词格辋川图。谪乡莫道贫消骨,犹有新诗了旧逋。


其二


此身未拟泣穷途,随处翻飞野鹤孤。霜冷几枝存晚菊,溪春两度见新蒲。

荆西寇盗纡筹策,湘北流移入画图。莫怪当筵倍凄切,诛求满地促官逋。



赠刘侍御二首


蹇以反身,困以遂志。今日患难,正阁下受用处也。知之,则处此当

自别。病笔不能多及,然其余亦无足言者。聊次韵。某顿首刘侍御大人契

长。


其一


相送溪桥未隔年,相逢又过小春天。忧时敢负君臣义?念别羞为儿女怜。


其二


道自升沈宁有定,心存气节不无偏。知君已得虚舟意,随处风波只宴然。



夜寒


檐际重阴覆夜寒,石炉松火坐更残。穷荒正讶乡书绝,险路仍愁归梦难。

仙侣春风怀越峤,钓船明月负严滩。未因谪宦伤憔悴,客鬓还羞镜里看。



冬至


客床无寐听潜雷,珍重初阳夜半回。天地未尝生意息,冰霜不耐鬓毛催。

春添哀线谁能补?岁晚心丹自动灰。料得重闱强健在,早看消息报窗梅。



春日花间偶集示门生


闲来聊与二三子,单夹初成行暮春。改课讲题非我事,研几悟道是何人?

阶前细草雨还碧,檐下小桃晴更新。坐起咏歌俱实学,毫釐须遣认教真。



次韵送陆文顺佥宪


贵阳东望楚山平,无奈天涯又送行。杯酒豫期倾盖日,封书烦慰倚门情。

心驰魏阙星辰迥,路绕乡山草木荣。京国交游零落尽,空将秋月寄猿声。



次韵陆佥宪病起见寄


一赋归来不愿余,文园多病滞相如。篱边竹笋青应满,洞口桃花红自舒。

荷蒉有心还击磬,周公无梦欲删书。云间宪伯能相慰,尺素长题问谪居。



次韵胡少参见过


旋管小酌典春裘,佳客真惭竟日留。长怪岭云迷楚望,忽闻吴语破乡愁。

镜湖自昔堪归老,杞国何人独抱忧!莫讶临花倍惆怅,赏心原不在枝头。



雪中桃次韵


雪里桃花强自春,萧疏终觉损精神。却惭幽竹节逾劲,始信寒梅骨自真。

遭际本非甘冷淡,飘零须信季风尘。从来此事还希阔,莫怪临轩赏更新。



舟中除夕二首


其一


扁舟除夕尚穷途。荆楚还怜俗未殊。处处送神悬楮马,家家迎岁换桃符。

江醪信薄聊相慰,世路多歧谩自吁。白发频年伤远别,彩衣何日是庭趋?


其二


远客天涯又岁除,孤航随处亦吾庐。也知世上风波满,还恋山中木石居。

事业无心从齿发,亲交多难绝音书。江湖未就新春计,夜半樵歌忽起予。



淑浦山夜泊


淑浦山边泊,云间见驿楼。滩声回远树,崖影落中流。

柳放新年绿,人归隔岁舟。客途时极目,天北暮阴愁。


【注】淑字疑为“漵”字之讹。漵浦在今湖南省境内,有漵水。



过江门崖


三年谪宦沮蛮氛,天放扁舟下楚云。归信应先春鹰到,闲心期与白鸥群。

晴溪欲转新年色,苍壁多遗古篆文。此地从来山水胜,它时迴首忆江门。



辰州虎溪龙兴寺闻杨名父将到,留韵壁间


杖藜一过虎溪头,何处僧房是惠休?云起峰头沈阁影,林疏地底见江流。

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欲满洲。好景同来不同赏,诗篇还为故人留。



武陵潮音阁怀元明


高阁凭虚台十寻,捲帘疏雨动微吟。江天云鸟自来去,楚泽风烟无古今。

山色渐疑衡岳近,花源欲问武陵深。新春尚沮东归楫,落日谁堪话此心?



阁中坐雨


台下春云及寺门,懒夫睡起正开轩。烟芜涨野平堤绿,江雨随风入夜喧。

道意萧疏惭岁月,归心迢递忆乡园。年来身迹如漂梗,自笑迂痴欲手援。



霁夜


雨霁僧堂钟磬清,春溪月色特分明。沙边宿鹭寒无影,洞口流云夜有声。

静后始知群动妄,闲来还觉道心惊。问津久已惭沮溺,归向东皋学耦耕。



僧斋


尽日僧斋不厌闲,独余春睡得相关。檐前水涨遂无地,江外云晴忽有山。

远客趁墟招渡急,舟人晒网得鱼还。也知世事终无补,亦复心存出处间。



德山寺次壁间韵


乘兴看山薄暮来,山僧迎客寺门开。雨昏碧草春申墓,云卷青峰善卷台。

性爱烟霞终是僻,诗留名姓不须猜。岩根老衲成灰色,枯坐何年解结胎?



沅江晚泊二首


其一


去时烟雨沅江暮,此日沅江暮雨归。水漫远沙村市改,泊依旧店主人非。

草深廨宇无官住,花落僧房有鸟啼。处处春光萧索甚,正思荆棘掩岩扉。


其二


春来客思独萧骚,处处东田没野蒿。雷雨满江喧日夜,扁舟经月住风涛。

流民失业乘时横,原兽争群薄暮号。却忆鹿门栖隐地,杖藜壶榼饷东皋。



夜泊江思湖忆元明


扁舟泊近渔家晚,茅屋深环柳港清。雷雨骤开江雾散,星河不动暮川平。

梦迴客枕人千里,月上春堤夜四更。欲寄愁心无过雁,披衣坐听野鸡鸣。



睡起写怀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未须更觅羲唐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三山晚眺


南望长沙杳霭中,鹅羊只在暮云东。天高双橹哀明月,江阔千帆舞逆风。

花暗渐惊春事晚,水流应与客愁穷,北飞亦有衡阳雁,上苑封书未易通。



鹅羊山


福地相传楚水阿,三年春色两经过。羊亡但有初平石,书罢惟笼道士鹅,

礼斗坛空松影静,步虚台迥月明多。岩房一宿犹缘薄,遥忆开云住薜萝。



泗州寺


渌水西头泗洲寺,经过转眼又三年。老僧熟认直呼姓,笑我清癯只似前。

每有客来看宿处,诗留佛壁作灯传。开轩扫榻还相慰,惭愧维摩世外缘。



再经武云观书林玉玑道士壁


碧山道士曾相约,归路还来宿武云。月满仙台依鹤侣,书留苍壁看鹅群。

春岩多雨林芳淡,暗水穿花石溜分。奔走连年家尚远,空余魂梦到柴门。



再过濂溪祠用前韵


曾向图书识面真,半生长自愧儒巾,斯文久已无先觉,圣世今应有逸民。

一自支离乖学术,竞将雕刻费精神。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莲池长绿蘋。




·庐陵诗六首·


〔正德庚午三月迁户陵尹作〕



游瑞华二首


其一


簿领终年未出郊,此行聊解俗人嘲。忧时有志怀先达,作县无能愧旧交。

松古尚存经雪干,竹高还长拂云梢。溪山处处堪行乐,正是浮名未易拋。


其二


万死投荒不拟回,生还且复荷栽培。逢时已负三年学,治剧兼非百里才。

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澜岂易摧!



古道


古道当长阪,肩舆入暮天。苍茫闻驿鼓,冷落见炊烟。

冻烛寒无焰,泥炉湿未燃。正思江槛外,闲却钓鱼船。



立春日道中短述


腊意中宵尽,春容傍晓生。野塘冰转绿,江寺雪消晴。

农事沾泥犊,羁怀听谷莺。故山梅正发,谁寄欲归情?



公馆午饭偶书


行台依独寺,僧屋自成邻。殿古凝残雪,墙低入早春。

巷泥晴淖马,檐日暖堪人。雪散小岩碧,松梢挂月新。



午憩香社寺


修程动百里,往往饷僧居。佛鼓迎官急,禅怵为客虚。

桃花成井落,云水接郊墟。不觉泥尘涩,看山兴有余。




·京师诗二十四首·


〔正德庚午年十月,升南京刑部主事。辛未年入觐,调北京吏部主事作〕



夜宿功德寺次宗贤


山行初试裌衣轻,脚软黄尘石路生。一夜洞云眠未足,湖风吹月渡溪清。

水边杨柳覆茅楹,饮马春流更一登。坐久逐忘归路夕,溪云正泻春山青。



别方叔贤四首


其一


西樵山色远依依,东指江门石路微。料得楚云台上客,久悬秋月待君归。


其二


自是孤云天际浮,筮中枯蠹岂相谋。请君静后看羲画,曾有陈篇一字不?


其三


休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由来即性情。笑却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其四


道本无为只在人,自行自住岂须邻?坐中便是天台路,不用渔郎更问津。



白湾六章


宗岩文先生居白浦之湾,四方学者称曰白浦先生,而不敢以姓字。某

素高先生,又辱为之僚,因为书“白湾”二字,并诗以咏之。


浦之湾,其白漫漫。彼美君子,在水之盘。

湾之浦,其白弥弥。彼美君子,在水之涘。

云之溶溶,于湾之湄。君子于处,民以为期。

云之油油,于湾之委。君子于兴,施及四海。

白湾之渚,于游以处。彼美君子兮,可以容与。

白湾之洋,于濯以湘。彼美君子兮,可以徜徉。



寄隐岩


每逢山水地,便有卜居心。终岁风尘里,何年沧海浔?

洞寒泉滴细,花暝石房深。青壁须留姓,他时好共寻。



香山次韵


寻山到山寺,得意却忘山。岩树坐来静,壁萝春自间。

楼台星斗上,钟声翠微闲。顿息尘寰念,清溪踏月还。



夜宿香山林宗师房次韵二首


其一


幽壑来寻物外情,石门遥指白云生。林间伐木时闻响,谷口逢僧不记名。

天壁倒涵湖月晓,烟梯高接纬阶平。松堂静夜浑无寐,到枕风泉处处声。


其二


久落泥涂惹世情,紫崖丹壑是平生。养真无力常怀静,窃禄未归羞问名。

树隐洞泉穿石细,云回溪路入花平。道人只住层萝上,明月峰头有磬声。



别湛甘泉二首


其一


行子朝欲发,驱车不得留。驱车下长阪,顾见城东楼。

远别情已惨,况此艰难秋!分手诀河梁,涕下不可收。

车行望渐杳,飞埃越层邱。迟回歧路侧,孰知我心忧!


