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调查!安纳普尔娜峰独自等待40小时后,他的离世带走了真相
陈先生之死,不是一个简单的登山客户在攀登中死亡的故事,也不是“攀登者魂归挚爱雪山”此类试图宽慰人心的敷衍。
他的离去带给了身边的人莫大悲痛,也促使我们拨开层层迷雾,力图澄清事故发生的原因与真相。
因何而逝:安纳普尔娜峰之死调查
撰文 / 李佳霖
采访 / 李佳霖、三三
编辑 / 宋明蔚、于灏、严延、宗祖慈
供图/Thanni、三三、简丹、龙江
本文刊载于《户外探险》杂志7月刊
山难发生后,登山公司只想让你知道一,我们却想知道十。
这是发生在这个登山季的真实事件。一名登山者在死亡率排名第一的8000米雪山被报道失踪,就在所有人都不抱太大希望之时,他突然被救援队发现,被家属坚持使用直升机转运至医院紧急治疗,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平安无事,他又突然离世。
我们和你一样,听到故事的开头便感到不可思议,随着我们的深入调查,继而质疑这个高度发达的当代文明社会中,关于信用与契约精神的存在。
从萦绕种种谜团的相关者叙述,到忌讳开口的救援人员,我们不断探底8000米以上山峰攀登伦理的同时,也一度刷新自我对登山的认知。
陈先生在攀登马纳斯鲁峰途中。
陈先生之死,不是一个简单的登山客户在攀登中死亡的故事,也不是“攀登者魂归挚爱雪山”此类试图宽慰人心的敷衍。嗟吁和叹惋,这些情绪一次次出现在采访过程中,他的离去带给了身边的人莫大悲痛,也促使我们拨开层层迷雾,力图澄清事故发生的原因与真相。
悲剧的结尾
时间推回到2019年4月23日,17名夏尔巴协作15名登山客共同登顶安纳普尔娜峰(Annapurna,海拔8091米,世界第十高峰)。曾经鲜少有人造访的冷门“杀手山峰”,因出色的天气周期、大量固定铺设路绳与辅助氧气,迎来其历史上同时登顶人数最多的一天。Wui Kin Chin(下文简称陈)也是其中之一。
安纳普尔娜峰南面。图片来源:en.wikipedia.org
安纳普尔娜峰位于尼泊尔北部、喜马拉雅中段,在尼语中有“收获之神”的美好意愿。作为人类曾经登顶的第一座8000米级山峰,安纳普尔娜峰大环线(ACT)也是尼泊尔最受背包客欢迎的徒步线路之一,线路成熟、补给方便。
但若从攀登难度方面来说,“杀手山峰”却臭名昭著。高达27.2%的死亡率,在14座8000米雪山中排名第一。
尽管同样是在喜马拉雅山脉攀登,不同于人满为患的珠峰南坡,依旧是小众山峰的安纳普尔娜无人敢轻视。
安纳普尔娜峰的攀登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失踪”发生在下撤的过程中。
最初的新闻报道中,陈先生被错误翻译为“吴先生”。读者仅知悉这是则关于“一名登山者失踪”的消息。
直到4月25日,更多的细节方才公开。这一天是尼泊尔时间上午8点30分左右,直升机在安纳普尔娜峰海拔大约7500米处发现陈,陈在向直升机挥手求救。
在海拔7500米处发现陈先生。图片来源:revistaoxigeno.es
他独自一人,没有氧气、食物与热水,暴露在恶劣的高海拔环境里已接近40个小时,看着直升机飞来 ,又眼睁睁再看它离去。在这么高的海拔直升机“搜索”到失联的登山者,这则新闻起初令密切关注着登山季的媒体们很兴奋,也似乎让这个故事有了一个完美的开头。
只可惜直升机无法独立完成救援任务,仍需地面人力接应。直到4月25日下午6点左右,救援队方才找到陈。所幸那时的他还神智清醒,并向救援队要热水喝,他说自己“很渴”。
此时,距陈独自在安纳普尔娜上已近43小时,加上救援时间,他在山上待了共72小时。
直升机救援现场。图片来源:southasia.com.au
几经周折,曾任新加坡国立大学医院副院长的陈,被直升机转移回新加坡接受治疗。就在登山圈里还在传播着陈获救的好消息、等待陈本人讲述更多细节时,陈却因伤重不治在重症病房里离世。
在道一声惋惜的同时,山上发生的事情似乎被人们逐渐遗忘。
有人称,陈的坚持与获救是8000米山峰救援史上少有的“奇迹”,我们却想追问,是什么导致陈被孤立无援地遗弃在山上长达48小时?
