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阉割”之殇——记《白鹿原》| 吴玉婷
作
者
吴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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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文)
前文提到过,一个备受指责的孩子很难在自主性和独立性方面得到发展,他们会更加努力地做些什么来获得父母的认可和赞赏,也许是讨好,也许是绝对的服从,也许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早熟和懂事。
幼小的孩子其实并不能理解父母那张声色俱厉的面孔背后所谓的用心良苦,他们还太稚嫩和简单,只能接收到父母以最直白的方式传递过来的爱,也许是一个意味着体谅和宽容的微笑,抑或是一句慷慨的赞美,甚至只是一个接纳的眼神。
对于这个时期的他们来说,父母的接纳、认可、喜爱、赞赏以及这些行为共同表达的情感——真实且稳定的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氧气。
他们孤单单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无人可依;除了父母营造的爱的环境,无处可栖。
试想,如果年幼的孩子缺乏这样的“氧气”,他们将活在怎样令人难以想象的恐慌和担忧之中,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初体验又将是怎样的冷酷严苛且难以预测?又怎么能发展出对于世界、对于自己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他们会为了获得父母的爱不惜一切代价,为此压抑或者说“自断筋脉”——主动抛弃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如火焰般有热度、有力量却也附带一些毁灭性的生命力的部分,也就不足为奇甚至是令人心痛了。
白孝文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心痛的孩子,是一个被“阉割”的孩子。
他不知疲倦地为了获得父亲的认可而努力着,却因为总是得不到而在这里止步不前。他不能超越父亲的形象对他的人生的限制,无法发展出真实的自己。他去了“势”,希望以此来换取父亲的爱。
然而悲哀的是,他依旧总是处于“缺氧状态”,这样的状态又使他更加迫切地想要讨好父亲。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早期一直陷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之中,成长也因此显得比同龄人更加步履沉重,甚至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色彩。
后来,他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墨守封建礼教、对父亲言听计从、唯唯诺诺、自尊心脆弱、性格阴郁压抑、既不敢爱也不敢恨、缺乏勇敢和担当的男人。
压抑之人的生活总是在受挫与补偿之间来回摆荡,此中的落差又更加令人痛苦。
成亲之后,白孝文开始沉湎于夫妻之事。对于他来说,现实生活是如此令人沮丧,父亲对他的不满无休无止,同龄人的优秀让他羞愧难当,性生活带来的美好体验就成为了他的“救命稻草”,成为了这个沮丧又忧伤的“孩子”聊以自慰的港湾。
只是,这样的补偿终究“上不得台面”,在父亲的眼里,这个儿子除了无知自负怯懦无能之外又加上了一个纵欲。
有一天,美丽热情的田小娥出现在白孝文的生活里。彼时,她是黑娃的妻子。这个顶着“荡妇”之名、勇敢冲破封建礼教追求幸福的女人为他了无生趣的生活注入了活力,就像为一个将死之人打了一剂强心针。
田小娥身上那种富有原始本能气息的自由和勇敢唤醒了白孝文内心深处还未完全熄灭的火焰。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白孝文就陷入了痴迷,他平静且沉闷的生活也从此掀起波澜。
一方面,他是村里公办学堂的老师,每天嘴里讲的是礼义廉耻;另一方面,他无法抑制自己对田小娥不可告人的迷恋。他在渴望和禁忌之间来回徘徊,在道德和欲念之间反复挣扎。
可他依旧“有贼心没贼胆”。他需要继续在村人面前维持着道貌岸然的体面,因为他仍然把未来做族长(成为父亲的翻版)当做人生的唯一选择。
当这样的执念融入骨髓、渗入血液,白孝文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是认为自己生来就是要做族长的,至于自己是否喜欢做族长、为什么要做族长他从未想过。
在那样一个家国巨变、人心沉浮的时代,白嘉轩依靠对封建道德中那些正义、良善、忠贞的信仰,在无数个危难关头化险为夷,保全了自己的族人,成就了传奇般的功绩。
其实,这些忠义和良善并不为封建礼教所独有,而是被不同时代的不同文化所共有,因为人性中的光明和人性中的灰暗一样,是超越时空和种族的存在。
然而,固着在“孩童水平”的白孝文不能领会其中真义,再一次为了向父亲看齐照猫画虎:他把自己变成了封建礼教的卫道士,对于其中那些陈腐僵化、泯灭人性的部分奉若神明。
他为自己套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也陷入了更加激烈的内心冲突之中。
命运是人生的最佳导演,她用那双翻云覆雨手将白孝文和田小娥牵到了一起。
其中的过程复杂曲折,在此不做描述。虽然披着正人君子的外衣,但是内心的懦弱和贫乏让白孝文不具备抵抗诱惑的定力。况且对于白孝文来说,田小娥的意义远不止一个美艳的诱惑。
东窗事发,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居然跟声名狼藉的荡妇鬼混在一起,这样的事实几乎将白嘉轩彻底击垮。
本就脆弱不堪的父子关系从此走向决裂。父亲的不满如今变成了绝望和憎恶,这个不曾拥有过“父爱”的孩子被彻底抛弃。
白嘉轩在村人面前对他施以酷刑,将他逐出家门,断绝了父子关系。他如同一只遍体鳞伤的丧家之犬,仓皇躲进了田小娥的温柔乡里,沉沦于虚幻的幸福之中。
内心深处,这个一直以来独自忧伤却不曾放弃的孩子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他知道,父亲将永远不会原谅他。他的英雄,他的领袖,他的父亲,以抛弃的方式对他的离经叛道进行了决绝的报复,虽然这离经叛道与力量无关,而与无力有关。
白孝文在族人面前体面尽失,与田小娥成了一对人人唾骂的奸夫淫妇。他终日蜷缩在田小娥那破窑里的土炕上,自暴自弃,深陷毒品。
田小娥不明白,自己的一片真情怎么会让这个七尺男儿更加的颓废和瘫痪?