其二


我心忧以伤,君去阻且长。一别岂得已?母老思所将。

奉命危难际,流俗反猜量。黄鹄万里逝,岂伊为稻梁?

栋火及毛羽,燕雀犹栖堂。跳樑多不测,君行戒前途。

达命谅何滞,将母能忘虞。安居尤阱护,关路非歧岖。

令德崇易简,可以知险阻。结茆湖水阴,幽期终不忘。

伊尔得相就,我心亦何伤!世艰变倏忽,人命非可常。

斯文天未坠,别短会日长。南寺春月夜,风泉闲竹房。

逢僧或停楫,先扫白云床。



赠别黄宗贤


古人戒从恶,今人戒从善。从恶乃同污,从善翻滋怨。

纷纷嫉娼兴,指谪相非讪。自非笃信士,依违多背面。

宁知竟漂流,沦胥亦污贱。卓哉汪陂子,奋身勇厥践。

拂衣还旧山,雾隐期豹变。嗟嗟吾党贤,白黑匪难辩!




·归越诗五首·


〔正德壬申年升南京太仆寺少卿,便道归越作〕



四明观白水二首


其一


邑南富岩壑,白水尤奇观;兴来每思往,十年就兹观。

停驺指绝壁,涉涧缘危蟠。百源旱方歇,云际犹飞湍。

霏霏洒林薄,漠漠凝风寒。前闻若未愜,仰视终莫攀。

石阴署气薄,流触溯回澜。兹游讵盘乐?养静意所关。

逝者谅如斯,哀此岁月残。择幽虽得所,避时时犹难。

刘樊古方外,感慨有余叹!


其二


千丈飞流舞白鸾,碧潭倒影镜中看。藤萝半壁云烟湿。殿角长年风雨寒。

野性从来山水癖,直躬更觉世途难。卜居断拟如周叔,高卧无劳比谢安。



杖锡道中用张宪使韵


山鸟欢呼欲问名,山花含笑似相迎。风回碧树秋声早,雨过丹岩夕照明。

雪岭插天开玉帐,云溪环碧抱金城。悬灯夜宿茅堂静,洞鹤林僧相对清。



又用曰仁韵


每逢佳处问山名,风景依稀过眼生。归雾忽连千嶂暝,夕阳偏放一溪晴。

晚投岩寺依云宿,静爱枫林送雨声。夜久披衣还起坐,不禁风月照人清。



书杖锡寺


杖锡青冥端,涧壁环天险,垂岩下陡壑,涉水攀绝巘。

溪深听喧瀑,路绝骇危栈。扪萝登峻极,披翳见平衍。

僧逋寄孤衲,守废遗荒殿。伤兹穷僻墟,曾未诛求免。

探幽冀累息,愤时翻意惨。拯援才已疏,栖迟心益眷。

哀猿啸春嶂,悬灯宿西崦。诛茆竟何时?白云愧舒捲。




·滁州诗三十六首·


〔正德癸酉年到太仆寺作〕



梧桐江用韵


凤鸟久不至,梧桐生高冈。我来竟日坐,清阴洒衣裳。

援琴俯流水,调短意苦长。遗音满空谷,随风递悠扬。

人生贵自得,外慕非所臧。颜子岂忘世?仲尼固遑遑。

已矣复何事,吾道归沧浪。



林间睡起


林间尽日扫花眠,只是官闲愧俸钱。门径不妨春草合,齐居长对晚山妍。

每疑方朔非真隐,始信扬雄误太玄。混世亦能随地得,野情终是爱邱园。



赠熊彰归


门径荒凉蔓草生,相求深愧远来情。千年绝学蒙尘土,何处澄江无月明?

坐看远山凝暮色,忽惊废叶起秋声。归途望岳多幽兴,为问山田待耦耕。



别易仲


辰州刘易仲从予滁阳,一日问“道可言乎?”予曰:“哑子吃苦瓜,

与你说不得。尔要知我苦,还须你自吃。”易仲省然有悟。久之辞归,别

以诗。


迢递滁山春,子行亦何远。累然良苦心,惝恍不遑饭。

至道不外得,一悟失群暗。秋风洞庭波,游子归已晚。

结兰意方勤,寸草心先断。末学久仳离,颓波竟谁輓?

归哉念流光,一逝不复返。



送守中至龙盘山中


未尽师生六日情,天教风雪阻西行。茅堂岂有春风坐,江郭虚留一月程。

客邸琴书灯火静,故园风竹梦魂清。何年稳闭阳明洞,榾柮山炉煮石羹。



龙蟠山中用韵


无奈青山处处情,村沽日日办山行。真惭廪食虚官守,只把山游作课程。

谷口乱云随骑远,林间飞雪点衣轻。长思淡泊还真性,世味年来久絮羹。



瑯琊山中三首


其一


草堂寄放郎琊间,溪鹿岩僧且共闲。冰雪能回草木死,春风不化山石顽。

六经散地莫收拾,丛棘被道谁刊删?已矣驱驰二三子,凤图不出吾将还。


其二


狂歌莫笑酒杯增,异境人间得未曾。绝壁倒翻银海浪,远山真作玉龙腾。

浮云野思春前动,虚室清香静后凝。懒拙惟余林壑计,伐檀长自愧无能。


其三


风景山中雪后增,看山雪后亦谁曾?隔溪岩犬迎人吠,饮涧飞猱踔树腾。

归骑林间灯火动,鸣钟谷口暮光凝。尘踪正自韬笼在,一宿云房尚未能。



答朱汝德用韵


东去蓬瀛合有津,若为风雨动经旬。同来海岸登舟在,俱是尘寰欲渡人。

弱水洪涛非世险,长年三老定谁真。青鸾眇眇无消息,怅望烟花又暮春。



送惟乾二首


其一


独见长年思避地,相从千里欲移家。惭予岂有万间庇?借尔刚余一席沙。

古洞幽期攀桂树,春溪归路问桃花。故人劳念还相慰,回雁新秋寄彩霞。


其二


簦芨连年愧远求,本来无物若为酬。春城驿路聊相送,夜雪空山且复留。

江浦云开庐岳曙,洞庭湖阔九疑浮。悬知再鼓潇湘柁,应是芙蓉湘水秋。



别希颜二首


其一


中岁幽期亦几人,是谁长负故山春?道情暗与物情化,世味争如酒味醇。

耶水云门空旧隐,青鞋布袜定何晨?童心如故容颜改,惭愧年年草木新。


其二


后会难期别未轻,莫辞行李滞江城。且留南国春山兴,共听西堂夜雨声。

归路终知云外去,晴湖想见镜中行。为寻洞里幽栖处,还有峰头双鹤鸣。



山中示诸生五首


其一


路绝春山久废寻,野人扶病强登临。同游仙侣须乘兴,共探花源莫厌深。

鸣鸟游丝俱自得,闲云流水亦何心?从前却恨牵文句,展转支离叹陆沉!


其二


滁流亦沂水,童冠得几人?莫负咏归兴,溪山正暮春。


其三


桃源在何许?西峰最深处。不用问渔人,沿溪踏花去。


其四


池上偶然到,红花间白花。小亭闲可坐,不必问谁家。


其五


溪边坐流水,水流心共闲。不知山月上,松影落衣斑。



龙潭夜坐


何处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声。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

草露不辞芒履湿,松风偏与葛衣轻。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北江南无限情。



送德观归省二首


其一


雪里闭门十日坐,开门一笑忽青天。茅檐正好负暄日,客子胡为思故园?

椿树惯经霜雪老,梅花偏向岁寒妍。瑯琊春色如相忆,好放山阴月下船。


其二


郎琊雪是故园雪,故园春亦瑯琊春。天机动处即生意,世事到头还俗尘。

立雪浴沂传故事,吟风弄月是何人?到家好谢二三子,莫向长沮错问津。



送蔡希颜三首


其一


正德癸酉冬,希渊赴南宫试,访予滁阳,遂留阅岁。既而东归,问其

故,辞以疾。希渊与予论学郎琊之间,于斯道既释然矣,别之以诗。


风雪蔽旷野,百鸟冻不翻。孤鸿亦何事,叫叫溯寒云?

岂伊稻粱计,独往求其群?之子眇万钟,就我滁水滨。

野寺同游请,春山共攀援。鸟鸣幽谷曙,伐木西涧曛。

清夜湛玄思,晴窗玩奇文。寂景赏新悟,微言欣有闻。

寥寥绝代下,此意冀可论。


其二


群鸟喧北林,黄鹄独南逝。北林岂无枝?罗弋苦难避。

之子丹霞姿,辞我云门去。山空响流泉,路僻迷深树。

长谷何盘纡,紫芝春可茹。求志暂栖岩,避喧宁遁世。

系予辱风尘,送子愧云雾。匡时已无术,希圣徒有慕。

倘入阳明峰,为寻旧栖处。


其三


何事憧憧南北行,望云依阙两关情。风尘暂息滁阳驾,鸥鹭还寻鉴水盟。

悟后六经无一字,静余孤月湛虚明。从知归路多相忆,伐木山山春鸟鸣。



赠守中北行二首


其一


江北梅花雪易残,山窗一树自家看。临行掇赠聊数颗,珍重清香是岁寒。


其二


来何匆促去何迟,来去何心莫漫疑。不为高堂双雪鬓,岁寒宁受北风欺。



郑伯兴谢病还鹿门,雪夜过别,赋赠三首


其一


之子将去远,雪夜来相寻。秉烛耿无寐,怜此岁寒心。

岁寒岂徒尔,何以赠远行?圣路塞已久,千载无复寻。

岂无群儒迹?蹊径榛茆深。濬流须寻源,积土成高岑。

揽衣望远道,请君从此征。


其二


濬流须有源,植木须有根。根源未浚植,枝派宁先蕃?

谓胜通夕话,义利分毫间。至理匪外得,譬犹镜本明。

外尘荡瑕垢,镜体自寂然。孔训示克己,孟子垂反身。

明明贤圣训,请君勿与谖。


其三


鹿门在何许?君今鹿门去。千载庞德公,犹存栖隐处。

洁身匪乱伦,其次乃避地。世人失其心,顾瞻多外慕。

安宅舍弗居,狂驰惊奔骛。高言诋独善,文非遂巧智。

琐琐功利儒,宁复知此意!



