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阉割”之殇——记《白鹿原》| 吴玉婷
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为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
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
却不是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
——纪伯伦《致孩子》
在一次心理学培训的课堂上,老师说《白鹿原》是一部描绘人性的电视剧,值得一看。
虽然早前不论是电影版还是电视剧版都在各种媒体上占过一时的风头,但是对于这种被大肆渲染、夸得天花乱坠的影视作品,我总是有些莫名的抵触,好像被人为的宣传攻势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我因为太在乎独立思考这件事,不愿成全那些花哨的宣传。可是当这部作品已经过了热度,老师的几句不经意的评论,反而让我燃起了想要一探究竟的热情。
《白鹿原》讲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与其说是个故事,不如说是两个家族在时代的巨变中挣扎求存、跌宕沉浮的历史。
在这样一场宏大的戏剧中,各路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正直的、邪恶的、高贵的、低贱的、善良的、贪婪的、开明的、迂腐的、单纯的、复杂的、深情的、负心的、热忱的、冷漠的,然而在这些纷纷扰扰的众生相之中,最让我触动的还是男主角白嘉轩与他的长子之间的爱恨纠葛,以及背后的真正动力:俄狄浦斯情结。
什么是俄狄浦斯情结呢?
弗洛伊德认为,4-6岁的孩子开始对异性父母产生占有欲或“恋情”,对同性父母产生嫉妒以及由竞争而生憎恨,他把父亲、母亲和孩子之间的三角关系称为俄狄浦斯情结。
以小男孩为例,由于潜意识中对父亲产生了想要取而代之、夺得母亲的“弑父”冲动,他害怕父亲察觉到他的“图谋不轨”之后会惩罚他,比如阉割他,这样的担心就是阉割焦虑。
对心理学不太了解的朋友看到这段话可能会觉得真是无稽之谈,小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些恐怖的念头呢?
其实这些触目惊心的字眼,比如弑父,比如阉割,不过是一种心理学语言,是一种象征化的表达,为的是让看的人能够理解其背后的人类本能欲望。
把刚才的话翻译一下,大概是这样:如果发展顺利,一个4-6岁的孩子已经获得了基本的对世界的安全感,并且在自主性和自控性方面达到了一种建设性的平衡。
他们开始慢慢从母婴的二元关系中向前走了,进入到三元关系。
也就是说,此前孩子的世界里几乎只有母亲,或者是母亲的替代者,但是现在,他们的世界开始有第三个人加入进来了,那就是父亲。
仍然以小男孩为例,他渐渐发现,母亲并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虽然他十分希望母亲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但是事与愿违,母亲的身边还有一个父亲,并且母亲是父亲的女人。
小男孩因此感到对父亲的嫉妒和敌意,他开始有意识地疏远、违背或者对抗父亲,并且对母亲表达出强烈的占有欲。
“弑父”这个形容我想是这样的含义:小男孩希望消除掉母亲心中的父亲,让自己成为她的唯一。
在这个过程中,小男孩对父亲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因为在这场争夺母亲的“战争”中,弱小的他如何能敌得过强大的父亲呢?他担心来自父亲的打压和报复,就像担心自己被“阉割”一样。
阉割的同义词是去势,这个“势”指的是什么呢?字面含义当然是指性器官。不论是人还是动物,一旦性器官被除去了,意味着不再有繁殖后代的能力。
我认为,阉割或去势,其更深远的意义在于毁灭掉一个人最核心的生命力中的那些极其鲜活的部分,比如自主性、攻击性以及带有自由独立色彩的自我实现的倾向。
被阉割的动物会表现得顺从、听话,只知道吃草和干活,再无烈性和野性。
被阉割的人,也必然会陷入无法自拔的丧失感和抑郁之中,变成一具服从指挥的行尸走肉。
一些不甘心如此了却残生的个体,会转向扭曲的、疯狂的补偿行为,试图填补生命的空洞。
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人物,且大多是反面人物。然而无论如何补偿、如何折腾,哪怕富可敌国,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始终都是在对“被阉割”的创伤做出某种反应,与真正的自我实现毫无关系,与深刻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也就无限偏离了。毕竟,生命由依赖而来,却要向自由独立而去。
回到小男孩的例子。正常情况下,小男孩一边恐惧着来自父亲的报复,一边企图在与父亲的竞争中胜出,但是他会发现,他总是无法赢过父亲。
小男孩终于认识到,只有爸爸那样的男人才能占有妈妈。于是,他开始向父亲身上的男性特质认同,慢慢学习如何做一个男人,这样以后就可以拥有像妈妈那样的女人了。
心理学意义上的性别发展由此开启,而在此之前,幼儿虽然有生理学的性别,但是在心理学层面表现出中性的特点。
