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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之声——对普希金的一种综述(修订版) | 王炜







2006年夏天在新疆的盐湖城,那一年产生了读普希金的念头。作者。






“别林斯基指出,普希金诗作被本民族世代读者所信任,是因为,它被理解为“朋友之声”。这是一个怎样的“朋友”?是那些跨越藩篱、互通有无的合作伙伴,或者在某个人生阶段之中彼此混同、还未出现分野的青春临时共同体的成员?还是一个被急遽的命运洪流席卷的同时,不忘以一个朋友的率直、玩笑话和简单(一如帕索里尼说:“当我注意力集中的时候,我就变得随性”,这也像是普希金会说出的话),抽空写信告诉我们,和命运中的希望一样,命运中的毁灭也具有可怕的平等性的人?”






朋友之声

对亚历山大·普希金的一种综述


王炜



“他真正的分量和意义远未被认识,就像他本人实际上并不理解果戈理一样。[……]它不会以鲁莽的方式出现:普希金既不会受到讥讽,也不会受到侮辱,但会出现对他的冷漠态度。”

——霍达耶维奇《摇晃的三脚架》






1、


从个人经历开始叙述,尤其在一篇关于普希金的散文中,这种不恰当也许是永久性的,尤其是对于一个生活在21世纪的写汉语现代诗的人。
2007—08年在驻藏工作中,一次偶然的阅读,使我注意到梅里美的一个关于普希金的评述,前者赞扬后者“立刻谈论事情本身的能力”。这个短句,使普希金就此进入我的生活。
我没有从诗体作品,而是从札记、书信和评论集开始阅读。因此我读到:“真正的品位不在于对某个词、某个短语下意识的否定,在于对恰切适用的感觉”;以及:“至少应当按照自然词序写下整个句子。
在贸然撰写这篇困难重重的散文的两年中,我发现我经常需要重返这几个警句。它是我读普希金的起点——像一种内在的眼睛因此睁开——也是我有机会关于普希金,能够有话可说的起点。
上世纪30年代以来,普希金在中文里获得了巨大的传播空间,但是也长期面对汉语现代诗写作者的冷漠态度。即使已经有多种普希金全集译本,包括我在内的汉语现代诗写作者们仍会感到,对他的更好翻译似乎还未产生,而这,可能是一种文学认知习惯所带来的惰性的托词。按照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的观点(第184则):“不可译的部分不是精华部分,而是个体的非自由部分”。在现代汉语中阅读普希金,也是阅读这样一位诗人的可以不介意在另一种语言中损失,而且,使该种语言本身也产生令人振作的美学事实的那种自由,使该种语言本身也被驱入变化,甚至难以被立刻评价。
困难的是,我们在变化着的现代汉语中重返的那种美学事实,并非理念、意象层面或在某种前卫的文本美学支持之下的激进做法,而是一些以非常传统的词汇如“简练”、“生动”、“警策”和“善变”等等,来命名的文体品质。由于这些文体品质不能够被预先度量,也不驯服于固定标准,要求创作者去实践而多于去评判,而且仅仅依赖于具体的才能,因此,往往正是它,而非理念、意象层面或“激进文本”,才使我们“卷入和语言的斗争”。也正是这些文体品质,才使写作者之间的关系越发是竞争性的——是它,而非理念激进或意象夺人,才映照出了不同程度的诗人才能。
如果,您是一位重新认识并再现了这些文体品质的诗人,您会理解庞德所言“技艺是诚意的试金石”的意义;您便无法为道德化的文体辩护,无法接受庸才蠢人溜进自我神话化的叙述,更重要的是:您也就并没有进入“和语言的斗争”。因此,这些文体品质,也是您与他人真正分离的时刻,一如我们在某种激进理念的语境中反而容易达成共识,却在古典作品那里分离。仅仅贺拉斯、雪莱就可以把我们带离某个当代理论智识的共同体。“谁还在读普希金?”,如果,在今天重提这个名字,您可能要准备好与过去的共识关系分离。
当我们认为,突出癖好和形容词的叠加就是“诗句”时,也许,我们需要重返普希金的话语:“真正的品位不在于对某个词、某个短语下意识的否定,在于对恰切适用的感觉。”不仅是文体训练方面,这还应当成为“品格的技艺”。诗人的工作,不仅在语言和美学理念方面,尤其需要在往往由生命隐暗面构成的现实境遇中成为一次人格实践,并且,由后者塑造自己在文体方面的美学事实。
在普希金的诗作中,表现为开朗坦率、明显具有“反脆弱”色彩的人格,而非纯美学的观点,成为塑造文体品质的主要活跃因素。相比拜伦,普希金更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但是,诗人试图在作为命运隐暗面化身的,那汇聚了反复无常的统治者、特权利益阶层、官僚、奴隶和政治密谋者的俄罗斯,激活失去的活力。失去的活力,并不是浪漫主义对现实的否定与变形,而是在勇于接受现实条件之后,依然趋向于心灵领域的能力。对于诗人,这是一种并不能混同为浪漫主义美学观的生命真实活跃性,关乎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灵结构的转变。而且,去进行这样的人格实践,首先意味着,与既有的语文秩序、既有的生活秩序相分离。
 “学习普希金”意味着,与其说,保持在正常的语法中去行文造句——“至少应当按照自然词序写下整个句子”——不如说,并不是摒弃、而是随机应变地减少异常部分,从而使异常部分服务于那在诗行进行中的、目光闪动般的陌生化时刻,服务于诗句趋向新生的内容可能性、直至某种希望意识的时刻(俄国形式主义运动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奥西普·曼德斯坦姆,在往往是组合奇特的概括性句法中强化了这一点),因此,异常部分并不是怪癖,后者仿佛艺术家的一种签名。