门人王嘉秀实夫、萧琦子玉告归,书此见别意,兼寄声辰阳诸贤


王生兼养生,萧生颇慕禅。迢迢数千里,拜我滁山前。

吾道既匪佛,吾学亦匪仙。坦然由简易,日用匪深玄。

始闻半疑信,既乃心豁然。譬彼土中镜,暗暗光内全。

外但去昏翳,精明烛媸妍。世学如剪彩,妆缀事蔓延。

宛宛具枝叶,生理终无缘。所以君子学,布种培根原。

萌芽渐舒发,畅茂皆由天。秋风动归思,共鼓湘江船。

湘中富英彦,往往多及门。临歧缀斯语,因之寄拳拳。



滁阳别诸友


滁阳诸友从游,送予至鸟衣,不能别。及暮,王性甫汝德诸友送至江

浦,必留居,俟予渡江。因书此促之归,并寄诸贤,庶几共进此学,以慰

离索耳。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

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何必驱驰

为,千里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

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



寄浮峰诗社


晚凉庭院坐新秋,微月初生亦满楼。千里故人谁命驾,百年多病有孤舟。

风霜草木惊时态,砧杵关河动远愁。饮水曲肱吾自乐,茆堂今在越溪头。



栖云楼坐雪二首


其一


绕看庭树玉森森,忽漫阶除已许深。但得诸生通夕坐,不妨老子半酣吟。

琼花入座能欺酒;冰溜垂檐欲堕针。却忆征南诸将士,未禁寒夜铁衣沉。


其二


此日栖云楼上雪,不知天意为谁深。忽然夜半一言觉,又动人间万古吟。

玉树有花难结果,天机无线可通针。晓来不觉城头鼓,老懒义皇睡正沉。



与商贡士二首


其一


见说浮山麓,深林绕石溪。何时拂衣去,三十六岩栖。


其二


见说浮山胜,心与浮山期。三十六岩内,为选一岩奇。




·南都诗四十七首·


〔正德甲戍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作〕



题岁寒亭赠汪尚和


一觉红尘梦欲残,江城六月滞风湍。人间炎暑无逃遁,归向山中卧岁寒。



与徽州程毕二子


句句糠粃字字陈,却于何处觅知新?紫阳山下多豪俊,应有吟风弄月人。



山中懒睡四首


其一


竹里藤床识懒人,脱巾山麓任吾真。病夫已久逃方外,不受人间礼数嗔。


其二


扫石焚香任意眠,醒来时有客谈玄。松风不用蒲葵扇,坐对青崖百丈泉。


其三


古洞幽深绝世人,石床风细不生尘。日长一觉义皇睡,又见峰头上月轮。


其四


人间白日醒犹睡,老子山中睡却醒。醒睡两非还两是,溪云漠漠水泠泠。



题灌山小隐二绝


其一


茆屋山中早晚成,任他风雨任他晴。男婚女嫁多年毕,不待而今学向平。


其二


一自移家入紫烟,深林住久遂忘年。山中莫道无供给,明月清风不用钱。



六月五章


六月乙亥,南都熊峰少宰石公以少宗伯召。南都之士闻之,有恻然而

戚者,有欣然而喜者。其戚者曰:“公端介敏直,方为留都所倚重,今兹

往,善类失所恃,群小罔以严。辩惑考学者曷从而讨究?剖政断疑者曷从

而咨决?南都非根本地乎?而独不可以公遗之!”其喜者曰:“公之端介

敏直,宁独留都所倚重,其在京师,独无善类乎?独无群小乎?独无辩惑

考学、剖政断疑者乎?且天子之召之也,亦宁以少宗伯,将必大用。大用

则以庇天下,斯汇征之庆也。”公闻之曰:“戚者,非吾之所敢;喜者,

乃吾之所忧也。吾思所以逃吾之忧者,而不得其道,若之何?”阳明子素

知于公,既以戚众之戚、喜众之喜,而复忧公之忧。乃叙其事,为赋《六

月》,庸以赠公之行。


其一


六月凄风,七月暑雨。倏雨倏寒,道修以阻。

允允君子,迪尔寝兴。毋沾尔行,国步斯频。


其二


哀此下民,靡届靡极。不有老成,其何能国?

吁嗟老成,独遗典刑。若屋之倾,尚支其楹。


其三


心之忧矣,言靡有所。如彼喑人,食荼与苦。

依依长谷,言采其芝。人各有时,我归孔时。


其四


昔彼叔季,沉湎以逞。耄集以咨,我人自靖。

允允君子,淑慎尔则。靡曰休止,民何于极!


其五


日月其逝,如彼沧浪。南北其望,如彼参商。

允允君子,毋沾尔行。如日之升,以曷不光!



守文弟归省携其手歌以别之


尔来我心喜,尔去我心悲。不为倚门念。吾宁捨尔归?

长途正炎暑,尔行慎兴居!凉茗勿频啜,节食但无饥。

勿出船旁立,忽登岸上嬉。收心每澄坐,适意时观书。

申洪皆冥顽,不足长嗔笞。见人勿多说,慎默真如愚。

接人莫轻率,忠信持谦卑。从来为己学,慎独乃其基。

纷纷多嗜欲,尔病还尔知。到家良足乐,怡颜报重闱。

昨秋童蒙去,今夏成人归。长者爱尔敬,少者悦尔慈。

亲朋称啧啧,羡尔能若兹。信哉学问功,所贵在得师。

吾匪崇外饰,欲尔沽名为;望尔日造造,圣贤以为期。

九兄及印弟,诵此共勉之!



书扇面寄馆宾


湖上群山落照晴,湖边万木起秋声。何年归去阳明洞,独棹扁舟鉴里行?



用实夫韵


诗从雪后吟偏好,酒向山中味转佳。岩瀑随风杂钟磬,水花如雨落袈裟。



游牛首山


春寻指天阙,烟霞眇何许。双峰久相违,千岩来旧主。

浮云刺中天,飞阁凌风雨。探秀涧阿入,萝阴息筐筥。

灭迹避尘缨,清朝入深沮。风磴仰扪历,淙壑屡窥俯。

梯云跻石阁,下榻得吾所。释子上方候,鸣钟出延伫。

颓景耀回盼,层飚翼轻举。暧暧林芳暮,泠泠石泉语。

清宵耿无寐,峰月升烟宇。会晤得良朋,可以寄心腑。



送徽州洪侹承瑞


平生举业最疏慵,挟册虚烦五月从。竹院检方时论药,茆堂放鹤或开笼。

忧时漫有孤忠在,好古全无一艺工。念我还能来夜雪,逢人休说坐春风。



病中大司马乔公有诗见怀次韵奉答二首


其一


十日无缘拜后尘,病夫心地欲生榛。诗篇极见怜才意,伎俩惭非可用人。

黄阁望公长秉轴,沧江容我老垂纶。保厘珍重回天手,会看春风万木新。


其二


一自多歧分路尘,堂堂正道遂生榛,聊将肤浅窥前圣,敢谓心传启后人。

淮海帝图须节制,云雷大造看经纶。枉劳诗句裁风雅,欲借盘铭献日新。



送诸伯生归省


天涯送尔独伤神,岁月龙山梦裹春。为谢江南诸故旧,起居东岳太夫人。

闲中书卷堪时展,静裹工夫要日新。能向尘途薄轩冕,不妨蓑笠老江滨。



寄冯雪湖二首


其一


竿竹谁隐扶桑东?白眉之叟今庞公。隔湖闻鸡谢墅接,渡海有鹤蓬山通。

卤田经岁苦秋雨,浪痕半壁惊湖风。歌声屋低似金石,点也此意当能同。


其二


海岸西头湖水东,他年蓑笠拟从公。钓沙碧海群鸥借,樵径青云一鸟通。

席有春阳堪坐雪,门垂五柳好吟风。于今犹是天涯梦,怅望青霄月色同。



诸用文归用子美韵为别


一别烟云岁月深,天涯相见二毛侵。孤帆江上亲朋意,樽酒灯前故国心。

冷雪晴林还作雨,鸟声幽谷自成吟。饮余莫上峰头望,烟树迷茫思不禁。



题王实夫画


随处山泉着草庐,底须松竹掩柴扉。天涯游子何曾出?画里孤帆未是归。

小酉诸峰开夕照,虎溪春寺入烟霏。他年还向辰阳望,却忆题诗在翠微。



赠潘给事


五月沧浪濯足归,正堪荷叶制初衣。甲非乙是君休问,酉水辰山志未违。

沙鸟不须疑雀舫,江云先为扫鱼矶。武陵溪壑犹深僻,莫更移家入翠微。



与沅陵郭掌教


记得春眠寺阁云,松林水鹤日为群。诸生问业冲星入,稚子拈香静夜焚。

世事暗随江草换,道情曾许碧山闻。别来点瑟还谁鼓?怅望烟花此送君。



别族太叔克彰


情深宗族谊同方,消息那堪别后荒。江上相逢疑未定,天涯独去意重伤。

身闲最觉湖山静,家近殊闻草木香。云路莫嗟迟发軔,世涂崎曲尽羊肠。



登凭虚阁和石少宰韵


山阁新春负一登,酒边孤兴晚堪乘。松间鸣瑟惊栖鹤,竹里茶烟起定僧。

望远每来成久坐,伤时有涕恨无能。峰头见说连阊阖,几欲排云尚未曾。



登阅江楼


绝顶楼荒旧有名,高皇曾此驻龙旌。险存道德虚天堑,守在蛮夷岂石城。

山色古今余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登临授简谁能赋?千古新亭一怆情!



狮子山


残暑须还一雨清,高峰极目快新晴。海门潮落江声急,吴苑秋深树脚明。

烽火正防胡骑入,羽书愁见朔云横。百年未有涓埃报,白发今朝又几茎?




