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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盛 | 人文到底是什么意思?(“科学与人文”之一)

2016-10-08 吴国盛 科学的历程


 ▲吴国盛(本号主编,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作者 吴国盛(本号主编,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责编 许小编 刘小编


导读

什么是人文?人文从汉字来讲是两个字,人和文,两个东西。第一个讲的是人,理想的人,理想的人性。第二个是文。“文”通“纹”路,就是划道道,就是要刻点什么东西上去,就是要“燕过留声,人过留名”,就是留点什么东西。文就是人表达自己人性的方式。“人文”这个词呢最早见于《易经》:“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里的人文就是教化的意思,表达了“文”而化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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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科学与人文”

科学与人文的问题在今天许多人都在谈,大家都意识到科学与人文之间存在着分裂,应该弥合它。但是怎么弥合,能不能弥合。如果说科学与人文本来就是两码事的话,我们干吗要弥合它呢?如果人文与工程技术没有关系,或者人文教育根本就不利于工科人才的培养,为什么我们搞工科的大学要办人文学科?这里有很多理论问题并没有解决。我们隐隐约约觉得应该这么做,但是为什么应该这么做,问题没有搞清楚。所以我想我今天也提供一个看法,请大家一起来讨论。

问题从何谈起呢?首先要说,科学与人文的问题直接关系到当代中国科技政策的纠偏问题,也就是说,我们目前的科技评价体系、目前的科技政策,有些急功近利,有些重量轻质,有些重理轻文、重应用轻基础。我感觉,这件事情可能从根本上违反科学精神。这里当然还牵涉到科学的社会形象问题。

科学究竟是什么?现在我们说的最多的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当然不错,但还不够,不够在哪里?这是问题。还有一个是教育问题。过去几十年来我们的教育分科太严,文不学理,理不学文,重理轻文,这个局面给我们的人才培养带来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的背后实际上蕴涵着某种对科学与人文的态度,当然是不正确的态度。

还有一些理论问题,比如,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我们经常说中国古代有科学啊,我们四大发明,我们的什么这个那个,但有人较真地一分析,说你这个都不是科学,只是技术嘛,那么我们古代究竟有没有科学?当然你要回答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首先你要告诉我什么是科学,如果你连什么是科学都没搞清楚,那你当然不能很肯定地说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

社会科学是不是科学,现在有很多搞文科的都愿意说,社会科学嘛当然是科学了,你不是科学你就捞不上第一生产力这个光荣称号嘛,你没有这光荣称号就没有经费,就没人支持你了。可是,在什么意义上社会科学是科学?我们要考虑。

我们这几年从上到下,人人都讲科学精神,那么科学精神究竟是什么东西?一人一个说法,让人不知所措,那么科学精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有这些个问题,按照我的看法,都贯穿着对于科学与人文关系的理解,不同的理解将会导致对以上问题做不同的回答。我们今天的讲座分六个问题来讲:先讲人文意味着什么,再讲科学是什么意思,近代人文是什么,近代科学是什么,近代科学与近代人文的关系,最后落实到对科学精神的解释上。


何谓人文?

人文的文字起源

什么是人文?人文从汉字来讲是两个字,人和文,两个东西。第一个讲的是人,理想的人,理想的人性。第二个是文。“文”通“纹”路,就是划道道,就是要刻点什么东西上去,就是要“燕过留声,人过留名”,就是留点什么东西。文就是人表达自己人性的方式。“人文”这个词呢最早见于《易经》:“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里的人文就是教化的意思,表达了“文”而化之的意思。

西文也包含着同样的两层意思:从词型上看,Humanities(人文)显然与Humanity(人性)有关,而从来源上看,Humanities这个词其实也是教化的意思。Humanities来自拉丁文Humanitas,而Humanitas则来自希腊文Paideia,就是教养的意思。

 ▲古希腊奥林匹克运动会田径场遗址,吴国盛摄


公元2世纪的罗马作家格利乌斯有一段话,是迄今为止关于Humanitas最经典的一个说法。我们一般讲Humanities容易想到讲人道,讲友爱、博爱,可是他说,拉丁文Humanitas这个词并没有人们通常以为的这个意思,希腊文有一个词说的是这个意思,即philanthropia,可是他说Humanitas并不是对这个希腊词的翻译,而是对另一个词即Paideia的翻译。这个Paideia是什么意思呢?它就是我们所说的高雅技艺的教育与训练,就是教养的意思。他说为什么要把这种教化培养称为人性的表现呢?因为只有渴望追求这种方式的人才具有最高的人性。


▲罗马骑兵的现代扮演,没有马蹬


好了,语言学的事情就讲到这里。我们知道了两样东西,一个是理想人性,一个是对这种理想人性的培养方式。那么有没有普遍公认的理想人性呢?我个人的看法是,对于大的文化系统来讲,它们所认可的理想人性可能是不一样的。

理想人性

今天我们比较关注两大文化,一个是以希腊作为起源的西方文化,一个就是我们中国文化。这两大文化各自推许的最基本的理想人性是一样的吗?我看不一样。按照我的理解,希腊人所推崇的理想的人性就是自由,自由是他们的最基本的人性,他们的所谓人文教化也就是自由教育。