这样说,并不是在暗示对汉语现代诗中的语言游戏艺术家的一种批评。尽管任何时候,都不应当把诗人们的语言乐趣限制在日常语文秩序中,但还需进一步观察,语言游戏艺术家们之中,有谁是在刻意自我怪癖化,而有谁确实是在“卷入和语言的斗争”。奥克塔维奥·帕斯称,诗的语言“应该满足两方面的要求:整体中的变化,平直与奇异的结合”。因为,在诗行的进展中,总是有些东西,一些对立因素,迫使行文造句产生或者微妙、或者突兀猝然的变化。也使汉语现代诗创作者们,在行文造句上不能放弃某些异常词语组合的那小小的、临时的波动,而“按照自然词序写下整个句子”——便如同眼睛蕴含目光一般,承载着异常部分,同时,异常部分也使句子眨动,使句子濒临狡黠的同时,又倾向于希望。这,也正是活跃在普希金那些练达而明朗的书信体诗中的美学事实。
是否有人探索过,一种文体的形成与人类交往活动的关系呢?行文造句中闪现的异常词语组合或文思突变时刻,也是分离的时刻;既是语言的进行时,也是驱逐——是对诗人的真正驱逐发生的时刻,因为它使诗人的语言,从此产生不论相对于日常语文还是生活秩序的非法性。关于它,并无固定标准,它尤其需要我们具有理解异常部分和分寸感这“两者相遇”的文体品质的能力——那个柏拉图所警惕的时刻。诗人的工作,使他们不断经历和日常语文秩序、也和既有生活秩序的分离,因此,也是与别人的分离——可以看到,普希金急遽的一生中伴随着这种分离,每一篇新作就是分离的表现,每一首谈吐活泼而坚强的书信诗,与其说在建立联络,不如说,是告别的一种亲近而高贵的形式。
后期,普希金因为写作叙事长诗和诗剧,被认为“才能衰落了”,从而使他与早期称赞他的同行们分离。但是,普希金不是莱蒙托夫,更非兰波,而是选择与时代中的群体保持友善。普希金选择留在生活中,留在事实上他与之分离了的那个旧世界的“邻近之处”——尽管他的生活常常漂萍无定——并与之保持朋友关系,不能说,这仅仅只是因为他希望保持“人脉”,或者仍然希望获得在莫斯科和彼得堡的世俗成功。
别林斯基指出,普希金诗作被本民族世代读者所信任,是因为,它被理解为“朋友之声”。这是一个怎样的“朋友”?是那些跨越藩篱、互通有无的合作伙伴,或者在某个人生阶段之中彼此混同、还未出现分野的青春临时共同体的成员?还是一个被急遽的命运洪流席卷的同时,不忘以一个朋友的率直、玩笑话和简单(一如帕索里尼说:“当我注意力集中的时候,我就变得随性”,这也像是普希金会说出的话),抽空写信告诉我们,和命运中的希望一样,命运中的毁灭也具有可怕的平等性的人?
普希金一直保持了“简单”,他说:“和每个诗人都应注意到缪斯的独特面孔一样,也应注意到其简单之处”。但是,“简单”并非一劳永逸。“简单”不仅不出自预设,不仅有待发现,需要在变化着的艺术实践中再现,而且,也是那可怕的人人平等性的体现。
这位“朋友”并非一开始就被认可。在华丽而原始的杰尔查文时代,普希金出现早期,被认为是一位欧化的诗人,人们认为他只不过是伏尔泰(在文风和思想观念方面)和拜伦(在情感姿态上)的可疑模仿者。这位“朋友”的行文造句风格,以及他所带来的一系列新的主题,被认为是一个“外来人”的既非俄罗斯风格、而且僭越了彼时文人们的“本地的抽象”的刻意标新立异。但是,仅仅在短暂的一生中,这位只活了38岁的“欧化诗人”就决定性地,使“前普希金时代”被揭示为一个不成熟的时代,而且成为未来俄罗斯文学的开创者。
如果,这位“朋友”逾越了俄语,如果一个诗人即一种独特的谈话艺术,这“谈话艺术”可以在逾越了尼采所称的那“个体的非自由部分”的另一种语言中,被聆听和辨认,那么,这位“朋友”的谈话,也是促使我们接近“个体的自由部分”的方式吗?
如果说,近代诗人中并没有比普希金更突出的诗人,书写一种基于“朋友之声”的交谈、而非以某个具有自明性意志的命题为主要内容的诗,这是因为,我们也许很少在其他诗人那里看到,普希金诗中对“朋友之声”的挽回。不论在书信诗、叙事长诗和诗剧中,始终能够看到:诗人从内容的纵深活动中返回,转而写下专门对朋友絮谈的诗节。
普希金属于这样的诗人:不以闪耀而强调的意象组合,而是以性格化的谈话方式呈现为“诗”。诗句,在濒临陌生化的同时(仿佛作者就要从一个故人成为一个陌生人),也濒临共同谈话的失去与主动挽回的矛盾性时刻。“朋友之声”并非倾诉、讲授和宣讲——不是巴赫金在一篇名为《“演讲体以其虚假性”》的笔记中所批评的那种强势话语——由于它并非神谕和哲学之声,它热情慷慨、生活化而平凡,戏谑、玩笑性质的短语和临时的题材陌生化组合,使之并不是超凡、而恰好是人之平凡的表现,因此,我们几乎意识不到:它是命运之声。
屠格涅夫在《关于普希金的讲话》(1880年6月7日)中说:“普希金所说的作为回声的诗人(指普希金《回声》一诗),自己被自己吸引而处于中心的、像静态的生活一样的肯定的诗人,被成为离心的、像变动中的生活一样的否定的诗人所取代。”,但是,这位在命运的离心力中,在变动不断的生活中,逡巡而又热忱的诗人,却像在向心力中那样时时刻刻嘱望着平凡生活的世界。这位诗人,在“朋友之声”中从不装作“无我”或者完全客观化,从不取消自己身上的“外来人”形象,而是始终保持自己鲜明的性格。屠格涅夫继续写道,回声是经常被打断的。当回声的对象是现实公众,这意味着:关于现实公众的声音或回声,是经常被打断的。在一篇篇书信诗和抒情长诗中,普希金并没有僭越过这种打断他的力量,而是接受了打断所提示给诗的语言局限——也许,这是因为伏尔泰/拜伦式的那种针对玄学的怀疑论的影响,也许,也因为他心灵中质朴的现实主义,他从不假装有“诗人的特权”可以超越于、或例外于这种打断。普希金从不允许自己兴奋于玄学,在《青铜骑士》结尾,诗人用一具平平无奇的尸体,回应了洪水与君主雕像所构成的玄学,关于那种玄学,诗人、散文家霍达耶维奇有无比精彩地评述:“普希金可以平静看待的东西,在叶甫盖尼来说却是无法忍受的。……后者感到沙皇伫立在波涛上,如同波涛的头颅。……令人不解的是,他(沙皇)那只‘伸出去的手’是要制服群魔,还是要激越他们,引导他们发作。
不同于在《青铜骑士》中作为结尾的尸体,另一种结尾:平静的、具有关系挽回性质的谈话,可以视为诗人坦然接受他的声音(或回声)被现实打断的方式。霍达耶维奇在《摇晃的三脚架》中引述了普希金自己的观点:“兴奋排除了美好东西的必备条件——平静。兴奋不具有智慧的力量,而智慧分布于对待整体的态度上。”。在诸多书信诗和抒情长诗的结尾,如《致奥维德》:


