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井不需要自流

自贡，盛产恐龙和奇葩网红。

我第二次踏上这片孕育了自贡三杰的神秘土地，却被另一样东西所吸引。

自贡因盐设市，一直是川盐古道上的重镇。美味的盐帮菜就是出自这里。连“自贡”二字都是取自两大盐井：自流井和贡井。自流井，因盐水自流自喷而得名。

我匆匆逛了位于西秦会馆的自贡盐业博物馆，其中一个关于盐税历史的小展厅，吸引了我的注意。顿感看懂这里，智商不止加一。

我也突然发现，其实有一些关于盐的问题，值得细细品味。

一、盐为什么那么重要？

我们都知道五味杂陈，五味是指“酸甜苦辣咸”。若不是被自贡这么一刺激，我都没发现“咸”的特别。

小朋友们从小就怕吃苦，这不是双关。而有的人吃不了辣，也算是常见。糖尿病人吃不得甜，胃反酸则吃不了酸。

但好像从没听说谁吃不了盐。从来只有咸淡之别，不存在有无之争。

当我们说起人生的坎坷经历，只会说“酸甜苦辣”都尝遍了。至于盐，早就重要到已经“咸”以为常了。

据说几天不吃盐，人就会出现各种病况。

但似乎谁也没遇到过。

这个角度上，盐的重要地位，似乎只有水、空气、阳光能与之比肩了。

除了是生活必需品，盐还是世界上最早的硬通货。

在以物易物的时代，盐是最早的本位货币。贝壳最早只是度量盐的工具，后来才成为盐本位下的代币。

工资，salary，源于拉丁文salarium，最早就是古罗马军队的军饷。字面意思是发给士兵让他们买盐的钱。

在英国，地名名称后缀“-wich”表明该地曾经产盐，如桑威治（Sandwich）、诺维奇（Norwich）等。

慕尼黑的诞生，源于盐路改道。

利物浦成为大港口，也得益于柴郡盐矿。

二、盐税为什么那么重要？

富兰克林说：人生在世，唯税收和死亡无法避免。

盐税自古以来就是税收的重要来源。

西汉初年，文景之治的繁荣，来自“与民休息、轻徭薄赋”的政策，民间经济空前活跃。

但汉武帝连年发动战争，导致国力不济，于是武帝后期开始推行盐铁专营政策，重农抑商。

盐，生活之必须；铁，农业生产军事之必须。

国家垄断了盐铁的经营权，禁止民间自由交易之后，大汉国库迅速充实。自此也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垄断食盐的国家。

但与民争利的政策让大汉帝国的民间经济从此开始走下坡路。

汉武帝晚年也多次下罪己诏反思。

武帝死后六年，昭帝在位，发生了著名的盐铁之辩。

居庙堂之上的老臣桑弘羊舌战群儒，与处江湖之远的“文学贤良”们辩论了半年之久。

从盐铁专营的利弊矛盾开始，盐铁会议的讨论议题涉及到当时大汉帝国国计民生的方方面面。

最终，官府以“国家安全”的名义维持了食盐专营政策，并深刻影响了之后的历朝历代。

汉代私自制盐的，要被施以刖刑，也就是要割掉脚趾，以限制行动自由。

晋代时，私煮盐者，百姓判四年，官吏判两年。

到了唐朝，盐税占据了政府税收的一半。

久而久之，盐业被垄断或被征以重税，仿佛已经约定俗成，习惯成自然。

除了盐业，酒、茶、烟、矿等暴利行业，莫不如此。

三、盐税相当于王权？

法国学者皮埃尔•拉斯洛在《盐：生命的食粮》提出：盐税相当于王权。

没有哪个政府不曾尝试去控制盐税。

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1930年3月，印度的英国殖民政府启动《食盐专营法》，导致印度人们的极大不满。

圣雄甘地因此发动“食盐进军”反抗运动，步行390公里，到海边自己去取海水制盐。

非暴力不合作的抗争精神一下就蔓延了整个印度，不到一年的时间，因此被捕入狱的人超过6万人。如此大范围的“因盐获罪”现象，为后来的印度独立打下了观念基础。

这与导致美国独立的波士顿倾茶事件也是极其相似的。

食盐进军当然不是历史上第一次由于盐税而爆发的政治活动。连法国大革命都是因盐税而起。

这其实都是贸易战。

贸易战有两种，一种是外战，一种是内战。外战打的是关税壁垒，内战打的是观念壁垒。

观念壁垒，很多时候，就体现在智商税上。

这便是我在自贡盐税馆里感慨“看懂这里，智商不止加一”的原因。

四、自贡盐业何以复苏？

明末战乱，自流井一度荒废。

直到康熙年间，为了恢复川盐产能，在四川推行了新的盐业政策，俗称“四允许”。

允许自由开凿，允许自煎自卖，允许自领自卖，允许课额从轻。

这就是当年的改革开放。

市场经济的效果立竿见影。

自流井从不足百口盐井，不到50年便增加了近200口。自由市场还催生技术创新，道光年间，自贡人钻出了人类钻井史上第一个超过千米的深井——燊海井。

陕西商人成为盐业运输的主力，盐业博物馆所在的西秦会馆，就是由当时的119家陕西盐号集资建设而成。

五、盐井不需要自流？

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深深影响了20世纪的历史。马丁路德金、曼德拉无不受此影响。

甘地的抗争活动，核心理念是“真理永恒”，Satyagraha。是由梵文satya（真理）与 agraha（坚持）所组成的复合字，本义就是坚持真理。

坚持真理的信条，恰似盐的保鲜属性。

我们便是世上的盐。

但时常失味。

真理往往清晰简单，但架不住有的时代荒谬悖反。

多数人闭耳塞听，蒙眼狂欢。过着“咸”以为常的生活。盐井自流自喷又与我何干？

人民不需要自由，盐井不需要自流。

2019年6月7日

配图均由池晓摄于自贡

参考资料

维基百科

《甘地传》

桓宽《盐铁论》

赵逵《有盐任性》

（法）皮埃尔•拉斯洛《盐:生命的食粮》

先知书店《两千年来，桑弘羊为什么总是赢》

布尔费墨《从<盐铁论>谈起中国人的私有财产原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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