她期盼着白孝文振作起来,为她撑起一片天,与她共同创造梦想中的自由自在、自立自强的幸福生活。天真的她如何能明白,一个“小男孩”是无法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的。
这个在强势且严苛的父亲身边长大的男孩,他的身体虽然长成了男人,但是内心中的一部分永远固着在了小男孩的状态。
父亲的抛弃让他陷入了巨大的哀伤和迷茫之中。
一方面,内心的脆弱无力让他无法面对被抛弃的悲伤,更遑论化悲痛为力量实现“触底反弹”。他自暴自弃自毁的行径更加像是一种绝望的呼唤,让父亲痛心,让他后悔,让他回来。
另一方面,他从未领略过父亲的生命之外的风景,“长大之后成为父亲”是他苍白人生的唯一指引。这指引为他屏蔽恐惧,也将他限于牢笼。他不敢踏出这牢笼半步,因为一个从打压和贬低中走来的孩子不具备探索世界、探索未知的勇气,也不能发展出真正自我实现的能力。
父亲的抛弃,让白孝文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如果没有田小娥,他很可能在父亲不屑的目光中还是勉强当上族长。
然而,这样的“自我实现”与自由独立无关,仍然是一个被“阉割”的生命对另一个强大生命的依附。
决裂的父子关系看似将白孝文推向了自由,他不再需要为做族长而努力。
然而,令人唏嘘的是,当命运真的把自由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他依然不能救赎自己,而是将自己陷入了新的牢笼。
既然不能做一村的族长,那就去做更大的长官,向世人证明我的能耐,让父亲后悔当初的绝情。这大概是白孝文的内心独白。
随着这部宏伟的戏剧进入尾声,白孝文的人生似乎开了挂:他步步高升,如鱼得水,扬眉吐气,一扫当年被逐出家门的狼狈和不堪。
他真正完成了自我实现吗?
我想他只是离开得更远了。这个一直努力讨好父亲的“孩子”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向父亲、向世界证明自己的价值,因为他从未相信自己本身生而为人的价值吧。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虽然地位今非昔比,他脸上的忧郁却从未散去。
虚假的自傲之下,他依然是那个不快乐的男孩。权利带来的满足感让他自卑的内心暂时得到了解脱,却无法填满灵魂的空洞。
于是,我们只能看着这个可怜可悲的“小男孩”走向贪婪和疯狂,去往人生的荆棘之地。
《白鹿原》中那么多有趣且深刻的人物,之所以挑了白孝文来写,除了我本身对于他的怜悯和同情之外,还因为他身上有着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子。
或者说,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的身上或多或少有着他的影子。在时代的力量面前,个人是何其渺小。
与独生子女政策、社会贫富分化共同应运而生的,是焦虑的父母、控制的父母、怀揣着“爱之深,责之切”的信条的父母,是“阉割”式的养育。所以我们这一代,是纠结的一代、迷茫的一代、不知何去何从的一代,却也是渐渐觉醒的一代。
如今,光阴将我们慢慢从孩子变成孩子的父母。
当我们开始承担为一个新生命打开世界大门的重任时,也许可以通过反思和觉察少走一些弯路。
当然,世上没有完美的父母,养育本身就是无比艰难的任务,苛求在此毫无意义。
但是,带着对生命本身的自由属性的理解和敬畏,我们或许可以让我们的孩子免受牢笼之苦,更加靠近真实且丰盈的生命体验。
《致孩子》
纪伯伦
“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为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
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
却不是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
属于你做梦也无法到达的明天。
你可以拼尽全力,变得像他们一样,
却不要让他们变得和你一样,
因为生命不会后退,也不在过去停留。
你是弓,儿女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着未来之路上的箭靶,
他用尽力气将你拉开,
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怀着快乐的心情,
在弓箭手的手中弯曲吧,
因为他爱一路飞翔的箭,
也爱无比稳定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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