“此刻希腊人正在多瑙河岸
呼唤自由,我却终日颠沛。
世间并无一个友人听我这
远方的话语。惟有这异乡
山林的平静缪斯聆听着我。”

(《致奥维德》,1821年)


诗人从不允许“兴奋”来做出有灵感的姿态,而是让行文停止于平静之中。理解诗作的停止时刻的平静,和理解一首诗在诗行进展过程中的活跃性和张力一样重要。而且,普希金的诗作——尤其书信诗——常常通过温和的批评来实现结尾的平静:


“福玻斯给我的并不多
我心很大,可才能有限,
我远离熟悉的环境
在异域的天空下工作,
我担心我是跟着卤莽的
伊卡洛斯胡乱飞行一通,
我摸索着走自己的路:
让人人如其所是。”

(《致巴丘希科夫》,1815年)


普希金的批评,蕴含着怎样的宽厚呢?当他讽刺,几乎从不讽刺某一单独的个体,而是立刻指向一种整体的行为模式和思想状况,譬如被权贵思想侵染的文化氛围,或者被那些构成了俄罗斯生活的性格现象所显示的群体心灵现实,而且,总是迅捷地指出了该整体。在这方面,他并不具有独一性,我们可以从文章家和小说家们——从伏尔泰、狄更斯们,举出同样的甚至更好的例子。但是,惟有普希金使一种基于群体观察的思想宽厚性,获得了朋友来信般的,叙事诗的谈吐。
普希金堪称“一个诗人即一种独特的谈话”的代表人物,这一点好像常常被忽视。造成忽视的原因,并非我们的文学史认知惯习。普希金的“独特谈话”,常常并不具有如何特出或令人生畏的主题——我自己也难以放弃这一点——它仿佛我们自己说出的话,一如我们在与朋友的谈话中,我们都忘记了,究竟是哪一方,说出了那使我们触动和产生共识的“闪光点”。可是,另一方面,这种共同谈话又处在一种普遍的危机中。我们也意识不到,我们在与敌人,在与我们所反对的事物的对话中,究竟是哪一方,说出了那其实由双方合作产生的、具有剧烈的价值颠倒性并造成了深深伤害的话语。我们更意识不到,已经在许多这样的对话中,我们也参与了对心灵事物的攻讦。与共同谈话同步,共同危机,被以平凡而又独特的方式揭示——这是“普希金式的话语”与它的敌人的微妙、可怖的共在关系:共同谈话的“独特面孔”(好比“缪斯的独特面孔”),既是我们的,也是敌人的。当我们轻视普希金那些平凡而生动的书信诗时,是否正是因为,“共同性”是它的宿命呢?是否正是因为,它恰好表现了共同谈话的、那可怕的主体开放性?如果,由此理解普希金写作中那占据相当比重的“群氓”主题,又会得到怎样的认识呢?
正是共同谈话的那可怕的、人人平等的主体开放性,产生了一个在时代大都会中鳞次栉比的、由“庸人”们构成的等级世界;“庸人世界”,并不在一种容易被事先辨认的负面性中产生,而正是产生于那可怕的、人人平等的主体开放性。诗人对此进行的反思,也使他在主题和素材方面,与早期的那个城市诗人相分离。
正是那可怕的、人人平等的主体开放性,产生了与公众的表象一致化的“范例的、纯粹的人”——S·伯纳德特笔下的那个作为“纯粹表象”的,“本土的”,具有“潜在的无形”的俄狄浦斯(见伯纳德特《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一文)
在《论希腊悲剧》中,S·伯纳德特就《俄狄浦斯在科洛诺斯》写道:“科洛诺斯只是许多名义上归属、但其存在又脱离雅典的集合”。这是否意味着,科洛诺斯,因此正是人民生活的真正领域?同时,科洛诺斯不仅是俄狄甫斯的归属,也是那“许多名义上归属、但其存在又脱离……”的“纯粹表象之人”——“群氓”的真正城邦吗?
在早期普希金的诗作,以及杰尔查文等上一代诗人笔下,帝国的中心城市莫斯科与彼得堡,是多么容易地被比喻为雅典或罗马。在中、后期的生活与写作中,普希金把不同于彼得堡、莫斯科生活的少数民族生活世界,不断写入对“人民”的理解中。那些关于山地、草原和流浪民族的悲剧性叙事诗——例如《茨冈人》和《高加索的俘虏》——无一不深切地写出S·伯纳德特所言的哈得斯本质——“雅典的根不在雅典;雅典的根,最后证明是在哈得斯(死亡/冥王)”。而“哈得斯”,意即“未见过或看不见的(见S·伯纳德特《论希腊悲剧》)。那个“立足于哈得斯”的山地流浪民族的存在,不断反转着莫斯科、彼得堡式的人民理解。