历 史 的 自 然 主 义

让我们放下骚塞来谈谈一个更好的人,来谈谈一位这样的作家:他以民族性格和历史为基础,创造了一种独具特色的英国类型的浪漫主义。这个人不像和他同时代的“湖畔派”诗人,他在宗教和政治方面步入保守阵营并不需要背叛自己原先的信仰,因为他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已经是一个保守主义者,虽然他对于持对立观点的人毫无憎恨之心。他心地纯洁而禀性温和,性格果断而灵魂高尚,曾在二十年内以其富有创造性的天才,为欧洲各国提供了一种内容健康并给人带来乐趣的文学;而他对于种族性格和历史的理解是如此新颖独特,以致他对每一个文明国家的史学著作产生的影响,都足以与他对小说写作所起的影响相媲美。
瓦尔特·司各特是一个“血统高贵”的家庭的第九个孩子,1771年8月15日生于爱丁堡。他的父亲以当律师为业,在重视恪守秩序这一点上和歌德的父亲颇为相似;据说《罗布·罗伊》中的老商人就是他的一幅画像。赤胆忠心是这个家族世代相传的一种品质,它最初表现为对斯图亚特王朝的忠贞不渝,后来则表现为对汉诺威王室的忠心耿耿;这个家族具有的另一种品质是笃信正教的虔诚。瓦尔特在襁褓时期身体健壮,可是两岁时右腿突然变瘸。他整个一生都以恬静开朗 的心情对待自己的这种身体缺陷,而另一位与他争雄文坛的伟大的英国人 对待类似的残疾却表现出满腔的怨愤和烦躁,这恰恰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少年司各特成了一个热诚的詹姆斯二世党人 ,特别喜爱那些讲述苏格兰高地和低地地区争战杀伐事迹的古代歌谣。当他还是个幼童的时候,他就能够把民歌《哈迪加努特》 大部分内容都背诵下来,1815年,他曾经以这首歌谣使拜伦流下眼泪。只要是故事性质的东西,特别是押韵的,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记住,但是,日期和概括性的原则 却是他不容易吸收的东西,而这一事实对于决定他日后作品的特色很有影响。别看他只骑着一匹比纽芬兰犬大不了多少的小马,这个跛足的孩子居然是珀西的《古佚诗拾零集》的爱好者呢;而且更使人惊异的是,这个孩子还自己动手搜集古代歌谣,就像别的孩子搜集钱币和印章一样。到十岁的时候,他搜集的古代歌谣已经有厚厚的好几卷;此后,他一生都是一个古代歌谣的搜集者。对周围环境具有敏锐的观察力,是司各特很早就养成的另一个特点;他对于每一处断垣残壁、每一个古迹遗址、每一块奇特的墓碑石碣都兴趣盎然,但他对单纯的自然景物本身并不像华兹华斯那样强烈地关心;自然景物吸引他的地方只在于它们能使他发思古之幽情。一丛苍郁的古树本身并不能使他像华兹华斯那样对之肃然起敬,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他,在这棵树下查理二世曾小憩片刻,那棵树是苏格兰的玛丽女王亲手所栽,那么司各特就会折下一段树枝带回去作为他曾经一游该地的纪念品,而且从此再也不会忘记这些古树丛林。
十五岁时,他开始接触到风景幽美的苏格兰高地地带,这一带地方不久就对他具有极大的价值,以一种欧洲人前所未见的独特的自然风光为他小说中的人物提供了活动背景。从他产生当诗人的愿望的那一刻起,他便以画家写生的方式研究大自然。每当他要描写某一个地区,他总是先要去那个地区特地做一番旅行,对那里的山丘面貌、丛林方位、树木的形状、乃至某一个特定时刻云彩变幻的轮廓和特征都一一写下详细的记录。他甚至会记下路边或洞口的某一束花或某一片灌木丛是什么模样。虽然他和德国及丹麦的浪漫主义派一样,能以诗人的眼光去欣赏大自然,但这并不妨碍他描绘环境背景时那种有力而精确的写实主义。欧伦施莱厄只知道吟诵“兰草”和蔷薇,而司各特,正如他自己所说,却熟识形形色色的山丘、溪流、溪谷、岩石以及家乡的所有花草树木。
在这个青年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真正的使命以前,他把自己造就成了一个勤奋可靠的律师,以一种标准的律师字体整天埋头于书写法律文件,而他日后正是以这种字体写出了许多著名的作品。他尽管跛足,但身体健壮,朝气蓬勃,而且精通多项男子体育运动,所以当他某天在一条荒僻的小路上遭到三个人袭击的时候,他孤身以手杖自卫竟然能支持整整一个小时。不过,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有一件事却颇为有趣,即这样健壮的体魄却没有相应地具备完善的感觉器官。司各特几乎没有嗅觉,他食量巨大,不管吃什么珍馐美味都是狼吞虎咽,从来不会分辨酒味的优劣,也品尝不出烹调的好坏——在这两点上,他和比他年轻的同时代人济慈正好截然相反。他对待异性的感情非常冷淡,因此他的朋友总是拿这个问题开他的玩笑。不过,他在年轻的时候也曾对一位女士产生过浪漫主义的爱慕之心,而那位女士后来却选择了另一个配偶。司各特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流露。他很快就从这次失恋中恢复过来,平静地度过自己纯洁的青春时期,到二十六岁才和一位出身于法国清教徒家庭、父亲死于法国大革命期间的加彭特女士结婚。在1796至1797年的大部分冬天,在那段法国人随时有可能侵入苏格兰的时光,司各特一直在协助成立义勇军团队。他怀着满腔热情,在一个这样的团队里亲自担任军需官、会计官兼书记。
他最初翻译的德国作品,前文已经提过。长期以来,他一直在搜集民间歌谣和故事传说;1803年,他出版了一部民歌选集,题为《苏格兰边区歌谣集》,卷首特别写明谨以此书献给他的故乡,“阿尔比安 最亲爱的半壁河山”。这部书的第三部分《今人拟古之作》收有司各特自己写的诗歌。 当时的一篇评论文章提出了一个带有预言性质的观点,即这本书“包含了可以写出一百部历史传奇作品的要素”。
尽管他对英国王室一片忠心,司各特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纯粹的苏格兰人;事实上,他的作品的独创性正是深深植根于他的苏格兰人性格之中。他对历史诗歌的浓厚兴趣是一种苏格兰人的兴趣。苏格兰人从古至今最明显的特点之一就是他们有一种强烈的民族精神。几百年前的欧洲大陆对苏格兰人的性格普遍流行着一种看法,表示这种看法的一句俗语,Perferviduin ingenium Scotorum(“苏格兰人性如烈火”),当时所包含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并无其他解释。如果把那些并未真正损害团结感情的许多内部纷争暂时抛开不谈,我们将会感觉到,和一个比它国土大得多、势力强得多而又操同一种语言的民族为邻,苏格兰这个弱小民族的团结精神是何等强烈,要找出一个在这一点上可以和它相比的民族又是何等困难。英格兰人也具有强烈的民族精神,但是远不如苏格兰人表现得那样显著和活跃,而纯粹属于一种自我证明的性质——证明他的国家确实如它所声称的那样具有许许多多的特点。苏格兰人的民族精神总是在活跃着,时时刻刻都处于戒备状态,因为它本质上是否定性的。当英格兰人说“我是英格兰人”的时候,他所说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但是当苏格兰人说或想着“我是一个苏格兰人”的时候,这就等于是说“我不是一个英格兰人” 。
要确当地理解这种感情,我们必须记住这个民族和那个强大的邻居相比是多么弱小。当我们得知苏格兰的全部人口在1707年还不到一百万人的时候,我们就会懂得,对这个人数少得多的民族来讲,要使它的个性不被另一个民族完全排挤或抹杀,它需要多么团结一致,多么坚韧不拔和具有多么顽强的抵御外敌的尚武精神。正因为这样,所以苏格兰和绿畴碧野、土地肥沃的英格兰相比尽管是那样荒凉崎岖的穷山恶水,却成了一种非常特殊的被热爱被赞美的对象;它的山丘、它的荒原、它的雾霭都会激起一种几乎是尚武好战的爱国心。所以,当民族精神正在渗透进全欧洲的诗歌的时候,由这个国家产生出一位擅长描写和说故事的伟大诗人,也就是说,历史的、民族学的浪漫主义首先是在苏格兰结出最丰硕的果实,便丝毫不足为奇了。在苏格兰这样的国家,一位作家对苏格兰高地居民的奇风异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乐于以穿着奇装异服的这些居民为描写的对象——这难道不是最自然的事情吗?这个人的名字本身似乎就象征着他的国家 ,这样一个人喜欢回忆他的国家往昔历史的烜赫功业,实际上是想借以消除掉它今日给人留下的弱小卑微的印象——这难道不是最合乎情理的吗?
所以,苏格兰人民族情感的第一个特点是团结一致;这个附属国总是觉得自己比那个大宗主国更像一个整体,它的内部利害冲突是比较少的。司各特经常描写苏格兰人彼此之间强烈的同胞情谊——这在《米德洛西恩的监狱》中有最动人的描写,在那本书里,贫苦的农家少女正是出于对这种同胞情谊的信赖,才径自去找阿尔盖公爵求援,几乎就像是走亲戚一样。 但是苏格兰人的民族情感还有另一个显著特点,由于其性质属于对一个古老的、一度是完全独立的国家的留恋,它本身就已形成为一种传统,并且和所有其他的古老传统都互相关联。司各特所以对王室、对王室的纹章及其附属装饰物敬仰到可笑的程度,原因正在于此。当他是一个负责搜求苏格兰古代王冠的委员会的委员时,那件宝物的发现使他充满了敬畏的感情,因此在一位别的委员试图把那顶王冠戴到一名年轻女士头上的时候,他竟然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伴随着第一种分离性的民族主义的伟大感情而来的,是一系列新的趋向于分离的感情。如果说没有多少国家能够比得上作为一个民族的苏格兰人那样一致对外,那么,像苏格兰人那样在其内部又分裂为许多派别和营垒的国家就更加微乎其微。个人的公共责任感并不是以国家为起点,而是以部落、氏族乃至于家族为起点。
