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六章(上)

巴金故居 2021-02-13

点击“巴金故居”关注我们




  《第四病室》讲述了一个年轻病人在医院经历和看到的故事,是一个“在这种黑暗、痛苦、悲惨的生活中却闪烁着一线光亮”的故事。巴金描写了“在那个设备简陋的医院里病人的生活与痛苦,同时也写出了病人的希望”。

  巴金故居微信公众号将连载小说《第四病室》,在闭馆期间,让我们重读巴金的作品,获得一些力量与勇气。








第六章(上)



六月八日(星期四)


  昨晚我睡得熟,我似乎还做了一些梦。我一夜没有醒过。但是老李把我叫醒了。那个时候我真恨他。我需要睡眠,我需要安宁。天都还没有亮,他为什么要唤醒我?我努力睁大眼睛,我昏昏沉沉地捱着时刻。

  像前昨两天那样,林小姐来给我洗了脸。

  窗外一阵一阵的雀噪随着晓风送进来。我的脑子渐渐地清醒了。鸟声像水似地在我的脑子里流过,我感到一阵轻微的舒适。这种情形,前昨两天都不曾有过。杨大夫并没有骗我。我的确慢慢地好起来了。

  一群麻雀愉快地从一面破纸窗飞进来,又从另一面窗户飞出去,还留下一只在梁上安闲地唱歌。病室的上空一片金光,外面是一个美丽的晴天。

  我的记忆恢复了,心安定了。脑子像被清水洗净了似的。昨晚的痛苦变成了一个渺茫的梦。我高兴地想着:我复活了。今天我觉得我是一个病愈的人。虽然我还不能够剧烈地转动我的身子,可是我的伤口已经不痛了。

  每餐一碗“半流质”的食物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饥饿。我决定求助于老许。那个年轻的茶房每天仍旧到我的病床前站一两分钟。他不是来问我要不要菜,却是来问我的病有没有起色。我并不是他的老主顾,几块钱的小费和几句温和的话使他对我发生了好感。在我的痛苦中我看到了他的同情和关切。我感谢他,我也就觉得人与人之间原是很容易接近的了。

  上午大夫们来看病人。冯大夫和杨大夫到我的床前来了。

  “怎么样?今天好些罢?”冯大夫长者似地问道。他那锐利的眼光在我的脸上扫了一下,他的八字胡盖着的嘴唇半张开微笑了。其实他不是在发问,他一定已经看出我的健康的进步了。

  “好些了,”我点头答道。杨大夫没有讲话,她亲切地微笑着,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

  “伤口不痛罢?”冯大夫又问道,他一面在翻看手里拿的病历表。

  “不痛,”我答道。

  “我看看你的伤口,”冯大夫说着,就把病历表递给杨大夫,过来揭起我的铺盖。我上身没有穿衣服,伤口被大绷带绑着。他动手解开大绷带的结头,像剥笋似地解开一层又现出一层,最后伤口快露出来了。我忽然害怕起来。我掉开头,不敢看自己的伤处。

  “很好,”冯大夫仍旧埋着头说。“下星期就可以抽线了,杨大夫,请你过去拿点棉花、纱布来。”

  我看见杨大夫掉转身子走开,又看见她回来。我始终不敢看自己的胸膛。我觉得伤口痛了一下。我咬住下嘴唇,准备忍受更大的痛。但是冯大夫的手已经在收紧大绷带的头子了。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

  冯大夫抬起头来,他的眼光又在我的脸上扫了一下:“不要紧了。再养几天就完全好了。”他满意地笑了笑。

  杨大夫没有说什么话便跟着冯大夫走了。我看见他们站在第二床的近旁谈了好一阵话,似乎在议论那个老人的病势,过后又到对面那一角去了。第二床静静的,一声呻吟也不发。他的生命似乎在渐渐地消失。他的儿子仍旧一天早晚来两次。他上午停留不到半点钟,下午倒常常耽搁一两个钟头。上午照旧拿来漱口盅,下午又把它带回家去。他似乎希望就靠这一点点鸡汤和猪肝汤挽救父亲的生命,却没有注意到那生命已经临近油干灯尽的境地了。这天他照常地拿着漱口盅来,照常地俯下头跟他的父亲讲一两句话。不过他不再用手帕蒙盖嘴、鼻了,他戴上了纱布做的白口罩。这使他的脸显得更苍白,更无精神。他弯下身子扶着父亲翻了一个身。过后他便到洗脸架前面去洗了手,正朝着门外走去。