“许多名义上归属、但其存在又脱离雅典的集合”,是“人民”成为同质化的“纯粹表象之人”的场所。在中、后期关于山地、草原和流浪民族生活的叙事诗中——也即被彼时文学界认为诗人“才能衰落了”的诗作中,诗人与那种共同谈话的诗——实质上是首都的诗——相分离。尽管,在仿佛由一种神秘的命运所赋予的矛盾性中,诗人又一次次在书信诗中挽回共同谈话,但是,中、后期的叙事诗,也使早期书信诗中那个年轻活跃的城市诗人显现成了“纯粹表象之人”。在书写中、后期叙事诗的普希金笔下,“人民”不再是与首都政治学叙述、与“国家的视角”同质化的那种“纯粹表象之人”,而是一个“立足于哈得斯”的心灵领域。山地、草原和流浪民族,被作为一种心灵领域来叙述。在普希金的中、后期创作中,哈得斯与科洛诺斯,处在一种紧张的对立平衡关系中。
一方面,只有哈得斯才能够打开人民的本质——也即:谁,才是那些可以被称为“人民”的人,那些“立足于哈得斯”而又倾向于自由的人。另一方面,在中、后期叙事诗中,诗人越来越成为一个不再能够安适于共同谈话,而是向沉郁的独语之声接近的被逐者——这是中、后期叙事诗的一个隐微而奇特的本质:诗人在非书信体,也即“非共同谈话”、非首都的诗中,在关于山地、草原和流浪民族生活的悲剧性叙事诗中,接近了一种暗昧难明的私人性。同时,诗人的命运说明:他本人也同样走向了哈得斯。
由普希金开拓,莱蒙托夫、果戈理和托尔斯泰继承了这条道路。并且,莱蒙托夫认为(在《诗人之死》一诗中),普希金总是离开亲缘之地而前往首都(可以再一次视为科洛诺斯)的社交生活,而这种生活本来是诗人已经洞悉的病态部分。而这,也使普希金反复成为那个公共化的“纯粹表象之人”,也因此,走向了那场被操作的假决斗,并命丧其中,若非如此,继续生活和写作下去的普希金,将会成为一个多么不同的普希金。
俄罗斯文学的重要悲剧时刻之一是:普希金与莱蒙托夫,一个离开高加索,前往首都,一个离开首都,前往高加索,犹如一种简明扼要的逆向性,而且,莱蒙托夫同样也死在了一场假决斗中。莱蒙托夫在关于俄罗斯人与车臣山地民族之间的战事,以及在内陆亚洲的民族活动方面投入的关注、亲历经验(因为是在前线作战并屡建军功的军人)和写作,继承了普希金,但其视角比普希金更为客观(这里的“客观”,指在高加索少数民族与俄罗斯政府军的战争方面,并不遵循俄罗斯中心主义的立场),可能,也更为深刻。莱蒙托夫深化了私人性,在同类主题的深入方面区别于普希金,也因此不去成为“纯粹表象之人”,并且,因此从未被首都/科洛诺斯授予它们给普希金的那种荣耀,也从而只能居身于较为晦暗的次要地位。
“纯粹表象之人”,不仅是主体开放性所需付出的代价,也是一种久久追随着人类的报复吗?但“纯粹表象之人”并不是复仇女神的一种化身——复仇女神,是S·伯纳德特笔下的另一个可与俄狄浦斯对比的“纯粹表象”——因为,“纯粹表象之人”甚至要僭越复仇女神所不能认识到的整全性(S·伯纳德特写道:“她们(复仇女神)由那些不能构成整全的部分所构成,她们对整全一无所知”,见《埃斯库罗斯的复仇女神》一文)。并且,正是在由主体开放性所带来的僭越中,产生了被梅列日科夫斯基称之为“未来的小人”的人。“未来的小人”以迫切的、实证主义的真实性为证据(恰似“许多名义上归属、但其存在又脱离……”),攻讦着心灵领域的真实性。正是“未来的小人”们在急切地区别于普希金——也急切地区别于共同谈话——因为,“未来的小人”在方方面面,都想自我独特化为埃利亚斯·卡内蒂所说的那个“想方设法让别人来帮助自己成为的惟一的人(《群众与权力》)。由共同谈话那可怕的、人人平等的主体开放性所产生的“未来的小人”,也许是现代民主政治挥之不去的,仍未被认识完成的隐暗面。而且,现实告诉我们,各种不同时期的和现代的“科洛诺斯”——“未来的小人”之都——比幽暗的“雅典”的生命力更为长久。