因此我们看到,真正的苏格兰人司各特作为一个民谣作家,特别欣赏描述他自己的祖先或血族的种种功业的那些传说,而且在私人生活中表现出强烈的家族情感。他是一个堪称楷模的儿子和丈夫,并且正如他写给长子的信所显示的那样,他也是一个关怀儿辈的慈父;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司各特对他们的身心两方面都不疏忽,虽然他对孩子们的主要要求似乎就是古代波斯人的那两条,即精通骑术和不说谎话。但是,就连他在这类近亲关系上的看法也是食古不化的。在他的私人生活中,正如在他的诗歌中一样,家族对于他来说比个人更为重要。他有一个兄弟叫丹尼尔,这个人染上了不少恶习,虽然从没有干过真正的坏事,但却是家族的一个耻辱。司各特给这个兄弟在西印度谋得一个小差事,可是在和人通信谈到这个兄弟的时候,始终只称他为“亲戚”,并且要求他永远不泄露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当丹尼尔回到苏格兰的时候,司各特拒绝见他,永远不提起他的名字,并且既不参加他的葬礼也不为他穿丧服。这类举动显示了维持社会体面的那些道德观念邪恶的一面。所以,这样一个尽管心地仁慈却不惜向“家族”的祭坛付出代价如此巨大的牺牲的人,终于不能够成为有个性的诗人,并且在拜伦一出现以后便立即被目为诗坛老朽,这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1802年,《爱丁堡评论》创刊。司各特从一开始说是这家杂志的撰稿人。该杂志主编杰弗里是司各特的同乡,他的评论文章被当时的作家奉为圭臬,虽然他作为批评家的唯一天赋只是能够大刀阔斧地剖析一些浅显的事理。后来,司各特因为不满意《爱丁堡评论》在天主教问题上所持的开明态度,同时又为杰弗里针对他的诗作《玛密恩》发表的毁谤性短评所激怒,于1809年停止为该刊物撰稿,并自己创办《每季评论》杂志。
司各特的第一部叙事诗《末代歌手之歌》于1805年问世。这部作品获得了惊人的成功。广大读者热烈欢迎这部返回大自然和恢复民族诗歌特色的杰作。皮特曾经表示过这样的看法:在司各特的这部作品里,有好几节诗行达到了犹如一幅幅精美绘画的境界。这一看法连皮特的政敌福克斯 都很难得地表示同意。在此以前,由于他担任塞尔扣克郡郡长期间为人随和,司各特的人缘很好,正如华兹华斯在1803年所写的那样,他的名字在整个边界地区都很“吃香”。现在,他作为一个诗人受到了同样程度的喜爱。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的作品卖出了三万册。在这部作品里,他以某种接近于历史真实的准确描写,向读者展示了十六世纪的苏格兰。由于他对边界地区风土民情的描绘大受读者欢迎,他因而产生了用散文来描写同一类题材的想法,而称为《威弗莱》的小说便是这一想法的具体结晶。与此同时,这也引起了一般人对中世纪历史,对骑士、封建制度和苏格兰民族特点的广泛兴趣。英国的旅行家们开始怀着浪漫主义的心情,纷纷到一些古城堡的废墟、到基利克兰吉的古战场(在那里,他们的同胞曾经被穿着格子花呢、裸露着两条腿的“怪物”们 杀得丢盔弃甲)这类地方去凭吊怀古。
在此以前,司各特总是习惯于在晚间写作,往往一直写到深夜;但是在他完全投入写作生涯以后,每日清晨变成了他的工作时间。他五点以前起床,先到厩舍去看看他的马匹、爱犬和别的家畜,然后在书桌前坐下来手不停挥地写作,他写得总是那样轻松自如和那样迅速,以致到九十点钟之间全家人聚集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做完了当天工作的绝大部分”。他十二点离开书房,和家里人以及客人们度过一天的其余时间。由此可见,司各特的作品是在空气新鲜的清晨写出的,而拜伦则往往在夜间写作。这一点颇有象征意义。所以,即使在这两位诗人彼此最相似的时候,我们也似乎感觉到了光辉灿烂的清晨和一片黑暗的深夜这两种不同的构思时间对他们的影响。
司各特于1806年11月开始写作的长诗《玛密恩,一篇关于弗洛顿战场 的故事》,和拜伦的作品最为相似。就情节来说,这部作品完全是司各特通常的风格;故事背景放在十六世纪的苏格兰,诗中所描写的是城堡与宫廷的生活。但是,主人公的性格却无疑是拜伦诗歌中那些中心人物的先驱;同时,整篇诗歌是以流畅而有些单调的四音步抑扬格写成的,而这正是拜伦在他的大部分叙事诗中惯用的格律。玛密恩是一个勇敢、骄傲而又心地邪恶的骑士,他勾引了一个年轻美貌的修女贝弗莱的康斯坦丝。她假扮成侍从跟随着玛密恩到处流浪,但是玛密恩对她逐渐厌倦而别有所欢,打算强迫一个出身高贵的少女嫁给自己,虽然他明知道这个少女爱着另一个人。出于嫉妒和绝望,康斯坦丝想害死玛密恩,事情败露后,冷酷心肠的玛密恩竟把她交给一个修道院,让她作为一个私奔的修女受惩罚。女修道院长宣布了判决;于是,在一种拜伦经常描绘的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恐怖场景中,并且比拜伦更加不顾及读者的神经,司各特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康斯坦丝被活活埋葬在一个地下墓穴里的结局。
司各特的诗歌中没有很多心理描写。骑士甲胄的璀璨华丽、修道院地下墓穴的阴森可怖、古城堡的建筑结构等等,对他来说要比复杂的内心活动更加重要。不过,他在《玛密恩》中还是使我们看到了某种非常类似于《异教徒》和《莱拉》 的素描。“异教徒”的情妇死得很悲惨;莱拉的情妇化装成侍从跟着他浪迹天涯;《玛密恩》中主人公当众受辱的场面,和莱拉不光彩的历史被人记起的场面相当类似。以下的诗行难道没有某种几乎是拜伦风格的味道吗?
玛密恩,他那颗坚定的心和那双沉着的眼睛,
永远也不会变更,哪怕是面临最最险恶的处境;
玛密恩,他那高傲的灵魂很难忍受欺凌,
容不得任何人傲慢的一瞥,即便是他的国君;
在军营,他那指挥一切的语调慑服众心,
即使是勇士中的最勇猛者也得俯首听命——
而今他却是面色苍白、语言嗫嚅、心绪不宁,
他两眼低垂、额头涨红,满脸羞愧之情;
啊!面前的这个行脚僧,不论是他的目光还是话音,
都在严厉地鞭笞着玛密恩的良心,
使他无词以对,内疚隐隐。
还有那几行描写他良心上感到痛苦的诗句:
生来傲慢而坚强的高贵的人们,
你们对良心受谴责的痛苦才感受得最深最深!
卑劣的小人只惧怕肉体遭鞭笞的痛楚,
而你啊,良心上的谴责,却是对勇士的拷问!
这些诗句看起来难道不是预示了《异教徒》里的一些著名章节吗?请看:
回想起往日的罪恶,内心多么苦恼,
就像是蝎子在烈火中受尽煎熬;
…………
她为自己的敌人准备下一根毒螫,
那致命的毒液总是如此有效,
只造成一次痛苦便结束了一切痛苦,
深深地戳进了她那发狂的头脑。
玛密恩和莱拉不仅在处境和性格上有某些相似之处,而且他们都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他们都战死沙场,并且直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是那样桀骜不驯和不敬神祇。
但是,他们的相似之处也就到此为止,而且正足以衬托出拜伦的显著特色。对司各特来说,玛密恩的个性并不是主要的东西;司各特只是利用它作为一个中心,好在它的周围聚集起若干人物和事件,最终达到描绘苏格兰历史的目的;他需要作品中的主人公犯下种种罪恶,只是为了使自己笔下简单的故事得以继续下去,但他丝毫也不为这些行为所吸引,而是非常客观地 描写着它们。与此相反,当拜伦在早期作品中描写这类犯罪的主人公时,他的目的是要唤起人们对他们的兴趣。他们的容貌表现出傲慢、罪恶、仇恨和无所畏惧,会引起每一个看到他们的人的兴趣和注意。他们不像玛密恩,他们在自己的罪恶生涯中肆无忌惮,从来不害怕当面正视谴责他们的人;他们过着寓言中那种蝎子般的生活,“它的周围是烈火,它的内心是死亡”。既没有天国的希望,也没有人间的安慰,他们的心脏在傲慢与痛苦之中辗转挣扎,直到停止跳动。玛密恩是一个铁石心肠的自私的骑士,但他临终时的所思所说却是记挂着英格兰;他属于一个比他的自我生命更大的整体,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而拜伦早期作品中的主人公则迥然不同。他们完全生存于自己的内心生活之中,这种内心生活本身似乎形成了另一个与外界隔离的完整的世界;而且诗人很细心地让读者窥见他——拜伦——的灵魂中也有一个与此类似的世界,一个完整的、遗世而独立的黑暗世界。我们在虚构的作品主人公灵魂的背后窥见了拜伦本人的自我;我们觉察到了一颗受过创伤的、企图在遮遮掩掩的忏悔和神秘难解的怒火爆发中求得安慰的心。简而言之,他的表现方式具有最大限度的个人色彩,而这意味着英国诗歌艺术的一次革命。
司各特这部堪称史诗的作品所以大获成功,并非得力于它的人物,而是得力于它的事件,尤其得力于最后一章描写的战争场面,这些场景描写被某些热心的评论家誉为荷马式的最精美的佳作。如果说这部长诗很能迎合司各特的那些沉静的同胞们的口味而备受赞赏,它也同样迎合了宫廷的趣味而颇受欢迎。拜伦曾经向摄政王说过,司各特给他的印象是“特别像一个王子们 的诗人,因为他们 的形象还从来不曾有过像在《玛密恩》和《湖上美人》里那样大的魅力”;他这番话是正确的。《玛密恩》中甚至很可能有直接影射摄政王及其夫人的地方。当摄政王读到诗中对穿着华丽朝服的詹姆斯国王所作的这样一段描写的时候,可以肯定他不会无动于衷:
他的服装和容颜显示出王家的威严,
那鲜红色的天鹅绒大氅镶着野貂皮的贴边,
那缎子背心闪烁着的光泽时隐时现,
啊,看上去真是令人眼花目眩。
——《玛密恩》第8章
至于那位蒙受了耻辱的不幸的王太子妃,考虑到司各特于1806年来到伦敦在社交界大出风头的时候曾和她本人结识,而且作为托利党人和她同属一个派别,所以诗人笔下那位被遗弃的王后玛加利特(当她的那位风流放荡的君主整天和情妇们消磨时光的时候,她过着非常孤独的生活),也很有理由成为王太子妃自己处境的写照。
《玛密恩》开始撰写于1806年,1808年出版;1809年,当司各特第二次访问伦敦的时候,他受到的欢迎是那样热烈,换上任何一个别的人都会因此得意忘形。但是司各特却以一种大城市社交界宠儿难得具有的温和与幽默周旋应酬。据记载,有一次在一个高朋满座的场合,他妙趣横生地讲了一些故事,使客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当大部分客人已经离去而只剩下几个知交的时候,他把自己嘲笑了一番,并且引用一句双关语说:“我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讲些俏皮话逗人一笑的清客——根本不是什么凶猛的狮子。” 他是非常谦虚的,例如有一天当谈话中有人说他像彭斯的时候,他竭力表白他自己根本不配和那位伟大的诗人相提并论。