  杨大夫也到那里去洗手。她把他唤住了。他们就站在病室门口谈了一阵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后来他们一路走到第二床床前。儿子站在那里,垂下头,弯着背,带着可怜相呆呆地望着他的父亲。杨大夫却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来。

  “杨大夫,我可不可以在外面叫猪肝汤、叫面来吃?”我不等她开口便问道。

  “可以的,”她笑答道;“不过你不要吃多了!最好叫他们弄干净点。”

  “医院里那一点点东西,实在吃不饱,”我解释道。

  “这就证明你的病已经好起来了。可见你的脑子并没有完,唐诗也还没有完啊,”她抿着嘴笑道。

  我略略红了脸。我想起前三夜的情形,解释地说:“杨大夫,你不晓得我那个时候多难过。”

  她怜悯地看了我一眼,含笑说:“不过现在算是过去了。以后我担保你不会再痛罗。”

  “头等病房那个人开刀没有?”我忽然想起就问道。

  “昨天开的刀。结果很好。他的胆囊拿掉了。他身体真好,”杨大夫答道。

  “那么我开刀的结果怎样?我的胆囊拿掉了吗?”我接着关心地问。

  她迟疑半晌,才说:“也很好。你没有流多少血。”她只算回答了半句,并没有答复我的重要的问题。我知道事情有点不妙了。在她的鼻上眉间我看出一点阴影。

  “杨大夫,请你对我讲真话,我的胆囊是不是没有拿掉?”我着急地问。



  “没有,”她低声答道。她把眼睛掉开去看别处,但是马上又掉转来望着我。“其实也没有多大关系。你胆囊旁边粘液太多,只来得及给你分开整理一下。要拿掉,时间不够,你身体又差一点。其实以后也不见得会再发病。即使几年后再发,你还可以来医院开刀。”

  “那么他,头等病房那个人——”我带着愤怒说,后面的话,我说不下去了,我掉开眼睛不看她。

  她受窘地红了脸,踌躇了一下,过后她温和地、充满感情地说:“你不要误会,并不是故意不给你拿掉,当时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冯大夫总算尽了力量。三十床身体好,他没有那许多粘液,拿掉也容易些。绝不是因为他住头等病房我们就特别看待他。你可以相信我。”我的眼光又射到她的脸上了。她的眼光是那么柔和,那么善良,那么真诚,而且那么明亮。它们慢慢地却又是深透地进到我的心里。我的不平,我的愤慨,我的懊恼全被赶走了。我觉得惭愧,我不敢正眼看她。我想说一两句解释的话,但是,我张开嘴,只吐出一个含糊的字音,我的嗓子就哑了,我觉得我淌了眼泪。

  “你真是一个孩子。我说两句话,你就哭起来了,”她带着怜惜的口气责备说。“这是我大意,我不该说得这样早。我以为你会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的。你不像一般的大夫,把病人当成机器一样。你跟别人不同,我说不出,你不要笑我……我那两天想到过。要是我像前一个十一床那样死在医院里,你会为我流眼泪……”我激动地声音战抖地说。

  “你不要讲这些废话,”她挥着手阻止我说。“你不要把我也引哭了。不管怎样,你还是我的病人,你还得听我的话。好好地保养身体,不要去想那些无益的事。其实你的病不见得会再发,胆囊不拿掉也好。”

  “是,我听你的话,”我感动地说。

  她满意地笑了。“这样就好。你休息一会儿罢。等一阵密斯脱周要来给你灌肠,”她说。

  第三床昨天并没有出院,为这件事他几乎跟廖大夫吵了架,廖大夫已经用了英国的粗话骂他了。他也赌气地明白说他就要赖在医院里面。后来还是杨大夫和张大夫两个人来把廖大夫劝开,第三床才安静地躺下去蒙着被单睡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睡,可是从这个时候起他一直沉默着,就是他露出头来不睡的时候,他也是带着寂寞的样子板起脸孔不作声。一直到傍晚,朋友给他送了钱来,他才坐起来有说有笑了。

  今天午饭前老许来的时候,第三床刚看见年轻茶房的头(头先伸进病室来),马上高兴地叫起来:“老许!老许!”