2、


在《自我分析纲要》中,皮埃尔·布尔迪厄写道:“尽最大可能做好一项艰难职业,该职业旨在促成被压抑的东西再现,并且当所有人的面说出没人愿意知道的东西。”如果,我们把诗人的工作,理解为使一个时期的心灵领域中的、以及人类文明成就中的那些“被压抑的联系”再现,这意味着,诗人的工作不仅是对“尚未被人领会的关系”(语出雪莱《诗辩》)的发现,也意味着——这也是诗人的第一实践——是在建立这种关系中实现一种新语言。如果说,诗需要“优异的文风”,是因为“优异的文风”本身,同样也是人和语言之间的一种被现实压抑了的联系。
我们可以把《“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理解为诗人关于一种“被压抑的联系”的果敢声明——


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人民走向它的路径不会荒芜,
它昂起那颗头颅,坚强不屈
高过亚历山大石柱。

不,我不会完全死去——心灵在珍爱的竖琴中
比骨灰存在更久,不会消亡——
只要在这月照的世界上还有一个诗人
我的声名就会传扬。

整个伟大的俄罗斯都将听到我的消息
它现存的每种语言都会说出我的姓名,
无论是斯拉夫人的骄傲子孙、芬兰人、
山地的通古斯人,还是草原之友,卡尔梅克人。

我将长久为人民所尊重
因为我曾用竖琴唤醒人们善良的心,
在我的残酷的时代,我讴歌过自由,
我曾为倒下的人呼吁宽容。

哦缪斯,请听从上帝吩咐
不畏惧人们的欺侮,也不祈求桂冠,
无论赞扬与辱骂,请漠视,
也不必和愚妄之人争辩。
(1836年)