可是,如果说司各特是一位温良谦让的社会名流,他却是一个特别激烈的托利党人。他专程到伦敦的目的就是要为《每季评论》招揽撰稿人。他希望这个刊物严格按照保守主义的原则来办,他在天主教的解放问题上态度也特别坚定。他的理论是,如果属于某一个特殊教派的宗教家事实上和外国政治有着紧密的联系,而他们的精神指导者又是一个才思无比敏捷和活动能力极强的教士阶层,国家就有理由不让他们担任机要职位。“假如有一位绅士愿意在口袋里装着两磅火药逛来逛去,假如我容许他在我的屋子里停留,我至少也得注意不让他坐在靠近炉火的位置上”。司各特终其一生都抱着这种看法。只是到他去世前几年,司各特才对他的女婿这样讲过:“我曾经把罗马天主教视为一种极其卑鄙和令人堕落的迷信,所以我不敢肯定我能不能开明到投票赞成废止1780年以前一直存在的刑法。现在,既然你们已经从那个饶舌的老太婆嘴上取下了石膏,让她自由自在地呼吸,我便没有理由再怒气冲冲地反对他们提出要在议会里占一席之地的权利了。”当我们看到,像司各特这样一位天性高贵和有教养的人,在心胸狭隘这一点上尚且表现得如此不光彩和如此冷酷,我们也就会明白英国公众是多么迫切地需要穆尔、拜伦和雪莱这类诗人了。
1810年,《湖上美人》问世,这部作品更进一步提高了作者的声望。这部美丽的诗作通篇吹拂着的那来自山冈和森林中的清新的微风,它那温和而热烈的气氛、它那从没有变成狂暴情欲的纯真的情感、它那一气呵成的故事(不像华兹华斯的诗歌那样,经常因为插入悲天悯人的感慨和宣扬宗教的长篇大论而破坏了作品的效果)——所有这一切都紧紧扣住了广大读者的心弦。作者为这本书引起读者强烈兴趣的一个证明,我们不妨提一件事实:离诗中的故事发生地点最近的那个邮政局竟增加了两倍收入。要举出一个类似的例子,我们还得转向另一本司各特在其中自叙生平的作品。《盖伊·曼纳令》出版后,两天之内就销售了六千册,当时传说司各特给丹迪·弗蒙特的两条狗起的名字“胡椒”和“芥末”,是照着两条真狗的名字起的,给它们起了这么两个怪名字的狗主人是利达斯戴尔地方的一个农夫。这个人叫戴维森,小说里其实根本没有描写他,可是他却一下子出了名,许多人都远道来看他;一位有地位的女士希望能有两条这样的名种狗,但是不知道这个农夫的姓名,于是把她的信寄给“丹迪·弗蒙特”,而这封信居然送到了那个农夫手上。
《湖上美人》受到了几乎同样热烈的欢迎。据记载,一个正在葡萄牙服役的苏格兰军官亚当·弗格森上尉收到这本书的时候,他和他的连队正坚守着一块暴露在敌军炮火之下的阵地。士兵们被命令匍匐在地上,就在他们保持着这种姿势的时候,上尉跪在他们前面,高声朗读第六章中描写战争情景的诗句;士兵们都屏息静气地听着,只是在法军的炮弹击中紧靠着他们头顶上方的河岸边沿时,他们才不时地发出一阵欢快的叫声打断他。
这部诗篇的现代读者和外国读者在诗中所能发现的,首先就是那种强烈的民族感情;对于往昔的岁月、对于种种封建习俗、对于苏格兰王室、对于氏族如何效忠本族首领等等的回忆,都以明快、生动和朴素的诗句歌唱了出来。除此而外,读者还会发现诗中对自然景物的描绘犹如露水一样清新,就像描绘诗中的人物克里斯蒂安·温泽尔一样。读者所看不到的是心理描写和性格刻画。诗中有一个名叫阿伦的卖唱老歌手,还有一个半是巫师、半是预言家的浪漫气质的老人,名叫布里安。诗中有真的化为现实的浪漫的梦幻,有后来果然灵验的种种预言。可是,这些人物与事件所以在诗中占有一席之地,并非因为它们具有神秘的色彩,而是因为它们属于那个时代和那个民族。这当中找不到一丝一毫浪漫主义派作家对于妖魔鬼怪的迷信。因为,尽管司各特喜欢听或写一些鬼魂显灵之类的东西,他并不像德国浪漫主义派作家那样,他对于一些被认为是神秘可怖的东西从不介意。他在某个地方曾经讲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晚上,他来到一个乡村小客店,店里的人告诉他铺位已经满了。“难道连一块可以躺下来的地方都没有吗?”他问道。“没有,”店里的人回答说,“除去那个停放着一具尸体的房间,什么地方都没有了。”“我知道了,”他说,“这人是害什么传染病死的吗?”“不,不,一点儿也不是,”他们说。“那么,好吧,”他接着说,“那就让我睡在那间房里的另一张床上吧。”“于是,”司各特爵士说,“我就睡下来了,我这一辈子就数那一天夜里睡得最香。”
《湖上美人》的浪漫主义情调里绝不缺乏清新的气息;它之所以在今天不再能吸引我们,其真实原因在于它对风俗习惯的描写过分地戏剧化了。这一点对于浪漫主义史诗来说正是最危险的暗礁,骚塞就是在这一点上触礁沉船的,而司各特看来也没有能完全避开。就以那个掮着血迹斑斑的十字架的青年号召整个氏族拿起武器的情节来说。为了造成戏剧化的效果,一切都被推向了极端。那个青年先来到一个正在举行葬礼的人家,迫使儿子抛下了尸骨未寒的父亲和痛哭流涕的妈妈;然后,他遇见了一队迎亲的行列,又从新娘的身边带走了新郎。我们似乎看到了一支队伍一个一个地越过了舞台,感觉到了从布景后面突然出现的那个掮着十字架的人所产生的戏剧性效果。事情完全就像演戏一样:哨子尖声一响,空寂无人的山谷里立刻熙熙攘攘,光秃秃的山顶上立刻站满了武装的人群——而在一挥手之间,他们又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我们所意识到的一般的效果 ;我们觉得诗人感兴趣的是民族而不是个人 。他的首要目标是要以浓墨重彩描绘出这个国家美好动人的传统风习:对陌生人不加任何询问便欢迎他走进茅屋,战士具有骑士风度地把自己方格花呢的披衣盖到疲劳不堪的敌人身上等等。他的第二个目标是要以出其不意的情节使读者感到愉快和兴奋:菲茨詹姆斯的高原向导突然变成了可怕的部落首领罗德里克·杜,而菲茨詹姆斯本人原来就是苏格兰国王。可是,这首颂扬苏格兰和苏格兰人的赞歌的曲调是多么欢快、多么健康和淳朴啊!作为加里东尼亚 列代英主之一的国王心地高尚,他令人感佩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情欲;而那些高原和沼泽地带的男男女女也全都是那么纯真。我们得以从外部窥见这样一个上下和谐的世界,心情非常愉快,并不因为诗中没有华兹华斯那些斥恶扬善的心理分析而感到有所欠缺。
华兹华斯的叙事诗《赖尔斯顿的白牝鹿》和《湖上美人》形成了饶有兴味的对照。这篇长诗根据珀西的《英国古代歌谣集》中的一首民谣写成,也是于1809年开始动笔的。可能是受了竞争心的鼓动,正是在这首长诗里,这位隐居在利德尔山中的诗人最接近于跨入了司各特所擅长的领域。没有人想否认华兹华斯诗里的感情要深刻得多。由于他不喜欢描绘光彩照人的美德和动人心魄的恶行,所以他挑选了这样一个主人公:他尽管是一个恭顺的儿子和英武的骑士,可是当他的父亲和兄弟兴兵反叛英格兰的伊丽莎白女王时,他出于臣下的忠诚而拒绝参与;他受到了误解,家庭与他脱离了关系,因此他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被战败,目睹他们遭到羞辱的惩罚而他自己却未能分担危险。华兹华斯赋予他的主人公以自我克制、坚韧不拔、宽厚慷慨等各种品质和基督教徒的虔诚,可是诗中过多地显示了故作深奥的卖弄哲理,过多地搬用了近于超自然的迷信事迹,过多地充斥着感伤情调和宗教热忱。司各特是以一个狩猎爱好者的眼光来观察自然风光和古老风俗的,而华兹华斯则是站在道德家的立场上来看待这一切。华兹华斯的诗歌就像一艘沉重的货船吃力地划着水前进,而司各特那只轻快的诗艇却扬起了全部风帆飞快地掠过水面,只在读者的脑海里留下一圈圈轻盈飘舞的幻梦般的泡沫;这正像他的长诗第三章中所描写的那艘快艇一样,它是那样迅疾如飞地驶过水面:
艇儿如飞,舟儿轻扬,
溅起圆圆的泡沫漂浮水上,
当小船已经接近大陆的山脚,
那跳跃的泡沫化为涟漪还在微微荡漾。
由于司各特的作品歌颂骑士的美德,歌颂勇敢和大无畏的精神,即使表现了这些杰出品质的人是反叛的氏族首领、海盗、吉卜赛人和走私贩等等,他也同样予以歌颂,简言之,由于司各特对勇敢无畏、桀骜不驯的精神往往具有一种拜伦式的偏爱,所以他的作品从某一种观点来看,在注重道德和基督徒信条的湖畔派诗人眼中显得很令人反感,便是容易理解的了。柯尔律治指责他的作品是“迎合读者寻求刺激的低级趣味,引导人们去同情那些声名狼藉的恶棍歹徒,仅仅因为这些恶棍是勇敢的人”;柯尔律治在结束他的恶意攻击时不正确地预言说:“司各特的诗恐怕连二十行也不会流传后世;他的诗一无可取之处。”
1812年,《查尔德·哈罗德游记》第一、二两章问世。它们出版后不久,拜伦给司各特写了一封非常友好的信,为他自己曾在《英格兰诗人与苏格兰评论家》一诗中愚蠢地攻击过司各特而诚恳地道歉。年轻的拜伦过于心急地嘲笑和责备年长的司各特,不仅仅因为司各特选择了一个半是恶棍半是骑士的混合型人物作为描写的主人公(“并不是一个十足的坏蛋,然而也只是半个骑士”),而且因为他接受了稿酬(“他绞尽脑汁不是为了名誉,而是为了金钱”),这是一件青年时代的拜伦出于其贵族的自尊心而决不会去做的事,尽管他当时的经济也很拮据。可是拜伦第二次离开英国以后,他也学会了用自己的作品来赚钱。他真诚地悔恨自己不该鲁莽地指责司各特,就像他真诚地忏悔他的另外一些过于急躁的类似判断一样。于是,这两位心灵高尚的伟大人物之间的紧张关系便全然消失,一变而成为最友好的情谊。
《查尔德·哈罗德游记》对司各特的文学生涯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他非常公正地看出,自己在叙事诗领域显然比不上拜伦,因此他决心把注意力转向文学的另一个分支,而在这个新的领域中,他很快就变得卓然超群,无人能望其项背。