  老许带笑地走到他的床前。这个年轻人的笑容里似乎藏得有忧愁。

  “给我来一份‘大红蹄’,一碗猪肝汤,我吃完中饭就要滚蛋罗,”第三床孩子一般快乐地说,一排黄牙露了出来,眼睛接连地闪了两下。

  “你今天出院吗?”老许客气地问道。

  “不出院就赖在这里吗?人家已经赶过几回啦!”第三床收了笑容板起脸答道。

  “你讲笑话罢。你不出院,哪个会赶你?你要走,留都留不住,”老许陪笑道。

  “哪个跟你讲笑话!你还不晓得我昨天差点跟廖大夫吵起来!我没有见过像他这样不讲理的大夫!昨天上半天钱没有送来我走不了,只好受他的气。现在我不怕他!”第三床冷笑道,说到最后一句,他现出得意的神情,颧骨显得更高,嘴显得更突出,口沫也溅出来了。“快去!快去!不要耽搁时间。”

  老许唯唯应着,却走到我的床前来。他望着我说:“你今天好些了?”

  “好些了,”我点头答道。“给我煮碗猪肝汤罢。”

  “要不要吃面?我给你弄点真正的鸡汤下碗面来,包你吃着会讲好,”他俯下头压低声音说。“对面十六床今天炖得有一个鸡,匀点汤,不要紧。”

  “好罢,”我起初想说不要,后来又想答应他,最后便说了这两个字。“这两天消息怎样?”我忽然想起湘北的战事,顺便又问了一句。在这个病室里难得有人讲起战事的消息,这里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连我也不怎么关心外面世界的事情。

  老许摇摇头说:“不大好,听说长沙已经丢了。”

  “不会罢,长沙会战三次都没有丢过。报上怎么说?”我不相信他的话。

  “报上没有提,说是离长沙还远嘞,”老许低声说。

  “那么你不用害怕。不要乱相信马路消息,自寻烦恼,”我哂笑地说。

  “老许,快去呀!”第三床不耐烦地催他。

  “老许!老许!过来!”第九床大声叫着。

  “还早嘞,现在离开饭还有一点多钟,”老许咕噜着走到第九床那里去了。

  “快去,先给我煮碗大卤面来再说,”第九床昂着头得意地说。

“我来盘白菜炒肉丝,”第八床正站在他那个朋友的床前,身子一蹦一跳的。脸上老是带着故意做出来似的滑稽的笑容。这是一个原籍湖南的人,可是他同别的病人(我也应该算在里面)一样,对湖北的战事一点也不关心。别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次的战事,在病室里,人无法看到当地报纸。

  “老沈,过来坐坐罢,”第三床拍拍床沿对第八床说。

  “老苏,你今天真的要走吗?”第八床转过脸去,笑问道。

  “不走我在这里养老?”第三床在高兴中带了一点愤慨的调子说。

  “你走了,第四病室也就清静多罗!”第八床笑道。

  “我看你也该走了。赖在这里有什么好处?”第三床说。






  “你不要说,这里住一天究竟比在外面花钱少得多!横顺我那位郭大夫脾气好,容易讲话,多住两天也不要紧,还可以多点几天眼药,”第八床满意地笑着,走了过去。

  “奇怪,廖大夫跟郭大夫相貌身材都很像,脾气却差了那么多,”第三床说。

  “郭大夫是塌鼻子,所以脾气好。廖大夫鼻子高,你如果对准鼻子打他一拳,他脾气一定会变好的,”第八床开玩笑地答道。

  “我们这些人当中,我看还是老广最舒服,他一天只晓得笑,只晓得吃,”第三床两眼望着第十床说。那个广东青年穿了一身拷绸短衫裤,盘着腿坐在床上,正把一块大面包塞进咖啡罐里,面包比罐子大,塞进去也困难,面包屑不住地往下落,他一一地拾起来放进口里去了。“他没有痛苦,随时可以往外面跑,又不吃药,每天就敷点‘热敷’( [注]我想起来了:每天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的中间,男看护周先生要给某几个病人送来三次“热敷”,那是像荷叶蒸肉样的东西,外面是漆布,里面装一叠纱布,蒸得极烫,用来敷在病人的发炎发肿处。冷了再换烫的,每次换四五回。)。自己又有钱花。”