这座“非人工的纪念碑”,是一个坐标,标志着那“被压抑的联系”——那条“人民走向它的路径”——也标志着:一个与对立面竞争、并终于被抵达的心灵领域。
当一个诗人声称“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我们容易认为,这是一个例外于现实世界的、可以被原谅的抒情时刻,是一个诗人申述其特权与姿态的时刻,并且,也是一个不会成为现实的自我许诺。因此,对普希金的“纪念”属于这样一种纪念:并非为历史信息去再制造物质化的标记(雕像、纪念碑),而且具有重复性,而是提醒并促使我们与世界的负面力量之间产生分离。这首诗,不仅不是一种自恋的言说,而且独特罕见。假如广为比较,我们可能会发现,很少有诗人这样自我叙述。不论普希金是否仅仅只是在改写贺拉斯,使这种自我叙述因简明、宽宏的语言效率而再次获得恰当性,很少有诗人这样叙述自己与未来公众的关系,贺拉斯不会这样,憎恨佛罗伦萨的但丁也不会,拜伦和波德莱尔则与“虚伪的读者”咄咄争辩,瓦尔特·惠特曼又确实有夸张之嫌。
据我所知,中国有两座普希金像(后来一位朋友纠正了我,还有第三座,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一座在满洲里的一个以“俄罗斯风情”为主题的赝品公园中,站立在无人问津的一隅,做着挥手告别海洋那“自由的元素”、返回不自由的内陆时的动作。另一座在上海,也较为知名,当我告诉出租车司机,我的目的地是那座雕像之后,司机的谈话令我惊讶,他说:“今天再没有人配得上造一座这样的雕像”。
我必须以一种非惯例的方式,控制我撰写此文时每每涌起的情感。我所指的控制感情的惯例方式,即T·S·艾略特所提倡的“逃避感情”的方式。我也不认为,人与雕像的那种古典或传统的相关性——那种公示价值的方式,可以概括今天这个世界的、不同的人的生命及其事迹的价值。但我想,“今天再没有人配得上造一座这样的雕像”,也就是说,也许,今天没有一座雕像能够像“非人工的纪念碑”,带给我们一种明确的区分——它区分了“人之所是”与“应当是”,区分了局限与希望。
可以把“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的“非人工性”,视为与那种社会化的、重复浇铸历史价值的“纪念”的分离,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在一种文物保存的意义上去理解它,并且,它会再一次带来如上所述的区分,因为“人民走向它的路径不会荒芜”。
这首诗也告诉我们,“人民”是那些说着“现存的每种语言”的山地人与草原人,是那些从普希金时代到今天,依然反复“被压抑的联系”:“人民”,与这首简明宽宏的诗所带来的区分,具有同质性。
我们是否拥有这样的一位汉语诗人,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并与我们的山地和草原息息相关呢?今天的实践,也许相反,不再是山地和草原们去走向某座“非人工的纪念碑”,而是我们要去走向山地和草原,走向非汉语民族的“大脑文本”——那“被压抑的联系”——那另一座同样的“非人工的纪念碑”。我们不仅不是普希金诗中那种伟大的区分性的预先持有者,我们更需要自己去走向非汉语民族的“非人工的纪念碑”,才有可能由此呈现那种区分。
如果,这些“被压抑的联系”不会再现——并且,那种伟大的区分,如果不能由此再现,我们也许就不能像普希金所称“整个伟大的俄罗斯”那样,把“中国”再称为一个伟大的国度。
那么,我提到这些,是在为一个如此著称而又被遗忘的名字赋予某种“当下性”吗?这是必须的吗?在文学写作、阅读和现实生活中,那常常作为机智、争论和攻讦的表现场所的“当下性”——那在必要的民主议程中,被视为迫在眉睫却又低效(“低效”本身常常具有一种伦理意义)的“当下性”,那个“议会”,不是逐渐蜕变成为了一种更为内在的意识,一种也许可以被卡尔·波兰尼所认可的“个人知识”了吗?
当我们说,当一个作家被遗忘,便是开始阅读他/她的时刻,这也是因为,作家需要通过那在议会时间以外的死亡,来参与我们的“个人知识”的形成吗?
我们可以向理论知识要求一种约定的、合法的“当下性”,但是,如果要求“个人知识”的“当下性”,这意味着什么?作家正是通过那在议会时间以外的死亡,帮助我们在某种并不完美的“当下性”中,成为担负了上述品质——文体的和人格实践的——在变动中的实现的人,也成为一种存在于分离和希望之间的人吗?
拜伦的政治性诗作,被彼时英格兰批评家揶揄为“被压抑的议会发言”。这样的“议会”,也存在于接受了拜伦影响的普希金诗中吗?在全部的人生活动中,普希金没有一次成为直接从政者,也没有过拜伦的那种想要通过加速写作,解决完文学问题,然后全心投入政治生涯的贵族抱负。尽管,普希金曾卷入时代中的青年政治运动,并因其言论遭到流放——正是流放使他走向中、后期对山地和草原的探索——但是,他更接近于亨利希·海涅那样的人,不属于主流社会,也不属于“革命的男人们”,而是一个“可疑的第三方”。我们可以把普希金的许多书信诗,视为他对彼时的青年同盟所说的话。诗人只是把这一青年同盟限于私交范畴,从而维持自己在时代中的公共性。但是,如前所述,奇特的矛盾是:诗人在中、后期探索山地和草原民族的那些具有鲜明客观性的叙事诗中,才产生了一种私人性。从普希金的全部写作和人生活动,可以看到,诗人与私人领域的分离,以及与公众的分离的一条矛盾而又具有本质性的道路。但是,这样一条诗人之路——而非顺理成章的与私人或与公众的关系——正是诗人走向未来时空的道路。我们可以把诗人与私人、与公众的那种具有一般正确性的,在意义上顺理成章的关系,视为诗之衰落,因为诗人不再有能力不仅从写作中,也从人生实践中,走向与私人和与公众的社会关系的双重偏离,成为一个也许会被柏拉图批评的“第三方”(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诗作《阐述了的柏拉图》,可以视为反柏拉图的“第三方”的一种现代版本)。
在《“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中,诗人对未来时空发言,他没有立刻让这一未来时空,成为密茨凯维奇式的、以及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代意义上的那个“前夜”。诗人设想了一个较能够选择友善而非伤害毁损——因此,或许也较为成熟的未来时空。俄罗斯文学的一个奇特现象是:普希金以降,几乎所有的文学写作者,都不同程度对未来抱有悲观论的思想,具有深刻的晦暗性,但“现代俄罗斯文学之父”本人却气质明朗,也许,是俄罗斯文学中唯一明朗的诗人。诗人所理解的未来时空是宽宏的:“人民走向它的路径不会荒芜”。
并且,不同于现代诗人——譬如奥登,以全景式和具有公共教育性质的批评讲演之声重申了那个“第三方”的价值——普希金却以性格化的声音,拓宽了与私人和与公众的社会关系的偏离,使“第三方”在时代中开启的共同谈话经历了转化,成为如上所述那种伟大的区分。并不是说,相对于现代诗人,普希金是全然“素朴”、感性化和非知识分子式智识的、或者是一种“前诗艺”的诗人,恰好相反,性格事实首先就是诗艺的事实。性格活跃性,在一首诗的进展、变化和结体中起着活跃的作用。行文的警练与活跃,以及那被称为“奥涅金诗节”的形式创举,首先,是由性格活跃性所呈现的生命事实,因此才是美学事实。
在认为过去的——或过时的——文学只能存放在历史材料的档案库里,偶尔被“议会”取用之后,过去的文学,也许会忽然在某个普鲁斯特时刻全部涌现。
对于我,这篇散文成形之前的两年,是一个崎岖的、暗房般的过程。我在几种不同的全集译本中的那些写给朋友的书信体诗、果敢的讽刺诗与颂歌、关于少数民族与政府军的战争的叙事诗、复杂的历史诗剧,在那些主题与素材方面具有开创性的短篇小说、明快的速写杂论和令人感动的未完稿中逡巡。我所写的若干片段,犹如底片,有的随时间过去而作废,有的则久久悬置在濒临成像中,其原因,除了因为我的才识粗浅,或许更在于,我依然有意无意的,试图把它置于那个我依然倾向于同意它不可或缺的、那个由当代意见构成的“议会”中。这种错误的置放——和废品带来的昏暗同步——几乎会使一个今天的汉语现代诗写作者,失去推动他写这样一篇散文的可能性,也许,也会使他失去自己的写作的未来。直到有一天,《“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以及随后重读的《致奥维德》,从我昏暗的迷失感中,蓦然耸拔而起,而且,成为我希望与自己过去的写作相分离的时刻——