如果这个过程出现了偏差,比如小男孩在与父亲的竞争中轻易获胜,妈妈表现出对爸爸的疏远以及跟儿子的结盟,小男孩将很难向父亲的男性特质认同,也很难成长为具有典型的男性性格特征(比如坚毅、勇敢、进取、果断、理智等等)的“真男人”。
他在某些方面会固着在小男孩的状态而无法向前发展(比如依赖、胆小、犹疑、幼稚、没有责任意识等等),因为他不需要做任何努力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占有”妈妈。
“妈宝男”很可能是这一类小男孩长大之后的状态,他们的背后也总是有着一对情感疏离的父母。
更有甚者,在父亲长期缺席又没有其他男性替代者的情况下,在强大的母子联盟中,母亲和儿子一直处于融合状态,小男孩逐渐向母亲的某些女性特质认同,最终形成性别认同紊乱或者同性恋的倾向。
传统的精神分析理论用俄狄浦斯情结来解释人的性别身份感是如何发展的,然而,从更加广义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有关超越与自由的故事。
一个健康发展的孩子总是怀揣着“弑父”的愿望,希望取而代之从而确立自己的位置,但是,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来自父亲的报复过于强烈,孩子会被巨大的阉割焦虑击败,失去原本的自主性,在心理学意义上真正变成被阉割的孩子。
这句话可能又会引发一些朋友的不适感了,其实翻译过来是这样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除了向父母的性别特质认同,还会向他们的其他方面认同,比如将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相信不少人在年幼时都曾有过这样的梦想:我将来要成为爸爸那样的人,或者,我将来要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孩子会通过学习、模仿、崇拜、维护等等的方式试图成为父母的翻版,正所谓“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
然而孩子的学习和模仿其实是在为超越做准备。
如果父母为孩子营造的养育环境是相对宽松和自由的,孩子便能在这样的空间里“自由发挥”,充分体验自主性,而不担心因此失去父母的爱。自由与独立的种子便被埋下了。
随着孩子的成长,他们的身体日渐强壮,他们的思想羽翼渐丰。有一天,他们终于不再满足于成为父亲或者母亲的样子,因为他们对世界有了自己的思考,对事物有了自己的好恶,对是非有了自己的判断,对未来有了自己的憧憬,对人生有了自己的选择。他们厌倦了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渴望做自己,也敢于做自己。
此刻,这些怀揣自由与独立的种子的孩子便完成了“弑父”。
当然,对于母亲更为强势的家庭,此处的“父亲”也可以是母亲。
换言之,他们在心理层面上摆脱了父亲的形象对他们的控制性影响,并取而代之,开始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
他们超越了父亲作为引领者的形象,突破了父亲的人生为他们的人生划定的“安全范围”,努力朝着更加自由广阔的世界展开探索和冒险,铺就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画卷。
他们开始拥有一些与成熟有关的品质,比如自由,比如坚定,比如果敢,比如责任。
至此,一个孩子成长为了一个成熟的完整的人。他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向何处去。他将具备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和满足的能力。
试想,如果上述的过程是另一番情景:由于强烈的焦虑感或者控制欲,父母不能容许孩子脱离自己的掌控范围,并且努力地把孩子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他们可能会对孩子这样表达:这个世界很危险,而且没有回头路,所以你绝不能行差踏错;如果你不听从于我,或者不让我满意,我就不再爱你了;因为你的生命是我给的,所以你的任务就是回报我。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这样的父母容不下孩子的“弑父”愿望,他们不能忍受孩子超越自己,因为一旦如此,他们便不再被孩子需要了,不得不与孩子从融合的状态走向分离。他们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离开自己,成为一个可以独善其身的完整的人。
这种避免被“抛弃”、需要与孩子融合的欲望常常带着偏执的色彩,而且是潜意识的,其背后的原因很可能与父母自己经历的创伤或者糟糕的婚姻关系又或者人格中不安全的部分有关。但是无论如何,这与孩子本身的需要背道而驰。
为了避免陷入被“抛弃”的境地,他们施展各种手段、拼命地打压孩子身上冒出来的生命力——自主性和攻击性(此处讲的攻击性与暴力无关,而是指孩子表现出的对于成就和赞赏的渴望,有着主动、积极进取的含义)。
有一个例子:一个五岁的男孩精心折了一个纸飞机,为了与普通的纸飞机不同,他把父亲的香烟粘在机翼下面假装是涡轮引擎,并认为这样他的飞机就可以飞向宇宙。他对自己的杰作洋洋得意,跑去向父亲炫耀。
父亲看了一眼他的飞机,说:“你怎么又乱动我的烟!”