  “现在自然舒服。如果真要开起刀来,也够他受的,”第八床冷笑说,他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气。“这个老人家怎样?这两天哼都不大哼了,恐怕又要回老家罢,”他指着第二床说。

  “恐怕靠不住,说是害梅毒,想不到这样年纪还生那种病,”第三床说。

  “梅毒?那真怪。他不是吃长素吗?”第八床惊讶地说。

  “越是吃长素的人越靠不住,——”第三床刚说到这里,看见老人的儿子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匆匆奔进病室来,便住了嘴。

  儿子走到条桌前,汪小姐正坐在那里,他喘吁吁地说:“汪小姐,杨大夫叫买的针药买回来啦!”就把纸包放在条桌上。

  汪小姐转过头,对那个站在药橱前弄什么东西的李小姐说:“密斯李,你去请杨大夫来,说第二床的针药买来了。”

  瓜子脸的李小姐答应着,离开药橱走出去了。

  儿子还呆呆地立在条桌前。

  “陈先生!陈先生!”第三床大声唤道。

  儿子惊醒般地抬头朝四周看了看,过后就向着第三床走来。

  “陈先生,你父亲的病怎样?”第三床问道。

  儿子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两边颊上的肉失去了一些。他没有戴口罩,嘴唇四周盖着黑黑的一圈须根,眼角上还留着一点眼屎。他声音破哑地说:“恐怕难得好罗。”

  “疮口不是好些了吗?”第三床故意惊讶地问。

  “他还有别的病。现在连嘴,连身上都烂了,”儿子叹息地说,他的眼圈也红了。从他整个态度上可以看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可怜神气。

  “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说没有把握。昨天打过一针。今天又叫买针药,好贵啊!今天两针就花了一千六百块钱。我实在花不起。不过不给他医病也不行,心里也过不去——”

  杨大夫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了。儿子马上走过去迎接她。

  “药买回来了?”杨大夫问道;不等回答,她又说:“马上就打。”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杨大夫拿着针走到第二床床前,李小姐跟在她后面。老人接连发出几声含糊的呻吟,过后又寂然了。杨大夫同李小姐一路向着条桌走去。我听见杨大夫吩咐李小姐,要她给第二床洗洗身体。我暗想,这应该是一件多么不愉快的工作。

  果然在十多分钟以后,李小姐换上一件背后开襟的工作长袍,戴上一双透明的皮手套,并且挂上口罩,端着一盆水,走到第二床床前去。

  “李小姐,好差使啊!”第八床开玩笑地说。

  李小姐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和顺地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脸去开始工作。

  这个瘦小而容貌端正的女孩忍耐地、毫无怨言地用毛巾在病人的肢体上慢慢地揩着,又用棉花蘸药水给病人洗牙齿和口腔。儿子不敢挨近,却只站在床脚过道中旁观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挂在他那苍白的脸颊上。他不等李小姐做完工作,便猝然转过身逃走了。

  “这就是他亲生儿子吗?”第十二床忽然坐起来向第三床问道。

  “是的,”第三床答道。

  “父亲病这样重,就说在办公罢,也该请几天假来陪陪他。人家看护小姐都肯做这种事情,做儿子的倒转身跑开了,真是岂有此理!”第十二床得意地发议论道。他走到第三床跟前,就在靠床脚的小小空地位上坐下来。

  “这也难怪他。一家人靠他吃饭啊,”第三床解释地说。

  “老苏,你今天出院,你太太来接吗?”第十二床换了一个话题说。

  “他是个光棍,哪里来的太太?”第八床扑嗤笑道。“你给他介绍一个罢?”

  “好的,”第十二床笑答道:“老苏,你要哪一种人?”