致奥维德

奥维德,我住在这寂静的海岸附近,
你曾把被驱逐的故国诸神带到绝境
也把你的骨灰留在这里。
这里的荣光源于你的痛苦
温情的竖琴之声不绝,你的
故事也得到存留。
你在我的脑海中再次叙述
阴云荒原,囚徒诗人
雾中天穹,阵阵平常的降雪
以及被短暂回暖熏热的牧场。
奥维德,越来越经常
你的话音使我入迷,使我动心追随。
我看到,你的船被波浪玩弄
抛锚在荒蛮海岸
等待咏爱者的是这残酷的奖励
寸草不生,长不出一颗葡萄的山地。
严寒的西徐亚那强悍的徒众
为残忍的战斗,出生在雪地
也为收获,在伊斯特尔河边潜伏
随时威胁并袭击一处处人居地带。
他们不可被阻挡,他们浮过波浪
或者镇静地行进在坼裂的冰上。
(惊讶吗?惊讶于这种命运的变形?)
年少时就反感动荡的军中生活
你重视花冠,耽于欢娱闲散,
可你却不得不披戴重甲
在惊惧的竖琴边放一柄不详的剑。
不论老婆孩子还是那些个朋友
或者缪斯——往日轻佻的女伴
均难消解被逐的诗人之痛。
枉然被美神加冕,年轻人
枉然把你的诗行倒背如流
不论关于荣耀、哀伤或衰老
都是畏葸的话语,都无法触动屋大维。
生命力在衰老中枯萎
耳边再无祖国的语言
一个在野蛮人地盘中默默无闻的
曾在金色意大利养尊处优的公民
致信远方故旧:
还给我,祖辈居住的圣城
还给我世袭花园的浓荫!
请把我的请求转告奥古斯都
朋友们,去求他吧。
如果愤怒胜过宽恕
我就永难再见伟大的罗马
愿这一最后的祈求缓和我的遭际
请把我的灵柩移近美丽的意大利!
有谁,那无视优美的冷酷的心
会苛责这种忧伤、这种泪水?
这些哀歌,你最后的创造
留给后人的无用申述,谁
会冷眼读它,带着傲慢和愚蠢?