我们可以注意到有些英文词组就带有这个痕迹,像这个Liberal education,你不能翻译成自由教育啊,应该译成人文教育。还有Liberal arts,不能翻成自由艺术,翻成自由艺术不知所云,它其实就是文科的意思。为什么Liberal education,Liberal arts要翻成人文教育、文科?那是因为在西方的传统中间,这个人文学科的核心是自由。

昨天我还在浦口校区跟同学们谈,自由是构成一切人文学科的一个基本的价值支点。没有自由什么都不要谈,我打你一拳我为什么要负责任,我给老人让座为什么是德性高尚的,就是因为我可以打你也可以不打你,我可以让座也可以不让座。如果我腿坏了我只能坐在那里,你不能指责我不让座是道德上有问题。如果我打过去是由于某种物理规律的必然性造成的,那这个我也没有办法。所以道德价值要求你自由,这从希腊时代开始就是很强调的。


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Eugène Delacroix, 1798-1863)的作品《自由引导人民》(1830),现存巴黎卢浮宫


但是注意,在我们中国人这里并没有这个自由。我们中国人最高的人性呢是仁,仁义的仁。这个教化的方式呢是“礼”。这里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


拉斐尔的壁画《雅典学院》,现存梵蒂冈博物馆。画面中央神采奕奕走来的是柏拉图(左)和亚里士多德(右),一个左手夹着《蒂迈欧篇》右手指向上方,一个左手持《尼可马可伦理学》右手掌朝下,代表着他们的哲学一个注重理念世界,一个注重现实世界。以他们为中心,展开了激动人心的辩论场面。这两个中心人物的两侧有许多重要的历史人物:左边转身向左扳手指的是苏格拉底,画面中央斜躺在台阶上的半裸着衣服的老人是犬儒学派的哲学家第奥根尼。台阶下的人物分为左右两组。左边一组中,倚靠在石桌上陷入深思者是赫拉克利特,蹲着在一本大书上专心写字者是毕达哥拉斯,头缠头巾伸头看毕达哥拉斯写字的是阿拉伯学者阿维罗意,阿维罗意左边头戴桂冠就着柱基看书的是伊壁鸠鲁。右边一组的主要人物是欧几里得(一说阿基米德),他正弯腰和四个青年演算几何题。右边身穿黄袍手持天体模型者是托勒密。(图片来自《科学的历程》。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第三版)


举一个例子。亚里斯多德有一句名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大家都知道,它的原文是:我爱柏拉图,但就有问题了。为什么呢?你首先破坏了这个基本的人性“仁”,因为我们中国的“仁我更爱真理。这里面渗透的是一种什么精神呢?对比我们中国也有一句名言。中国人讲“子为父隐”,就是老子犯了错误,你儿子不能去张扬不能去举报的。你举报了”首先是体现在血亲之间。如果你父子之间的这种关系都敢于打破的话,那你对“仁”这个基本的人性就是一种破坏。这两句名言里可以看出来中西方之间理想人性的巨大的差异。


柏拉图的大理石头像,是对约公元前370年著名希腊头像雕刻家Silanion(公元前4世纪)创作头像的罗马复制品,现藏慕尼黑Glyptothek博物馆


如果说与“仁”相对应的教化形式是“礼”的话,那么和“自由”相对应的教化形式是什么呢?我们说与“仁”相对应的是讲“礼”,只有通过一系列礼节的训练才能把理想人性内化到你内心里去。

“仁”与“自由”

那么,让我们比较一下“仁”和“自由”这两种理想人性之间不同的内化方式,从这里,我们也许会发现不同的人文形式。那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中国人讲“动之以情”,西方人重“晓之以理”。这里面区别在哪里呢?我们也可以举个例子。


▲孔子像(来自百度百科)


孔子曾经讲到,有一个人问他父母死了以后为什么要守孝三年呢?为什么不是两年为什么不是一年为什么不是五年呢?这个问题当然也是个问题,对于西方的思维来说是很合理的。孔子如何回答呢?孔子并没有跟他讲为什么三年,而是说,你的父母亲含辛茹苦的抚养你,他们吃的苦可不止三年吧,他们为你操的心可不止三年吧,他们为你做的很多牺牲可不止三年吧。就这样,讲了之后,提问者就慢慢地打消了这个问题,他就不再认为三年是个问题了。这就是动之以情的结果。

当然,每一种文化都是多样化的,通常是讲情也讲理的,但不同文化有不同的侧重。我们还可以举一些例子,比如有些少数民族的同胞想提一个问题,但他不是直接讲,而是不停地跟你打比方,讲故事,唱歌儿,什么“草原上的雄鹰呀”,什么“乌云散开太阳出来呀!”讲一大堆,经过这么一大通铺垫,到他真的把问题托出来的时候你感觉问题提得真有理,非得这么做才行。这就是动之以情的效果。

好了,与“仁”这种人性理想相对应的人文形式是“礼”,而礼的说服方式是“动之以情”,那么与“自由”这种理想人性相对应的人文形式是什么呢?不用说,就是“科学”,而科学的思维方式,典型的就是“晓之以理”,即要不断地问个“为什么”。

 

(本文摘自(“重审科学与人文”,2002年1月6日在东南大学的讲演),《反思科学讲演录》,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版。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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