从司各特的传记和书信集中所记载的一些材料来看,司各特在这个问题上发表的各种意见和所有涉及拜伦的谈话,都证明了这位伟大的苏格兰作家宽厚的胸襟和令人钦敬的坦率。他曾经在1821年对一个朋友讲了这样一段话:“事实上,我早就放弃了诗歌。我已经有过一段名震诗坛的时光;我不十分相信自己的诗会流传不朽,所以我很高兴能适可而止,用不着继续竞争下去直到失去我已经获得的一切名声。此外,我感到在拜伦更加强有力的天才面前,我最好是谨慎地偃旗息鼓。假如我贪恋或者嫉妒诗名,我满可以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我不愿意像拜伦那样一无顾忌地拼出一切来争霸诗坛,也不愿意表现得像一个垂死的角斗士那样,以自己悲壮的最后一搏来激起公众的惊愕和恐惧。但是,以我二十年来固有的坦率态度,我愿意公正地承认,我的这种怯战在更大的程度上来讲,可能是由于我意识到自己的精力和才能不足,而不是由于我禀性温和,不喜欢这种搏斗的性质。”到他去世前一年,当有人问他为什么放弃诗歌创作的时候,他十分干脆地回答:“因为拜伦胜过了我。”那位和他谈话的绅士接着说,就他本人而言,他能记起的他的朋友的诗和拜伦的诗一样多。司各特又答复说:“那是可能的,可是在描写强烈的激情方面,在洞察人的心灵深处的秘密方面,他都胜过了我。”认识到这一事实对于司各特必定曾经是一种打击,可是他能够在一个想法里寻得安慰,他本人曾以下面的几句话表达了这种想法:“如果说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即别人显示出的天才使我当时被认为具有的种种自命不凡相形见绌,从而使我受到了屈辱的话,我或许可以这样安慰自己,即就我自己来讲,我的精神幸福的原材料是以更大的比例配制出来的。”
1814年2月匿名出版的《威弗莱》,是使得司各特和他的国家在整个文明世界中得享盛名的一系列长篇小说中的第一部。这些小说出版的时候,正当英国与法国缔结和约,整个国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就特别易于引起人们的民族自尊心。它们不像那些最伟大的作家例如歌德和雪莱的作品,并不能显示出作家的思想发展和文化素养的不同阶段;它们也不同于那些由于深深打动人心的个人悲欢经历的激发而写出的作品;它们是笔法老练的创作,表现了讲述故事的无穷天赋以及描写人与事物的超凡才能。它们标志着两个方面的明显进步——一是对于历史的理解,一是对中下层阶级的生活的描绘。
十八世纪的那些看到了或是期待着自己时代的理想得到实现的历史学家,往往采取演说家而不是作家的立场;他们埋头于探讨关于政府与文明的种种理论问题,但却不去考虑气候和地理条件的作用,不去考虑一个国家往昔历史的影响——他们很少想到作为一个种族的国家的概念。与此相反,瓦尔特·司各特爵士作为一个历史小说家,则致力于生动地再现某些时代和国家的种种特征;他不太愿意赋予作品中的主人公以自己时代的特色,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更偏爱古代的那种绚丽多彩和激动人心的生活,而不喜欢现代生活一切按常理办事的单调乏味。
几年以前,夏多布里昂在《殉道者——基督教的胜利》中第一次企图以每个时代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各个时代,并且力图在读者面前展现出往昔历史的生动图景。然而,司各特才是文学创作中地方色彩化 手法的真正发现者和第一个运用者,这种创作手法后来成了法国浪漫主义全部作品的基础,立即为雨果、梅里美和戈蒂叶所采用。而司各特的历史感不仅使他成了整个一代诗派的先驱,而且使他那些毫无造作的小说对新世纪的全部历史写作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举例说,正是他那部描写了诺曼人和撒克逊人之间紧张关系的小说《艾凡赫》,最先启发了奥古斯丁·梯埃里 的一种观点,即认为促成克洛维斯 、查理曼大帝 和于戈·加佩 建立了烜赫功业的原动力是高卢人和法兰克人之间的种族对立。司各特非常缺乏洞察现代个人内心世界的才能,同时,在一个个人发展具有特殊独立地位的时代,他又受到了爱国主义、忠君观念和正统的宗教虔诚这类偏见的限制和蒙蔽——但是这个人由于有他那种强有力的自然主义的帮助,当他把这样一些个人当做一个氏族、一个国家或者一个种族来观察的时候,他却能够完全理解这些个人作为群体的性格。因为他总是在考虑着苏格兰人和英格兰人之间的不同点,所以他突然会想到盎格鲁-撒克逊人和诺曼人之间存在着种族敌对情绪,好像是产生了灵感似的,便是很自然的了;而他在这类问题上的理解力使他的描写对于种族学的研究者具有的价值,就如同拜伦的诗歌对于个人心理学的研究者具有的价值一样。
除去这种长处而外,还必须提到司各特的小说的另一项巨大优点:他的小说描写了一切社会阶层的典型代表。在十八世纪的小说中,举费尔丁来说,故事背景总是从一个小酒馆转移到另一个小酒馆;而在司各特的小说中,我们则看到了详尽描写一切家庭细节的私人生活。这种描写之所以特别生动,要归因于那种刻画了每一个个别人物的有力的写实主义。英国人一向特别重视作家的这样一种才能,即要求作品有非常鲜明和具体的细节描写,要使被描写的对象能够如同浮雕一样凸现在读者眼前,因为他们那强健的理性特别欣赏像雕刻一样栩栩如生的描写。他们喜欢色彩强烈、就像绘在盾牌上的纹徽那样鲜明的诗的图画。司各特作为一个小说家使这种嗜好得到了满足。他的读者愉快地原谅了他的描写和对话冗长得可怕的缺点,因为无论是不厌其烦地一一列举出形形色色的事物属性,还是不厌其烦地专门强调某一种独有的特征,最后总是会收到惟妙惟肖的表现效果。所以毫无疑问,尽管他的行文有时候长得令人生厌,他仍然是古今各国文坛上最伟大的性格肖像画家之一。浪漫主义文学从没有产生过比《罗布·罗伊》中的黛安娜·弗侬更加光彩照人的女主角,或是像《昆丁·达沃德》中的路易十一那样形象逼真的历史人物。
但是在他的小说写作中,司各特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很大的毛病,这种毛病也传给了下一代整整一群有才能的青年小说家,即为了领取巨额稿酬而不惜粗制滥造地写出一本又一本的书来,就像它们是许多工厂产品一样。1809年,他同一家名叫白仑泰恩公司的印刷出版商发生了商业关系;这家公司为他印刷和出版《每季评论》,他在开始写小说以后,实际上成了该公司的合伙人,但不幸的是,这是一家冒险精神大于其可靠程度的商号。《盖伊·曼纳令》在二十五天之内就写成付印;不久以后,司各特便以每年平均完成十二卷的速度写书;对于他来说,一个上午写出四十个印刷页是非常平常的事。销售量也和这种巨大的产量相适应,《罗布·罗伊》一星期内售出一万册,以后的小说销售得更快。1822年,连新带旧一共发行了十四万五千册小说。司各特的收入随着他的小说发行量与日俱增。《拿破仑传》的头两版使他收入一万八千镑;直到1826年,他每年的收入从没有少于一万二千镑。他用这些钱改善和扩大了他在厄博斯福的地产,在那里修建起一所城堡式的府邸,并在这所府邸里以王侯般的慷慨款待着成群结队而来的宾客,许多客人还留下来长住不走。他的名望在不断地增长。
在他1815年访问伦敦期间,司各特不仅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而且是以一位爱国志士的身份,以一位曾经因强烈憎恨拿破仑而闻名于世的杰出的爱丁堡公民的身份,到处受到热烈隆重的欢迎,并被介绍给摄政王,后者多次显示了对他的恩宠。有一件逸事流传了下来,从这件逸话趣闻中我们可以大致看到,这位王太子对于他所希望结交的人会如何机智地取悦他们于一时。那是在一次摄政王府的晚宴上,司各特是当晚的贵客,他几乎是滔滔不绝地谈着话讲着故事,而摄政王总是在以开玩笑的方式套他的话,想引诱他承认自己就是《威弗莱》小说的作者。司各特巧妙地绕开了一个又一个难以答复的问题。为了岔开对他的进一步盘问,司各特给大家讲了一个关于他的老相识苏格兰法官布拉克斯菲尔德的真实故事。每当布拉克斯菲尔德外出巡回审案的时候,他总要在一位富有的地主家里过一夜。这个地主和法官本人一样,也是一位下棋的高手。他们时常留一盘未下完的棋等到下一年再决胜负。后来,这个地主犯了伪造文书罪,碰巧案件落到布拉克斯菲尔德手上,该由他来宣布对他的这位朋友兼棋敌判处死刑。他戴上了黑色法官帽宣读判决书,最后一句判词是“兹判决将汝绞死!”当他以应有的庄严神态读完这句可怕的判词以后,便摘下法官帽,然后带着满意的微笑向他的老对手点一点头,接下去说道:“现在,唐纳德,我的老兄,我想这下子我可将死你了!”司各特的话还没有说完,摄政王就喊了起来:“为了对《威弗莱》的作者表示敬意,干杯!为了对《玛密恩》的作者表示敬意,再干一杯!”接着,他又针对司各特有意识否认的表情和手势哈哈大笑说:“现在,瓦尔特,我的老兄,这下子我可将死你了!”
《米德洛西恩的监狱》,司各特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于1818年出版,使他的声望达到了顶点。接着,《艾凡赫》又于1819年12月问世,这部作品也受到了最热烈的赞赏。现在我们才知道,就这部杰出的小说而言,司各特为他的幻想世界提供基础所需要的真实材料是多么微不足道。一位一直在德国旅行的某个斯基恩先生,曾经向他讲过关于犹太人在那里的处境,他们特有的服装和习俗、他们所受到的苛刻待遇等等情况。这点基础就足够他写成有蕊贝卡和伊萨克这些生动形象的一部杰作了。司各特在私生活中,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对于不信奉英国国教者的政治权利问题所持的观点是极端偏颇的。因此,作为一个作家,他能够不抱偏见地以一个犹太女子作为小说的女主人公,而且赋予她以无比理想的然而又是很自然的性格,这就更加令人钦佩。
1823年,《昆丁·达沃德》问世,在这部作品里,司各特第一次选择了一个异国题材,从而使他的名字响遍了法国、德国和意大利,就像他的名字已经响遍英国和美国一样。把斯基恩先生在法国旅行的日记熟读一遍,就足够供给这位作家必需的材料而使他的小说具有迷人的地方色彩了。
司各特的名字现在已经家喻户晓,就连他的那些最没有教养的同胞也都很熟悉他。在伦敦,当乔治四世举行加冕典礼的时候,他挤进了拥在路边观看皇室行列的人群之中,由于跛足行走不便,他在拥挤的人群里陷入了危险。他向一位军曹打招呼,请求允许他穿过人群到街中心的空地上去。军曹三言两语地答复了他:命令必须严格执行,他请求的事情是不可能的。新的人群又乱纷纷地从后面挤上来,瓦尔特爵士的同伴高声喊道:“当心,瓦尔特·司各特爵士,当心!”那个严格照章办事的龙骑兵听到这个名字以后立即说道:“什么!原来是瓦尔特·司各特爵士!不管怎么说也得让他穿过去!”于是他向身边的士兵们说:“让开点,弟兄们,给我们伟大的同胞瓦尔特·司各特爵士让道!”士兵们回答道:“原来是瓦尔特·司各特爵士!——上帝保佑他!”——于是他一转瞬之间就在警戒线之内了。这使我们想起了在非洲的法国军队吹着喇叭擂起战鼓,以一种接待将军的礼仪来欢迎霍莱斯·维奈 的故事。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很难想象有比这种人民的敬爱更巨大的胜利了。