我是严峻的斯拉夫人,泪不轻弹
但我理解泪。我是个不安份的流放者
不满世人、自己和当代生活,就这样
走进曾有过你足迹的这里。
我受你的激发,奥维德
我是在重复你的声音并深信
你诗中勾绘的画图,可是我
眼前所见并不同于幻景。
我已经看惯抑郁的北国雪原
我只是有一些悄悄着迷你的流放。
在这儿,天空的蔚蓝色久久闪耀
冬季虽风暴肆虐,但为时不长。
移民不断迁居到西徐亚海岸
南国的葡萄在这里红了。
在俄罗斯牧场,晦暗的十二月
正挥霍大雪。这里却暖意如春
枯萎的牧场已浮现新绿,
早耕的犁正翻开自由的田地
轻微的晨风在傍晚变凉。
湖上发暗的透明冰层
如水晶封住静止的水流,
我想起你那胆怯的试验,有一天
你犹豫不决,让你的脚第一次
踏上这被冬天铐住的波浪。
在这新结的冰上,在我眼前
重现你的身影,你遥远的哀述
如同人们离别的话音。

你可以欣慰,奥维德,桂冠并未凋零。
我呢,我是一个淹没于众人的诗人
几代后人将漠视我的姓名
如同黑暗中的牺牲。我微弱的天赋将逝去
伴着不怎么样的一生,伴着短暂浮名。
但如果某个年轻人了解我
竟也动身来到这异乡探寻
在你荣耀的灵柩之侧寻找我孤独的遗迹——
逾越笼罩忘川的冷漠巨网
我感激的心灵会向他靠近,
惟愿这故事存留:
在乖戾的命运中,我如同你
我们名声不等,但际遇相同。
在这北方荒原,在这里
让我的竖琴声也响起。
此刻希腊人正在多瑙河岸
呼唤自由,我却终日颠沛。
世间并无一个友人听我这
远方的话语。惟有这异乡
山林的平静缪斯聆听着我。
(1821年。)
(2007年我在拉萨第一次抄写以上这几首诗,在对比冯春、查良铮的译文基础上略微有节奏上的和简洁化的修改——作者。)


在第一个诗节中,那神秘的诗句“惊讶吗?惊讶于这种命运的变形?”,暗示了这首诗的含蓄而惊人的思路。那被放逐的、来自夏日国度的帝国诗人,“被波浪玩弄”,第一次“踏上这被冬天铐住的波浪”——那陆地上的冰层,使帝国诗人举步维艰,与此同时,西徐亚人——不同于“帝国公民”的“野蛮人”——却能够“浮过波浪/或者镇静地行进在坼裂的冰上。”这,是通过自然力所显现的两种命运。接下来,诗人转而叙述那过去的荒原在此时此刻焕发的自然生产力,并不失时机地以诗人自己的帝国首都莫斯科为对比,后者,正处在严寒中,而诗人所在的流放地却“暖意如春”,诗人想起他的罗马前驱“那胆怯的试验”(“你犹豫不决,让你的脚第一次/踏上这被冬天铐住的波浪”),两种情境,构成了深邃的颠倒,那“命运的变形”。
随后,诗行给予了我们一个惊人的时刻:“在新结的冰上”——这是普希金写作的时刻,同样,也是一个区分了过去与未来,区分了帝国与自然力,区分了局限与希望的时刻。由自然力、由冰的变形所呈现的“命运的变形”,构成《致奥维德》含而不露的对比和张力结构。诗人从容不迫,并不紧急地呈现了这一对比性和张力结构。普希金属于那样的时代:一个诗人坦率大方以前人自况,并不被自我书写为——以及被评论者指认为——僭越和虚妄的时代,和《“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一样,《致奥维德》表现出同样的果敢与恰当性。一个今天的诗人,如果敢于以奥维德和普希金自比,则需小心谨慎,把自己约束在个人现实身份和语言伦理的自我管理之中。
“新结的冰”,与曼德斯坦姆在20世纪初的流放地所听见的那“最初的冰”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命运的变形”呢?
在以从容扼要的行文写出“冰的变形”之后,诗人的叙述并未立即停止——现代诗人则容易及时停止在隐喻的完成时刻(也许我们过于迷恋“盒子关上时的咔嗒一响”)——而是偏离诗的主干,返回到书信诗的那种朋友身份的、挽回性的共同谈话中。最后一个诗节,帮助我们告别罗马诗人、也告别关于帝国和自然力在不同时空中的命运变形的沉思,返回处在危机与平静的双重性中的现实时空——也许,它正是那层“新结的冰”。站在“新结的冰”上的普希金,像每个希望被未来阅读的诗人一样,也处在一种诚实的危机感中:“几代后人将漠视我的姓名/如同黑暗中的牺牲”。并且,最后一个诗节,促使我们自问:今天,谁是我们的“希腊人”?我们是否认出了他们?他们是否已经在不断叩击我们的当代大陆的大门?我们——在21世纪的无名命运中继续写作的汉语诗人们——也颠沛在语言的荒原,处在那遗忘的、“黑暗中的牺牲”之中,我们,也“在乖戾的命运中”,“名声不等,但际遇相同。”《致奥维德》结尾的诗行,那如同在“平静缪斯”的目光之下的率直而又节制的独白,既进一步地、也尤为朴素地明确了这首诗的动人力量。这首诗,也在另一侧面,补充了《“我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的那种区分之声。


写于2017年2月
修改于202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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