安纳普尔娜峰冰川景色。
我们从有限的报道中发现诸多前后矛盾、语焉不详的疑点。随着吴燕(户外ID:33,下文简称三三)亲身赶赴尼泊尔对陈的登山队友,及参与救援的夏尔巴们的访谈,我们发现这个事件遍布疑团。
在对事件真相深入探寻后,我们深感震惊:这可能是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悲剧。
山上发生了什么
关于严肃的山难,我们需要明了的是细节与真相,而不是谎言。
在最早山难消息传出时,陈的私人夏尔巴Nima Tshering Sherpa(下文简称尼玛)接受采访时表述:“我把自己最后一点辅助氧气留给陈,并离开寻求帮助。”
据尼玛回忆,陈当时独自坐在山上,该处距顶峰591米,高山靴在此处踩踏出一块较为平坦的区域。
据《安纳普尔娜峰几近死亡的山难事件,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文,当时尼玛下撤至海拔7100米的四号营地,希望寻求到帮助。尼玛说,自己到达营地时,冻伤且有受伤,并未找到可以使用的辅助氧气。几乎所有登顶的队员都已下撤到海拔更低的营地,他只能在太阳落下时,寻求紧急救援。
安纳普尔娜下撤途中。
陈和尼玛最早在马纳斯鲁(海拔8163米,世界第八高峰)的攀登中结识。那是2017年,由中国新疆的登山公司高山沸腾提供服务。在公司负责人麦子的记忆里,她还能想起攀登结束后,陈向她投诉自己的夏尔巴尼玛的场景——同样是在登山途中,尼玛丢下了陈,自顾自地撤回营地。
只是那一次,陈很幸运,因为三三在队伍中,彼此相互等待。陈没有落单。
2018年,陈与三三一同从南坡登顶了珠穆朗玛峰,都是跟着高山沸腾的队伍,只是在2019登山季,陈报名攀登安纳普尔娜与干城章嘉,选择跟登山公司(Seven Summit)的队伍。
2018年,陈在攀登珠峰的路上。
然而,尼玛并不是登山公司长期雇佣的夏尔巴。
在喜马拉雅地区进行商业攀登,在热门的春季登山季,优秀的夏尔巴高山向导会被大型商业登山公司提前预订。特别是成熟的珠峰商业登山领域,这些夏尔巴非常抢手。
而在供不应求的夏尔巴市场,登山队无法提前预订随身夏尔巴的情况下,会在大本营临时抓阄确定。至于是否能分配到一个可靠的夏尔巴,只有天知道。
早在2018年12月,尼玛便主动联系过陈,表达过想做陈的私人夏尔巴的愿望,也表达了他很缺钱的困窘。
虽然在照顾客人的态度与意识方面尼玛曾受到过指责,但他具备很强的攀登能力,他登顶过世界第二高峰K2又有着多座8000米攀登经验,在夏尔巴这个不大的圈子里小有名气。在登山公司老板明玛G的印象里,是“strong”(强壮)与“active”(主动)的代表。
相比有可能会抽到不靠谱的随身夏尔巴,陈宁可接受相对可控的尼玛·夏尔巴。
尝试过8000米攀登的人们都知道,氧气攸关性命。8000米是含氧量不足海平面五分之二的“死亡地带”。人类暴露在这样缺氧的环境中,身体各项机能与指标全面下降,无法作长时间停留。
攀登安纳普尔娜途中。
活跃其中而又能做到无氧攀登的,只是少数。对绝大多数登山客户来说,氧气配比是能否安全下撤的关键。
在安峰这次攀登过程中,氧气的配给是客人每人三瓶氧气,夏尔巴每人一瓶氧气。一般来说,一瓶足量的氧气是190Pa至200Pa,当氧气流量开设到2时,大约可使用5个小时。
根据队友阿杰回忆,4月23日冲顶时,他和陈互相确认过彼此氧气的余量,陈是160Pa左右,阿杰是100Pa左右。
由于前方还在修路(铺设固定绳索),大家也都在等待。阿杰询问修路的夏尔巴大约还需要多少时间到顶,夏尔巴回答说冲顶大约还需五六个小时,剩余的氧气储备明显紧缺。而尼玛此时也从后面赶上来说,他也快没氧气了。于是陈和阿杰当时考虑过是否应该下撤。
阿杰回忆,约下午3点15分,路绳修好,大本营也反馈天气情况很好,包括陈在内的所有人随即继续登顶。当天下午4点30分左右,一伙儿人就都站在了安纳普尔娜的顶峰上。攀登进行到这里似乎异常顺利。
队员们登顶,拍完照片后,陆陆续续开始下撤,外国队友和中国队友龙江首先下撤,其中无氧攀登的队员何静为陈拍完照片,也随后下撤。
当时下撤的顺序是何静在前,阿杰在中间,陈留在最后。阿杰回忆,大约下撤到海拔7400米左右,天刚刚擦黑,不需要头灯还能清晰地看到下撤道路。尼玛从他的身后快速超过了他。事后,据阿杰估计,天刚擦黑的时候,尼玛已经丢下陈,独自下撤。
在下撤至海拔7300米左右的位置时,阿杰的氧气已经用完,看到路边的两瓶氧气后,他便问自己的夏尔巴,这两瓶氧气可以用吗?他的夏尔巴告诉他,这是急救用的氧气,他不可以用。
但假使如《安纳普尔娜几近死亡的山难事件,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文记述,“当时尼玛下撤至海拔7000米的四号营地(C4),希望寻求到帮助”,那么为何当他下撤到7300米左右,没有去取路边那两瓶急救氧气?