“这是引擎,有了它,我的飞机可以飞到外太空去!”
“那你飞一个我看看。”
小男孩拿起飞机使劲儿抛向空中,可是飞机马上头朝下栽到了地板上。
父亲笑了。“你这个傻孩子,你给飞机增加了重量,当然飞不起来了。而且你这飞机折的乱七八糟,根本就不对。要说折飞机,你还得跟老爸学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折飞机的能手。”
说着,父亲折了一个纸飞机,递给了小男孩。
“试试吧,我这个肯定比你那个飞得远多了。”
小男孩也许真的在父亲那里学会了如何折一个标准的纸飞机,但是他的自发性和创造力却遭到了嘲笑和贬低。
如果这样的事情日复一日的上演,不难想象,总有一天,父母以教育的名义成功完成了对孩子的“阉割”——孩子身上与生俱来的自主性和创造力进入休眠状态,甚至被彻底扼杀。
他们可能变成让父母省心又骄傲的“乖孩子”,安静、顺从、懂事、守规矩、绝不“惹是生非”。
父母将孩子与自己牢牢捆绑在一起,完成了有意为之的“融合”:他们的所思所想替代了孩子自己的真实愿望,孩子变成了他们的一部分,不仅仅是他们的生命的延续,更是他们的精神与思想的延续。
渐渐地,孩子自己也难以感觉到内心深处那份自主与独立的冲动了,他们习惯了听从父母的安排,在父母划定的有限范围内感知这个世界,以为这就是全部,而对“界限”之外的精彩壮丽一无所知。
他们的生活体验常常止步于他人的思想范围,更有甚者,即使在他们成年之后父母不再干涉他们的生活,他们也会自己画地为牢,不敢迈出“安全范围”去追求那些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哪怕生命真的只是一趟单程的列车。
带着这些理解和思考,我们回来说说《白鹿原》。
白嘉轩有三个孩子,大儿子白孝文,二儿子白孝武,小女儿白灵。
白孝文无疑是白嘉轩最重视的孩子。他娶过六任妻子,却都因为疾病早早去世,没有留下一男半女。那个年代的生命有多么的脆弱,由此可见一斑。
白孝文是他的第七任妻子所生,儿子出生的时候,白嘉轩的同龄人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因为得来太不容易,他在这个儿子身上寄予厚望,早早为他规划好了人生:长大之后接过自己的衣钵当白鹿村的族长,而且要当一个好族长。
怎样算是好族长呢?
他认为儿子必须要像他自己那样,刚正不阿,心地纯良,坚强勇敢,大公无私,一心为族人谋福利,不居功,不自傲,行得正,腰板直。
这样的要求放在一个做族长的人身上无可挑剔,但是放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就显得有些令人为难了。然而,这正是白嘉轩从小对白孝文的要求,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有人会说:这也没错呀,父亲对儿子高标准严要求,儿子才会成才不是吗?
对这个问题,《白鹿原》给出了这样的答案:从孩提时代起,白孝文就是一个不快乐的孩子,这一点从他的妹妹白灵口中也得到了印证。他确实快乐不起来,因为他似乎永远都无法达到父亲的要求,永远都无法让他满意。
白孝文看过父亲以威严的一族之长的身份站在高台中央杀伐决断的样子,那个形象是如此的光辉而深刻,让这个小男孩由衷地崇拜。
他多么希望自己长大之后可以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他开始模仿父亲的样子,希望可以向自己的“偶像”靠近一些,然而,孩童的模仿总是照猫画虎、形似而神非的:他在小伙伴中间“作威作福”,以高高在上的族长的儿子自居;对于自家长工鹿三的儿子黑娃,总是想要在他面前展现作为主人的权威,并期待着黑娃也能像鹿三对白嘉轩那样俯首帖耳地对待自己,这样他就更加像一个“族长”了。
作为孩子的白孝文并不明白,父亲的权威和声望来自与族长之位相得益彰的品行和能力,而不是压迫别人。
可想而知,严厉的父亲白嘉轩对于儿子的行为十分反感,也十分失望。
他认为这个孩子无知又自负,缺乏同情心,与自己期待的样子相去甚远。
于是,他更加严厉地批评和责罚白孝文,希望把这个“有点歪”的苗子纠正过来,却没有看到在这些行为的背后,是一个小男孩在以一种不太可爱的方式向自己的“英雄”致敬。
因为缺乏这样的理解,白嘉轩对于儿子的管教总是透着一种贬低和厌恶,而父亲这样的态度也成为了白孝文一生的难以承受之重。
(待续)
作
者
吴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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