1826年是这位伟大人物的命运的一个转折点。他入股合伙经营的白仑泰恩公司破产了;使司各特爵士大吃一惊的是(他在私人钱财问题上一向是十分精细的),亏损的金额竟高达十一万七千镑。他拿出大丈夫的气概毅然承担起他的亏损。皇家银行派了一个代表团到他那里,表示该银行可以向他提供一切援助。他还收到一笔三万镑的匿名赠款;可是他谢绝了这些好意的帮助以及其他一切援助建议。他英勇地打定主意,要走一条努力以自己的笔还清巨额债款的艰难道路,决心一口气不停地工作下去,直到他还清别人的冒险和疏忽给他造成的巨额债务为止。所以,从这时起他的作品的质量每况愈下,就是不足为奇的了。这位不幸的作家签订了一大批约稿合同——答应每年写若干若干本书,而他对所要写的作品的内容,不,甚至连书名都还没有考虑过呢。
在这个不幸的时期,时隔公司破产仅仅几个月,他的爱妻又复死去。他的工作负担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使他都没有时间在躺着妻子遗体的灵床边坐一坐。他无休无止地写着——《皇家猎宫》四天内就写出半部——而且不断地受到倒霉的债主逼债索款的打扰。这个习惯于家中高朋满座的人,现在过着一种隐士的生活了。巴兹尔·霍尔曾经描写过这样一幕情景给他留下的痛苦印象:他看到瓦尔特·司各特爵士孤苦伶仃地坐在只准备了一个人饭菜的餐桌旁边,而司各特从前总是在对面坐着妻子、周围坐满宾客的热闹气氛中用餐的。
他做了几次旅行——一次去巴黎,这是为了搜集有关拿破仑的可信逸事。在巴黎期间,“市场女商” 派代表向他献了一束硕大无比的鲜花。他出了自己作品的全集;全集的前九本销售了三万五千部。他偿还了很大一部分欠债。英国的政治改革是一个使他深感痛苦的问题;1830年,他宣称“英国已经不再是一个适合正直的人居住的地方”。疲惫不堪,疾病缠身,一次中风症的发作又损伤了他的一部分面容,……他在这种情况下最后一次出国旅行。在那不勒斯,他实际上还在忙于搜集尽可能多的意大利民间歌谣。他病得越来越厉害;为了死在故乡本土,他匆忙赶回家里,于1832年9月在厄博斯福喘出最后一口气,离歌德去世的时间恰好六个月。
司各特终其一生都是一个真挚的、略带一点理性主义色彩的宗教信徒,完全没有为他那个世纪具有大胆探索精神的科学所影响。他在1825年说过:“我认为很少有人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不,我怀疑在任何时代和任何气氛中曾经有任何一个人接受过这种可怕的信条。”可是,他在同一次谈话中又承认“惩罚的烈火和天堂的仙乐”可能仅仅是比喻的词句。而且我们知道,拜伦勋爵把《该隐》的题词献给他,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感到高兴。在宗教上,正如在政治和文学上一样,他从没有达到从那种个人一出世就受到其束缚的传统中解放出来的境界。在这方面,他没有完成当时的事态向作家提出的任务,而是把它同样地留给下一代的作家去承担了。
当我们今天站在我们自己的时代有利的立足点上回顾司各特创作的第二个阶段即散文阶段的时候,我们看待他那一长串连续性的《威弗莱》小说的角度,不可能和他的同时代人在这些著作出版时所持的态度相同。我们完全理解,当时人们对它们如此感到满意的原因在于,这些作品肯定决不会使人恼怒;它们所以总是受到欢迎,可能并不仅仅是由于作者才华横溢,而且也由于它们是完全合乎道德的作品。然而,恰恰是这种特殊的素质使这些作品变得不再那么对我们有吸引力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切国家的现代文学都存在着这样一条法则,即一位作家要使他的作品在紧接着他的下一代读者眼中不显得令人生厌和心胸狭隘,他的作品就必须 惹起至少是一代他的同时代人的恼怒,并被他们认为不道德。在我们看来,司各特小说的缺点是明摆着的。它们以极出色的性格描写和活泼的对话给人带来愉快,但是它们没有给理性带来满足,不能从感情上强烈地感染读者,甚至不能激起很大的好奇心。它们写得生动活泼但是没有理想。我们感觉到,司各特作为一个爱国主义的作家,决心要保持住麦克弗森和彭斯已经在读书界引起的对苏格兰的兴趣;所以他的写作采取了一种甚至对思想最狭隘的读者也要加以笼络的态度。由于他本人就缺乏艺术家的风流气质,所以他描写两性关系时十分谨慎,以致他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任何色情场景的描绘。而且对于他来说,要表达的道德教训似乎比艺术更重要,因而他在描绘过去的时代时,把一切粗暴的东西都涂上了一层缓和的色彩,结果使历史的真实遭到了严重损害。司各特创作的这类小说曾经标志着旧小说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现在则轮到它们自身变得陈旧过时了;现时各国的文学批评家都倾向于认为:历史小说尽管具有自身的一切优点,实质上是不伦不类的——有时候,它过分拘泥于史料,以致使情节不可能有诗意的发展;有时候,它又过分随心所欲地解释历史,以致真实和虚构的成分相互掺杂,形成了一个极不调和的整体。譬如说,在《米德洛西恩的监狱》第三卷(第10章)中,把那些虚构的言词和历史上实有其事的阿尔盖公爵的讲话掺杂在一起的写法,显然不符合批评家的口味。此外,人们已经日益清楚地看到,司各特笔下的历史画面给予人的一般印象是多么迥然不同于这些遥远的岁月的基本特征,而如果不加粉饰地把这些以往的岁月表现出来(假定能够了解这些历史时期的话),则肯定不会引起同情。他的《十字军的故事》是一套在图书馆中颇受欢迎的小说,它们描绘了种种异国奇境和十字军的那些带有浪漫色彩的冒险业绩,几乎就像塔索 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一样地极少注意到真实性,但它们却丝毫没有显示出那位意大利作家的诗才,也没有像他那样在艺术上刻意追求自己的风格。
像司各特这样一位写完一页从来都不复看一遍,更谈不上修改的作家,既缺乏行文简洁的才能,在遣词造句上又不严格要求自己,情况怎么能够不是这样呢?就阅读时必须全神贯注和迅速理解内容而言,他对读者要求得更少。他自己的叙述时常重复,也允许书中的人物讲话唠唠叨叨,并时常在故事中间插进自己的话,一会儿点明这个,一会儿解释那个。他不满足于仅仅通过人物的行动方式来表现他们的性格和气质,在必要的时候,他还会让人物本身做一番自我说明,例如说什么“我正在心平气和地讲话,虽然这和我的性格相反”等等,或是大谈其从自己的邪恶行为中得到了什么道德教训,以防读者不能引以为戒而受到诱惑去模仿行事(乔治·斯坦顿 在珍妮·迪恩斯面前所作的一大段忏悔就是一例,这段文字是文风拙劣和心理描写矫揉造作的一个典型)。由于在细节上存在着这样一些严重的缺点,尽管几部最优秀的小说在情节安排上独具匠心,往往很自然地导致戏剧性的高潮,这也无济于事。一部书要想历经几百年而声誉不衰,不仅需要有想象力丰富的情节安排,并且需要对每一个细节都作艺术上的精雕细刻——这是一项司各特从一开始写作散文起就没有时间去从事的任务。就连他曾经创造出的最具有戏剧性的场面——《米德洛西恩的监狱》中那场描写得有声有色的、非常令人感动的审判,在那场审判中,珍妮虽然内心万分痛苦,但仍然以忠于真理的高贵精神作了不利于自己亲妹妹的证明——也由于文风的散漫和冗长而失去了它的一半效果。我们从穆尔的《回忆录》中得知,这部书的主要题材——一位姑娘拒绝在法庭上给自己的妹妹做有利于她的证明,而后来又千里奔波去为她祈求恩赦的故事——是一件真人真事,它是由一封匿名信告诉司各特的。司各特显然极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事件所具有的道德美,但却很少意识到其主要的戏剧性特色。假如他仅仅具有他自身的一半才华而能增加一倍自我批判的本能和教养,他毫无疑问地将不会那样名噪一时,但却有可能创造出具有更伟大和更持久的价值的作品。 他自己感觉到,他所以不能在文学领域内取得登峰造极的成就,原因就在于他受的教育有所欠缺。他的《日记》(第1卷,56、57页)里有一段对于他的一生的简短述评:“我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一生啊!——受的教育零零碎碎,几乎完全没有人过问我,听任我自生自灭 ,我的头脑里杂七杂八地塞满了最无聊的东西,在一段时间里受到我的大部分同伴的轻视,可是和那些认为我只是一个梦想家的人们的看法相反,我却奋勇地前进着,成了一个胆大而又聪敏的人。……现在,我被举到了荣耀的顶点,几乎可以说是青云直上,因为伦敦一时高兴,愿意大吵大闹地捧我,可是在公牛和大熊的喧嚷声中,像我这样一头不愿招惹人的可怜的狮子 却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一个现代作家完全没有受到科学进步的熏陶,这是一件危险的事。如果他不具备拜伦那种凭着自己的洞察力就能预知科学正在探求着和确证着什么事物的天赋,他的作品便将为有教养的读者所抛弃,而被那些只图娱乐消遣的读者捡拾起来,或者是被有教养的读者包扎保存,留着送给自己的儿女和侄子侄女作为过生日或圣诞节的礼品。司各特的命运就是如此。这位作家的作品曾经统治过十九世纪二十和三十年代的书籍市场,他的影响曾经在欧洲各国风靡一时,他的法国模仿者有阿尔夫莱·维尼、雨果、梅里美、巴尔扎克和大仲马(《三个火枪手》),他的意大利门徒有曼佐尼,在德国和他思想相近的作家有福凯,在丹麦钦佩和模仿他的作家有保尔·默勒、英格曼和豪赫等等;然而,在岁月的悄然流逝之中,通过发人深省的时间的考验,他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只能受到十三四岁的孩子们欢迎的、每一个成年人都曾经读过但是没有一个已成年的人再会去阅读的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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