安纳普尔娜攀登线路示意图。
在后续与登山公司负责飞机调度的Pasang Sherpa交流中,他们始终对这两瓶急救氧气语焉不详。
“救不了了”
尼玛对媒体说过,自己下撤至C4寻求帮助时,所有队友都下撤到了更低的营地,只有加拿大人Don Bowie在,且没有找到可供使用的氧气。
实际上,陈的中国队友们却纷纷表示,当天C4营地住满了人。
队友阿杰回忆,当天冲顶后又立即下撤,大家都很疲惫,就住在C4营地,并没有下撤到更低的营地。而加拿大的Don Bowie当天则没有在C4。
队友龙江说,他回到C4营地,与何静及另外两个夏尔巴在同一个帐篷里。当晚C4所有的帐篷都住满了人,他所在的帐篷里就有4瓶氧气,其中一瓶是满满的。当晚他一夜未眠,却未听到任何有人急需救援的消息,也没任何人来他的帐篷询问是否还有氧气的事。
队友何静也表示,当晚C4营地住满了人,她回到帐篷后很疲惫,迅速入睡,不知道有人需要救援的事。
晚上约10点至10点半(实际时间不明,受访者当时没有看具体时间),下撤中受伤的阿杰回到7100米的C4营地,他听到陈的帐篷里有动静,以为陈已回到营地。他于是拍陈帐篷喊对方的名字,无人应答。
此时他看到尼玛站在陈的帐篷前,并对他说:“那个新加坡人可能已经死在上面了,救不了了。”
陈还活着
在对安纳普尔娜山难的第一波报道中,媒体对外发布的统一说法是“失踪”。令人疑惑的是,如果当时尼玛抛下陈是去寻求救援,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通过对讲机向大本营求助?登顶当日,夜宿在C4的绝大多数队员都不知道陈还留在山上的消息。
最大的疑点是,陈有随身携带卫星电话的习惯,出事后,卫星电话出现在尼玛的手里。
队友龙江察觉有些不对,是在登顶次日清晨。当时他和夏尔巴瓦龙(下文简称瓦龙)收拾好行李准备下撤,瓦龙突然过来跟他说,自己不能跟他一起下山了。山上有人出了问题,他要留下救援。
直到此时,龙江也不知道陈出事了。当他下撤回大本营,才知道陈的突发状况。大本营给出的消息是“失踪”。
队友何静同样是在回到大本营后才对陈的失踪有所了解。冲顶次日早上,她起来后还挨个帐篷地喊“阿杰”、“陈”,但是没听到回应,当时何静以为他们还在睡觉。
4月24日,陈的夏尔巴尼玛当天跟龙江他们一起下撤,并且比龙江等人早返回大本营。当晚在大本营厨房里,阿杰听到尼玛跟其他夏尔巴说,陈是力竭,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阿杰很惊讶,因为这和尼玛之前在山上同他说过的完全不同。当时尼玛说的是“Singapore guy have problem. He told me put him down。(新加坡人出问题了,他让我把他推着下去。)”
按照尼玛的说法,即便他对安纳普尔娜的地形不够熟悉,但陈拍照的手机就在尼玛手里,他完全可以通过拍的照片帮救援团队准确定位陈的具体位置。因为当尼玛离开陈时,天还是亮的。光线完全适合拍照记录位置。
为何登山公司和保险公司(Global Rescue)的救援却迟迟未至?据大本营总指挥Dawa Sherpa回复,相当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陈的夏尔巴尼玛选择在第二天下撤,他们当时判定已无法救回陈,遂决定放弃救援。
后来,在陈的家属、朋友,及社会舆论的压力下,才派出直升机搜救,却惊讶地发现陈还活着。
尼玛做了什么
陈被救援成功,在被转运到新加坡接受治疗的一系列后续报道中,尼玛被媒体塑造成了英勇的救援英雄。
据尼玛称,在救援陈的过程中,他被冻伤,可能造成终身残疾,也许今后不能再工作了。这样的经历引发了人们同情,尼玛接收到了一些捐款。
陈的妻子Thanni在浏览到尼玛的捐款页面后,非常愤慨地说:“So much lies(谎话连篇)!”