  第三床露出一嘴黄牙吃吃地笑着。“只要是年轻漂亮的,随便什么人都好。”

  “年轻漂亮的摩登,你吃得住吗?我劝你不要妄想。还是讨个乡下老婆好,任凭你打你骂,都乖乖地一声不响,”第八床眉飞色舞地笑道。

  “乡下老婆太呆,不好。要讨老婆,我觉得还是看护小姐好,又体贴,又周到,——”第十二床一面说,一面望着那个给病人洗好了身体正在铺床单的李小姐。李小姐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连头也不转过来。

  “小声点!”第三床打岔地说,他一面指着李小姐。过后他又蒙住嘴暗笑着,第八床也快乐地偷偷笑着。对他们,这种低声暗笑似乎比大声欢笑更有趣味。

  第十二床毫不觉得惭愧地提高声音继续说下去:“——看护小姐脾气又好,又会伺候你……”

  但是这次眼科主任郭大夫来打岔了:“你现在就跟我到门诊部再去检查一下。”

  笑容立时消失了,第十二床垂着头蒙住左眼跟着瘦小的郭大夫走了出去。

  我觉得高兴,我想我的耳朵该可以清静片刻罢。但是男看护周先生来给我灌肠了。



  正在开午饭的时候,第十二床蒙住左眼回来了。

  “怎么样,老冯?”愉快地吃着“大红蹄”下饭的第三床抬起头问道。我才知道第十二床姓冯。

  第十二床摇摇头,也不拿下手来,声音带哭地答了一句:“还是要挖,”就崩溃似地倒在他的床上。

  “哪天挖?”第八床放下饭碗,带着幸灾乐祸的样子问道。

  “明天,”第十二床哑声回答。

  “挖眼睛不晓得是怎样的味道,”第八床把眼睛闪了两下,自语道。

  没有人理他。第三床同情地问第十二床:“你不吃饭?”

  “我不饿,”第十二床哑声答道。我不敢想像他这时同明天的痛苦。

  “老冯,吃点饭罢。用不着难过。一只眼睛还不是一样看东西,”第八床似乎是在安慰那个病人,其实他是在说风凉话,我看得出来。

  第十二床没有回答。第八床觉得没趣便不作声了。第九床却接嘴说:“老沈,你觉得不觉得,我们这班人都是前世欠了债,或者赌错了咒,现在打在地狱里受活罪,有的挖眼睛,有的剖肚皮,有的锯手、锯腿……这叫做命该如此。”他眯着两眼摇头摆脑地笑起来。我气得脸发烧了。

  “不错,不错,”第八床带笑附和道。“我跟老苏两个都是债还清了,所以他今天出院,我过两天也要出院罗。”

  “其实你今天也该出院的。郭大夫人好,容易讲话。要是遇到廖大夫,早就把你赶出去了,”第三床笑道,他始终没有忘记对廖大夫的那点仇恨。

  “那只怪你没有势力。你看头等病房那位太太,病早好了,整天梳头搽粉,廖大夫也没有赶过她走,”第八床接嘴说。

  “头等病房,那是有势力、有人情的人住的。你有办法,住个一年半载都没有问题,”第九床冷笑道。

  “人家受苦,你们高兴,真是天晓得!你们笑,你们笑,我要亲眼看到你们哭!”第六床这一早晨没有讲过一整句话,忽然咕噜起来。我同情地移过眼光去看他。他的脸色黄中带红,眉毛、眼睛仍旧朝上竖,两眼通红,并且射出憎恨的眼光,嘴唇不住地动着。

  “你多喝水啊,”我看见他的脸,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来。

  “水吃多了,小便多,你喊老郑倒小便壶,他又要骂人。这些人真是天晓得!”他愤恨地说。我还没有听见他叫过老郑倒便壶,我想这又是他那种爱抱怨的怪脾气发作了,跟他多讲话也没有用。我便不去理他。但是我仍然暗暗地观察他。他伸手在方木柜上面摸索,抓到了茶壶,拿起来放到嘴唇边,大口地喝着。我只听见骨嘟骨嘟的声音。从他的嘴角流出小股的水,他也不管它,只顾把壶柄举高,只顾吞下水。最后他拿开了壶,放回到方木柜上去。“吃完罗,”他静静地说。

  “好的,你多喝水,会慢慢退烧的,”我说,我忽然高兴起来。




选自《巴金全集》(第八卷)1989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更多精彩请点击



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小引

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一章(上)

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一章(下)

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二章(上)

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二章(下)

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三章(上)

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三章(下)

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四章(上)

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四章(下)


编辑:张瑞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