在那个捐款页面里,陈被描述成不负责任的攀登者。很多人认为,这样的攀登者应该为可怜的夏尔巴的治疗费用买单。
从下撤“寻求救援”到直升机救援成功,这漫长的48小时内,尼玛又做了什么?
登顶次日,Nims团队(计划7个月爬完14座的尼泊尔登山者)、夏尔巴瓦龙等人留在C4准备救援工作。此刻,尼玛却打算先撤回大本营。
作为陈的登山夏尔巴,最后一个看到陈的夏尔巴,最了解陈所处最后位置的夏尔巴,尼玛并没有选择留在C4帮忙确定陈的位置,以及协助其他夏尔巴进行救援工作。
并且如先前所说,在海拔7400米时,队友阿杰看到陈的夏尔巴尼玛很快就超过他往下走,没有受伤迹象。队友龙江也说没看到尼玛行动有任何异样,他走得很快。
而医院最终给出的诊断结论是:“他的三个脚趾情况并不确定,而且正在使用热水盐浴尝试恢复组织机能。”
事故发生后,陈的妻子Thanni在加德满都见过尼玛。Thanni说,尼玛肯定没有终身残疾。那次见面过程中,尼玛甚至提出过向她索要3000美元登顶奖金的要求。
据三三说,在尼泊尔走访时看到一张尼玛躺在病床上的相片,还有一张晒黑褪皮的脸的照片,却唯独没有看到冻伤的脚的相片,以及相关病历。
尼玛夏尔巴。图片来源:twitter@Everest Today
另有相关知情人士表示,尼玛在住院一天后就出院了,有人看到他在加德满都的街头闲逛,看上去并无受伤的迹象。
“我有些失望”
陈在新加坡的训练很刻苦,会定时做负重越野训练,也会抽时间去岩馆,攀爬人工岩壁提升自己通过难点的能力。平均一两月就到高海拔登山,这几年每个冬天,他还会去到中国四川的双桥沟攀冰训练。
陈先生在四川双桥沟攀冰训练。
据三三说,陈的体力比她强太多,他可以在一日内登顶四姑娘山大峰二峰并返回日隆镇。他甚至还为了登山辞去了新加坡国立大学医院副院长的职位。但仔细想想,或许登山就是这样,任你再刻苦训练,有时也逃脱不了宿命的安排。
事故发生后的一个下午,陈的妻子Thanni给三三发来了一张照片“他在顶峰为你升旗”——照片里,两个人共同站在安纳普尔娜山顶,手举着五星红旗。
陈在安娜纳普尔娜顶峰升起中国国旗。在去安纳普尔娜之前,三三希望陈能在峰顶升起一面中国国旗,陈做到了。陈去世后,陈的妻子Thanni给三三发来的这张照片。
感谢这次参与救援的夏尔巴及登山者:Nirmal Purja、Gesman、Tamang、Galjin,感谢他们无私的救助行动。正是因为有了他们以及其他优秀的夏尔巴,才有更多让普通人跨越8000米“死亡地带”、站在高山之巅实现梦想的机会。
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得不面对,太多无视责任的夏尔巴混迹其中,令喜马拉雅式攀登变得无比危险。Wui Kin Chin或许是其中的受害者,我们并不希望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
图中白发者为陈。
在这个登山季里,我们听说了太多山上发生的混乱与死亡事件,据不完全统计,这个登山季有超过21名登山者在8000米级山峰被确认死亡或失踪。
陈的妻子Thanni发来的日记原文。
而那一次在山上、在下撤途中,陈和尼玛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也只有尼玛自己知道。我们只是在陈的日记里发现一句话:
“2019年3月25日,我和尼玛一起吃晚餐。用英文交流有些困难。感觉他只对钱感兴趣。我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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